那書房寬敞得一點都不象書房,簡直比廳堂還大。門口右方一排軒窗。窗外院子也很大,有魚池假山。當然還有很多花草盆栽。但最特別的是院牆,高達三丈,一般富貴人家的院牆不會超過兩丈,尤其是內院。越過高牆另一邊仍然是嚴府,近一點自然也是嚴府。但為何在自己宅第內還須高聳驚人的院牆隔開?軒窗下有張大書桌,兩邊靠牆巨大的書櫥塞滿了書,還有書架則擺放了不少籤箋卷軸。
書房另一端除了一套八仙紫檀桌椅外,牆角另有一張太師椅。椅上一張虎皮,毛色斑斕,威風似乎不減嘯躍山林之時。
不過剛剛一屁股坐於虎皮上的嚴溫卻毫無威風,簡直神情委頓。每天起床時他總是心神不寧,情緒壞透。從來沒有吃早餐(其實已近中午)的胃口。他懶懶打個呵欠順手拿起右邊旁幾的茶盅。忽然煩躁得連茶都不想喝,目光落在几上另一件物事--一根長長細皮鞭。他眼中紅筋突然增加,扯動左邊由天花板垂下的黃色線帶。
轉眼間,一個女人“滑”進來,她每一步都至少五尺,所以看起來根本不是走路。
她三十歲左右,長得還不錯。但可惜只能發出嘶啞的“呵呵”聲,竟然不會講話。
嚴溫暴躁道:“叫我兒子來,快!”
“啪”一聲細長皮鞭象毒蛇伸縮,抽中啞女人身子。啞女人痛得抽搐一下,但她眼中卻閃出光芒--似乎興奮舒服而又滿足。不過她已稍稍俯首,所以嚴溫完全看不見。
嚴溫又道:“叫你做事總是慢吞天,可惡!”“啪”“啪”兩聲,啞女人又捱了兩鞭,第二鞭勁道較猛,使她蹌踉差點跌倒。
她疼得全身發抖,“啊啊”連聲連忙奔去。
嚴溫精神一振。每逢打人(尤其是最親近的人)又知道對方痛疼難當,情緒就會好得多,精神也振作起來。
啞女人自小就服侍他,自小就被他拳打腳踢,自小就被灌服一種藥粉而喑啞無聲。她從十五歲起就跟各種男人上床,也從那時起拳腳改為皮鞭。尤其每次嚴溫看見男人從她赤裸身上翻下來悄悄離開房間,皮鞭很快就猛烈抽打她雪白的絲緞似的皮膚上,根本不讓她有穿上衣服的機會。
每次嚴溫狠狠鞭過她之後,心情就舒暢得多,並且很原諒她甚至親手替她塗抹白色的清涼的油膏。這時她雖然不能說話,眼睛卻能表達極熱烈深摯的感情。使他知道她一絲一毫都不生氣懷恨,甚至還知道她很感激很愛他。
嚴星只有六歲,臉蛋清秀紅潤,但眼神呆板動作拙笨。
嚴溫問道:“你昨天的功課做好了沒有?”
嚴星好象貓爪下的小老鼠,慢慢搖著頭。
嚴溫最氣的是“遲鈍”“緩慢”,但他仍然問道:“早上練劍沒有?”
嚴星還是那副使人(嚴溫而已)憎恨的樣子,頭搖得很慢很笨。
皮鞭發出扯裂空氣的尖銳響聲,六歲大的兒子身子應聲跳動一下,衣服裂開。
第二鞭等了一陣才抽出去。這段時間內可以看見嚴星疼得全身發抖臉色發青。
嚴溫雖然痛恨人家動作緩慢,但他每一鞭卻隔一陣才揮出,看著唯一的兒子疼得齜牙咧嘴直掉眼淚,頓時為之精神振作情緒越好。
然後他左手伸出。嚴星雖然疼得全身不住地顫抖,卻仍然會撲上去,讓父親堅強有力的手抱在懷中。這時誰也瞧不見他的小臉蛋,否則必定大吃一驚。因為他不但馬上恢復紅潤,而且眼中露出快樂滿足的光輝。
他當然喜歡父親抱他,使他有安全滿足之感。但如果有人知道他昨天功課做完做得非常好,早上亦足足練了兩個時辰的劍,一定不明白他何以向父親撒謊?何以從兩年前開始直到現在,每隔兩三天總要挨一頓鞭子卻都不怕?是不是痛苦,反而能使他快樂?
皮鞭又撕裂空氣,啞女人發出“啊啊”嘶啞聲音。
嚴溫放下皮鞭,道:“我知道你恨他媽媽,所以我打他的時候你很開心。快拿藥油來,否則割掉你的鼻子。”
割掉鼻子跟鞭笞差別很大,特別是長得好看的女子差別更大,鞭笞的青閼會很快消失,而鼻子卻永遠不會再長一個出來。
所以啞女人滑得經什麼時候都快,一忽兒就拿來白色油膏。這時候傳來悠悠磬聲,一共兩下。
嚴溫道:“顧師爺從杭州回來,把兒子抱出去。有事我會叫你。”
啞女人走近抱起嚴星。嚴溫忽然勾住她纖細的腰肢,另一隻手撫摸她面上和胸部。一面說道:“你還疼麼?記住也要搽點油。唉,你和兒子兩個都是我最疼愛的人,但卻偏偏被我打得最多……”
啞女人和嚴星噙著感激的淚水離開書房的。
嚴濁扯動一條白色綢帶,忽然一個大書櫥無聲無息移開,露出一道門戶。門戶那邊是間空蕩寬大的屋子,完全沒有窗戶,卻有一輛輕便美觀的馬車。四壁都有燈火,故此甚是明亮。一個人搖搖擺擺進來。此人雖是文人裝束,手中還拿著摺扇,但頭尖眼小面色蠟黃,使人有不順眼之感,怎樣也找不到“斯文”“瀟灑”的味道。
他就是顧師爺。近三年來已成為嚴溫最親近的心腹,嚴溫的事情大大小小他沒有不知道的。他躬身行禮後搖搖擺擺在交椅落坐,然後道:“公子,小可此行大有收穫。”
嚴溫和氣地道:“你仍然忘記了。別叫我公子。”
顧師爺笑一聲,道:“小可真沒有記性。大爺,此次當真大有收穫。”
嚴溫忍著氣,仍然很和氣地微笑,等他說下去。顧師爺慢條斯理道:“小可在杭州住了五天,頭一天就辦好大爺的事。小可已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馬家那個小姐馬玉儀懸樑自盡,馬二爺花了不少銀子打點遍掩,悄悄把孫女埋了。”
嚴溫道:“沈神通沒驚動?”
顧師爺答道:“沒有,絕對沒有,因為沈神通恰巧不在杭州,小可查過了他為了一件案到永嘉去了。”
嚴溫沉吟一下,道:“馬家埋葬的真是馬玉儀麼?”
顧師爺笑道:“當然是真的。馬家雖然有財有勢,但悄悄埋一個人容易,要找個女屍冒充馬玉儀反而困難百倍。況且,馬家可須找這個麻煩呢?”
但誰也想不到馬家雖然無法找個女屍冒充。沈神通卻很容易,比吃豆腐還容易。當然更沒有人料到馬家這樣做法大有原因。那是因為沈神通一定要這樣做。而現在看來沈神通的佈置果然收到效果。
嚴溫覺是滿意,眼光卻從顧師爺細長頸子一直瞧到尖削腦袋,忽然笑著搖頭。顧師爺很沉得住氣,老鼠似的小眼雖有茫然之色,都能忍住不開口詢問。
當做他做夢也想不到他的“沉得住氣”“慢條斯理”等習慣,竟然使嚴溫常常內心暴躁不耐,第六次都泛起拔劍砍下他腦袋的衝動,甚至落劍的部位亦早就瞧妥。砍在細長頸子那圈橫紋最好,料想他那尖削腦袋落地時絕不會發出很大的響聲。
顧師爺等了一陣才道:“還有一事稟告大爺。”
嚴溫道:“請說。”眼光又落射他脖子那圈橫紋之上。心裡說,我的劍遲早砍在那兒,你不妨多多吊我胃口。
顧師爺道:“小可從杭州帶回一件禮物,包管大爺意想不到。”
又吊胃口,真該死。莫非一定要等到劍刃砍下脖子才醒悟?
嚴溫道:“你特地帶回的禮物必定很是合我心意,我知道。”
顧師爺得意地搖頭擺腦說道:“當然,小可絕不使大爺失望。”
他仍賣關子,那顆尖削腦袋搖搖晃晃。嚴溫幾乎看得見劍光閃動砍斷細長脖子,也看見腦袋掉下來的景象。
顧師爺終於說道:“小可帶回的禮物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嚴溫的眉頭馬上皺起,右手摸到劍柄。他淡淡地道:“人?什麼人?你知道我對人沒有什麼興趣。”
顧師爺道:“這一個你有,因為不是漂漂亮亮的少女。”他又停頓一會才道:“這一個卻是男的。”
嚴溫捏著劍的手指力量增加不少,現在只要心念一動,顧師爺的腦袋和身體馬上分家,甚至能夠快得使顧師爺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腦袋已不在頸上。
顧師爺慢吞吞地舉手抹抹唇上的短鬚,裝出一副胸有成竹很有氣派的樣子。其實他兩撇短鬚很難看,疏落而又焦黃。如果一根根硬給拔掉,卻不知他痛成什麼樣子?
顧師爺又道:“大爺,那是個男孩子,今年只有六歲。”
嚴溫想不發火也不行,眼睛一瞪,道:“小男孩?我說過我要小男孩?”
顧師爺這次幸虧答得快,鼻子才沒有被嚴溫一拳打扁。他道:“這一個小男孩面貌神情,甚至身材皮膚,長得跟小公子一樣,大爺,兩千多年前張良在博浪沙以鐵錐行刺秦始皇,為什麼不能得手?”
嚴溫訝道:“那小男孩跟秦始皇有什麼關係?”
顧師爺道:“當然沒有關係!但歷史好比鏡子,鑑古可以知今。昔年博浪沙一擊沒有成功,原因是誤中副車。大爺,請想想看,小公子身份何等珍貴?處境又何等複雜?如果小公子也有副車,天下誰想得到?”
嚴溫確實不能不承認這個主意妙極。但砍掉他腦袋的主意更妙。不過目前還不忙,等看過小男孩問清楚一切之後再動手不遲。那小男孩就在馬車裡,真是該死的東西(顧師爺),賣老半天關子吊老了胃口。
但是難怪蛇頭鼠眼的顧師爺洋洋自得,這小男孩實在和嚴星長得相似極了。只是仍功不補過,非砍下他那顆頭不可。
顧師爺道:“他名叫小雨。哈!哈,大概媽生他時剛好下雨吧?他媽是個婊子,所以連她也不知道小雨父親是誰。”
嚴溫滿意地點點頭,出身果然沒有問題,多給點銀子就更無後顧之憂。但奇怪這小孩子怎會那麼象嚴星呢?幸虧女人向來多的是,玩都玩不完,平生絕未涉足花街柳巷,要不然真會懷疑小雨竟是自己的兒子。
顧師爺又道:“他媽名叫玉花,年輕漂亮,但生意極差。聽說脾氣不好,而且沈神通是她老相好,誰願惹這種女人呢?”
嚴溫泛起笑容,高興而又親切,道:“還有什麼沒有?”
顧師爺抹了幾下鼠須,慢慢道:“不家,很秘密一件事,小可竟自作主張地做了。”
該死的傢伙,還要賣關子,這回“秘密”也救不了你狗命。我寧可不聽這個秘密。
嚴溫的笑容特別親切好看。顧師爺忽然大吃一驚,頓時面青唇白,他從前看得多了,嚴溫凡是親自出手殺人,都露出這種笑容。
但為什麼他要殺人?何以想殺的竟然是我?他不想要小雨,還有一個秘密他也不想聽?
嚴溫的劍砍得很準,本來劍以刺為主。但以嚴溫的功力休說是鋒利之劍,就算一塊竹片也能砍斷一棵樹。
劍刃恰好砍中他長頸子那一圈紋,腦袋便脫然掉落地上。
嚴溫微笑道:“你的秘密到陰間告訴閻王爺吧!我實在受不了你。”
人影無聲“滑”入書房,啞女人似乎早就知道,這兒將會發生什麼事。一邊手搭著七八條粗布一邊手抱住一團油布,用油布包起屍首,粗布抹血跡,一下子弄得乾乾淨淨。
然後她側眼瞧著小雨,那小男孩面色蒼白,卻站得很直很穩。
嚴溫問道:“他象不象?”
啞女人連連點頭。嚴溫又道:“顧師爺說的話你都聽見?”
啞女人又點頭,她順便把小雨帶走。院子裡太陽光強烈,但啞女人和小雨在陽光之下竟沒有影子。
不是沒有影子,而是日正當中,陰影都踐踏於自己腳下,正如芸芸世人只將光明好看的一面露出來,卻都把陰影踏在腳下。
古老繁華而又寧恬美麗的杭州靜靜屹立著,不管凡人發生什麼事,悲歡離合究富得失都與它無關,但凡俗的人都沒有辦法忘記它,只要曾經住過到過,任何時間聽到“杭州”之名,那顆心必定會抽搐榨緊,夢一樣的往事霎時都會到跟前來。
沈神通不但回到杭州,而且一晃眼就過了兩年,馬府的案子兩年來亦無人提起,甚至連馬二老爺都絕口不提。
時間可心沖淡一切記憶治療一切心靈創傷。但馬二老爺豈能忘記他最鍾愛的孫女?她的生死如何?如果還活著日子能過得快樂麼?那個強姦她的萬惡淫賊呢?會不會得到報應抑是比別人活得還舒服快活?
馬二老爺居然一個字也不問沈神通,每年他的生日沈神通一定會來拜壽,瞅著無人這時沈神通會暗中塞一小包禮物給他,總是一件老人保曖的肚兜,繡著象徵富貴的牡丹,象徵平安的竹和象徵長壽的松柏。
深夜無人寂靜之時,馬二老爺拿出禮物不禁老淚縱橫,人呢?美麗溫柔的小孫女你在何處?過著怎樣的日子?難為你還記得老祖父的生日,更不忘記替老祖父親手繡個肝兜。但你在那裡,為何祖父不能庇護你?為何不能讓你在安全溫暖的深閨?然後風風光光出閣過那正常充滿歡笑的生活?
沈神通的確有不便啟齒之處,馬玉儀住在南京,當然這是極秘密之事,但不便啟齒的是她替沈神通生了一個兒子。
馬玉儀心願已償,她等閒虛度辜負燦爛青春花樣年華,卻已不是因為被強姦之故,而是為了值得尊祟愛慕的男人--沈神通--的兒子,亦是她自己的骨血。
當然這是很悲慘的故事。很寂寞很可憐而又悠長的歲月。但命運如斯,誰能反抗,誰能改變?
男人尤其是修習過武功的一雙手,極少纖長柔滑如嚴溫,特別他的指甲溼潤光澤,宛如塗油。
嚴溫常以這雙手自豪,這次檢視良久竟沒有絲毫老化變形(其實他離年老尚早),於是欣然把眼光轉到啞女人面上身。她滑到他身邊已有一陣工夫,嘴角加深的紋顯示她內心緊張不安,不過她仍然很好看,尤其身材豐滿,曲線起伏充滿誘惑熱力。
她縱是焦急也不會出聲打擾,這正是啞的絕頂好處,嚴溫故作不知她緊張焦急,反而用優美好看的手輕巧伸入她衣裳內,溫暖滑嫩的肉體使他手掌和內心都覺得舒服。
啞女人身子忽然輕輕顫抖起來!正好碰觸她肉體的手簡直含蘊無窮魔力,她好想好想扯掉身上一切衣物赤裸著跪倒他腳下,任他踐踏,任他蹂躪。
她已扯開上衣露出雪白高聳的豐滿的乳房,並且立刻被魔手揉捏……但且慢!渴望受到蹂躪凌虐之情慾此刻絕對不能爆發。
因為嚴溫必須立刻到沁心院。血劍嚴北說的任何一個字甚至連暴虐桀驚的嚴溫亦不敢哼一聲。
所以嚴溫只好一腳把她踢翻,並且用跑步姿勢奔出書房,啞女人卻象雲霧滑跟後面。她挨嚴溫一腳身上著實疼痛,可是不但全無怨懟,反而有那麼一陣滿足感。
嚴溫衝到沁紅院月洞門前,先停步深深吸一口氣。自知外表比平時更冷靜沉著,才邁步入內。
院子裡花樹盆栽以及好些盛開美麗的花朵,還有一個二十歲侍婢裝束漂亮少女,嚴溫居然視而不見,穿過客廳終於站在一道房門外。房門虛掩但嚴溫仍然敲了兩下才推開。
房間大得不成比例,比之外面的客廳至少大三四倍,四壁漆以棕色浮卻冷漠黯淡氣氛。
房內唯一的傢俬就是一塊一丈見方的厚木板,放置房間中央,一個黑衣人盤膝坐在地板上,就象在房間中央這中央的一枚黑色大釘。
黑色大釘正是天下武林高手無不聞之畏懼忌憚的血劍嚴北。二十年來他被譽為有史以來最偉大殺手,能夠死於他血劍下絕對是有真才實學的一流高手,稍差一點的嚴北根本不屑出手。所以說起來能讓嚴北光顧反而是最高評價和榮幸。
嚴北軀體高瘦,體貌相當清秀,雖然已達五旬,但看來只有三十歲左右,同時外表看來一點不兇,若是加一點笑容,必可當得起瀟灑等評語。
不過你最好別太靠近木板,否則你會全身寒冷極不舒服,會起雞皮疙瘩,這便是殺氣,可能從嚴北身上透出,亦可從橫放膝前的血劍透出。
血劍的劍鞘雖是以百年鯊魚皮鑲金製成,但既不名貴亦不惹眼。不過如果劍刃出鞘就完全不同了,劍身鐫鏤魚鱗片紋泛起血紅光彩,好象永遠都在滴血。任何武林高手見到此劍當真連心臟都馬上滴出血來。
現在血劍旁邊還有一卷四尺長的卷軸。
嚴溫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最恨慢吞吞,但嚴北半天不說話他卻從不討厭憎恨,所以嚴溫有時會覺得自己很“勢利”。對卑下的人完全不能容忍,但對高過自己的人絲毫沒有厭煩的反應。
嚴北終於說話,聲音冷靜有力清晰。說道:“我的朋友終於把畫像送來,剛剛收到。”
嚴溫道:“海龍王雷傲候親自送來的麼?”
嚴北道:“他應該親自送來。如此大事他也應該陪我喝三十大杯。”
嚴溫笑一下,道:“侄兒此生還是第一次聽您提起‘喝酒’,普天之下可還有別人夠資格奉陪你麼?”
嚴北道:“當然有,北方的‘刀王’蒲公望。全國第一甚至有史以來,最佳的捕頭‘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還有跨日無影踏月凌虛輕功天下第一的巫山神女宮宮主‘鳳鬟雨鬢’南飛燕這個女人。”
“她不但輕功好,人也漂亮,而且九種暗器竟是用九種不同手法,古今無雙,我隨便一提,已經有三個人了,但我還是寧願跟老雷喝,因為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嚴溫輕輕道:“伯父,侄兒常常感到奇怪。海龍王雷傲候雖然是天下知名,連朝遷大內也要請他鑑定古物珍寶,但他到底不過是一名商人,就算他南京‘龍藏大押’奇珍異寶冠甲全國,是典押業之王,但仍然僅是一名商人而已,他本身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比起您或刀王蒲公望卻又想去甚遠了,您和他怎會成為好朋友?他請你出馬殺人,險是你冒錢是他賺,唉,你們怎會是好朋友,而且做了幾十年之久?”
嚴北沉默片刻,才道:“天下只有他那對眼睛有資格鑑賞我的劍法。此外,表面上我收大價錢殺人,但其實我和他都不是為錢殺人。他替我找到合適的對象,磨礪我的劍保持巔峰狀態,而他則可以在場鑑賞。”
嚴溫搖頭道:“侄兒仍然不懂。”
啞女人象一朵彩雲滑入來,衣袂飄飛,使得全身曲線畢露,泛射著情慾熱力。
嚴北道:“杜鵑那丫頭可曾把雷家使者屍體埋好?”
啞女人用手勢回答,嚴溫也幫忙解釋道:“已經埋好也替她自己挖好坑洞,就在那叢玫瑰花底下。”
嚴北道:“杜鵑既漂亮又能幹,但可惜她不會說話,明年那叢玫瑰一定開得又多又漂亮,可能比她更美,卻不知到時我是否能欣賞得到?”
嚴溫駭道:“伯父這話什麼意思?”
嚴北緩緩道:“我們嚴家有很多秘密,已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他目光轉到啞女人面上,她立刻躬身行禮要出走。嚴北目光移到她胸部,上衣因彎身而垂敞露出高挺雪白乳房。
他道:“啞女留下,你反正不會說話。”
嚴溫哀求道:“伯父,讓她出去!”
嚴北道:“別怕,她聽我我們嚴家的秘密,我也不會殺她。”
啞女以跪蹲姿勢坐下,恭謹地微俯上身。這樣,上有內由乳房直到腹部都等於敞露著。
一片雪白,眩目的雪白。
甚至是嚴溫都發現伯父眼睛盯視啞女人敞裸的肉體。但他反而暗暗感到莫名的興奮。
嚴北道:“嚴家第一個秘密,大江流劍法。亦即是血劍十八式,你和你父親都學不會學不全。便我已用巧妙方法留傳下來,嚴家子孫如有天聰特異出眾的便能練成,你無須擔心。”
嚴溫對於劍法興趣有限,唯唯應了。
嚴北又道:“第二個秘密,沁紅院在嚴家百餘間屋子中可能最不舒服最難看。但卻是我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一住就二十年。”
嚴溫大為驚訝,道:“最安全?伯父您怕誰呢?”
嚴北道:“這是第三個秘密,我怕一個女人名叫夕姬。”
他慢慢閉起眼睛,似是回憶又似是暫時躲避啞女人豐挺雪白熱力四射的肉體。他又道:
“你父親好色如命,姬妾無數。我浸淫劍道其他一切都不要,連女人都不多。夕姬只不過是你父親群妾之一,但美麗得能把人燒死,聰明得近科瘋狂。我平生第一個女人是她,二十八年後的今天仍未過第二個女人的身體。”
他聲音忽然使人感到溫柔得多年輕得多,而最重要的是“殺氣”完全消散。因此啞女人可以爬上木板拉他的手碰觸她前面洞開裸露的肉體。
嚴北已睜開的眼睛洩露奇異的熱情巡梭於她肉體上說道:“溫兒的女人我都看過,只有你的身體最完美最有魅力,象夕姬一樣。”
啞女人忽然站起,但薄薄外衣卻委墜腳下。現在她已全身赤裸並且讓頭髮散垂肩後,宛如最完美無瑕的塑像。嚴北的眼光果然不錯。啞女人的身材曲線肌肉彈性以及皮膚之白嫩的確遠超過所有美女,她面貌不算最美,但配合無懈可擊的肉體卻放射強大奇異的誘惑熱力。
啞女人又忽然躺下,仰臥於嚴北膝前。於是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共橫列三件物事。一把血劍,一卷畫軸,一個玉體晶瑩橫陳的美女。
極巨大暗淡的靜室內,浮動著奇異氣氛。
嚴北輕輕嘆口氣道:“二十八年前那一天夕姬亦是如此橫陳我們面前,只不過我對面坐的不是你而是你父親。我長話短說,那時你父親身邊只剩下一個女人就是夕姬。他本來共有六十名姬妾,但自從收了夕姬不到一年全部死光,因為夕姬學會用一種蠱毒,據說是毒教至高無上秘藝。死了的五十九名美女都中了她的蠱毒,我和你父親都知道。那天夕姬為何赤裸裸在我們之間?你絕對猜不出,要不要猜猜看?”
嚴溫唯恐這個充滿很大刺激的故事中斷,忙道:“侄兒不猜,猜也猜不出。”
嚴北道:“因為你父親把她獻給我,你父親一來不喜歡永遠孤零零對著一個女人,二來怕有一天被她毒死。所以要我救他。”
嚴溫搖頭道:“換了是我一定不敢收下這件禮物。”
嚴北道:“但你父親是我嫡親同骨同血的弟弟,我不幫他誰會幫他?況且在第二天我有一個約會,死生未卜。我當然趁此最後機會拯救你父親。”
嚴溫震驚地問道:“那約會的對手是誰?”
嚴北道:“他是全江南武林道公認的劍道第一名家‘天孫織錦,金剛無敵’易東風……”
他忽然不說下去並非賣關子吊胃口,而是銳利小心又極有興趣地注視啞女人滑嫩晶瑩的肉體。
片刻之後才又道:“易東風那時正值四十壯年,劍術如神,精妙細巧處宛如天孫織綿不見針縫剪裁痕跡。威猛剛厲處則似金剛力士無堅不摧。我很擔心因為我血劍第十八招春回大地還未煉成。”
提起血劍,那森寒殺氣忽然恢復,啞女人赤裸嬌軀一震,全身皮膚佈滿雞皮疙瘩。
嚴北接著又繼續說下去,情形這才迅即改變。他道:“我要夕姬向她的蠱神立下重誓,永遠不得加害居住沁紅院之人,更不許她加害你父親。她答應照做,所以沁紅字變成我們嚴家最安全的地方。”
嚴溫吶吶道:“但你對付強敵前夕還要為一個女人消耗精力?夕姬又何以肯向蠱神發誓?”
嚴北道:“夕姬根本為我而入嚴家,因為我是她殺父仇人。”
嚴溫恍然地道:“更怪不得她同意那一晚,她當然希望削弱你力量希望你敗陣身亡。”
嚴北道:“現在情況似乎跟二十八年前一樣,啞女人想報仇的對象也是我。”
啞女人嚴溫一齊震動吃驚。嚴北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又道:“她已有報仇的機會。我決定留下她。”
此一想法做法在當時的社會觀念之中簡直離了大譜,伯父怎可佔取侄兒的女人?但既然啞女蓄意復仇而入嚴家,情況便已微妙不同,何況啞女人與嚴溫關係特殊奇異。不過嚴溫最感意外是啞女居然是仇家?復仇對象居然是嚴北?
嚴北道:“她一定是易東風最小女兒,易東風被我殺死那年,她最多一兩歲。她身世之謎我已偵查猜測好幾年竟無絲毫線索。直到剛才我提到易東風,還有她極力獻身的企圖,啞女,你得象夕姬一樣答應我兩個條件。”
啞女比劃的手勢任何人一望而知她已答應。嚴北道:“一是如果我永不回來,你得盡力照顧嚴家之人,不但是溫兒,小星小雨亦一樣。二是嚴家秘密等小星小雨長大了負責告訴他們。”
嚴北輕輕嘆口氣,道:“溫兒,夕姬就是你生身之母。”
幾個字組成的一句話,卻不啻晴天霹靂,嚴溫固然傻了,連啞女人也瞠目結舌,顯然誰都想不到。
嚴北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對,任何人都不知道你究竟是那一個的兒子?但這不要緊,反正必是我們兄弟的骨肉,這就足夠了。”
無怪嚴北雖是極冷酷嚴厲之人,但對嚴溫一切過錯一切缺點都能容忍。人總有偏袒自私而又時時陷於溺愛,嚴北是人,所以,一如許多人那樣偏溺袒護兒子。
嚴北道:“第四個秘密,小雨其實也是你的兒子,除了母親不同,其他和小星一樣。”
這話使啞女人整個跳起。兩年來她負責使小雨(顧師爺帶回禮物)徹底明白一件事,他生存之意義就是為了要做嚴星“替身”,準備任何時候替嚴星死掉。
但如果小雨竟然真個是嚴溫的骨肉,當然沒有做替身必要。甚至應該重估地位而獲得種種享受。
嚴溫苦笑道:“每一件秘密都是夠我愣三日三夜,但小雨的母親是杭州娼妓,我……我可從來未試過宿娼嫖妓啊。”
嚴北道:“小雨的母親八年前還是少女,尚未淪為娼妓,她本是蘇州人氏,你強姦她使她有了孩子,不久她流浪到杭州在青樓賣笑。她最近已經不在人世,負責偵查的三個人亦只有一個活著,活著的就是大江堂‘鳳尾’香主羅翠衣。”
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俱屬老臣子,忠心可靠,絕無問題。故此鳳尾香主羅翠衣承辦如此機密之事,事成之後仍不須步上滅口之路,但手下辦事的兩人都不能活著。
“三香”是龍牙香主虎頭香主和鳳尾香主。“五舵”以東面西北中區分。
嚴北又道:“關於小雨這個孩子本身亦有一個秘密,是當年那顧師爺自作聰明做成的,但你們好象都不知道。”
嚴溫馬上記起殺顧師爺那天情景,的確有一個秘密,顧師爺還未說出便人頭落地。
因此嚴溫和啞女人都不覺露出極感興趣的樣子,側耳聆聽。嚴北只說一句話,連啞女人都驚異得跳起,更別說嚴溫了。
這個秘密不久就只有“啞女人”知道,因為後來嚴家發生種種奇怪嚴重事件。
不過嚴溫離開沁紅院之前,嚴北還告訴他兩件事。一是他母親夕姬仍在人間,並且還在嚴府內,只不過身份已經變更,因此連嚴北亦想推想不出是那一個。第二是三五日內須決一死戰的對手便是刀王蒲公望,那“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會不會跟蹤而來,不敢肯定(因為此人實有神鬼莫測之能)。
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也好,是“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守四方”
也好,一切終會隨著時光流逝無蹤。休說人間的豐功偉績,千秋大業,即使是渺小個人之“仇恨”,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即變幻的不定永恆的),又何嘗能存在得很久?
例如啞女人的殺父之仇。她父親易東風一代劍客固然早已灰飛煙滅,而她潛匿嚴府超過漫長十載之後,仇恨亦淡如煙霧,似有還無,這真是很難說明很難解釋的情形。她為報仇不惜鬻身為嚴府婢妾,每天服侍嚴溫亦受盡他的折磨(雖然她不以為苦),然而她的仇恨居然與日俱淡。而現在她直接面對真正仇人嚴北,竟要她獻身承歡,她何以會從心裡頭百千個願意呢?
曾有哲人說過“愛”“恨”這兩種激烈的感情,本質上很相似,往往混淆不清。愛與恨一旦超過某種程度,便不是世人所能瞭解所能分析甚至不能接受。
當啞女人以她完美魅惑之肉體挑逗起嚴北無限慾火激情,當他們已渾合為一體時,她心中能找得出愛和恨麼?
在千變萬化的人生,你絕對找不出肯定不變的答案,你只好大白天挑著燈籠在鬧市行走尋找,卻平添凡俗人們的為什麼,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