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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這樣做,為着你的緣故,你必須離開我去尋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願意呢。”

    “輪不到你選擇。”

    “或者我情願一輩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為人情婦並不是一份好職業,過幾年你會知道,名譽壞了之後,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麼人。”

    “你才二十三歲,現在決定獨身到老是太早了一點了。”

    李平緊抱住他。

    夏彭年苦澀的説:“對不起李平,世上那麼多人,我沒有愛你最多。”

    李平説:“我希望維修車永遠不要來。”

    “你知道什麼,李平,我也這樣想。”

    事與願違,它還是來了。

    他們兩人乘直升飛機折返中途站,沒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傭人看見李平,吃了一驚,原説要到一月底才回來,她沒有準備,正在工作間熨衣裳。

    見到李平,連忙出來侍候,忘了把一隻小小無線電關上。

    李平聽到熟悉的歌詞傳出來,仍然是那温柔淒涼的聲音: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的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從前流浪着遙望永恆,今天醒覺也如紅塵……

    李平有種衝動,想打爛這隻無線電,把它踢到角落,踏個粉碎,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它關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經不在乎發泄,命運要是決定這樣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鎖上房門。

    女傭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機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氣。”

    李平坐在織綿緞面子的貴妃塌上,抱着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説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劃,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儘可能為每一個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餘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裏面,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氣。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説出這一類不像人説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説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長窗,不聽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嘆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與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脱過去所有陰影。

    然後,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台,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着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於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氣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氣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氣我,顯得我與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

    “我都是為你好。”他説。

    李平別轉頭,嗤一聲笑出來。

    夏彭年恁地婆媽,也許他急於要説服自己,所以重複又重複。

    “得了,我相信你是為我好。”

    “我在這十年內都不打算結婚,我並無企圖甩掉你,有你在身邊,我是最快樂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畢竟一個女孩子的歲月經不起滄桑。”

    李平低聲説:“我知道是有那麼一天,滿以為等到我三十出頭,你嫌我人老珠黃,才提出分手,誰知才一年多一點,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靂。”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鬍須,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總比常人的熱一點。

    也許真的應該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邊,等到雙方都膩了才給她一筆款子,讓她開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黃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個不安份的豔婦,多一個傳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遲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養育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純屬她的家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異鄉。”

    李平揚起一條眉毛。

    夏彭年又已經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寬了心。

    “她是一個可靠的人,公私雙方面都可以幫到你,分公司她佔二十個巴仙,自然會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覺似在吩咐身後事,恍如託孤,心中無限淒涼。

    “你這一去,我要你忘記在本市發生過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乾乾淨淨,我不准你提起一隻字,有誰故意要觸你黴頭,在你跟前説起一絲一縷前塵往事,我要你告訴他,你忘了,你什麼都不記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夢徊,你愛怎麼回味就怎麼和味,但人前人後,我要你裝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你可以的,我們都可以,人都是這般活下來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獨立移民,時髦的都會女性,手上連一張護照都沒有,未免遜色。”

    李平面孔朝下,聲音難免哽咽,她説:“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我到哪裏去。”

    “我沒有同你説過?加拿大多倫多,你會喜歡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嚨。

    “我替你在市區置了公寓,隔壁一個單位已經租予朱明智,還有,你隨時可以回來,這間屋子,永遠屬於你。”

    他長嘆一聲,父債子還,他們兩家的糾纏,到此為止盡數化解,何嘗不是美事。

    “你對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愛,她永遠可以在最黑暗的情況中看到光明的一面,慶幸她得到的,從不為溜走的悲傷。

    “我把要説的都説盡了。”他的聲音嗚咽。

    第二天,夏彭年與李平又重新開始做人,若無其事,雙雙回到公司上班。

    過兩天,朱明智那組人也回來了。

    夏彭年私下與她詳談。

    講完公事,便説私事。

    夏彭年問:“有沒有見到簡明小姐?”

    “你指馬嘉烈吧。”

    嗯,已經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兒中伊利沙伯或馬嘉烈,可見是希望她有點作為的。”

    朱明智笑,“將來生女兒,切記叫她們菲菲或蒂蒂。”

    “説説馬嘉烈簡明。”

    “她也叫我説説夏彭年。”

    “你怎麼説?”

    “我敢説什麼?”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馬嘉烈簡明曾經含蓄地提及,她聞説夏彭年有一個來自中國的情婦。”

    夏彭年笑,“這對於我們將來合作頗有影響,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訝異的説:“根本沒有這種事,統共是謠言,完全是中傷。”

    “她可相信?”

    朱明智説:“她有什麼理由不相信,隨便派個人來調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簡明三姐妹都勝在氣質,當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種大耳環大花衫的亮麗是有點距離的,但你不會失望。”

    朱明智把話説得再白沒有了。

    “約有多大年紀?”

    “年紀不輕了,保養得非常好。”

    “沒有五十歲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別緊張,如今四十出頭的女性完全看不出來。”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於色,她很少在老闆面前原形畢露。

    “我們剛接受女性三十並非茶渣。”

    “這種年齡正是一個最成熟的年華。”

    “我猜你是對的,她不過是我將來的生意夥伴,管它呢,只要她頭腦精明,作風果斷。”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嘆口氣,“你準備打理行裝吧,我把李平交給你了。”

    朱明智説:“彭,你會喜歡馬嘉烈的。”

    “是嗎。”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愛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來,“物以類聚。”

    朱明智只得搖頭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説。

    “多謝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這是你應得的。”

    “我們離開之後,你可要獲得詳細報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揹着朱明智,過一會兒,唏噓的説:“不過如果李平結婚的話,通知我一聲。”

    朱明智沒有回答,她離開夏彭年的房間。

    對於這次遠行,朱明智比李平興奮,幾乎每天中午吃飯,她都樂意撥十分鐘出來談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極少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剝奪她的樂趣,只是微笑聆聽。

    “從來沒有人為我鋪過路,李平,這是頭一趟。”

    李平由衷地説;“我真的佩服你。”

    “這次我們不帶寄倉行李,乘頭等,一抵步直出海關,不消十分鐘,否則排在那種不諳英語一家十口拖大帶小的移民身後,一輪四小時,豈非要老命。”

    李平笑説:“我當然聽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們就像姐妹一樣。”

    李平馬上感動了,她渴望有個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憐李和與她雖然同胞而生,兩人卻從未見過面,她説:“請你多多照應我。”

    “你太謙和了,李平。”

    開頭李平不知道卓敏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經驗過身體了?”

    李平猛地想起,當日往醫務所,由司機送去,此人難保不與同事説起,傳到王父耳中,再轉告媳婦。

    夏彭年當然是對的,住在原地,根本無法開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證過一兩個月就出來。”

    “夏先生與你同去嗎?”

    李平微笑,“你沒聽説?我們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會兒才説:“李平,你走之前,總要抽空讓我倆替你餞行。”

    “何用抽空,你別以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時間,隨時都可以見賢伉儷。“

    結婚以後,名正言順,卓敏的聲音不但恢復從前的神采,。更添兩分自信,“你愛去什麼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記得那間飲冰室嗎?”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經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麼,想念它?”

    “我剛剛才弄明白,原來西冷紅茶即系錫蘭紅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寬慰,心情開朗對孕婦太過重要。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來請客。”李平説了地方。

    “當然,那還用説,否則一吃把我們半個月的收入吃掉,怎麼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潑又回來了,可見生活十分過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

    “一言為定。”

    到這個時候,李平才忽然實實在在感覺到,她真個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這樣青的山,這樣藍的海,原來都不過是她的踏腳石,經過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時期,不知從此能否踏上康莊大道。

    當年在小小飲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達到,夫復何求。

    但是為什麼,當她聽到卓敏講到“我們”,心中卻有一絲羨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門進來。

    他有這個壞習慣,進下屬的房間從來不敲門,好像熟不拘禮,其實非常霸道。

    “在做什麼?”

    “冥想。”

    “那隻琴你記得手提。”

    “我不會把它帶走。”

    夏彭年一怔,“什麼,那你到了那邊,玩什麼樂器?”

    “從頭開始。”

    “哦,願聞其詳。”

    李平賭氣的説:“我改習色士風。”

    夏彭年呆了三秒鐘,隨即轟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風,只怕不甚雅觀。”

    李平沒有動氣,她温柔地笑眯眯説:“將來不知道誰嫁給你,受你這套大男人脾氣。”

    夏彭年即時收斂笑臉,喉嚨乾涸。

    李平還不放過他,笑道:“但願她與你旗鼓相當,給你段歡樂時光。”

    “別詛咒我,李平。”

    他輕輕過去摟住她的纖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沒有顧忌。

    “除非你答應我——”

    “要我的人頭當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經聽過這句話多次,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講:沒有人愛我,會比你愛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澀,“李平,你肯定,你的確這麼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鬆開她,走到沙發坐上。

    “彭年,與我一起去看那座嘆息橋,我不願意與別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謝謝你彭年。”

    最後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準時赴約。

    但王羨明夫婦比她更早,已經選定一張台子,對正入口處,李平一進去他們就看見張望,是她的天職。

    卓敏説:“她來了。”

    白襯衫,花裙子,領子俏皮翻起來,在這種天氣,袖口照樣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羨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從來不為她做這些,不過,卓敏寬慰的想,夫妻之間,何必拘禮。

    李平隨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嗎?”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羨明像是沒聽見,只顧看着雙手,卓敏用手肘輕輕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學生被師長提醒似的,連忙説:“很清苦,一雙手不停,下班還得做菜做飯,週末大掃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獲得批准。

    李平説:“為家庭是應該的。”

    王羨明摸摸後腦,“為着家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盡挑這些日常瑣事,芝麻綠豆的亂説,李平沒有興趣。”

    “不,”李平轉動咖啡杯子,“我愛聽,現在一天開幾個鐘頭車子?”

    卓敏代他發言,“十三四個小時。”

    李平訝異,“那多辛苦。”

    王羨明笑,“時間不用來賺錢,也是浪擲,不看電視,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長進了。

    “李平,”卓敏説:“我們會想念你。”

    王羨明有點不安,“你會回來探親的吧。”

    李平抬起頭,“親,哪裏來的親?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統共只認識你們兩位。”

    卓敏衝動的説:“那麼就回來看我們。”

    李平微笑,“短時期恐怕不能夠,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護照再説。”

    卓敏説:“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噯的一聲。

    王羨明説:“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當然字字珠璣。”

    卓敏聽在其中,只覺舒服,李平此時應對的段數,絕對一流,揮灑自如,把這些日子裏所受的訓練,貫通融匯,舉手投足,簡直光芒四射。

    李平説:“都忘了最重要的事,來,讓我看看孩子長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説:“還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輕輕觸摸,卓敏的小腿已經有點腫胖,可見負擔不輕。

    李平説:“中國人最聰明,自孃胎裏便開始計算年齡,實際上現在我們説的每一句話,科學已經證明,胎胚全部聽得懂。”

    王羨明但笑不語。

    李平間:“叫什麼名字?”

    卓敏説:“他祖父自有分數。”

    説到這裏,話題已盡。

    當然,如有必要,李平還可以扯到兩伊戰爭,宇宙發現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競爭……但,有沒有必要呢。

    她終於説:“我真替你們高興。”

    卓敏警覺的説:“還要好好掙扎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機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説了幾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羨明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説。

    卓敏説:“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並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説,不記得了,有時候,情願忘記,也有時候,情願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説:“李平,現在你什麼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驚,“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異,“我與羨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於説:“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着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羨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與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説:“我們付帳。”

    李平點點頭,搭着外套,轉頭離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羨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説:“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羨明,我想不會了。”

    王羨明沉默一會兒,同卓敏説:“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聽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説什麼,也許,也許等孩子十週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羨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於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羨明心裏是什麼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麼?”

    王羨明説:“他們都説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聽説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範圍。”

    “你打算怎麼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麼還等什麼,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聽不到這一番話。

    車裏電話在響,她接聽,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與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個女兒。”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與我説話?”

    夏彭年沉哦,“她説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麼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餘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恆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遊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裏,羣鴿躲往檐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着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裏取暖,把説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麼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遊客説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悽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嘆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着李平的手不放,兩隻手都有點麻木,但不捨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氣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觀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説:“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摺椅的工人很瞭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説:“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種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觸萬千。

    他們倆並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與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氣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裏只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體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説:“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説:“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藉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説什麼,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説。

    “為什麼?”

    “我怕他們過來問我們是否度蜜月。”

    時間逼近,像打仗一樣,事情不置信地發生。

    最後的晨曦,夏彭年與李平站在著名的嘆息橋上。

    他眼睛酸澀,精神恍惚,聲音重濁。

    她強自振作,心懷重壓,闇然銷魂。

    整個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東方有一絲魚肚白,雨水墮在河中,圈圈漣漪,煙霧濛濛。

    他説:“景色美得叫人嘆息。”

    她説:“不止是這樣的緣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嘆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憐惜的問:“這些年來,也總有叫你高興的事。”

    李平抬起頭,思想像是飛出老遠,過半晌她説:“現在我知道了,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是不快樂的。”

    “現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過半晌她答:“現在,現在我也不是不快樂。”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過臉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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