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你。”
向遠把滕俊單獨叫到了辦公室,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站在辦公桌不遠處的滕俊,臉上看不出喜怒。
滕俊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扯著沾染了油汙的工作服衣袖,沉默而無措,哪裡還像個聚眾鬥毆的領頭人。他既不申辯也不求情,似乎在等待著向遠的判定。
然而許久之後,向遠才又說了一句:“滕俊,為什麼是你。”
滕俊抬起頭,有一瞬間,他無法確定向遠眼裡一閃而過的異樣表情是否是痛心。
向遠暗裡嘆了口氣,有一度,她很努力的說服了自己,向遙雖糊塗,但至少沒有跟下三濫的人混在一起,這個叫滕俊的男孩是個踏實而本分的人,他對向遙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好。
她過去並不看好滕俊和向遙這一對,因為覺得向遙未必真心想跟滕俊在一起,不過是孩子氣的胡鬧,想借滕俊來氣氣向遠,甚至還有葉昀。向遠怕向遙拿自己的感情當兒戲,到頭來,別人不在乎,吃虧受罪的是她自己。可是這一段時間的冷眼旁觀,向遠竟然越來越覺得,如果向遙真的選擇了滕俊,倒也不失為一件太糟糕的事,至少滕俊的溫厚老實,恰恰可以包容向遙的敏感任性。
沒錯,滕俊那時只是個小小的門衛,毫無出息,就算在江源,也處在員工中的最底層,向遙跟了他,勢必過不上優渥安逸的日子——向遠苦過,她曾經對自己發誓,絕不會讓當年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重複,當然也不能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受苦。向遙再怎麼跟她鬥氣,跟她過不去,她都有責任安排好這個妹妹的生活,才能向地底下的父母交待。然而現在的向遠,已經完全有能力改變滕俊的境遇。
所以,在培訓名額已滿的情況下,向遠特意要求人事部安排滕俊參加焊工培訓。與其說她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不如說她是給了自己一個安心的理由,也作為對他的一個小小考驗。如果通過為期兩個月的培訓,從未接觸過電焊操作的滕俊通不過上崗考試,那就證明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不值得為他花費心思。
好在,滕俊的勤奮刻苦總算沒有讓向遠失望。向遠讓他成為江源最炙手可熱的焊工。繼而又讓他做了班長,這在外地合同工裡即使說不上個獨一無二,也算是個特例。為此葉秉文之流明裡暗裡沒少表達過不滿。甚至背地裡謾罵她為了自己妹妹看上的一個小白臉壞了規矩。這些向遠心中有數,可她都充耳不聞。她一貫識人極準,自認不會看錯滕俊,滕俊或許沒有辦法如他堂兄一樣聰明能幹,成為向遠的臂膀,但他的人品和做事的態度都讓向遠放心。只要他踏踏實實地幹好自己分內的活,都算不枉費向遠為他一番心思。即使他和向遙成不了,給他一個好的前程,也可以看作是向遠犒賞滕雲的一種方式。
可以說,當向遠質問是誰帶頭打架,滕俊應聲從人堆裡走出來的時候。向遠的臉上無異於捱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
滕俊向來在向遠面前有些怯意,他避開向遠的視線,說道:“對不起向總,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實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幹一樣的活。為什麼他們得到的遠比我們多,還好像高人一等?這……這實在太不公平!”
向遠冷笑,“世上哪來絕對的公平?你來江源也不是一天兩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難道你跟他們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嗎?”
滕俊說:“以前我總以為,只要踏踏實實地幹活,本本分分的做人,就能夠活出個人樣,現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向總你也是知道的吧,現在車間裡,每一個班都有幾個固定工,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名義上大家一起幹活,完成的定額全班平分,但是哪個班裡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幫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他們就知道在旁邊摸魚偷懶,還指手畫腳。這有什麼辦法,我們不幹活就得滾蛋,可他們不用擔心,他們不靠定額也不會餓死。好,你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也一直都在忍,誰讓咱不走運,沒他們的機遇,千里迢迢到這裡只要能討口飯吃,多幹少幹也就算了,可他們明明已經的了便宜,為什麼還要欺負人?”
也許滕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膽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義憤取代。向遠知道,他不是個好鬥的人,必是那幫不爭氣的元老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點燃了這幫外地勞工長期累積的不滿。
“二班開弔車的陳柱,我的老鄉,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二班有兩個吊車司機,可什麼活不是他在幹?有他在,另外一個本地司機壓根就沒上過晚班。陳柱也算在公司幹了差不多十年,一個人養全家老小,今晚上的早些時候,他家裡來人了,說他老孃在他租的棚屋裡發了病,讓他趕緊回去看看。陳柱當時從吊車上下來,趕緊跑去找他們班長,就像請一個晚上假,既然生產那麼忙,他問班長能不能打電話讓另一個吊車司機頂頂他。結果呢,他們班馮班長在分工房裡跟我們的一個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願意打電話叫人來頂班也就算了,還把陳柱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什麼外地人就是奸猾,想著法子偷懶……誰沒有爺孃老子,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誰願意拿老孃的安危來說笑,陳柱當時急昏了頭,就提高嗓門跟他們班長理論了兩句,就為了這麼兩句,那個姓馮的劈頭蓋臉就罵個沒完,從分工房一路罵到車間還不罷休。他是喝多了兩杯,不過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他拿我們當人看嗎?他們這些本地大老爺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人看!”
“所以你就帶頭打了他?”
“我沒打他!”滕俊捏緊了拳頭,“他叫罵到車間裡,還一直髮著酒瘋推搡陳柱。陳柱受氣慣了,就知道賠不是,連手都不敢還一下。我們在旁邊的人都覺得看不下去,當時我離他們最近,見那姓馮的推搡陳柱的力氣實在太狠,就幫陳柱擋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瘋狗似的,實際上就是一隻軟腳蝦,我都沒想過傷他,他自己站不穩,絆倒地上的鋼筋摔了一跤,一站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掄起根鋼條就朝我和陳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圓鋼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邊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戲。他們嘴上說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對姓馮的喊:打死這幫外地佬!只要是個人,都不能任他這樣欺負,難道要像條狗一樣被他追著打?我才剛撿起一條角鋼招架幾下,他們那夥人就一起圍了上來。”
滕俊說著,憤然在向遠面前捲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瘀青紅痕觸目驚心。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他們打的。別以為我們平時忍氣吞聲慣了,就會任他們欺負,他們實在太過分了,那幫湖南老鄉哪個不是氣得眼睛發紅。狗急了跳牆,耗子急了還咬人,真要拼命。那麼那幫只知道喝酒的老東西打得過我們嗎?打架是我挑起的,但我沒有召集誰,那些老鄉都是氣不過才上來幫忙的,況且我們只是自衛還手,要說受傷,我們這邊受傷的還少嗎,只不過沒有像他們一樣裝模作樣哼哼唧唧罷了。”
“那麼說還要多謝你手下留情?”
“反正我沒錯,我沒故意招惹誰,也沒有傷害誰,更沒想到最後會那麼多人打成一片。我知道你不一定會相信,那也不要緊,反正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
向遠苦笑,“不,我信。”但是她一個人相信就足夠了嗎?“你說你沒錯?你的莽撞就是大錯特錯。事情本來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跑出來替人強出頭,可是到了找人背黑鍋的時候,別人都不出聲,就連那個什麼陳柱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充什麼英雄?”
“可我也不能讓別人給我背黑鍋啊,那些老鄉都是為了幫我。”滕俊發洩了一通,一番慷慨陳詞在向遠的一盆冷水下頓時沒了氣勢,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下去,但堅持的東西卻依然沒變。
“你以為你一個人委屈,可以挑動上百個人為你打架拼命?你以為你是誰?這幫本地人和你的一群老鄉之間早有積怨,只不過平時沒找到個宣洩口,正好你這個傻瓜站出來,他們衝上去打破了頭都事出有因了。他們心裡都明白著呢,上百個人打群架,誰也搞不清誰打了誰,公司也不可能一概處分,這時候,誰強出頭誰就是炮灰,好了,這下好了,你真給你哥哥長臉,真給……真給我長臉!”
“我不信……”
向遠還來不及說話,向遙匆匆推門進來,一把抓住滕俊的手,“阿俊,你沒傷著吧。”
滕俊被向遙的手按到傷處,咧了咧嘴,臉上卻是開心的,他大概之前都沒想到向遙會這麼關心他。今晚向遙不當班,她是聽到消息特地趕來公司的嗎?
向遠讓轉椅微微側轉,不願意這個時候欣賞他們的小兒女情態。
最後是向遙主動叫了她一聲,“向遠,我都聽說了,你……你不會為難他的是嗎?”
向遠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妹妹用這麼柔軟的聲音這麼低的姿態跟她說話,她何嘗聽不出向遙話裡的意思,於是低頭笑了一聲,沒有說話。他不為難滕俊就夠了嗎,究竟是誰在為難誰?
倒是滕俊對向遙說,“向總沒有為難我。”他繼而面對著向遠,用著年輕人特有的坦蕩和困惑,問道:“向總,你真的覺得是我做錯了?我會被開除嗎?”他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在新的崗位上感受到的希望和樂趣,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拿焊槍的,丟掉工作和遠離心愛的女孩的可能,讓他漸漸油生不安。
向遠一時間也給不出答案,她朝兩人揮揮手,“鬧了一晚上,先回去吧,讓我安靜一會,有什麼事過後再說。”
向遙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後拉著滕俊的手離開,這一次她關門的聲音很輕很輕,他們走後,向遠很長時間一直保持著低頭思索的姿勢。
向遠想安靜,可安靜也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辦公室張主任那邊剛打電話過來,說已經成功打發了那個多事的記者,派出所又來了人。向遠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好在她平日裡各方面都有些關係,幾個電話疏通打點,事情總算不算難辦。上面打了招呼,派出所這邊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意了他們江源自行處理這起“少數員工之間的內部糾紛”。
等到事情都處理完畢,該送走的人都已送走,已是凌晨時分。向遠索性打消了返家的打算,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坐到了天亮。葉騫澤放心不下她,幾次打電話過來,都讓她放寬心。向遠為他的關心而感到心頭一暖,然而,他不知道,她現在的焦慮,卻並非是出於擔憂。
次日一大早,還沒到上班時間,滕雲就出現在向遠的辦公室。他敲開門,看到支額閉目的向遠,第一句話就是,“向遠,這次是個機會。”
向遠抬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是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