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昀走後,向遠就著一條痠痛的胳膊梳洗入睡,她化解得了臉面上的尷尬,卻化解不了心中的異樣。活到25歲,除了不記事時媽媽的懷抱,這竟是她所能體會到的第一個擁抱。沒有人擁抱過她,爸爸、妹妹、騫澤,親人、同學、朋友,高興的時候,無措的時候,失望的時候,都沒有。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小葉昀變成了一個臂膀有力,胸膛堅實的男人?她看著他成長,在他面前,她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大姐,包容照顧著柔弱的小弟,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下風,雖說女人在力量上的弱勢是天性,可她心裡仍然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欣慰,當然,更多的是迷茫――葉昀對她的依賴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明顯,她曾經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感上的維繫會自然地減弱,然而從之前那一幕看來,也許她錯了,葉昀的孺慕之情似乎在朝著一條陌生的路上走,而這一切,她一直以來無聲的縱容難道沒有責任?
如果換做別人,向遠會漠然處之,人長大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這都是常事,也是天性,就像動物到了一定的季節就會求偶,正好遇到了一個,也許就是它了,即使求之不得落了個空,也是自找的,與人無尤,就像她對葉騫澤。可是葉昀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一條註定不通的路,不能讓他吃跟她一樣的苦頭。
所以,向遠不顧葉昀的抗議和再三的求情,不由分說地收回了他手上那根備用鑰匙,除非有事,否則不讓他再單獨到她住的地方來。那個為他擦汗的女孩是那樣年輕而美好,這樣的男孩,何愁沒有人愛,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這些年,是她的無心之失,讓他的世界單一地圍繞著她旋轉,以後,等他見過了更美的風景,就會發現,向遠只是在日出前就隱沒在天際的星光。
可她畢竟不忍心讓葉昀一時之間太過失望,所以還是答應了他的“日出之約”,兩人說好,只要有空的時候,就一起去爬山去看太陽出來。
向遠也沒有想到這個“有空的時候”會一推再推,因為清遠立交鋼構架招標結束後的一個星期,江源接到了立恆公司,也就是不久前以一分之差將江源踢落馬下的張天然的公司打來的電話,立恆這次投中了清遠立交橋近萬噸的鋼構架生產任務,由於中建要求的交貨期跟他們原有的生產安排有衝突,所以他們提出跟江源合作,把8500噸的生產任務交給江源外協加工,也就是說,江源跟立恆簽訂合同,為他們生產鋼構架,然後由立恆向中建交貨,對外來說,這個工程是立恆的,但利潤卻是江源的。
江源上下對這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折在驚愕之餘,一時之間還有些不能置信,因為立恆和江源過去從無往來,而且這次要求外協,開出的條件相當優渥。
送上門來的機會當然是不能錯失的,何況江源的生產車間由於任務不飽滿,放假過多的工人已經怨聲連連。市場部主任在葉秉林的親自授意下當天立即打電話跟立恆接洽,可是對方開門見山,說得相當清楚,要求跟向遠直接聯繫。
向遠連夜到醫院跟葉秉林商量,次日,懷揣著葉秉林同意的一萬塊錢親自邀請張天然用餐面談,張天然倒沒有什麼架子,也不客氣,欣然赴約,可是他對吃沒有什麼要求,在這點上跟向遠不謀而合,兩人在飯桌上用圍棋對弈一局,向遠落敗,張天然當著雙方陪同人員的面一掃棋子,稱向遠“女中丈夫”,就這樣,向遠花了三百九十元埋單,然後從立恆拿回了8500噸的生產任務。她心知肚明,張天然跟她並無交情,他要的是這個工程的名義,錢可以給江源,但名聲是立恆的,況且,張天然這幾年似乎漸漸志不在建材生產市場,立恆的鋼結構生產能力在有計劃的縮減,這個工程的交貨期又緊張,所以清遠立交橋這杯羹他是必需要分出去的,之所以全給了江源,除了江源是省內的老廠,更多的恐怕還是出於歐陽的授意。
江源十二月份接下這個工程,交貨期在次年的三月,拿到合同的時候歡天喜地,但是真正安排生產計劃時卻犯了愁,江源人雖多,產能卻低,以往每月不過1000噸上下的產出,如何能在短短的三個月內交貨。然而這一次,病床上的葉秉林在向遠的再三說服下也發了狠,傳話下去,沒別的好說,就一個字,上!要求從一線員工到管理人員全線調動起來,三班倒日夜不停地立即投入生產,到交貨期之前,人停機器設備不能停,如無特殊通知,節假日週末一律加班加點。管生產的李助理重任在肩,殫精竭慮地調整生產流程,葉騫澤管人事,也必需狠下心,重獎重罰,撐不住、做不來的人就要下,財務方面雖有微詞,但所有的流動資金也必須為這個工程全線服務。一時間,整個江源辦公區、生產區一片飄紅,到處可見激勵性質的標語和牌匾。8500噸彷彿不再是江源的一個工程,而是一個坎,過不了就是繼續沉寂,過得了就是打開了一片新天。
向遠也跟著生產忙碌得像個陀螺,張天然答應把工程給江源時雖輕鬆,但對質量和各項流程毫不含糊,立恆的質檢員每三天到江源抽檢一次,催問進度的電話更是時時不斷。
江源這輛老爺車就像迴光返照似地拼了命豁出去向前衝,3個月後,機器和人都已經臨近散架,總算如期交貨,向遠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覺得有幾分驚險。立恆方面來作最後的驗收,張天然面對激動不已的江源管理層,只說朝著向遠說了一句話,“辛苦了,不過要是給立恆這麼多人和這麼多設備,完成這些只要一個半月。”
江源的疲憊被上半年獎金條上的數字無聲地安撫了,可向遠承了歐陽家的一個情,卻不能當作過眼雲煙。六月,恰逢歐陽家嫁女,歐陽太太一次讓向遠陪她喝茶,閒話間直抱怨女兒結婚自己卻置身事外,身邊的人又沒有得力的,向遠心領神會,此後幫著歐陽太太聯繫宴會場地,籌備各項婚宴事宜,被章粵說她比自己結婚還忙。
話是這麼說,該幫忙的時候章粵沒有袖手旁觀,歐陽家的婚宴訂得倉促,要求又高,當時能入他家眼的全市的各大酒店無一不是已有訂席,難以接下這單生意,最後還是章粵見向遠為難,出面斡旋,這才得以訂到滿意的場地。
向遠向章粵道謝,她連著笑道:“你這樣不求人的人找到我,我還能不趕緊讓你欠著個人情嗎?”
等到婚禮如期舉行,向遠負責的部分事無鉅細,面面俱到,有條不紊,歐陽太太滿意之餘,總說只恨少生了個兒子,否則媳婦非向遠不要,歐陽啟明一向不苟言笑,眼光挑剔,也讓秘書去給向遠倒了聲謝。
婚禮現場,應邀參加的向遠才知道歐陽家的乘龍快婿原來是在昆明有一面之緣,並且放過她一馬的年輕人。能娶到歐陽家的小姐,也難怪他年紀輕輕就在中建身居高位。
令人驚訝的是,新娘在迎賓前半個小時才驅車前來,匆匆化了妝,和新郎並肩站在酒店門口,拿起給來賓點菸的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著了一根,提著婚紗,面容閒適地吞雲吐霧。早到的來賓和酒店工作人員無不側目,歐陽啟明看見後怒不可歇,可是被妻子抓住了胳膊,當著客人的面也只能隱忍,一言不發地走到女兒面前將煙從她嘴上摘下,然後用腳碾滅。
面孔文秀的歐陽小姐也不生氣,乖乖地任父親拿走香菸,只做了個無奈聳肩的姿勢,倒是歐陽啟明返回宴會廳之後,她身邊的新郎倌笑了笑,給她重新抽出一根菸,親手為她點上。
六月的豔陽天,向遠看著那站得很近微笑的一對璧人,總覺得無比蕭瑟。此後的一個多小時,新郎新娘兢兢業業地迎賓待客,無可挑剔,有趣的是,向遠發現每當一輛車停在附近,新郎倌的眼神就開始朝那個方向遊離,直到上面的人推門下車,他微弱的期望和失望就這麼不停地週而復始。直到七點過後,歐陽的秘書走過來低聲說,“賓客來得差不多了,婚禮準備開始。”幸運的新郎最後一次朝空無一人的前方張望,那笑容裡終於有了一種悵然的解脫。
敬酒完畢,新人退場換裝準備敬茶之際,向遠在歐陽太太的吩咐之下前往照看新娘換裝的情況,結果,她沒見到歐陽小姐,卻在化妝間遇到了還是一身正裝的新郎。黑色將他顏色略深的瞳孔襯得更耐人尋味,他算不上特別的好看,論俊秀比不上葉昀,要說儒雅不如騫澤,可是面容清癯,氣質清冷,直視他那雙眼睛,很容易讓人朝那深不見底的地方墜下去。向遠想,不管怎麼樣,歐陽家擇婿的眼光不俗。
向遠環顧四周並無別人,便詢問道:“歐陽太太讓我來看看換裝差不多了吧,怎麼不見新娘和化妝師。”
新郎看了她一眼,答道:“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化妝去了,馬上就好。”
向遠記起雲南的一念之恩,沒有他當時的放過,她就不可能接近歐陽夫婦,江源也不可能有後來的機遇,既然遇到了,她便真心實意地說了句:“恭喜你啊,還沒有為上次的事情謝謝你。”
他不置可否,彷彿不知道她的道謝所謂何事。
向遠自我解嘲,“我還以為我的普通話說的很好,沒想到幾句話就被你聽出了鄉音。”見他仍然一臉的漠然,她也不再自討沒趣,“我先出去,再次祝你新婚快樂。”
她轉身要走,他卻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你說得很好,正宗的南昌口音我不熟悉,只不過對江西人說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裡那點尾音記得清楚罷了。”
“是嗎?”向遠笑了起來,“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如果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不妨說一聲。”
她不過是客氣,中建財雄勢大,他又少年得志,何事用得著求她?
可是話剛說完,沉默而清高的新郎忽然接著她的話說道:“有的,現在就有。”
向遠頓住離開的腳步,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他猶疑了片刻,那雙深黑的眼睛變得溫柔而氤氳,手悄然地抵住了身後的化妝臺。
他低聲說:“用你的聲音,叫我一聲阿正好嗎?”
……
向遠沒有問為什麼,他這樣的風光無限,說到底也還是個可憐人。她的聲音裡於是便帶有了一絲譏誚的悲憫。“阿正……”
啟唇的瞬間,新郎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向遠說完就離開了化妝間,無從得知那燦爛盛放的新郎胸花上是否有淚痕,她對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沒有興趣,他和另一個不知名的女人,也許是男人,不管是誰失落了誰,結果都是一樣。
愛是永世不可以忘記的,但卻是可以放棄的。
這場婚禮過後,向遠和歐陽家的關係就此更為親厚,江源也通過立恆的那次外協,間接地叩開了中建的大門,後來,陸陸續續地在中建中了幾個散標,在立恆退出建材生產的競爭市場後,成為了中建華南區最大的鋼構架供應單位。有了中建的青睞,光環效應之下其它各種各樣的訂單也紛至沓來。也是在這一年,向遠正式取代年過五旬的江源市場部主任,成為江源市場部的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