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河向東流,河是思行河,向東是王都方向。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更見平穩,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後,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面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著見到他要當面道一聲謝,再關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有沒有什麼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著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閒,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傷悉數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後,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僕茶茶看在眼裡,默在心中,著急地稟報陌少:殿下思青殿心切,日日以手捂肚,嘆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凌晨去探過青殿後,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剋制著不當茶茶的面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眼中閃著淚花,多麼溫柔的殿下,多麼替人著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顆山頭的哪棵蔥,嘆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最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將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麼透,也當順她的意承她的情,這才是做忠僕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說。
茶茶被這麼一誇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內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全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將青殿解決了。活該青殿觸這個黴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無聊。恰陪同在側的禮官佔出今夜將天布繁星,夜色風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致,令禮官們將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臺收拾收拾,欲在風臺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麼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著君後及兩個公主端著架子掐著點兒邁上風臺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出一抹狠色並一抹譏誚之色,她淡定地往嘴裡頭塞進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著河風飄飄,倒是裝點出一副好體面。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仗著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玄機。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曖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志趣上看,其實還頗為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板臉抱琴坐在琴臺上快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餑餑,不只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後都有一聲問候。風臺上滿堂濟濟,開場舞畢,君後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著鳳九:幾日不曾見著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麼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著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曉,更得遑論他什麼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麼,只得含糊順著君後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麼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掛念,著實惶恐。
臺上臺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著護魂草的靈獸又兇猛,若因此次為橘諾姊姊取護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別,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又向君後道:始空山取護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著實擔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嚇,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願,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現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後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密音入耳:息澤他上船後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誆她老爹,於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瞭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嫦棣是個甚動機?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面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爭風喝醋之事,檯面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流逸聞,大喇喇擺到檯面上來,卻委實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為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步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隻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作出一個局罷。
將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著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曄定了親,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姻緣,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麼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麼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卻是幾百年累在那裡,比之沉曄,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更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為忌憚,自然要顧全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麼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實,導致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眾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後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後再辯,也只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後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雨飄搖之時,上君為保全她名譽,自然想方設法將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隨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著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而言,他將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從細處看,的確讓她失了些面子,但從大面上看,卻是為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各個皆伶俐人,不管內裡如何,門面上自然要裝得平穩、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並不贊同此事,接著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區區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正有個什麼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將話題帶轉,一個有眼色的老醫正趕緊站出來,回稟確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見成效,是以已命藥童熬成熱粥,獻給公主們調理體寒之症,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上君正頷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最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髮的端肅樣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餑餑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隱,河風渺渺。息澤神君手裡頭搭著一條披風,見得出有趕路的風塵僕僕,臉上卻無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臺上站穩,淡淡與上君君後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將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兜頭罩下來:河風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裡鑽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將她面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倒抽氣聲。
鳳九艱難地從披風裡把頭鑽出來,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靜全然不見,一眼定格在息澤嘴角邊的杯子上,腦袋一轟,伸出一隻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澤轉頭,臉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麼分別?
鳳九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避開旁人目光,捂住半邊臉懇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息澤頓了片刻,言簡意賅道:因為我以前吃錯藥了。埋頭將從湯盅裡倒出的一碗熱湯遞給她,來,這個喝了。
今日息澤神君從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鳳九簡直一頭霧水,疑惑地接過熱湯:這什麼?你做的嗎?湊到鼻端一聞,讚歎道,你竟然還會下廚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賞會下廚的人了,改日咱們切磋切磋。
息澤手裡的杯子晃了一下,臉上卻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廚,看著茶茶做的。
因並非什麼正宴,氣氛並不拘束,羅帷後頭傳出樂姬撥彈的三兩聲絲竹,座上諸君各有攀談,倒不顯得鳳九他們這一桌几句言語的突兀。
只是,先前嫦棣鋪墊了那麼一出,世人皆有顆八卦的心,諸位臣子雖你一句上次借賢兄的那本註疏,見賢兄文稿上頭朱字的批註,可謂字字珠璣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鄉野見識豈能同賢弟相比,不敢認得幾個字便自負有學問,倒叫賢弟笑話,面上瞧著像是小談小酌得熱鬧,實則眼風都立起來,耳朵都豎起來,全向著息鳳二人這一桌。
息澤不遠千里趕回來赴宴,上君自然要拎著空閒關懷兩句,看在息澤的面子上,亦難得關懷阿蘭若兩句,道:方才息澤說你近日用不得薊柏果,卻是為何?
為何?鳳九當然不曉得。瞧了一眼息澤,試探著向上君道:可能因為薊柏果是好東西,橘諾病著,應該多吃點,所以我吃不得?唉,其實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顆善讓之心,個把果子給不給吃其實不放在心中,卻連個話頭都還沒挑起來就被息澤生生截斷:她正用著護魂草,護魂草與薊柏果藥理相沖,她受不住。
鳳九心道,你向著橘諾便向著橘諾罷,我又沒有說什麼,編哪門子瞎話,心中計較著,沒留神脫口而出道:我沒記得我在服護魂草啊?
息澤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裡的不就是?
鳳九看向碗中,愣愣道:這難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魚湯?
息澤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兩片姜,道:護魂草生在極陰之地,腥氣甚重話還沒說完,精通廚藝的鳳九已是滿面開悟地明瞭:哦,所以這道菜你是先用魚的腥味來擋著護魂草的腥味,再用薑片來去掉魚的腥味?不失為一個有見地的想法,但還有一個做法我方才想起來也可以同你探討探討。這個草雖然腥吧,用羊肉的羶味我覺著也該壓得住它
息澤滿面贊同地道:下次咱們可以試試。
一旁服侍的茶茶終於忍不住插話:二位殿下,其實這不是一道菜
風臺在他們一派閒說中漸漸靜下來,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面色鐵青,座下的臣子們低頭互換著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澤道:這麼說,那護魂草,你不是取給橘諾的?
鳳九頭一大,倒是忘了這一茬。
這麼說,幾日未見息澤,他高山涉險,卻是為自己取護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記,就算有個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個責任,但做到這個地步他也實在太過敬業,何其值得學習
鳳九腦中胡亂想著,眼中胡亂瞧著,見息澤瞅了一眼橘諾,目光重轉回主座,面上神色卻極為莫名地道:若不是為了阿蘭若,始空山路途遙遠山勢又險峻,我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後確邀我診看過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沒有什麼,無須我診看了,倒是阿蘭若,不看著我不大放心。
鳳九一口茶嗆在喉嚨裡:你胡說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錯藥了?
息澤側身幫她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道:哦,那是因為我難得下山一趟到宮裡,你卻沒有來找我。
鳳九沒有想通這個邏輯,皺眉拎著他話中一個錯處:明明是你沒有來找我好吧?
息澤眉間的微蹙一閃而過,這個問題該怎麼答,他想了片刻,誠懇地胡說道:我來找你了,只是你見到我卻像沒有見到,整日只同你師父在一處,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實是因為在吃醋。
蘇陌葉反應快,趕緊攤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鳳九卻是目瞪口呆得沒有話說。
息澤又說了什麼,蘇陌葉又說了什麼,上君又說了什麼,因為鳳九的腦子已被氣得有些糊塗,全然沒有注意,連晚宴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曉得,回過神來時,風臺上唯剩下她同蘇陌葉二人。
河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顫顫巍巍向蘇陌葉道:陌少,你覺不覺得今日這個息澤有些有些唉,我也說不好,總覺得
蘇陌葉卻笑了一笑,接著她的話頭道:是否讓你覺得有些熟?
熟?蘇陌葉一個提點,令鳳九恍然。息澤神君某些時候,其實同東華帝君倒有些相類。她撓著頭下風臺,心道若是東華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澤神君為平生知己,屆時怕連宋君也需得讓出帝君知己這一寶座了罷。倘若帝君喝個小酒下個小棋不再找連宋君,連宋君不是會很寂寞嗎,不會哭吧?呃,不對,連宋還可以去找蘇陌葉。看來沒有女人,他們也過得很和諧嘛
歸臥已是亥時末刻,許是護魂草之故,鳳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卻發現床前新設了一榻,隱有亂相。招茶茶來問,道息澤神君昨夜在此小臥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廚中,似乎正同幾個小廚學熬粥。
鳳九一個沒穩住,直直從床上跌下來,茶茶羞澀道:殿下可是惱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倉,殿下自有枕蓆,他卻為何另行設榻?臉紅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問,後來才明白,乃是神君體貼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設床榻。未與殿下一床,卻並非神君不願同殿下圓那個房~~
鳳九跌在床底下,腦門上一排冷汗,顫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圓房。圓房之事,鳳九不懂,她沒譜的孃親和姑姑也並未教過她,但她隱約曉得,這樁事極其可怕。息澤到底在想什麼,這簡直無可預測,唯今之計,怕是唯有找萬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對策。
不過,找陌少,也須填飽肚子,縱萬事當頭,吃飯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過頭,她方梳洗畢,飯還未擺上桌,陌少已出現在她艙中,眉眼中淺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書讓我過來,所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秘談,也不怕息澤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讓鳳九晃了晃頭。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著要吃肉粥,卻不知為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隱約開始發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麼房中留書。
她並未在他房中留過什麼書,更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著他,只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費了那麼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著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別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麼了?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著手坐在橘諾對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抬手,不急不徐倒一壺熱茶,瞥她一眼道:急什麼,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適宜的火候,烹正適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適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我急一些又有什麼,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為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態,臉上會有什麼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將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將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乾淨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顏面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今日,只我們兩人前去又怎麼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內鴛帳高懸,為了擋風,茶茶早幾日前便將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隔在了外頭。
床幃略顯凌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臥在枕蓆之上,少女身上僅著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豔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著身下的青年,著實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下一步,又要做些什麼?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麼:拖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著她:這四步做得倒熟。似嘆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裡學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嘆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裡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裡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
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裡邊什麼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著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書裡有沒有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麼?
她離開他一些,將他的臉看清,點了點頭: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更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後,就是第二天早上了。抬身疑惑地道,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著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著她,良久才道:我覺得你看的那本書,刪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著:是姑姑給我的書,才不會刪減什麼東西。一邊自顧自尋找床上有沒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書說不準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刪減了什麼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真注意過,因為從未貼得這樣近。或許過去其實有這樣靠近的時候,只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書本中刪減了什麼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放開壓住青年的一隻手,轉而移向他的衣襟,將一向扣合得嚴謹的襟口打開。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為。她湊過去用手細細撫摸,摸了一陣,頗為羨慕地讚歎:鎖骨欸,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願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孃親說因為我長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本來是有的。邊說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麼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隻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鬆,一抬手薄被已穩穩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為不是你的身體,其實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動作間衣襟敞開得更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麼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只將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著頭,明明是個陳年久遠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捱過去,緋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憂地道:塗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著她的話,聽不出什麼情緒地道:可能是,因為又添了新傷口吧。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著青年的領口找了半天,卻只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指尖觸上去,微微抬頭,嘴唇正對著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裡嗎,那我再給你塗點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為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著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穩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麼用力地壓著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動彈,但她也並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靜地瞧著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樣沉靜。他瞧著自己,卻像是瞧著別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著也像是別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麼?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快點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後半句,卻執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為什麼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忡,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著一隊侍女浩浩蕩蕩闖進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床幃後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冷,你躺下來。隱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姦,要講個技術,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哆哆嗦嗦自出帳伏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將床上的鴛鴦打個現行。
論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麼體統,只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抬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面義憤難以啟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苟且,螻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顏面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著這個,該怎麼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躥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甕中鱉,帳外雙目錚錚然守著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後並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後頭鳳九的畫舫,統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著上君忙著跪下做戲,並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更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裡頭飛銀刀將阿蘭若釘死在當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船艙,她牙縫裡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嚇,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這出戏一步一環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雲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著她身後,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歪在地上。
身後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裡側,外側坐在床沿上的銀髮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著鞋,卻哪裡是什麼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於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的姦夫,卻實實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顏色中看不出什麼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髮微亂,衣衫大面上瞧著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實,晨光灑進來,是段好風景。
鳳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並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將床上的鳳九裹得嚴嚴實實,輕輕鬆鬆地打橫抱起來,途經屏風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面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著實不曉得該說什麼,含糊地亦點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一族頭兒說出這個話,已經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醜事無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
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於沉聲喝道:住口。嫦棣嚇得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著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去。嫦棣垂著頭,指甲嵌進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著艙口道:你怎麼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抬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簫的蘇陌葉。怎麼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抬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著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著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將計就計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卻將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的。
他心中罵著大爺,面上卻依然含著笑意,起聲道:著實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裡,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書,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著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別信他,他全是胡說!
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裡還存著這份不知出於何人的手書為證來著。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然鐵青,求助似的緊盯著一旁的橘諾,橘諾只做垂首不語,雙手隱在袖中,身子卻像繃得極緊。
上君含著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將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無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著像氣得不輕。無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醜。若他不曉得,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將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將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裡子和麵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擁著上君離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後腦勺,將洞簫在手裡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蒙倒是蒙對了一回,他確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跡其實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著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著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麼惑術。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將鳳九認做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惑術,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著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鑽了這個套。
他認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務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的吃個癟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的手裡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著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碎家務,他其實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著實沒有多做別的,只是拖到兩位公主將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他悟出來卻極有學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面子,著實罰不了兩位公主什麼。但撩帳子在後,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為了安撫他的面子親手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又無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將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凌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著他不如在小廚中瞧著動氣。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無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