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漠抱著顏朗看了兩秒鐘,托起顏朗的後腦勺額頭抵著額頭試了試他的溫度,說:“發燒了,這孩子病了嗎?”
我立刻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急道:“是啊是啊,闌尾爆胎了。”
他疑惑道:“啊?”
我愣了一會兒,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想說這孩子闌尾發炎了,還想說秦老師你的車如果沒爆胎能不能救個死扶個傷,先把我們娘兩送去醫院一趟。一緊張就說錯話了。”
我還沒表達完,他已經把車門拉開,把我推上了副駕,又把顏朗重新放回我大腿上,自己也坐回了駕駛座,見我抱著顏朗不方便,還傾身過來幫我扣好了安全帶。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我和顏朗都來不及發表任何意見。
我心想今天真是碰到好人了,忙感激道:“謝謝你啊秦老師,T大附屬醫院。”
他發動車子,偏頭道:“去人醫吧,那邊的醫生醫術比較過硬。”
我擔憂地望了一眼緊閉著眼睛的顏朗說:“不用不用,去T大就成,那邊我能借到學生醫療卡,可以打對摺。”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秦漠的車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我有一種坐雲霄飛車的感覺。
肚子再痛也一直忍著一聲不吭的顏朗終於無法忍受,他說:“媽媽,我想吐。”
作為一個合格的母親,我本來應該跟他說:“寶貝,吐吧,放開了吐,想吐就吐。”但這是秦漠的車,這個車很高級,如果顏朗真把這車弄髒了估計把我們娘兩加一起賣了都賠不起。我想了一下,把外套脫下來擱在顏朗的嘴巴底下說:“吐這上面。”
正專心開車的秦漠騰出一隻手來在車座旁翻了翻,翻出一隻白色的紙袋說:“用這個。”我把紙袋接過來,想這車確實高級,設計得很人性化,連這麼細節的設施都配套齊全,果然和桑塔納2000不可同日而語。
吐完後顏朗的情況似乎有所好轉。
秦漠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顏朗的頭髮,轉頭看著我道:“孩子叫什麼名字?”
可怕的是他做這個動作時仍然保持著風馳電掣般的車速。
我提心吊膽道:“顏朗,顏料的顏晴朗的朗,秦老師您看著前邊您看著前邊。”
秦漠點了點頭,終於把視線放到了前方的大馬路上,說:“這名字起得不錯,挺乾淨利落的。”
我想,是啊,是不錯,我媽一直覺得她給顏朗這名字起得好,讀起來上口,寓意也深刻。改天得寫封信告訴她,連名人都誇她這名字起得好。這個消息肯定能為她枯燥的牢獄生活平添一抹亮麗的色彩。
顏朗在我懷裡動了動,我想把他抱上來點,他卻開始掙扎。我一顆心猛得沉到底,顫抖著說:“秦老師,能再開快點麼?顏朗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估計再開快點這車就能飛起來,秦漠說:“你給朗朗講講故事,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對了,他喜歡聽故事麼?”
我說:“他不喜歡聽故事,他喜歡聽冷笑話。”
他說:“那你給他講講冷笑話。”
我傷感說:“我不會講冷笑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一隻手掌著方向盤,沉思狀說:“從前有一個劍客,他的劍很冷,他的表情很冷,他的眼神很冷,他的心也很冷。最後…他冷死了。”
顏朗果然沒再掙扎了。
車在人醫跟前停下。
秦漠沒有聽從我的合理化建議,義無反顧地將車飆到了人醫。我抱著顏朗蹣跚著從車上爬下來,覺得以我的腳為支點的整個世界都在晃盪。
顏朗果然是急性闌尾炎,醫生建議動手術。而人醫不愧是秦漠這個名人推薦的醫院,單是手術費就要四千。
我說:“這個是不是必須馬上動手術啊,緩個兩天對孩子有影響嗎?”
醫生說:“影響倒是沒什麼影響,我們可以先開點藥控制住孩子的病情,但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晚都要做這個手術的,緩兩天沒什麼意義。”
我說:“這個時間其實還是有意義的,足夠我轉院了。”
去年周越越去T大附院割闌尾,連手術帶住院二千五,因為借了醫學院同學的醫療卡,打對摺下來省了個零頭才一千二,這還不算,住院三天期間院方還贈送了三頓食堂的盒飯。周越越去年二十四,比顏朗大三倍,那闌尾也肯定比顏朗大三輪,割下來這麼便宜,沒道理顏朗割個小闌尾卻要花周越越的三倍多價錢。何況作為一個上有七十老外婆,下有八歲小兒要贍養和撫養的窮學生,我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拿得出四五千塊錢出來。雖然市場經濟之後,我們沒有辦法選擇挨不挨宰,但萬幸還可以選擇在哪裡挨宰。於是我決定帶著顏朗去T大附院挨宰。
但秦漠卻堅持要顏朗立刻動手術。我覺得他可能認為只有讓顏朗立刻動了手術,才顯得他今天晚上這一趟不虛此行。
作為一個名人,秦漠顯然不瞭解有免費公廁上就絕對不上收費公廁的窮人的世界。
我嘆了一口氣說:“秦老師,是這樣的,你有沒聽過我們這裡有句話叫人民醫院宰人民啊。哦對,你應該沒有聽說過,我聽人家說你一直在國外的。人醫的醫生們藝高人膽大,所以他們這裡收費也收得特別膽大,除了特別傻的人民群眾,我們一般的人民群眾是不會隨便來人醫看病的。”
秦漠抱著打了針之後在睡覺的顏朗說:“我病了就都是來人醫看病的。”
我吞了口口水說:“啊哈哈,我不是在說你,你肯定不傻呀,你看,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瞭解情況嘛,啊哈哈~~”
秦漠沒在意,說:“我這裡有張他們醫院的VIP卡,據說中小手術可以一到兩折優惠。”
我說:“哦,難怪你要照顧他們,果然市場經濟了,連醫院這種公益服務機構都開始搞促銷了。”
秦漠輕描淡寫地緩緩說:“既然他們宰了那麼多人民群眾,我們不反過去宰他們幾次也說不過去。”
我說:“對,你說得太好了秦老師。”
因為有秦漠的這張VIP卡,顏朗得以立刻在人醫動手術。
秦漠說他先出去一下。
我曾經聽周越越說他們學建築的有很多人都是秦漠的粉絲。粉絲們還在網上自發建立了一個民間組織來擁護支持秦漠,叫做禽獸俱樂部。這個禽獸俱樂部顧名思義,裡邊的每一個會員無論男女都是禽獸。我第一次聽她這麼說的時候,心裡直犯怵,想這姓秦的得是多禽獸一個人啊,才能有這種感召力把五湖四海的禽獸們都聚集在一起。後來我才弄清楚,禽獸是對秦漠的粉絲的暱稱,這是當今社會的一種流行說法,就比如說如果是周越越的粉絲就得叫月餅,如果是我的粉絲就得叫顏料一樣。
總之,秦漠出去之後,立刻就有一個禽獸來向我搭訕。我判斷她是一個禽獸主要在於她問我三句話句句不離秦漠。
我和她的對話是這樣的。
她說:“小姐,剛跟你在一起那人是秦漠吧?”
我說:“啊?秦漠是誰,小姑娘你戴著墨鏡可能沒看清,那人不叫秦漠。”
她把墨鏡拉下來一點說:“你別想騙我,那人要不是秦漠我把鄭明明三個字倒著寫,我看你們表現得挺親熱嘛,你跟秦漠是什麼關係?”
我想這下可不好,遇到一個行家。但好在秦漠不是什麼大名人,除了搞建築的和搞建築的人的朋友們應該認識他,一般人不認識他也是正常的。就跟全津巴布韋人都應該知道他們的總統叫穆加貝,而我們中國人只需要知道津巴布韋這個國家叫津巴布韋不叫津韋布巴就很可以了。
我說:“啊,原來那個人叫秦漠啊。我不認識他,真的,我跟他就是路人甲和路人乙。你說的這個鄭明明我倒認識,水陸空三棲大明星啊,呵呵,我兒子還是她粉絲呢。話說回來,你幹嘛要倒著寫人家鄭明明的名字啊,人家鄭明明又沒有得罪你。”
她把墨鏡再拉下來一點:“你不要狡辯,秦漠那種個性,會跟一個路人甲表現得那麼友好親熱?算了,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問他。還有,你真認識鄭明明?我就是鄭明明。”說完高跟鞋一踩,順著秦漠離開的方向跑了。
我愣了半天,覺得當今的化妝技術真是高超,這明星卸妝前和卸妝後簡直就跟兩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又覺得今天真是個黃道吉日,在人煙稀少的馬路上能碰到一位名人,在人煙同樣稀少的手術室外邊居然還能碰到一位名人,難道全C市的名人集體傾巢而出體驗生活來了?
不過顏朗的直覺真是敏銳,秦漠和鄭明明之間果然是有點什麼的。雖然顏朗由於個人偏見一直十分反對秦漠和鄭明明在一起,但客觀來說,我認為秦漠和鄭明明在一起確實比顏朗和鄭明明在一起更加般配點。我想要是秦漠和鄭明明真在處對象,而我作為一個路人甲,竟然不經意間就做了顏朗的幫兇,直接引發了人家兩口子的家庭矛盾,這個罪過就實在太大了。所以直到秦漠回來時我一直很惶恐。
他身上的風衣被脫下來搭在手上,右手提了個鞋盒。走到我跟前坐下,把鞋盒打開拿出一雙女式運動鞋。
我想他果然是把鄭明明惹毛了,要買雙鞋子賠禮道歉把別人小姑娘的心再追回來。受TVB的臺慶大劇《珠光寶氣》的影響,我還以為名人給他們女人送禮物不是送外國進口純血馬就是送鑽石,那鑽石還不能是碎鑽,還得是特別大一顆一顆的頂級鑽石,原來實際情況是隻要一雙阿迪達斯的運動鞋就可以把這些名媛搞定,現實真是殘酷得令人髮指。
秦漠說:“來,試試看。”
我背顏朗來醫院的時候嫌高跟鞋礙事,就直接把鞋子脫了甩在路邊,這一晚上都只穿了雙棉襪行走江湖,此時白棉襪已經看不出它原來的色彩了。
我推辭道:“不好不好,您找個小護士幫您試鞋吧,我試了準得讓您再把這鞋刷一遍才能送您女朋友,其實這鞋子不用試,您眼光好,就這麼看著都很好看,穿在您女朋友腳上肯定更好看。您女朋友一看這麼好看的鞋子穿在自己腳上,心裡肯定特別樂意特別開心,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全部忘了。”
秦漠愣了愣,接著笑了笑。人家說不愛笑的人笑起來都格外漂亮,可見秦漠平時是不怎麼愛笑的。這春回大地百花盛開的一笑之後,他把鞋帶解開:“剛才醫生跟我說醫院裡禁止只穿襪子不穿鞋,這鞋子你先暫時穿著吧。”
我端詳了會兒這雙鞋子,以一個外行人的眼光判斷它定然不是盜版的,而且這麼精緻的做工必然會搭配一個奢華的價格,心裡頓時覺得暗無天日。我說:“秦老師,這鞋子您還是留著送您女朋友吧,我待會兒出去隨便買雙布鞋就成。”
他皺了皺眉:“別任性。”
我說:“啊?”
他自己也在那邊愣了半天,愣完了把鞋子收起來淡淡說:“對不起,顏小姐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不知不覺就把你當成她了。”
有句家喻戶曉的諺語,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其實秦漠只需要把我和顏朗送到醫院門口就很日行一善了,可他這麼跑前跑後的比自己兒子病了還盡力,這下還專門買了一雙運動鞋過來,讓我簡直不能理解。我聽說有的名人愛好酗酒,有的愛好嗑藥,有的愛好當第三者,有的愛好打老婆,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名人特別愛好做好事,而且還得把經手的好事做得一絲不苟的,秦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名人。
秦漠說:“朗朗這個手術還得再做一會兒,走吧,我帶你去找被你扔了的那雙鞋。”
我猶豫了一下,他沒再說什麼,把鞋盒提起開始往外邊走。
一個假裝很忙實際上一直在周圍旁觀的中年護士悄悄靠近我:“姑娘你可別跟著去,那人跟你非親非故的卻這麼幫你,一看就是別有用心,你跟著去了肯定要吃虧。”
我深刻認識到社會果然已經不再淳樸了,因為做好事要想不被輿論譴責竟然顯得那麼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