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要結婚了。
我跟母親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說出來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種女兒買件三百塊的裙子穿都會受她挑剔說攤子上同樣的貨色只十九塊——錢並不是她給的,簡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討生活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兒就跟陌生女人一樣。她避重就輕地問:“脖子上那算是玉墜嗎?”
“是。”
“多少錢?”眼光很輕蔑。
“數百元。”我說。
連女兒都能看輕母親實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開心,是嫌何德璋沒有四式大禮,唯唯諾諾的上來拜見岳母,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後,卻不見鑼鼓喧天,好生失望。
“這種玻璃能值多少?”她說下去,“真假有什麼分別?”
我笑笑。假作真時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幾時結婚?”
“快了,”我說,“到時才通知你。”
“現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來見岳父岳母。”
“會來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將來有什麼事你自己擔當。”
我忽然轉頭說:“這些年來,我的一切,難道你替我擔當過一分半分?”
然後我走了。
與蘭心約會,喝咖啡時笑說:“我還想,好好去算個命,瞧瞧運程,現在錢省下了,買塊玉墜戴。”
“顏色很好,你的氣色更好。”她笑說。
“你又何嘗不是。”
“大不相同,”蘭心苦笑,“從此我是前程未卜,跟著凌奕凱這人,步步為營,還有什麼自由?他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楊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萬確,貼切之至。嫁過去他家,我貼精神貼力氣又得貼薪水。我不是不曉得,翹,你只是嘴裡不說,心中何嘗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裡不說出來而已。”
我問:“那你還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蘭心嘆口氣,“現在每個週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要結婚找個伴,快快趁年輕生一兩個孩子,反正我確是愛他的,將來孩子大了,總有點感情,兩個人的收入並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適。一生就這麼過,不然還變什麼戲法?”
我不響,低著頭。
“女人就算是牡丹,沒有綠葉,光禿禿的有什麼好看?”蘭心笑,“你別以為我從了俗,命運可悲,這裡十個女人,九個半走上這種路,也很有樂趣,十五甘年後,妻子在家搓小麻將,老公在外約女秘書喝下午茶,大家隻眼開隻眼閉,兒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們照我們的方法活下去,太陽也一樣照在我們頭上。翹,我一向替你擔心,怕你場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現在我再為你高興沒有了。”
蘭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後又有什麼用處?
她還是結婚了。
像我,也決定結婚了。
那日,我的禮服自倫敦運到,我在家試過又試,把每一層紗貼在臉上。忽然我想起弗羅賽太太,我一定要把這件禮服給她看。
還是先給德璋看?
多年來我都留戀著帽子店,對雪白的婚帽愛不釋手,現在終於可以把帽子擱頭上了。
德璋會怎麼說?他會說:“很好,我喜歡你穿白紗,新娘子應該穿白色。”
或者:“你終於搞通思想,不再介意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會有很諷刺好笑的置評。
我微笑。
車子到他家,女傭人來替我開門。
“先生不在家,”她說,“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辦公室?”我抱著禮服盒子進屋。
“這位客人是女的,她說稍等無所謂。”女傭說。
“你怎麼讓陌生女客進門?”我問。
“是小姐帶她進來的。”女傭人說。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覺得事情非常蹊蹺。
“她在樓上房中。”
“女客呢?”我問。
“書房。”
掌珠不應在家,我看看錶,她還沒放學。
我應該去看掌珠還是那個女客呢?
我有種感覺那女客或者會是錢玲玲。終於找上門來,我在她面前真是黃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說著與何德璋沒關係,現在又要嫁他。
我上樓去找掌珠,敲她房門。
她沒有應,我推門進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遲鈍,轉過頭來看見是我。“蜜絲林。”她說。
“你不舒服?”
“沒有。”她自床上起來。
她的聲音飄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你爹呢?快叫他回來,”
“我已經叫他回來了。”掌珠說。
“掌珠,什麼事?”我問。
“你有沒有見過樓下那個女人?”她問我。
“是誰?錢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發她,”我霍地站起來,“反了,把你嚇成那樣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說。
我轉過頭來,“那麼是誰?”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麼?”我問:“她有什麼證據?”
“她的面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面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捲髮,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揹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隻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天然捲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豔,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豔——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麼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麼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裡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於聽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睛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隻鑽鐲,只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於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裡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麼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捨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
媚說:“是不必退回去。現在又不演粵語片。”
“三件都是好東西。”我說,“以後做客人拜菩薩也有點東西掛身上,不至失禮。”
“我喜歡那三串珍珠。”媚說。
“這隻戒指也不錯。”我說,“三卡拉。我現在對鑽石很有研究。”
“你不難過?”她問。
“當然。眼看飯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為什麼?”媚問。
“因為你也沒有對我哭。”我說。
她哈哈笑起來。
我把戒指轉來轉去,“將來養老,說不定靠它,還遇上貴人了呢。”我也笑起來。
媚說:“你的笑聲太恐怖了,別笑下去了,粵語武俠片裡歹角出場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來法力無邊,我啥也沒有。”
“至少你還有母親,我沒有。”媚說。
這倒提醒了我。我還不知道怎麼向老母交代,前一陣於才向她表示我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現在摔下來,第一個踩我的當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麼好向親友們交代。
“我母親?”我反問,“她是我生命中的荊棘與障礙,沒有她,我如何會落到這種田地!”
“不壞啦!”媚點起一支菸,“你不算虧本啦。”
我心中有一絲溫柔的牽動,痛了一痛,我是喜歡何德璋的,只有他會得容忍我出去買一千二百元的《紅樓夢》看,只有他。
但是我沒有抓住他。任何條件比較好一點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羅賽太太,她說道:“喝一杯熱茶吧。”
我說:“我真想與他結婚,而且是他先提出來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我很大方,我沒有去煩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沒討還你帶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禮物。”弗羅賽太太說。
“每個人都一個價錢。”
“你覺得你的價錢很好?”弗羅賽太太諷刺我。
“在你來說,當然我不應收他這些禮物,但我們不同,我們這代世風日下,道德淪亡,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傍身,總是好的。”
“或者你是對。”她嘆氣,“現在你打算怎麼樣?”
“找一份工作。”我說,“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說。
“我想我不會結婚。”我說,“太遲了,我現在年紀已經很大,戀愛結婚生子之後,都快四十歲,還來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說,“買好婚紗,結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後的日子呢?”弗羅賽太太問我。
“像你這樣,”我說,“喝紅茶,坐在陽光下看書,約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總會過的。”我掩著臉。
“很快會過的,創傷的心……我們痊癒得很快,轉一個街角,你會碰到另一個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個旅行團,你反正已經參加了這個團體,不走畢全程看看清楚,多麼可惜,代價早已付出,多看一個城市總好的。”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或者。”
但是我還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淚自我手指縫中流出來,滔滔不絕。
弗羅賽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說:“生命的道路還很長呢,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