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正印同母親說:“其實江寧波從頭就利用我們邵家。”
方女士細心想了想,“可是,我們不但沒有損失,倒在她身上得益良多。”
正印感慨地說:“這就是她過人聰明之處了,若每次招致對方損失,消息傳開,誰還願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處,她才能做長勝將軍。”
方女士點頭,“這麼說來,她不只是一點點小聰明瞭。”
正印答:“與她相處那麼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賞她的機心。”
做母親的笑,“你卻並沒有跟她學習。”
“天分差遠了,她已經貴為老闆娘,我,我還是受薪階級。”
方女士安慰女兒:“可是你一直以來衣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與生俱來的福分,毋須爭取。”
對於江寧波來說,做夥計,食君之祿,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爭取不可,等當上老闆,因是自己生意,多勞多得,更加要重視利潤,不爭怎麼可以。
性格使然,她總無法休閒。
這幾年來,她儘量收斂搏殺格,意圖做得忙似閒,至少看上去舒服一點——不是在乎人家怎麼看她,是她要過自己那一關。
一日下午,她回到廠裡,助手任惠珠迎上來,“江小姐,日本有攝影師來拍袁齡儀的設計。”
“那多好。”寧波很歡喜,“小袁最近風頭十分勁,七月份《時尚》雜誌剛介紹過她,我們總算捧出人才來。”
“小袁鬧情緒,躲在房間裡不出來,人家記者與攝影等了多個小時了。”
寧波忍不住說:“神經病,人出名到一個地步承受不住便會發神經,她在哪裡?”
惠珠笑,“你來勸她。”
寧波一徑走到小袁房門口,“齡儀,開門,別耍小孩脾氣。”
裡邊沒有回應。
“藝術家小姐,就算不高興接受訪問,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光明正大請人走。”
房內傳來袁齡儀小小聲音,“江小姐,我忽然怯場。”
“我明白,我陪你喝杯熱咖啡,鎮靜一下神經,把門打開好不好?”
門其實沒有下鎖,但總不能把她拖出來打一頓。
袁齡儀開門出來,寧波上前摟著她肩膀,“年輕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為。”
袁齡儀低下頭,“我也不算太小了。”
寧波不出聲,此刻在她眼中,三十歲也還算年輕。
她問:“準備好了沒有?”
小袁吸一口氣,點點頭。
惠珠迎上來說:“模特兒那部分都拍攝妥當了,現在只等你了。”
寧波拍拍手下設計師背脊,“上吧,你以為做名人那麼容易,總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不見人。”
寧波回到房中處理文件,一個小時之後,惠珠又過來,這次表情略為為難。
“日本人想訪問你,江小姐。”
“我?”寧波不以為然,“管我什麼事。”
“小袁言語中提到你,對你推崇備至,所以他們想同你說幾句話拍兩張照,十五分鐘即可。”
寧波無奈,攤攤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惡,無故拉我下水。”
惠珠大喜,“那是答應了,我去告訴他們。”
“慢著,為人為到底,把小袁得獎的那套湖水綠酒服給我穿上做活招牌。”
“江小姐你真好。”
寧波笑,“賣花不讚花香行嗎?”
換上衣服,補上薄妝,伍惠珠喝聲彩,“真漂亮。”
寧波忽然覺得落寞,輕輕嘆口氣,“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惠珠卻說:“待我把你的頭髮放下來。”
“不好,年紀不宜披散頭髮放下來。”
“儘管放下看看。”
惠珠與小袁都諳日語,不十分精通,交流有餘,寧波在心中想:給比下去了。
她坐到準備好的絲絨椅子上,小袁站在她身後,寧波覺得自己像太婆,嘀咕了幾句惠珠給翻譯出來,整組日本人笑了。
氣氛一輕鬆,寧波心情好,便略講了幾句邵氏製衣廠每年用獎學金栽培人才的計劃。
十五分鐘一過,她便站起來。
這時,她發覺掇影師雙手戴白色手套。
為著有手汗吧,大熱天,什麼都黏乎乎的。
惠珠招呼大家吃茶點。
寧波見有極好的意大利冰淇淋,便勺了一整個玻璃杯,坐在一角吃起來。
記者小姐訝異到極點,“啊江小姐,不怕胖?”
寧波一輩子都沒擔心過這種問題,專吃垃圾食物,從來沒有消化不良,也不長肉,但是對著外人,她只是微笑。
這時,有人走過來說:“我能坐下嗎?”
他是那個攝影師,仍然戴著白手套,寧波要到這時才發覺他穿著白衣白褲,看上去十分優雅。
他自我介紹,“我姓宮木。”
寧波笑,“我得找個翻譯。”’
宮木想一想,“也好,讓我暢順地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寧波一怔,這個陌生人有什麼話要說?
她一揚手,惠珠已經看見,立刻走過來,這一代年輕人的機靈真叫人舒服。
惠珠坐下來,宮木開始輕輕講述,只見惠珠神情越來越訝異,接著,她開始翻譯,語氣像講一個故事。
“我是日美混血兒,父親在香港做生意,少年時期曾在本市讀國際學校,故此對此間風土人情不算陌生,成年後承繼父親生意,可是攝影仍是我的興趣,時常接受任務。”
寧波不出聲,他為何與她大談身世?
且把下文聽下去。
“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個下午,與一位朋友下國際象棋,連嬴三盤,那位朋友輸了才發覺我們設有賭注,他輸了兩張網球賽的票子給我。”
這時寧波抬起頭來。
“我帶著攝影機去看球賽,拍下一輯照片。”
他隨身帶著一本攝影集,翻到某一頁,傳給江寧波看,“不知江小姐對這張小照可有印象?”
是惠珠先驚訝地說:“這不是江小姐你嗎?”
是,是她,正確地說,是她與正印,十多歲,捲髮蓬鬆,神情無聊,一句“都沒有漂亮男生”像是要衝口而出,寧波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照片竟已印成攝影集了。
“事後一直找你們姐妹,那是你的姐妹吧,二人的美貌長得那麼相像,想徵求同意刊登照片,可是人海茫茫找不到你們,”他停一停,“一直要到今天,才有重逢機會。”
寧波大奇,“事隔多年,居然還認得出來。”
那宮木微笑,“呵外型不是變很多,尤其是一頭如雲秀髮,印象深刻,故冒昧相認。”
寧波也是人,當然愛聽這樣的恭維,半晌她清清喉嚨,“當年我們也找過你,可是你那兩張票子輾轉給過許多人,無法追查。”
宮木微笑,“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惠珠已經忍不住嘖嘖稱奇。
寧波問:“那天你何故半途離場?”
“呵太好了,你對此事尚有印象,說來話長,我們另外約個時間談好嗎?可能的話,把你的姐妹也約出來敘舊,相信我,沒有其它意思,只是感覺上我們彷彿是老朋友了。”
寧波笑問:“你住何處?”
“這兩個月我都住本市,請隨時與我聯絡。”
他遞上名片,寧波小心翼冀接過。
她問:“下個星期一好嗎?”
“下午三點我到廠裡來接你。”
“一言為定。”
宮木高高興興地把那本攝影集送給江寧波,並且在扉頁題了字簽了名。
他隨同事離去。
寧波半晌不能做聲,攝影集叫《少女的風采》,收錄世界各國少女的照片,出版日期是十年之前。
惠珠在一旁輕輕說:“像小說裡的情節哩。”
年輕的她深深感動。
寧波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一定認為,有了這樣一個結局,當事人死可瞑目。
江寧波可不那麼想。
她把衣服換下,袁齡儀向她再三道謝,“真沒想到江小姐你把設計的精髓全表現出來了。”
為什麼沒想到?是因為她已是阿姨輩了嗎?幸虧有照片收在《少女的風采》攝影集中,否則真無法證明她也年輕過。
她笑著朝袁齡儀擺擺手。
眾人都退出去了,她找到一包香菸,點起一支,緩緩吸一口,朝著天空試噴菸圈,結果引來自己的訕笑。
那麼些年了,一直是她們姐妹倆要找的人,這段日子她們從來不曾忘記過他,終於見了面,他並沒令她失望,可是姐妹倆已經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約出來,那是你的姐妹嗎?兩人的美貌是那麼相像……”
寧波用手撫摸臉頰。
美貌嗎?肯定不比別人差,可是她從來沒有心情或是時間以美貌為重,江寧波她總是匆匆忙忙赴著做一些更為重要的事,偶然也覺得委屈,不過希望在人間,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職、替母親置了房子、結了婚、解決了這個難題之後,有時間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衣櫃行頭。
可是過了一關又一關,江寧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鬆下一口氣來,沒覺不盡情打扮也不妨礙什麼,索性鬆懈下來。
好些日子沒見正印了。
怎麼開口呢?“你好嗎”,“最近日子可好”,“和什麼人在一起”,“囡囡進中學了吧……”
真羞恥,彼時若能稍為低聲下氣,當可避過這個劫數。
她揉熄菸頭,離開邵氏製衣廠。
一徑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幾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賞一個英國古董商人攜來的古董鑲鑽首飾。
亮晶晶攤滿一書桌。
阿姨說:“寧波,你也來挑幾件。”
寧波只是微笑,她可是一點也不感興趣。
垃圾,她心想,除卻現金地產以外,統統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兩種,就是好品味的垃圾與無品味的垃圾。
太太小姐們忙著付價還價,氣氛熱鬧。
好奇心人人都有,寧波不禁悄悄探失張望。
她一向不戴耳環,手上只有訂婚及結婚兩枚指環,從不脫下,項鍊需光著頸子才能配戴,偏偏寧波自幼最怕露肉,也許只有胸針有用。
她參觀半晌,完全不得要領。
身邊一位太太拿起一條手鐲,“這個好,你戴這個會好看。”
寧波一看,是由碎鑽拼出英文字句的一條手鍊,字祥是“蜜糖快樂十六歲”。
她不由得惻然,這樣有紀念價值的不西都需賣出來,可見生活真正逼人,所以江寧波她做對了,先把經濟搞起來,然後才有資格耍性格、沾沾自喜、懊惱、頓足……
她問阿姨:“囡囡快十六歲了吧?”
阿姨答:“噯,我怎麼一時沒想到。”
寧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個三折。”
“小姐,這不可能——”
寧波瞪他一眼,“你在她們身上多賺點不就行了。”
“這這這——”
寧波立刻放下那件首飾。
那商人無限委屈,“小姐,你別對別人說——”
寧波得意洋洋,付了現款,取過收條,然後發覺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們所要的東西,寧波不怒反笑,可見逢商必奸。
阿姨喝了一口茶問她:“你今天來幹什麼?居然陪我們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圖。”
明人面前不打暗語,“我想與正印言和。”
“唷,”阿姨連忙擺手,“別搞我,你們二位小姐的事,你們自己去擺平。”
阿姨也會落井下石,真沒想到。
進一刻囡囡也來了,這孩子長得另外一種作風,英姿颯瘋,一見禮物,非常高興,立即佩上,寧波叮囑:“可別弄丟了,無論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著她:“送這樣的好東西給我,有什麼條件?”
寧波咳嗽一聲,“我想與你母親言和。”
囡囡譁一聲叫出來,“不關我事,謝謝這件生日禮物,再見。”笑著逃出去。
寧波呆呆地坐著。
阿姨笑著過來說:“這些年了,為何回心轉意?”
寧波取出那本攝影集:“你看。”
阿姨驚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寧波眼睛都紅了,“十六歲。”
阿姨深深嘆口氣,“啊!十六歲!”
過一會兒又說:“照片是誰拍的?怎麼會登在書上?”寧波差點沒落下淚來,“說來話長。”
阿姨對那張相片愛不釋手,又嘆口氣,“這樣吧,這書放在此地。”
寧波不語。
再過一會兒,她告辭。
囡囡追出來,“波姨,謝謝你的禮物。”
“不用客氣。”
“你認識我母親的時候,就像我這麼大吧?”
“啊不,還要小。”
“還要小?”囡囡睜大雙眼。
“是,僅僅有記憶沒多久,你媽媽還不會放水洗澡,正讀兒童樂園……唉,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誰知囡囡笑說:“那時太小了,什麼都不懂,不算好,我認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長久。”只得三十年。
“夠了。”囡囡比阿姨豁達?不是不是,只不過因為她還年輕。
寧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著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歷史悠久。
羅錫為見到了銀相架裡的相片,就道:“你姿勢很好,正印一副嬌縱相。”
寧波問:“你認得出誰是正印誰是寧波嗎?”
“當然,左是你,右是她。”
錯,左是正印,右邊才是寧波,由此可知羅錫為的偏見是多麼厲害。
“一眼就看得出來。”羅錫為再加一句。
“是,你說得對。”寧波笑笑。
約了下星期三見面,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江寧波的內心像一個小女孩那樣交戰良久,終於嘆口氣,拿起電話,撥到邵正印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正印本人。
寧波咳嗽一聲,“我是寧波,有時間講幾句話嗎?”
“呵,寧波,”正印的聲音十分愉快,“什麼風吹來你的聲音,長遠不見,好嗎?”
寧波十分震驚,她再說一次:“我是寧波。”
“我聽到了,寧波,找我有事?”
啊,爐火純青了,敵人與友人都用一種腔調來應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親,誰都沒有分別。
寧波只得說:“借你十分鐘講幾句話。”
“別客氣,我有的是時間。”
寧波咳嗽一聲,“你記得我倆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去看過一場網球賽?”
那邊沒有回應,好像在回憶。
“你在那天,看到一個穿白衣白褲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聲。
寧波有點急,“你記不記得?”
正印總算開腔了,“寧波,那是咸豐年的事,提來幹什麼?你打電話來,就是為著對我說這個?”正印語氣並無不耐煩,只帶無限訝異。
“你聽我說,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呵,有這種事,你打算怎麼樣?”
“正印,他約我們喝茶,你要不要出來?”寧波十分興奮。
正印在電話的另一頭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寧波打斷她:“喂,喂!”正印這才說:“寧波,我已經忘記有那樣的事了,我亦無意和陌生人喝茶,寧波,我還一向以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現在是什麼年紀,什麼身分,還雙雙出外陪人坐檯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來,我最近用了一個廚子,手藝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會喜歡的。”
寧波愣住。
她以為這是她一生最義氣之舉,因為正印先看見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計較前嫌硬著頭皮撥電話叫她出來,把他交還給她,誰知她早不再稀罕這件事這個人,使寧波完全無法領功。
她半晌做不得聲。
正印很客氣,並沒有掛線,殷殷垂詢:“羅錫為好嗎?聽說婚姻生活很適合你。”
寧波連忙鎮定下來,“托賴,還過得去,阿羅現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說話,你呢?”
正印捧著電話笑,那笑聲仍跟銀鈴似地,一點都沒變,“我?我沒有固定男友,我喜歡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今天會不會盡興而返?這次會不會有意外驚喜?呵,寧波,這樣捧住電話講沒有意思,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好好談,下星期三怎麼樣?”
“好,好。”
“我派人來接你,你沒來過我新家吧?裝修得還不錯。”
“一言為定。”
寧波坐在書房,直至天色漸漸合攏灰暗。
羅錫為自辦公室回來,“咦?”他看見妻子一個人發呆,嚇一跳,“發生什麼事,爸媽可好?”
“沒有事沒有事,我與正印通了一次電話。”
“哦,與她冰釋前嫌了?”
“是,她一點也不與我計較,十分寬宏大量。”
“喂,是你主動退讓,你比她偉大。”
寧波笑了,她說:“羅錫為,你真好,老是不顧一切護短,我需要這樣的忠實影迷。”
羅錫為也笑,攤攤手,“我還能為我愛妻提供什麼?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邊喃喃說情話,只得以真誠打動她。”
“羅錫為,我已非常感動。”
“你倆有約時間見面嗎?”
“有,打算好好聊個夠。”
“當心她,此女詭計多端,為人深沉。”
寧波笑,“人家會以為你在說我。”
“你?”羅錫為看著賢妻,“你最天真不過,人家給根針,你就以為是棒錘。”
兩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廠裡,寧波把宮木的卡片交給助手惠珠,“請取消約會。”
惠珠睜大眼睛,“什麼?”
寧波無奈,“照片裡兩名少女都沒有時間。”
惠珠不顧一切地問:“為什麼?”
寧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寧波訝異地看著她,隨即釋然,為什麼不呢?有緣千里來相會,說不定宮木這次出現,想見的不過是惠珠。
寧波輕輕說:“那麼,你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吧!”
惠珠高興地說:“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開頭根本一無所有,有什麼得與失?”
寧波一怔,沒想到她們這一代看得如此透徹,可喜可賀。
寧波輕輕說:“你去吧!這是你的私事,結局如何,毋須向我彙報。”
惠珠笑笑,出去繼續工作。
寧波如釋重負。
正印是對的,她與她,現在這種年紀身分,出去陪人回憶十六歲時的瑣事,成何體統?
過去種種,自然一筆勾銷。
星期三到了,下午寧波出去赴約,不是男約,而是女約。
正印沒有叫她失望,準備了許多精美食物,熱情招呼人客。
光是水果就十多種,寧波最喜歡的是荔枝與石榴。
正印笑說:“現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論季節,像是全年均有供應。”
她斟出香檳酒。
寧波笑問:“今日慶祝什麼?”
“大家生活得那麼好已值得慶祝,你見過俄羅斯人排隊買麵包沒有?輪得到還得藏在大衣內袋裡怕街上有人搶。”
寧波十分訝異,愣半晌,“天,正印,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終於長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多大我還不就多大。”
寧波與她乾杯。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
只見囡囡自樓上飛奔而下,“媽,我去去就回。”
朝寧波眨眨眼,開門離去。
寧波探頭出去看,門外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囡囡拉開門跳上去,車子一溜煙駛走。
“呵,”寧波說,“你給她那麼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當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並沒變壞。”
“多謝褒獎,生活好嗎?”
“還過得去,刻板沉悶就是了。”
“誰叫你結婚,結了還不又離,日日夜夜對牢一個人,經過那些年,你與他的伎倆早已用罄,那還不悶死人。”
這才像正印的口吻,寧波莞爾。
寧波說:“你不同,你無所渭,父母總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沒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緊,阿姨是那種把家務助理訓練好才往女兒家送的媽媽,你擔心什麼,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經營一個窩。”
正印看著寧波,“這些年來,你對這一點,一直感慨萬千。”
寧波訕笑,“一個人怎麼會忘得了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別人,你不應有什麼遺憾了,你要心足,富婆,再多牢騷我都不會原諒你。”
寧波怔怔地問:“是嗎?你真的那麼想?”
正印說下去:“金錢並非萬能,買不回你的童年,買不到我向往的愛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賴了,這輩子過得不錯。”
“已經算一輩子了嗎?”寧波吃一驚。
正印挪揄她,“你想呢?你還打算有何作為?”
寧波反問:“有機會戀愛的話,你還是打算飛身撲上去的吧?”
“我?當然,”正印笑著站起來,撫平了衣裙,“我天天打扮著,就是因為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戀愛的好日子,也許這一刻我的大機會就來臨了,我不能讓自己垮垮地見人。”
寧波看著正印那張油光水滑的粉臉,毫不客氣地說:“你絕不鬆懈是為自己,不是為別人。”
正印又坐下來,“那你又何必拆穿我。”
寧波也笑了,“與你說話真有意思。”
“因為只有我比你聰明。”
寧波訝異,“正印,到今天還說這種話,你應該知道我們都不算聰明人。”
“你還嫌不夠聰明?”正印跳起來。
寧波嘆息,“我最聰明的地方是自知不夠聰明。”
正印頷首,“那也已經很夠用了。”
寧波站起來,“你我打了一整個下午的啞謎……下次再談吧。”
正印送她到門口,看她上了車,向她揮手,看她的車子駛走。
回到屋內,電話鈴響,邵正印去接聽。
“是,來過了,”她對對方說,“仍然很瀟灑漂亮,添多一份自信。有沒有冰釋前嫌?媽,我都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些什麼誤會了,是,居然好些年沒見過面,不,毫無隔膜,她一點也沒變,是,那是好事,說些什麼?一直抱怨童年沒一個完整的家,是,我沒去見那個攝影師是明智之舉,陌生人有什麼好見,不過,那張照片拍得很好……”又說半晌,才掛了電話。
那邊廂寧波把車子飛弛出去,逢車過車,不知多痛快,自十五歲起,她就希望擁有一輛性能超卓的跑車,駕駛時架一副墨鏡,右手把住方向盤,左手握一杯咖啡,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這個卑微的願望總算達到了。
可是歲月也以跑車那樣最高速度沙沙逝去,今日,她為著與正印重拾舊歡而高興。
大家都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真是好。
車子駛近她熟悉的花檔,她慢車停下。
還沒下車已經看到一隻桶內插著一小束薰衣草,這種淺紫色的花在英國春天的郊外漫山遍野生長,與洋水仙一般是半野生植物,可是物離鄉貴,寧波喜歡那香味,她一個箭步下車去取。
真沒想到另外一隻手比她更快,結果變成那隻手握住花束,她的手按住他的手。
她連忙縮回手,已經尷尬萬分,沒想到那人也同樣吃驚,鬆了手,花束落在地上。
花檔主人笑著走過來,拾起花束,“江小姐,要這一束?”
“不不不,”寧波說,“這位先生要。”
那位先生連忙欠欠身,“讓給江小姐好了。”
寧波訝異,“你怎麼知道我姓江?”
那位先生笑,“我剛剛聽店主說的。”
他是一個十分英俊的年輕男子,穿便服,白色棉T恤,一條牛仔褲,身段一流,寧波別轉面孔,太露骨了,目光如此貪婪地落在人家身體上確是不應該。
檔主把花包好遞給她。
那男子跟在她身後。
她轉過頭,他停住腳步,看著她微笑。
寧波有點困惑,“有什麼事嗎?”
“我住寧靜路三號。”他笑笑說,“我們可能是鄰居。”
寧波釋然,“是,我是你左鄰。”
他問:“你是那位練小提琴的女士嗎?”
寧波笑,“不,不是我,我已久不彈此調,練琴的是我外甥女,她有時來我家。”
那位男生自我介紹:“我姓曹,江小姐,我叫曹灼真。”
寧波暗暗稱讚一聲好名字。
“我們家上兩個月才搬進三號。”
寧波笑笑,“有空來坐。”
他躊躇著問:“這不是一句客套話吧?”
“不,你隨時可以來喝下午茶。”
他笑了,用手擦擦鼻尖,“那麼,什麼時候去呢?”
寧波笑道:“你把電話給我,我聯絡你。”
他立刻把手提電話號碼寫下來給她。
寧波對他說:“得失之心不要看得太重。”
那小曹唯唯諾諾,有點靦腆。
回到家中,發覺羅錫為站在露臺上。
他轉頭對妻子說:“那小子是誰?那麼猖狂,光天白日之下,勾引有夫之婦。”
“你都看見了?”
“是,一絲不漏。”
“那你看錯了,人家才二十多歲。”
“越年輕越瘋狂。”
“人家打聽拉小提琴的女子。”
“那不是你嗎?”
“我?”寧波大笑。
電光石火之間,羅錫為明白了,“是囡囡。”
“對了,羅先生,你總算弄清楚了。”
“不是你嗎?”羅錫為無限惆悵,“你已無人爭了嗎?已沒人對我妻虎視眈眈了嗎?”
寧波坐下來,“從此以後,只得我和你長相廝守了。”
“嗄,”羅錫為故作驚駭地道,“那多沒意思!”
“是,”寧波無奈,“狂蜂浪蝶,都已轉變方向。”
羅錫為說:“在我眼中,囡囡不過是剛學會繫鞋帶的孩子,怎麼會吸引到男生?”
寧波只是微笑。
“囡囡幾步?”
“十六歲了。”
“有那麼大了嗎?”羅錫為嚇一跳。
寧波稍後調查到曹灼真的確住在三號。
那個週末,囡囡帶著琴上來練習的時候,寧波做好人,拔電話給曹灼真,“她剛到,你要不要來?”“我馬上來,給我十五分鐘”,寧波不忍,叮囑道“開車小心”,“多謝關心”。
放下電話,寧波對囡囡說:“腰挺直,切勿左搖右擺,記住聲色藝同樣重要,姿勢欠佳,輸了大截。”
囡囡嘆口氣,“我痛恨小提琴。”
“將來老了,在家沒事,偶爾彈一曲娛已娛人,不知有多開心。”
“譁,那是多久以後的事?”
寧波微笑,“你覺得那是很遠的事嗎?”
囡囡理直氣壯,“當然。”
“我告訴你,老年電光石火間便會來臨,說不定,他已經站在大門口。”
這時,有人敲門。
寧波大聲恫嚇,“來了,來了!”
囡囡尖叫一聲,丟了琴,跳到沙發上去。
寧波哈哈大笑前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正是焦急的曹灼真,寧波朝他眨眨眼,“咦?小曹,什麼風你吹來,進來,喝杯茶,聊聊天。”
囡囡好奇地自沙發上下來,“什麼人?”
寧波給他們介紹。
心中感慨良多,那個時候,她們的異性朋友怎麼好登堂入室,總要等談論婚嫁了才敢帶回家中見父母。
即使是同學,也得選家世清白功課良好的方去接近,那時做人沒自由。
兩個年輕人談了一陣子,寧波冷眼旁觀,發覺囡囡不是十分起勁。
她提醒外甥:“你不是想讀建築嗎?請教師兄呀!”
可是囡囡伸個懶腰笑道:“那可是多久之後的事,進了大學讀三年才能考法科,慢慢再說。”有的是時間,她不必心急。
二十分種之後,寧波暗示小曹告鋅。
小曹依依不捨走到門口,情不自禁把頭咚一聲靠在門框上,輕輕對寧波說:“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女孩子,神情與聲音像安琪兒似的。”
寧波嗤一聲笑出來,“有沒有問她要電話號碼?”
“有,記在這裡。”他指指腦袋。
“祝你好運。”
“謝謝你,我會需要運氣。”
他走了,寧波關上門,問囡囡:“覺得那人怎麼樣?”
囡囡搖搖頭,“太老了,不適合我。”
寧波大吃一驚,“老?”
“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你不是一直說男朋友是成熟點好嗎?”
“二十一二歲也足夠成熟了,他比我大整整十年,比我多活半世人,沒意思。”
寧波譁一聲,難怪小曹說他需要運氣。
那天晚上羅錫為回來,寧波把整件事告訴他。
羅錫為笑道:“幸虧你與我同年。”
寧波看著他,“如果你比我小三五歲更佳,我老了,你還有力氣,服侍我。”
羅錫為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囡囡不算不好看,可是比起你和正印小時候,那姿色是差遠了,直沒想到男生會如此著迷。”
“真的,真的勝過她?”
“漂亮多了!”
“就算是正印,也比囡囡標緻。”
“是,囡囡的臉盤略方,沒有正印好看。”
“謝謝你,羅錫為。”
“不客氣。”
寧波一個人走到露臺,往山下看,夜景寶光燦爛,閃爍華麗,也許是疲倦了,她竟一點感觸都沒有,憑著欄杆,吸進一口氣,仔細欣賞那一天一地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