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哭了,“我見她一直打電話來追問爹的下落,又恐嚇我,只好捏造一些話來告訴她,打發她走,沒想到——蜜絲林,請你原諒我——”
我說:“這件事與我的名譽兼安全有關,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斬,做了路倒屍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錢玲玲也回頭來道歉——“我實在是誤會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勢力這麼大,錢小姐,我不得不小心從事!”我跟警方說:“有什麼事請隨時通知我。”
回到家時間已經很晚。
電話鈴在黑暗中響起來,一聲又一聲。
我轉過身,靠起來,扭亮床頭燈。
電話鈴還在響。會是誰呢?
我去接電話,只拖著一隻拖鞋。
“誰?”我問。
“林小姐?”
“誰?”我的聲音尖起來,半夜三更,一個獨身女人接到神秘的電話,我哆嗦一下,看看鐘,三點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來了!”我馬上諷刺起來,“你可有看看現在是什麼時間?”但卻不覺鬆了口氣。
“林小姐,很抱歉,我還在紐約,剛才掌珠跟我通過電話,我決定儘快趕回來,林小姐,這次完全是我們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銷案。”
“你真以為我是鬧著玩的?你情節省開銷,掛下電話吧。”
我摔下話筒,回到床上,經過這麼多年,我的電話居然還沒有摔壞,真值得詫異。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吃茶。
她說:“你的情緒看上去穩定得多了。”
“是,為什麼不呢——激動又補救不了事實。”我躲在她家的紗窗簾後面。
我把紗披在頭上臉上,冒充著新娘子。
又把花瓶裡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翹,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說,“新娘打扮很適合你。”
“比利時紗邊,將來我的禮服要比利時紗邊的。”我說。
“那麼他最好賺多點鈔票。”弗羅賽太太笑。
“我喜歡能賺錢的男人。”我仰仰頭。
“是嗎?”
“除非我愛上了他。”我嘆口氣。
“吃點心嗎?”弗羅賽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撥蘭地卷。”
“吃!吃!”我說,“拿出來。”
她用著的廣東孃姨白衣黑褲地走出來,服侍我們吃點心。
“翹,你的毛病就是戀愛次數太多。”她說,“一下子忘掉理想與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優點。”我說。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說。
“讓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說。
我裝一個史諾比式微笑,牙齒全在外邊。
弗羅賽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運,”她搖搖頭,“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運。”
“我的命運?你替我算一算。”我說。
“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她問。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發展。”
“你在逃避什麼?”弗羅賽太太問。
“我自己。我不喜歡我自己,故此一當有男人對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說,“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弗羅賽太太說,“我看著你成長的。”
“我母親卻不相信我,她還看著我出生呢。”我說。
她笑一笑。
我告辭回家。心血來潮。得饒人處且饒人,跑到警局去銷案。
何掌珠在家門口等我。
我驚異。
“你在這裡等多久了?”我問。
“兩點半來的。”她眼睛紅紅。
“你為什麼不先打電話?”我開門,“快進來!站了兩個鐘頭,累都累死了。”
“電話沒人聽。”她說。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嗎?”我說,“如果我吃完飯才回來,你怎麼辦?”
“我情願站在你門口。”她說。
我看著她的面孔。“發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蒼自著面孔點點頭。
“你爹又有什麼花樣?”我遞一杯茶給她。
她低下頭,“爹沒有怎麼樣。”
“我把案子銷了,我頂怕事,人家會想:這歌女為什麼不去找別人,單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會控訴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沒聽進去,她說:“蜜絲林——”她有十二分的難言之隱。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著她,“你——”
她恐懼的說:“我怕我是懷孕了。”
老天。我坐下來。
她嘴唇哆嗦,瞪著我。我並不是救命菩薩。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沒有。”她顫抖的說。
“驗過沒有?”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驗。”
“還沒有驗?那你怎麼知道呢?”
“已經一個多月了。”她說。
“他是誰?”我問,“是不是男同學?”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護,他也應該負一半責任,真的。”
“我不想見他。”她掩住臉。
“我叫他出來。”我溫和的說,“大家對質一下。”
“他會侮辱我,我不要見他。”掌珠怎麼都不肯。
“你愛他嗎?”我問。
“不。”
“你會跟他結婚?”我問。
“不。”
“你會不會要這個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聲音像受傷的動物的慘嚎。
我把何掌珠擁在懷裡,抱住她的頭。“別擔心,我們總有辦法,千萬別擔心,也不要怪你自己,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我覺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釋,”我拍著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會勉強你去見他,你放心,錯一次,乖一次。”
她蜷縮在我懷中。
我說下去:“可是我們先得尋個好的婦科醫生檢查一下,你先別害怕,鎮靜一點好不好?”我放輕聲音,“別哭,我在這兒。”
“蜜絲林——”她嗚嗚的沒法子停下來。
我說:“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樣的。”我搖著她,像哄嬰兒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滿失望,這當兒你自然傷心痛苦,事後……不過如此,事後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聽我勸,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順道取過日曆,翻出電話,撥電話過去找醫生。
護士說:“盧醫生明天上午要開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著想看醫生。”
“這樣吧,林小姐,我們是熟人,盧醫生明天九點才去醫院,你帶妹妹八點半之前到診所,好不好?”
“好,好,謝謝你,小姐。”我放下話筒。
“瞧,看完醫生,我們還可以準時上課。”我說,“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鎮靜劑,她彷彿好過點,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說,“你父親不是要在這一兩天回來?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這不是真的。”我說,“他很愛你。”
“他只關心外頭不三不四的女人與他銀行的進帳。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當然他是關心的,他只是表達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兒的總要原諒他一點。”
“我不會原諒爸!永不!上次他在學校裡攪得天翻地覆,連你都辭了職,現在同學們以什麼樣的目光看我!他從來都不會為我著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說。
我沉默。
我說:“我送你回去,明天我開車來接你,早點起床,七點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遠,”掌珠說,“還是我到這裡來吧,準八點。”
“也好。”我說,“我現在送你回去,不看著你進家門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臉,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頭髮梳好。
我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錯,錯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學乖。明白嗎?”
她點點頭,大眼睛中充滿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聽見我這番話,非要把我骨頭拆掉不可!”
“蜜絲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現在仔細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麼過的。彷彿是充滿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曉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種煎熬。
我開車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環境好到極點,真正背山面海。住在這種地方,還鬧意氣,照說也應該滿足了,但是當這一切奢侈與生俱來,變成呼吸那麼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慾望。
當我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我只希望母親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緊,最好不要事後一邊朗誦一邊痛罵。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別忘記,明天早上見。”我說。
她下車,攀著車窗,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這時候她父親在她身後出現,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說道,“請進來小坐。”
我說:“我沒有空。”
“林小姐,多謝你幫忙。”
“我只是幫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們一樣見識。”我冷冷發動引擎,把車子開出去。
回到市區還有一大段路,我打開無線電,風吹著我的臉,公路上一個一個彎,無線電播的柏蒂佩芝舊歌“田納西華爾茲”像惡夢一樣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記起我看過的一首新詩:
“——在本區的餐室中,
我與女友,
共享一個沙律,
看著鄰桌的一對老伴,
年長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為我的獨立,
而付出的代價。”
詩的題目叫《帳單,夥計》。現在我已經收到“獨立”的帳單,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錢玲玲小姐在門口等我。
我有一剎那的恐懼。忽然又鎮靜下來,因為姓錢的女士看上去像只鬥敗的雞,鬥敗的雞照例是不會再舉攻擊的,這是邏輯。
我用鎖匙開門,一邊說:“我與何先生沒有認識,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請你幫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錢小姐,你有沒有想到,臺灣女人在香港的名譽這麼壞,就是因為你這種人的緣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我開門進屋子,關上門。
那夜我沒睡好,我不能開冷氣,別笑,有兩隻鳥在我窗口的冷氣機下築了愛巢,生一堆小鳥。一開冷氣機,它們一定被嚇走,變得無家可歸,於是只有在熱浪煎熬之下睡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惜環境把我訓練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來按鈴的時候,我正在穿衣服,邊扣紐子邊去開門,掌珠穿著校服,我讓她坐下。
“換這條褲子與襯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說。
何掌珠很聽我的話。
“你父親知道沒有?”
“不知道。”她換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氣色看上去還不錯。”我說。
她沉默。在這一剎那她忽然長大。“蜜絲林的化妝恰到好處”與“蜜絲張有男朋友”時代已經過去。
我們默默出門,默默上車,一言不發的到醫務所。護士接待我們,我陪掌珠坐在候診室。我俏聲說:“希望只是一場誤會。”
醫生召她進去。我沒有跟著她,她總得有她自己的秘密。盧醫生跟她談很久。然後她到洗手間去取小便驗。最後她出來,我替她墊付醫藥費。
“醫生怎麼說?”
“明天再來看報告。”掌珠似乎鎮靜很多。
我跟護士說:“應該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點左右打電話來吧。”護士說。
我與掌珠回家換校服。
她問道:“蜜絲林,你不罵我?”
“罵你?”我問,“為什麼罵你?”
“我做錯了事。”
“COMEON——”我說,“掌珠,女人一生當中。誰沒有看過婦科醫生?你以為這種事只發生在小說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們比普通人還普通,長得平凡,穿得樸素,這種人應該白頭到老吧,不見得。你會以為這種人對精神與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見得。不要認為你很重要,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我聳聳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說:“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媽媽。”
“快!”我扮個鬼臉,“我們要遲到了,還有,這件事千萬別跟人說起,我不想人家剝我的皮。”
四點鐘,我打電話到醫生診所。
盧醫生說:“並不是懷孕。”
我頓時有喜極而泣的感覺。
“如果她覺得不舒服,可以來接受注射,可是我勸她避孕,這樣下去很危險。至於不準的原因,是情緒上的不穩定引起內分泌失調,而內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醫學無法解釋。”
“謝謝。”我說,“我明天再來。”
“明早十時?”
“好。再見,謝謝你,盧醫生。”
我忙著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來,將好消息告訴她,她擁抱我。
我說:“掌珠,下次你會小心,會不會?”
“一定。”她答應我。
我們又去看盧醫生。掌珠把一張現金支票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