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麼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麼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菸,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衝出來拼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回避到廚房去。
老莊衝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註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莊國棟,人事錯綜複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佔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鬆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姐過來說:“你發什麼酒瘋?”
小姐姐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喊:“謀殺,謀殺,你們只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姐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只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湊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麼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姐姐嘟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
到香港的時候大姐猛推我。
來接飛機的是老黃與老黃媽。司機開了兩部車出來才夠用。
大姐向老莊開炮:“莊先生,咱們要上車了,你讓開些。”他雖沒對玫瑰怎樣,也看出她心中不滿。
玫瑰木著臉,長長睫毛閃得陰晴不定,她頭一個上車,我與小曼跟第二輛車。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頭痛。
坐在車內,我渾身抽緊,拍著前座老黃的肩膀:“老爺怎麼了?”
“老爺……”他說不下去,低著頭。
“說呀!吞吞吐吐幹什麼?”
他又說:“老爺很不舒服……”
“廢話?”我罵,“幾十年來,老黃你都以蠢鈍著名,我是問你,他可有生命危險?”
小曼說:“他老實人,嚇慌了,你別逼他吧。”
老黃坐在司朵旁邊,低著頭,不出聲。
我問司機:“老爺到底怎麼樣?”
“三少爺,咱們是外邊的傭人,見不到老爺。”他答。
我心撲撲跳:“可是不行了?”
司機說:“老黃媽前兩日到處找老山參。”
我心涼了一半,都說參湯可以吊命,吊到兒孫趕回來見最後一面……
忽然我悲從中來,我父親,我放聲大哭起來。
老黃急急:“三少爺,三少爺。”
我說:“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老黃細細聲說:“三少爺,現在發奮還來得及。”
我把頭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發,緊緊摟著我。
我猜就是在這一剎那,我對小曼有了真心。
我發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復,我會做他的好兒子,做牛做馬,在他寫字樓做後生,此後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國流浪逍遙。
車子到了家門,我跳下車來,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過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過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淺紫色西服跌得滿是泥斑,也不顧那麼多,搶先奔進大門。
女傭人迎出來,“太太。”
“老爺呢?”她急急問,“老爺呢?”氣急敗壞,聲音是顫抖的。
“房裡,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蓋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們家的王律師與張醫生自書房走出來。
這時姐姐與姐夫們也進到屋子,濟濟一堂。
張醫生說:“羅爵士剛睡,別打擾他。”
玫瑰說:“我要看他。”
“他說過不見任何人。”張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還尊重,就不要違反他的志願。”
玫瑰含淚坐下來。
我默默無聲。
爹爹對我們徹頭徹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來。
“請大家到書房來。”王律師說。
大姐頭一個瞪眼,“到書房幹什麼?”
“有關家產的事——”王律師咳嗽一聲。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家產,我只要我爹爹!”
我過去與小姐姐擁抱,啊,畢竟是姐姐,心事與我一樣。
大姐沉聲說:“我最恨你們這些律師,忙不迭執行任務,你站在這裡就是個不祥人!告訴你,別人家或許需要你,雞毛蒜皮的財產都爭個半死,這裡用不著你,走走走,我們不要分什麼。”
王律師無端端挨一身罵,傻了眼。
我去打開大門,“走!”差點沒說“滾”。
玫瑰取出一隻水晶菸灰缸朝他扔過去,差點中他頭顱。
王律師大失風度,回罵:“你們羅家簡直是野蠻人!”他拔足飛奔走了。
我指著張醫生,“還有你,我要見我的老子,不用你擋在中央,我姓羅,他姓羅,你姓什麼?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邊是他的妻,讓開。”
羅德慶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揚起濃眉,黑漆漆大眼睛閃閃生光,“你走開,他是我丈夫,有什麼事我來負責。”
我們一家人一湧而上,把張醫生嚇得退後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門,忽然掩面而泣。
我們都靜下來。
玫瑰硬嚥,“我怕,我怕我沒有贖罪的機會了。”
忽然之間,我們身後揚起一陣豪邁的笑聲——“哈哈哈哈,好,好。”
我們轉過頭,一見之下,如雷擊般呆在那裡,作不得聲。
這不是爹爹?
法蘭絨西裝,貝殼粉紅的襯衫,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我們個個如呆鵝似站在他面前,作不得聲。
玫瑰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幹,她顫聲著:“德慶。”
爹爹張開了手臂,把她摟在懷裡。
我馬上明白了,怪叫歡呼,“姐姐,姐姐,這老奸巨滑裝病嚇我們,把我們這班鬼靈精唬得一愣一愣地。”
大姐刮打我的背部,“你這死鬼,口沒遮攔。”
她隨即說:“爹爹,你把我們嚇瘋了。”
玫瑰攬住他的腰,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只是流淚,也顧不得有這麼多人看著,她將臉緊緊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著她的頭。
小姐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大姐喃喃說:“爹真是的,裝病,羅德慶爵士怎麼會有這種錦囊妙計!”
大姐夫說:“虛驚一聲,好叫你們曉得老爺子的重要。”
“真的,”大姐說,“我只覺得一顆心如要在口腔中躍出來一般,控制不住,真有什麼事,我頭一個……”。
爹笑,“這事遲早要發生的。”
“遲好過早。”我說,“但凡人,都懂得逃避現實,躲得一時是一時。”
爹點點頭,“你們都很好。”
“不要臉,”我猶自不服氣,“出到裝病這一招,好不低級趣味,簡直離譜,為老不尊。”但我心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好不快活。
爹笑,“有時做人要出點絕招?否則你們到得齊全?”
我說:“薑是老的辣。”
大姐說:“沒轍。”
小姐姐說:“被他嚇死了。”
老黃笑眯眯地進來,我揪住他,“我不放過你,你這老頭!”
大姐說:“老黃,你忠心耿耿得很。”
老黃吃吃地笑。
小姐姐:“最可憐的是張醫生與王律師,無端端給咱們罵個賊死。”
爹說:“暖……這可是我的未來媳婦,怎麼冷落了這個寶貝蛋兒?過來我瞧瞧。”
我賭氣拉住小曼,“別過去。”
小曼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走過去。
爹上下打量她,點頭,“很好,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這個兒子,他——”
我插嘴,“算了,你別教訓我,爹,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小曼瞟我一眼,“戒酒呢?”
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決心做老婆奴,戒戒戒。”我握緊她的手。
我充分明白了,經過這次,我瞭解到,在父親與玫瑰之間,我選的是父親。我愛過,愛去了,我又恢復了自己,我想我不是情聖,我不能像老莊那樣,一輩子痴纏一個人。
我不是那塊料子。
謝謝主我不是那塊料子。
忽然之間我渾身輕鬆起來,一切煩惱一掃而空,在爹身邊轉來轉去。
小姐姐朝我瞪眼,“怎麼?你不避開爹爹了?”
我眨眨眼,不出聲。
爹說:“要成家立室了,做人父親了,他自然不想他兒子也避他。”
玫瑰一直不出聲。
但事情再明白不過,爹爹已勝利,贏回了玫瑰。
爹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羅德慶爵士。
但我沒有再見到莊國棟,他悶聲不響地走了。
玫瑰一日與我詳談,我帶著慚愧、害羞,又坦然的神情坐在她對面。
她聲音低不可聞,但我側著身子聆聽她。
她說:“真糊塗,竟猶疑了那麼久。”
沒頭沒尾,但是我留神地聽下去。
“直到知道德慶說他病了,我驀然發覺,我生命中不能缺少這個人。”
“我也是。”我說,“我不能沒有爹爹。”
“於是我對莊說,我將永遠是羅家的人,以前是以前,過去是過去。”
做得太對了,玫瑰。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說,“那些美麗的日子啊,我與他度過,刻骨銘心的思念,十年如一日,我悄悄傷神,現在想起來,只覺如一本愛情小說的情節一般,遙遠而美麗,卻與我本人無關,但因這個人,又明明轉變了我半生的命運,如今我只知道,我愛的是羅德慶,這是他,不是別人,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我們將白頭偕老。”
我很感動,玫瑰的真摯,令我又一次的感動,我發覺我的眼睛紅了。這個女人真是禍水。
“老莊呢?”我問。
“我不知道。”
“你不問他?”我著急。
“我怎麼問他呢?”玫瑰詫異地說,“他既與我無關,我何必還關注他的喜怒哀樂。”
玫瑰說:“莊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虛偽的,幹嘛要多此一舉?”
我呆住了,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為父親慶幸獲得這樣好的妻子,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的老莊……
“他現在何處呢?”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玫瑰可不理那麼多,她笑吟吟的,毫無心事般,跟著老爹到百慕大曬太陽去了。
我真不明白這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老莊呢?
我憤恨地把這個故事告訴小曼。自然,像所有的人一樣,以羅生門方式傾訴,隱去自己的過失,一筆勾銷,一言不提,單單攻擊別人。
我說:“你想想,老莊哪兒去了?他會不會有所不測?你瞭解他,以他那獨一無二的性格,不留下片言隻字而失蹤,你想想……”我不敢想下去。
小曼不出聲。
後來我發覺,她是不便出聲。
儘管以後大家都過著幸福的日子,我心中對老莊仍具歉意。
姐姐與姐夫們仍回英國去協助老爹的事業,老爹與玫瑰形影不離,是城裡人公認最美麗的一對。而小曼,漸漸嶄露頭角,開始出鋒頭,做雜誌封面,名牌時裝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新一輩的名媛來不及與她交往,因她是羅德慶爵士的未來媳婦,我則與小曼維持著長期訂婚的狀態,因目前流行這樣的關係——有什麼不愉快呢?一切十全十美。
但該死的,我掛著老莊。
他彷彿是消失在空氣中了。
很久很久之後,我收到一封信,在印尼泗水寄出。
小曼把信交我手中,詫異地問:“誰認識獵頭族的人?”
我裝個吹毒箭的樣子嚇她,“呼,呼!”心中也奇怪。
把信拆開來,熟悉的字跡,竟是老莊寫的。我怪叫起來。
信中說:“震中,如果世上尚有人記掛我,那應該是你。你以為我已殺身成仁了吧,而事實並不如此,添張恐怕是我們之間,唯一大智大勇的人。我現住泗水,每日在街上游蕩,替水手們做導遊,又為外國通訊社做些散工,以圖溫飽。偶爾想起你,震中,真是感慨萬千。我一生失去玫瑰兩次,也屬福氣。自此以後,我看不出發憤圖強有什麼好處,為了我所愛的女人,我再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但是你放心,我會活至老死。他們說,當你走下坡時,速度是快的,我已四十二歲,快了。國棟。”
我用拳頭擂著桌子,喃喃地說:“老莊,老莊。”
情海變幻莫測,情可載舟,亦可覆舟,可是請問誰又願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