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多數人還在熟睡之際,衛司昊忽然睜開雙眼,眉頭緊緊皺起。
難看的臉色、幾乎緊揪在一起的臉龐、額頭上不斷冒出的薄汗,在在顯示出他忍得非常難受。
一手揉了揉略帶灼熱感的雙眼,一手壓上後腦,緊咬的下唇未曾鬆開來。
直到好一段時間過去,疼痛漸歇,衛司昊身上衣服也幾乎已經被汗水浸溼了。
側過身看向另一張床上熟睡的向唯歆,見到他沒被自己擾醒,他這才鬆了口氣。
衛司昊神色不自覺柔和了許多,平時不敢流露出的愛意,此刻全毫無保留投注在向唯歆臉上。
來法國已經一個星期多了,衛司昊幾乎沒有休息的把公事在昨天全部解決,好讓他可以帶著向唯歆四處遊玩、度假。
那天突發的小插曲,並不影響兩人之間的相處,彷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
只是,雖然他們都沒有多談那天的事情,但他們都明白,不是不介意,只是被壓抑在心裡面,不願意點破這暫時的和諧與美好。
衛司昊全部明白,畢竟認識向唯歆這麼久,沒有人比自己更瞭解他了,他心裡在想什麼,自己全都感受得到。
他淡淡扯起唇角,閉上了眼。
只要還能當朋友,他真的已經很滿足了。
他收回壓在後腦上的手,無聲嘆了口氣。
頭痛的症狀已經持續了幾個月,一開始只是覺得後腦隱隱作痛,起初他並不在意,可是這陣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疼痛日漸加劇,還伴隨著其它症狀,他不是沒有警覺。
也許回國後真的該去醫院做個檢查一下。
凝視著那張仍漾著柔柔笑意的睡容一眼,衛司昊的心情也莫名跟著開朗起來。
他輕輕掀開被子,心想:睡不著了,索性起床吧。
坐在落地窗前的長沙發椅上,蓋著一條薄毯,全身籠罩在金黃色暖陽之下,一臉優閒恬適地靠著椅背、遙望遠方,幽遂黑眸中溢滿從未見過的溫柔深情,不知道正在想著些什麼。
當向唯歆起床來到小廳時,看到的衛司昊就是這畫面。
畫面美得讓他捨不得移開視線,雙眼定定望著他,想把這一幕深深牢記於腦海裡。
真是的,他為什麼沒把畫具帶來,等回臺北後一定要把這畫面畫下來!向唯歆在心中後悔的想著。
不知過了多久,衛司昊終於起身,這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後已經不知多久的向唯歆。
他愣了一會兒,隨即來到他身邊,雖然有些猶豫,還是決定放縱自己的感情,低下頭,在向唯歆額上那道小時候受傷時留下的彎月般淡淡疤痕上輕輕一吻。
「早安。」
「早。」向唯歆是知道剛剛衛司昊想做什麼,還是不免被嚇到了。
「討厭嗎?」衛司昊早晨的嗓音帶著性感的低啞。
見向唯歆好似又被嚇呆了,衛司昊只是搖了搖頭,忍不住莞爾一笑,情不自禁將他攬進懷中。
「如果不喜歡你就直說,以後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平靜的語調讓人聽不出真假,但被那雙認真的眼眸凝望著,終於讓向唯歆回過神來,馬上又變回平時的他,張牙舞爪,一把將衛司昊推開,掙脫他的懷抱。
可是突然失去那道熟悉的溫暖,向唯歆微皺起眉,心中似乎有種少了什麼的感覺。
「還有以後?你每次都偷襲我!小時候親不夠,長大了還要親?」
衛司昊聞言臉上不見慍色,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忍不住將他重新緊抱回懷中。
向唯歆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一時口快之下說了些什麼,立即止住口,氣惱地扁了扁嘴。
儘管那天衛司昊到最後這是沒有把隱藏在心裡的話說出口,向唯歆心中仍不免覺得怪怪的,好象一時之間找不到能和他自然相處的方式。
不是排斥他,但是他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星期就好。」衛司昊收起笑意正色地說,將雙臂收攏了些。
「歆,陪我這星期就好,只要一星期,可以嗎?」
他低下頭,在那粉色軟唇上輕輕一吮,接著把臉埋進向唯歆頸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隱藏不了的痛苦不捨與割捨不下的情意。
「我知道你的掙扎,我也知道你無法接受這樣的轉變,我不會勉強你。只是,就當我任性的要求。陪我一星期好嗎?我不會逼你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只要可以和以前一樣自在地說說話,可以像這樣抱著你就夠了。歆,答應我好嗎?」
這些話語像針一樣,刺進向唯歆心裡;一陣陣止不住的酸澀,不斷湧上喉頭。
他並沒有忽略衛司昊那一閃而過的感傷神情,但怎麼也料想不到,熟識多年的好友,對自己抱持的竟早已不是友情,而是愛情。
他不想壞了兩人這麼多年的情誼,更不想失去衛司昊,可是他又無法接受他的情感。
「司昊,你怎麼了?為什麼今天突然說這些話?」說不出來的感覺,令向唯歆總覺得他的話中哪裡怪怪的,聽了心裡悶悶的好難過。
「沒什麼,別多想。」衛司昊無聲低嘆,也不再逼向唯歆給自己答案。
他鬆開手,退離向唯歆幾步,淡淡揚起唇角。「你準備一下,我今天陪你去美術館。」
將還皺著眉,愣在原地的向唯歆推進浴室後,自己來到了櫥櫃前。
找了又找,他還是沒見到他要的東西,隨即拉開行李箱翻了又翻。
直到向唯歆步出浴室,看不下去遂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嗎?」
「你有看到我昨天系的那條領帶嗎?」
衛司昊非常喜愛那條領帶,那對他也有著特別的意義,可是昨天回到飯店後被他隨手一放,竟不記得放在哪裡了。
向唯歆從他脫下的西裝外套口袋中將領帶抽出來,遞到他面前。
「在這裡……也不過才一天不到的事情,你怎麼會這麼健忘?」
這幾天來類似的情形已經發生過不少次,以他對衛司昊的認識和了解,他不認為衛司昊是會讓自己一再犯下這種錯誤的人。尤其是他從小記憶力就非常驚人,有些自己已經淡忘的過往,還是經由他的提醒才又回想起來。
但現在……向唯歆略微皺起眉頭。
「司昊,你最近好象常忘東忘西的?」
「可能有點太累了,沒事的。」衛司昊像是沒事般淡淡一笑,避開那雙審視的目光,俐落專注地打好領帶。
「你記不記得這條領帶?」向唯歆挑起眉,定定看著衛司昊。
他從不逃避自己,愈是這樣就表示愈有問題。可是隻要衛司昊不願意說,無論是誰怎麼問都問不出什麼來。
如同他刻意隱藏了這麼多年的情感,如果不是那天不小心流露出來,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當然記得,你送我的。」
很難得能見到衛司昊笑得這般開懷,即使那連私底下都還能感受到的些許銳氣此刻不但全數退去,甚至連一雙眼都笑眯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這個笑容,向唯歆心裡竟覺得有點酸澀,胸口突來一陣揪痛。
***
法國羅浮宮美術館
羅浮宮收藏品極多,即使是三天三夜都欣賞不完。
參觀羅浮宮的重點除了館內收藏的大師作品,美術館本身的建築物就是一個令人讚歎的作品,景觀規畫也是一大參觀重點。
幾年前向唯歆曾經前來參觀,可惜那時候時間不夠,無法一一仔細欣賞,如果不是被拐來法國,他都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再來這裡。
他心緒複雜地看向衛司昊,咬著下唇,最後終於輕聲開口:
「謝謝。」
說完,他和他並肩步進巴黎極為著名的玻璃金字塔入口。
向唯歆知道衛司昊一定有聽到,因為無論自己在做什麼,他都會注意著自己。
衛司昊只對建築有興趣,看不懂這些藝術品畫作,但是隻要看到向唯歆臉上的興奮與光彩,就足以讓他也跟著開懷起來,感染到向唯歆散發出來的喜悅。
趁向唯歆專注之際,他毫無預警地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
「司昊……」向唯歆有點驚訝,回過頭望著他。
雖然自己很喜歡被他牽握住的感覺,那總讓他感覺到很安心,讓他能完全放鬆下來,但這都是私底下兩人才會有的舉止,在外面衛司昊還不曾這般過。
「可以嗎?」衛司昊眼中有著懇求,希望向唯歆不要拒絕。
「走,陪我去逛另一區。」
沒有正面回覆,但是向唯歆將兩人牽握的手,改以十指交扣,還緊緊收攏手指,已經給了衛司昊最好的答覆。
「有沒有想過自己辦個畫展?」
「我?」他驚訝地瞠大眼,沒想到衛司昊會這麼問自己。
「難不成是我嗎?」衛司昊莞爾輕笑,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給他鼓勵。
衛司昊的認真態度讓向唯歆相信他不是開玩笑的,隨後臉上立即浮上少見的薄紅,輕輕點一下頭。
「跟你說你不要笑哦,我真的有想過要自己辦畫展,還想好了會場要怎麼佈置。」略帶不好意思的神情瞄向身旁的人,確定他沒有偷笑後,向唯歆才放心的說著自己未曾說出口的夢想。
「可是我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自己的實力還不到那種程度,辦了也只是讓人看笑話而已。」
雖然得過幾個獎項,也有畫家力邀他一同舉辦畫展,但是他並沒有答應,也不因此而感到自滿。他仍不斷地在繼續努力學習,想尋找出一個適合自己的獨特畫風融入畫作中,當有朝一日他對自己的每幅作品都感到滿意時,他就會將這個夢想付諸實現的。
「我真的覺得你畫得很棒,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優秀的畫家。」衛司昊望向他的黑眸中寫滿真誠。
這番話是他打從心裡的想法,並不是因為他是向唯歆。
「老實說,從進來美術館到現在,看了無數幅名畫家的畫作,可是我完全沒有感覺。我不懂畫,我也無法解釋什麼叫作名畫,但對我來說,能感動我的就是優秀的作品。」
衛司昊執起兩人交握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
「而你畫室裡的畫,無論哪一幅我都能深深感受到你的用心,是你賦予那些畫無窮盡的生命力,讓我看到你在畫中所要表達的意念。真的,每一幅都能打動我,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優秀的畫家。」
「你幹嘛突然說這些話?」
向唯歆紅著臉,用另一隻沒被握住的手按了按眼角,不讓浮上眼眶的淚水流下來。今天衛司昊不知道怎麼了,從一早開始就老是說些讓人感動的話。
他從來都不知道衛司昊是這麼看自己的,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無論是不是因為他太瞭解自己,但是一個完全不懂畫作的人,竟然能看懂自己畫裡的意思,沒有什麼是比這個更好的讚美與鼓勵了。
可是……向唯歆又用力閉了閉眼,逼回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後,睨向一旁神情柔和的人。
「說!你什麼時候溜進我的畫室了?我不是說過不準進去的嗎?」
「呵呵。想進去就進去了。」
即使上了鎖也沒用,向唯歆會把鑰匙放在哪裡,他都一清二楚。
衛司昊拉著向唯歆在被趕離之前先跑了出來,沒辦法,向唯歆剛才吼得太大聲了,引起不少專心看畫的人冷眼側目。
藝術之都巴黎有著上百家美術館及博物館,接下來幾天,在衛司昊知曉向唯歆有意舉辦個人畫展,便特意帶他去不少相關的地方觀摩。
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私心,這一星期只有他們倆,沒有任何煩人的事情。
留下這段美好的回憶後,等回國,他將會封閉起自己這份不會有結果的情感,將它深深鎖在心底。
結束這個星期的最後一個行程,兩人享用了一頓美味的晚餐後,來到附近的街道上漫步,親身感受巴黎的浪漫氣氛。
「我是說真的,小歆,不要放棄,我一定會支持你完成所有夢想,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完成。」
甚至在更早之前,衛司昊已經為他安排了一個意外之喜,打算等到適當的時機送給他,不過他未曾提過隻字詞組。
這段對向唯歆來說過於沉重的話語,澆熄了他原本沉浸於浪漫街頭上的澎湃情緒。看向緊握自己雙手的衛司昊一眼,只能怯怯地低下頭,不知該如何響應。
衛司昊的情感來得太快、太突然,也太過沉重了。
兩人沒再開口,任由沉默蔓延著。
回到飯店,一關上房門,衛司昊終於忍不住將他緊緊摟進懷中,幽黑的眼眸中帶著濃濃的傷感與受傷。
「小歆,不要感到這麼為難好嗎?每次看到你這種表情,我就更加後悔那天讓你發現了。」
鬆開摟在向唯歆腰上的右手,重重一拳又一拳擊向他身後的牆上,低吼出的微顫聲音,帶著無限的自責與懊悔。
「為什麼?我都可以隱瞞了二十年,為什麼不能再瞞下去?只要再一段時間就可以了,我到底在搞什麼?」
「不要這樣子,司昊!你冷靜一點……」
從來沒見過他這模樣,向唯歆焦急地直想抓住那已經紅腫的手,不想見他再這麼傷害自己。可是,此刻的衛司昊力氣大到連他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
衛司昊全然不覺得痛,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分散壓在心頭上的撕扯痛楚。
「衛司昊!你給我住手!」向唯歆急紅了眼怒斥道。
在衛司昊頓住的一瞬間,他用盡所有力量的抓住他,不讓他再繼續自虐下去。
「歆,對不起,我真的不想讓你為難,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衛司昊似乎冷靜了許多,但是垂下的眼眸中佈滿了紅絲。
「看著我!衛司昊,不想為難我,就抬起頭來看我!」
「不要逼我。」他搖搖頭。
「看著我說話!」見衛司昊難過,向唯歆自己也不好受,可是他就是什麼都不說,才會把自己逼到這般失控。
衛司昊還是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把頭抵靠在他肩上,聲音中帶著疲憊。
「我好幾次試過想放下對你的感情,對自己說當朋友守著你一輩子就好,可是我做不到……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小歆。」
「司昊,你不要這樣……」向唯歆伸出雙臂,擁抱住他發顫的身體。
「你為什麼要跟別人訂婚?你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我不要……歆……」
隨著肩膀上滲透進來的溼浸,向唯歆的胸口也愈揪愈緊,像是被人緊緊捏住一般,就快要無法呼吸了。
「司昊,你冷靜一下,我們好好談好嗎?」
衛司昊緊皺的眉宇又再加深,他甩了甩頭,對此時像是刻意跟自己作對般,又再度襲來的頭痛感到無比煩躁焦慮。
「我不想談,你只要告訴我該怎麼辦?」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但此刻向唯歆並沒有聽出他的不對勁。
「對不起,司昊……我……我就要訂婚了,我們不能只是朋友嗎?」向唯歆咬緊牙,抖著聲把這些話說出口。
雖然殘忍,但他不想欺騙自己最重要的人,此刻的衛司昊讓他明白他有多認真,他雖然很不捨、很心疼,卻無法再見他繼續深陷下去。
向唯歆緊抱著他,話一說完,明顯感覺到身前的人正渾身顫抖得厲害。
頭部愈來愈劇烈的疼痛,加上這明知道、卻仍讓他寒冷失望的宣判,衛司昊感受到自己的堅強已經一點一點的逝去了。
「給我一點勇氣,讓我可以去面對未來好嗎?求你,小歆。」
衛司昊抬起頭來,臉上寫滿不安與害怕,用雙手牢牢握住向唯歆,生怕這一放就會失去他。
這是衛司昊第一次如此無助,將自己的內心赤裸裸地表露在所愛的人面前。
「司昊……」
被那雙黑眸所流露出的情緒給怔住,向唯歆一動也不能動,一向充滿自信的眼眸,此刻全是陌生的無助哀傷,和那句莫名的話語,讓他看不懂,也聽不懂……
「這什麼意……」嗯?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只聽見衛司昊突然低咒了句,然後砰的一大聲!
無法置信衛司昊竟然以頭用力往牆上一撞,嚇得向唯歆當場叫出聲來,眼淚忍不住滾滾落下。
「司昊……你真的嚇到我了……你不要這樣子……司昊……」他趕忙上前以身體緊緊護住他,將他的頭按進懷中,以防他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為我難過,我會很心疼。」
抹去心愛人臉上灼熱的淚水,又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後,衛司昊還是將他推開,以不太穩的步伐站直身來。
「對不起,我不會再讓你為難了。你要當朋友,我們就當一輩子的朋友,這樣就好了,謝謝。」深深地凝望著這張無法不愛的臉龐,啟唇數次,最後只說了個「我」字,又把下面的話吞了下去。
這句話太沉重了,罷了。
「不要忘了我,歆,無論發生什麼事,這一輩子都要記得我。」
留下這句別有涵義的話後,衛司昊走進浴室,將門鎖上,無論門外的向唯歆怎麼敲,就是不開門。
只聽見裡面一陣又一陣瓶瓶罐罐摔落破碎的聲音,以及聽似極為難受的低吼聲,接著傳來沖水聲。
任憑向唯歆在門外又喊又叫,聲音都啞了,門不開就是不開。
直至許久過後,才傳來一句痛苦的低喃,透出了門外。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不應該帶你來法國。我會準備好機票,明天一早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