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疏星淡月。月光灑在鄴城的一處宅院內,粉牆黑瓦皆披上一層銀霜。屋舍精雅,正堂外繞著一圈朱漆迴廊,半支著的雕花木窗欞下,隱隱透出昏黃的燭光,給微涼的夜增加了一縷暖意。
今日剛剛升了官,卻又同時捱了一頓板子的斛律大人,此時正無奈地以一種不雅的姿勢趴在榻上。不過現在更令他無奈的,是身邊人的喋喋不休。
“恆伽,我真是看錯你了,原來你這麼講義氣!為了我四弟寧可自己挨一頓板子!”孝琬一邊說,還不忘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個朋友我沒白交!”
“呃——孝琬,你輕點行不行?不知道我現在很脆弱嗎?”恆伽皺了皺眉,這個傢伙,從踏進這間屋子開始就沒有停下來過,不止這樣,孝琬那好像看戀人的眼神更是把他看得渾身發毛,也許在孝琬看來,任何能幫助長恭的人,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吧。
“三哥,你都說了半天廢話,倒是把藥拿出來啊。”從一進門就保持沉默的長恭也看不下去了。
“對了,對了,這是長恭從皇上那裡要來的藥膏,對治癒傷口最是有效,你趕緊用著。”孝琬從長恭的手裡接過了一個精緻的瓷盒,想了想道,“不如我現在幫你敷上吧。”
恆伽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忙道,“不用,不用,你擱在那裡就好。”
雖然對於恆迦的失態有些驚訝,但孝琬還是十分熱情地又說了一句,“長恭,乾脆你來幫他敷上吧。”
“不要!”這回是兩人異口同聲的喊了出來。
長恭還抬眼瞄了一眼恆伽受傷的部位,臉上騰的一下紅了起來。三哥啊三哥,以後再也不和他一起來了。
“你們兩人怎麼都怪怪的。”孝琬看了看錶情古怪的兩人,“行了,隨你們便,長恭,我們先回去吧。”
“三哥,你先回去。”長恭的目光落在了恆伽身上,“我還有話要對他說。”
“哦?對對,你也該謝謝他,不然挨板子的人就是你。”孝琬根本沒想那麼多,囑咐了幾句就先行離開了。
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兩人默然無語,只是若有若無的梅香飄散在空氣中。
“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恆伽將下巴擱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她不客氣地坐在了他的榻邊。
“高長恭,你怎麼能隨便坐在男人的榻邊?”恆伽故意岔開了話題。
“斛律恆伽,你要不說我就真的幫你敷藥了?”她語帶威脅地舉起了那個瓷盒。
“是嗎?那就有勞了。”他彎了彎唇,“其實我只是不習慣讓男人看,所以……”
“斛律恆伽,你這個笨蛋。”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眼眶又開始泛紅,“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一點都不像你。”
“長恭,你可別把我看得太偉大了,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自己。”他眯了眯眼睛,“誰都看得出皇上根本不想向你動手,可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反駁李尉那些人,畢竟他是皇上,也不能這麼明顯的偏袒,就算殺了李尉,也必定會落下口舌,所以這個時候,需要有人出來承認這一切,既能體現出皇上的大公無私,又能讓李尉等人無話不可說,這才是兩全其美的好方法。我只是捱了區區二十軍棍,卻令皇上對我更加信任,何樂不為?”
說著,他指了指房間堆滿的賞賜,“這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嗎?”
長恭沒有作聲,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謝謝你,因為如果這個人是和士開甚至是太子殿下,就算能得到皇上的更多信任,狐狸你都是不會為了他們挨這二十軍棍的,對不對?”
周邊花影扶疏,月亮潛入雲層。夜霧飄浮移動,空氣中添加了一抹清冷。
他微微一愣,心裡湧起了一種微醺的感覺,側過頭看著她,彷彿被霧氣所浸潤般的,少女柔美的眼睛溼溼亮亮的,簡單坦蕩卻迷惑人心的笑容,牽引著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向她靠近……她柔軟的手主動伸出握住了他那雙冰冷的手,用暖暖的溫度凍結住他尚未說出口的言辭。她笑得明亮且嫵媚。凝視著他的眼神奇妙地刺穿他所有的偽裝,彷彿可以就那樣直接射入他的心……
“我要起身,你幫我叫人進來。”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儘量讓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情平復下來。
“你想要什麼?我幫你好了。”她眨了眨眼。
“哦?”他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下流瀉出一抹狡猾的神色,“可是——我是要去解手哦。”
“啊!那,那我馬上去幫你叫!”
看著她忙不迭地逃了出去,他的嘴角挽起了淡淡的笑意——
此時此刻的昭陽殿。
和士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盯著高湛那緩緩蹙起的眉,皇上的目光漸漸變得陰鶩邪譎,猶如刀刃般鋒利的眸光在他身上徘徊許久,卻什麼也不說。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詭譎眸芒清晰的告訴他:皇上——在生氣。
“和士開,朕知道你素來和長恭不和,今天的事——”沉默了半天,皇上終於開口了。
“皇上,臣雖然和蘭陵王不和,但也知道皇上對他青睞有加,臣怎麼會做出那樣愚蠢的事,更何況,皇上也瞭解李尉此人,他為人向來迂腐,不知道變通。”和士開立刻猜到皇上在懷疑他,趕緊將自己撇了個一乾二淨。
皇上沉吟了片刻,漸漸收回了那鋒利的眼神,低聲道,“這李尉確實招人討厭……”
“皇上,不如過陣子隨便找個藉口將他調到個窮地方,眼不見為淨。”和士開笑了笑道。
“也是個好辦法。”有逼人的殺氣在皇上的眼底稍縱即逝,如此地迅疾,幾乎讓人以為只是一個錯覺。“到時在路上被匪人傷了性命,那也是他運氣不好。”
和士開立刻會意,忙點頭道,“皇上放心,臣一定辦的乾淨利落。”他頓了頓又道,“這次蘭陵王不惜違抗軍令趕來救駕,可見他對皇上的感情深厚,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高湛的嘴角微微一動。
“就算是親人之間,也很少有這樣深厚的感情呢。“和士開又加了一句。
“行了,朕也乏了,你先下去吧。”高湛揮了揮手,轉過了身去。腦海裡彷彿又浮現出那颯爽的英姿,火紅的鎧甲,似乎一閉眼,她就在身邊,恍惚一吸氣,就能聞到她的氣息,以及那清甜淡雅的梅香。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寂靜的空間中鮮明地迴響著……若有若無的梅香順著微風飄拂過來,似乎連身軀內部都充盈著一種甜美的感覺。
“就算是親人之間,也很少有這樣深厚的感情呢。”和士開的這句話忽然在他的耳邊迴響起來,讓他不由湧起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期待……
如果,長恭對他——也不僅僅只是親人的感覺……
如果,可以用別的身份來呵護她……
如果,能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如果,讓她永遠一直在他的身邊……
如果……
無數個如果交織在一起,將他一點一點地推入了地獄的深淵。
昭陽殿前,最後一季白梅在夜色中竭盡所能地綻放,白得如此可怕刺眼,花瓣末部帶著梨花般似有若無的薄綠,風吹來時,一天一地都好似籠罩著一層悽豔的雪光,彷彿因為極端的痛苦而美到不可思議……——
和士開離開了昭陽殿之後,就熟門熟路地拐進了胡皇后的寢宮。對於他的到來,宮女和侍從們並不吃驚,想必和大人又是來教皇后握槊來了。雖然在眾人面前,兩人只是握槊而已,但其中的曖昧旁人自然也看得出來。不過既然連皇上都不在意,他們就更不需要多管閒事了。
和士開進了房間之後,反常地讓胡皇后摒退了宮女,關上了房門小聲道,“娘娘,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胡皇后似乎還在猶豫,“可是,你真的確定嗎?”
“娘娘,我閱人無數,我敢確定皇上對高長恭的感情,完全是超出了叔侄間應有的感情,再加上你之前所說的,娘娘,如今我們也只能利用這一點了。”
皇后臉色蒼白地垂下了眼瞼,“士開,其實我也清楚,只是……只是我一直都不想去確認。高長恭,他才是皇上掬在手心的明月。只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我居然連一個男人也比不上……”
“娘娘,你冷靜一些,你要為太子殿下考慮,為了太子殿下的將來,高家這幾個有威脅的王爺,我們都要一一除去。”
“皇上素來為人冷酷,其他的人我倒不擔心,但是高長恭,他是絕對不會動手的,如果可能,我看他寧願將皇位拱手相讓。”皇后的眼中流露出了一抹嫉恨。
“所以我說了,我們現在只能利用皇上對高長恭的感情,娘娘,你想想,如果讓高長恭成為了皇上專屬的東西,被禁錮在這深宮之中,那他還能威脅到我們嗎?”
皇后沒有說話,那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可是,真的只有這個辦法嗎?
“還有一個方法。”他深深望著她,“除非高長恭對皇上懷恨在心,不過這似乎不可能,明知孝瑜的死和皇上有關,他卻還是連命都不要的來救皇上,這份感情的深厚,也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
“但皇上也知道彼此的身份是不被容於世俗的,更何況長恭又是男子,皇上也一直剋制著自己,又如何能那麼輕易的……”
“娘娘,這個你不用擔心,”他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皇上的忍耐,恐怕也快到極限了。”
皇后的手微微一顫,眼中露出了一片荒涼,“士開,我也只能依靠你了。如今,除了讓太子殿下順利登上皇位,我已別無他求。”
和士開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起來,“娘娘,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一定會為你做到。”——
相隔千里之外的長安城,這些天卻依舊飄著細雪。
被飛雪所籠罩的長安王宮的一角,幾樹梅花已經開始凋零,痛楚的扭曲的姿態,零零星星地憑依在枝頭,若不是有一陣一陣的幽香,很難看見那樣泫然欲泣的神情。
年輕的帝王正垂目凝視著一枝伸進窗內的梅花,看不出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皇上,您是否打算等整頓休息一段時間後,再對齊國發動進攻?”阿耶小心翼翼地問道。
宇文邕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冷聲問道,“這次對方的主將可是那個蘭陵王?”
“正是此人,而且聽說為了掩飾自己女子般的容貌,他還特地戴上了一張猙獰的面具,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簡直就是修羅再世。”阿耶嘆了一口氣道,“我軍將士,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
“行了,”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悅,“阿耶,明天朕會在朝堂上和楊將軍他們再議攻齊一事。”
“皇上,您真的準備再次攻打齊國嗎?是否要等到明年冬天?”
“明年冬天?那是不是太晚了。”他沉冷的眼眸驀地迸出熾人火光,勾著笑痕的唇角無聲揚起。
“皇上,難道您打算——”
“阿耶,這次——朕要御駕親征。”只聽啪的一聲,那枝探進窗的梅花已被他生生折斷,僅剩的幾片花瓣在他手裡被揉成了齏粉。
“可是,皇上……”
“阿耶,你不必多說,你只需幫我辦一件事。在開春之前,你帶人去將阿史那公主接到周國。”
“皇上,您準備迎娶公主了?”阿耶頓時喜上眉梢。
“不錯,我需要這個聯盟更加牢固。”皇上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窗外的雪,下得越發細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