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帕克再一次走進位於城區東部的PontediNona時,他那一向淡漠的臉上似乎略有動容。
從七歲開始,他就在這個貧民區長大,目睹了無數的鬥毆兇殺和毒品交易,也看到了社會最底層生存者的悲哀。人的生命,在這裡往往比一隻螻蟻更加脆弱。人的尊嚴,在這裡早就被踐踏成了最低賤的汙泥。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捱過多少打,受過多少冷眼。但他知道自己所承受過的一切,在傷害他的同時也滋養著他,因為上帝賜給他不是膽小的心,而是一顆剛強、慎守的心。
米婭的家幾乎一點都沒變,就連門口的那塊簾子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甚至還殘留著他小時候的隨筆塗鴉。當初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再踏進這裡。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卻又再次站在了這裡。
望著那已經模糊不清的塗鴉,他一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這時,門忽然開了。
靜香從門後探出了半邊身子,對著他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帕克,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他的心彷彿被什麼輕輕扯了一下,隱隱生出了幾分溫暖和悲傷並存的感觸。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詞了。
今天靜香的打扮還是那麼大方得體,淺茶色的外套上佩戴著一枚精巧的白色珍珠胸針,更襯出了她那嫻雅溫柔的氣質。帕克在心裡暗暗讚歎了一聲,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波動,只是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了她,低低說了句,“生日快樂。”
“謝謝。快點進來吧,米婭做了很多帕爾馬的菜式呢。”靜香笑著接過了那樣東西,熱情的將他招呼了進來。
米婭聽到聲音也從廚房走了出來。一看到來人是帕克,她似乎有點不敢相信,結結巴巴道,“帕克,我……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我還以為只是靜香說說而已。”
帕克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冷聲道,“我只是因為靜香才來這裡,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米婭顯然對他的態度並不在意,還陪著笑點了點頭,“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你能來就好了。能來就好。”
靜香趕緊衝著米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晚餐可以開始了。
帕克坐下來的時候無意中掃了一眼那張桌子,發現今天的菜果然都是帕爾馬的菜式,帕爾馬火腿蜜瓜,帕爾馬奶酪蔬菜卷……無一例外都是他小時候非常喜歡的。
他的心裡不由微微一動。原來,過了這麼久,她還一直記得自己的口味。
在最初時,帕克和米婭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米婭是想說不敢說,而帕克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在這種情形下就更不知說什麼好了。不過在靜香想方設法找了幾個話題之後,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兩人也總算是有了一點間接交流。
“米婭,原來你的父親是帕爾馬人,怪不得你會做那麼棒的帕爾瑪火腿,“靜香又找了一個新話題,“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跟隨父母去吃意大利菜,我怎麼都不肯吃那些帕爾馬生火腿,非要廚師長拿去燒熟了再拿出來,結果到現在還被哥哥們取笑。”
米婭啞然失笑,“有的人的確是吃不慣這種生火腿,不過帕克就很喜歡,記得有一次半夜裡我聽到廚房有聲音,結果他父親下來一看,原來是這孩子在偷吃火腿,還吃得……”
帕克及時的輕咳一聲,阻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臉上飛快掠過了一絲尷尬之色。
靜香偷偷看了看他,腦海裡不由就想像起這個冷酷的帥哥偷吃火腿的情景,越想就越是覺得好笑,真看不出帕克也有那麼可愛的時候。帕克察覺到了靜香在偷笑,神情更加尷尬了,忍不住對米婭抱怨了一句,“我小時候的事你倒記得清楚。”
米婭愣了愣,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暗淡的薄霧,“身為母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兒子的一切。但是做了那麼多錯事的我,已經錯過了兒子的很多過去……”她用祈求的目光望著帕克,“只是……希望將來我老去的時候,能記住更多一點,能擁有更多一些關於他的回憶。”
帕克的眼角驀的抖動了兩下,像是逃避什麼似的立即轉開了臉。
“將來……太遙遠了。”靜香溫柔的笑了笑,“從現在開始,不就可以好好記住了嗎?”
米婭眼眶微溼,只能用不停點頭表達著自己混亂的心情。
晚餐結束之後,帕克並沒有多做逗留,以太晚了不安全為理由提出了先送靜香回家。
夜晚的貧民區,還是一如既往的嘈雜和髒亂。一身汙垢的孩子們高聲大叫著從他們身邊興奮的跑過,陰暗的角落裡斜躺著幾個毫無生氣的癮君子,是死是活也無人知曉,無人關心。
一想到帕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靜香的心裡不禁泛起了一絲酸澀。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帕克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她那白皙潔淨的肌膚在月色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令他感到胸腔下彷彿有什麼輕輕一蕩。
他急忙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一向認為自己的定力很強,尤其是對女人。可不知為什麼,眼前的這個女孩什麼也不用做,就能輕易就能勾起他作為男人的原始衝動……
“對了,我還沒看你給我的禮物呢。”靜香像是忽然想了起來,邊說便打開了手提袋。就在她翻找的時候,有一個東西正好滑出了手提袋,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帕克眼疾手快的撿起了那個東西。
“靜香,是你的駕照……”他的目光隨意一掃,有些不悅地將那張駕照遞給了她,“原來今天不是你的生日?”
“我……”靜香一時語塞,迅速在腦中搜尋著適當的藉口。
“你用生日做藉口,只是為了給我和她製造一個相處的機會吧。”帕克直截了當的將她的用意說了出來。
“對不起……”靜香垂下了眼瞼,纖細的睫毛投射下淡淡的陰影,“可是帕克你也沒有抗拒,你的心裡還是想要珍惜身邊的那個人對不對?你和米婭是彼此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血濃於水,這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我不希望你將來後悔,不想看到你難過的樣子……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了,你要責怪我也沒關係……”
“那麼,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不責怪你。”帕克神情嚴肅的打斷了她的話。那緊繃的面容令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嚴厲的教官。
“什麼?”靜香的身子似乎瑟縮了一下。或許是她太專注於一些別的東西,而忽視了他的真正身份。如果真的惹他生氣……
帕克留意到了她略帶緊張的表情,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起來,聲音裡也帶著罕見的溫和,“那就告訴我你真正的生日。”
靜香顯然有點吃驚,隨即也抿著嘴笑了起來。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純粹的笑容,那笑容彷彿帶著冬雪初融的暖意,儘管短促,卻已完滿。
“好吧,為了讓你不再生氣,我就告訴你好了,我的生日是……”靜香剛說到一半,忽然看到帕克臉色驀的一沉,接著她的身子就被快的不可思議的速度拽了過去!幾乎在同一時刻,有一發子彈擊中了剛剛他們站立的地方。
地面的沙土隨著子彈的衝擊力四處飛濺,清清楚楚昭示著他們遇到的危險。帕克將靜香推到了一邊,低低對她說了一句,“閉上眼睛,答應我什麼也別看。”說著他熟練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支伯萊塔92F,朝著子彈襲來的方向予以冷靜的回擊。對方偷襲不成似乎也有點慌了神,連打了幾槍都沒中目標,反而在準備撤退的時候被帕克無比精準的一槍爆頭。
靜香聽著身邊不停響起的槍聲,幾次三番壓抑住了自己的恐慌,一直都聽他的話緊閉著雙眼,直到他那略帶疲憊的聲音忽然低低迴響在自己的耳邊。
“好了,靜香,沒事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靜香立即睜開雙眼,想也沒想就急急忙忙上前查看他有否受傷,說話也由於太過擔心而顯得語無倫次,“帕克,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要是受傷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不,不,槍傷不能去醫院,還是找我哥哥的私人醫生好了……”
在仔細確認他沒有受傷後,她才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尷尬的發現自己的手正失禮的放在他的胸口上。
“啊!不好意思……我……”她正想收回自己的手,卻冷不防又被對方緊緊握住。他握的那麼緊,那麼用力,就像是抓住了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
“靜香……”他的聲音低沉性感令人沉醉,“是你說,要珍惜身邊人。你看現在,我的身邊就有一個值得珍惜的人。我不想等錯過了再後悔。”說完,他順勢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裡,果斷乾脆的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她和他,本就屬於不同的世界。如果非要勉強有交集,那麼換來的可能也不過是沒有未來的結局。儘管早已明白了這一點,但他卻還是無法及時抽身,一腳踩了下去,再沒有回頭路。
靜香先是驚愕的睜大了眼睛,但隨之湧入心頭的卻是化不開的柔情似水。
四周彷彿都瀰漫著他身上那股橡樹苔蘚與菸草葉子混合的淡淡香味,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的伸出手攀住了他的脖子。這個動作彷彿給了他無聲的暗示和鼓勵,他的身體明顯微微一震,唇齒間的侵略也更加深入,更加纏綿。
她也嘗試著開始回應他。或許,這個吻,也同樣是她所期待的吧。
這一刻,什麼婚約,什麼西門寺,什麼家族的利益……她統統都不願去想,只想將自己最真實的情感全部釋放出來……
她和他相識的很普通。普通到她完全沒想到會愛上他。
她和他相處的很短暫。短暫到她以為彼此的交集僅此而已。
但,人和人的開始,有時就在那一瞬間。
不在再見那一刻,而在初見那一刻。
不遠處那盞僅存的路燈在掙扎著閃爍了幾下後完全熄滅了,沉沉的黑夜彷彿侵吞了所有的亮光,帶來永無止境的黑暗。
此時還被困在城堡裡的流夏,當然想像不到靜香和帕克會有這樣的發展。對於卡米拉,她或許還能猜測出幾分和朱里奧教授有關,但靜香的這個選擇,絕對會讓她大跌眼鏡。
瑪格麗特的家教課結束後還有點時間,流夏就順便幫她一起餵了短尾巴。短尾巴最近胖了不少,所以瑪格麗特將它的食料減半,還美其名曰——修身。
“老師,以後你還會再教別人畫畫嗎?”瑪格麗特邊逗著短尾巴邊問了一句,不等流夏回答,她自己又接了上去,“嗯,我希望老師不要再教別人畫畫了,這樣將來等你成了大畫家,我就是大畫家的唯一徒弟了,那聽起來多厲害。”
流夏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的志向就是成為大畫家的徒弟嗎?那可不行。我們中國有句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果一直努力的話,總有一天你會超越很多人,也包括你的老師。”
“真的嗎?”瑪格麗特那雙翡翠色的眼睛看起來閃閃發光。
“當然是真的。”流夏露出了和藹的聖母笑容。
“不過爸爸也和我說,如果喜歡畫畫的話,就一直畫下去,不要像他一樣不能做自己最喜歡的事。”瑪格麗特轉了轉眼珠,臉上明顯有幾分疑惑,“老師,爸爸為什麼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呢?”
流夏斂起了笑容,頗有深意地看著她,“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喜歡的事,所以瑪格麗特,千萬不要隨便放棄自己喜歡做的事。”
瑪格麗特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流夏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意外的看到床上放了一份扎著緞帶的禮物。從形狀大小上來判斷,這份禮物似乎更像是一個畫框。上面還斜插著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只有一句簡潔的手寫英文——Onlyforyou。
懷著疑惑的心情,她小心的打開了包裝,原來那果然是一幅畫。
只不過,這幅畫竟然是……
畫中的女子手持鮮花,半扶著滑落在胸前的古羅馬式的白色內衣,神情典雅秀美,眼神溫柔而自信,那種旺盛的生命力和若隱若現的美麗在流動中被畫家敏捷地捕捉住,再融合了溫暖明快的金色,用流暢自如的筆觸表現出了令人驚歎的華貴之美——
那是隻屬於提香的暖金色。
那是隻屬於提香的花神菲奧拉。
奇怪?這幅畫現在不是應該在議長夫人的手裡嗎?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而且,有某種奇特的直覺告訴她,這幅花神的的確確是提香的真跡。
既然自己怎麼都想不明白,那就乾脆去問問阿方索本人好了。
阿方索的書房門半掩半開著,裡面卻沒有他的人影。流夏走進去等了幾分鐘,正打算去別的地方看看時,忽然聽到了羅密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這次意甲最後一輪,能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就是羅馬隊和拉齊奧隊之間的德比戰。”
羅馬隊?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流夏的心裡不由微微一動,想要跨出去的腳步不知不覺就收了回來,在他們推門進來之前一個閃身躲到了高高的書架後。
“在最後一輪沒有結束前,誰也無法猜測出哪支隊會獲得聯賽冠軍。”阿方索邊說邊走了進來,並隨手關上了房門。
“除了我們。”羅密歐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最後的冠軍只能是拉齊奧隊。這次羅馬隊是主場,博彩公司開出的盤口是主隊1.8,平局2.0,客隊4.0,老大,你說這次我們能賺多少呢?”
阿方索沉吟道,“裁判那裡已經搞定了吧。”
“放心吧,帕克早就將盧卡搞定了。雖然羅馬隊有狀態神勇的託託,不過我們有無敵的裁判。這是一場11人對12人的比賽。”羅密歐笑得極為愉快。
流夏在書架後聽得全身發涼,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以前她也聽託託說過歐洲有些賭彩公司是被黑幫操縱的,但這樣的事情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難免讓她感到不寒而慄。最讓她心驚膽戰的是,這次竟然還和託託有關……
所謂的盤口就是博彩公司通過分析兩隊資料而得出來的賠率。拉齊奧本賽季開賽以來一直狀態不好,所以它會輸給羅馬隊的概率非常大,因此博彩公司才開出了1.8,2.0和4.0的盤口,也就是如果下注100元買羅馬勝出,當羅馬隊勝出的時候,博彩公司就要付出180元給下注人。但如果下注100買拉齊奧勝出,當拉齊奧勝出的時候博彩公司就要付出400元給下注人。如果下注雙方打成平局,那就是200的回報率。
羅馬隊的狀態這麼好,自然會有很多球迷買羅馬隊勝出,到時如果爆出一個小冷門的話,受益的就是博彩公司和操縱他們的組織。也就是,只有拉齊奧勝出,才會讓他們有最大的利潤可圖。
而一場比賽勝負的決定因素,除了球員的本身素質外,另一個最為關鍵的因素就是執行裁判的水平。所以賄賂裁判也往往就成為了一條捷徑。
流夏的腦袋裡亂糟糟一片,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要把這件事告訴託託。
帶領羅馬隊成為意甲聯賽的冠軍,也是託託一直以來的夢想。
他的夢想,他的汗水,他的努力,絕不能就這樣讓骯髒的金錢和利益玷汙。
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羅密歐笑嘻嘻地開了口,“對了,聽說你把那幅真的花神弄回來了?不過政府的投標工程還是被我們拿到了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使出了美男計?”
阿方索只是笑而不語。
流夏心裡又是格登一下,原來自己的直覺是準確的,那幅花神果然是真跡。
他這樣做,是因為之前她所說的那些話嗎?
那張小卡片上的字一下子又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Onlyforyou。
Only——foryour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