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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沒有明顯的敵人,她做人風度太好。”

    “一定有敵人的,每一個人都有,姚晶還不至於沒有人忌的地步,不錯,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敵人。”

    “我去查訪。”編姐説。

    我興奮地説:“讓我們來合著這本書,對於姚晶是一種紀念。”

    她緩緩搖頭,“到時再説吧。”

    我們走上報館,同事們見到我,大聲誇張地説:“好了好了,回來了。”

    我抬起頭,“什麼事?”

    編姐笑,“還有什麼事?各路影劇版記者快要打上來了。”

    壽頭出來,“呵,你。”面色難看。

    “怎麼?”我瞪他一眼,“有什麼不滿意?”

    “當然不滿意,我若愛在影劇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説:“我又不是去兜回來的,這叫做天生麗質難自棄。”

    楊壽林冷笑一聲,別看他平時扁扁的面孔像貓科動物般可愛,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脱脱一隻笑面虎。

    “別當眾給我沒臉,”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齒地警告他,“當心你的狗頭。”

    他不出聲,看編姐一眼,“你也陪她瘋?你那版還差兩段稿子。”

    編姐聳聳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壽林坐下論理。

    他襯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開交模樣。

    “你想怎麼樣?”

    “你為什麼不告假三個月?”他問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聽電話,就不用做正經事了。”

    “楊經理,我是報館的特約記者——”

    “我不要你做一個女明星的特寫,你為什麼不把國家地理雜誌那篇講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譯出來?”

    我問:“你取到人家版權沒有?看中什麼材料就亂拿亂評,錯誤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壽林為之氣結:“你打算怎麼樣?”

    我老實不客氣,“我喜歡創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東西。”

    “我不會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這種願望在目前不能實現,你可否現實一點?”

    “你是否要我辭職?看,壽林,我無職可辭,你從來沒有僱用過我,我從來沒在新文日晚報支過薪水,你憑什麼表示不滿?”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嗎?所以你就管我頭管我腳?”

    “佐子,我一向聽人説你性格非常不羈,以前我不相信,現在我不得不信。”

    “是嗎,他們怎麼説?”我微笑,“他們有沒有説我是淫婦?你又信不信?”

    壽林為之氣結。

    “在氣頭上別亂説話,將來都是要後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撐着頭。

    連我這種小角色,都會無端端地開罪人,以致別人在我親密男友面前批評我不合婦道水準。姚晶,姚晶怎麼會沒有敵人?

    只有在敵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細,只有敵人才會全心全意去鑽研她的秘密,連幾月幾日她的絲襪勾過絲都記得。

    但誰是她的敵人?

    很少人會得公開與人為敵,除出那種蠢貨。更少人會承認與一個過世的人為敵。

    無可救藥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一樣廣結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風頭比他強,而暗暗恨在心頭。

    這人是誰?

    “……”壽林還在教訓我,“你聽到沒有?”

    沒有,我完全沒有聽到,我的思想,飄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麼樣?”壽林還在苦苦相逼。

    一個人被人叫為壽頭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説:“我想怎麼樣?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與一個知情識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膚的男士一起游泳曬太陽,吃龍蝦喝香檳,晚上在白色細沙灘上赤腳擁舞,直至深藍色的天空轉為粉紅。”

    壽林氣得面色發青。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壽林,別一副爸爸腔。”

    我挽起手袋跑下樓。

    我並沒有對壽林説謊話,我真需要個長假以及一個玩伴,連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擔心銀行月結單,税務,人際關係,寫字樓政治,油鹽柴米,衣服鞋襪……

    聽説在-裏及百慕達這種地方,只要圍一塊圖案瑰麗的臘染布就可以到處去。

    當然,我相信當地的土著亦需擔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個月假,暫時離開日常生活環境的苦人兒不必理會那麼多。

    若果姚晶能夠放得下去做一個月土女,情形就兩樣了。

    到家電話一直響,響得爛掉。

    我把插頭拔掉,沒敢聽。

    編姐稍後找上門來,她氣吁吁的興奮異常,彷彿與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傳奇中。

    她捧着一大堆圖片,“請來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説實話,從前我並沒有仔細研究她,此刻看來,只覺她打扮與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貴婦。”

    “毫無疑問。”我説。

    我們倆人欣賞着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來後的外型最容光煥發,雖不至於躊躇滿志,看得出很滿足。

    但生活充滿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內就知道張煦並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選。

    他不習慣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時間在美國。姚晶與他剛相反,不是不願意放棄這裏的事業,而是,跟着張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稍有獨立性格的女子,都不再願意與公婆一起住,況且我懷疑張家的人並不喜歡姚晶。

    編姐説:“他並沒有負責她的生活。”

    “很明顯。”

    我們欣賞着照片上的一對壁人。

    我説:“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話世界是很悶的。”編姐又正確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真的。”我承認,“有一次我去探訪表姐,她住紐約而有兩個廣東女傭,夫家有豐裕的利息供他們生活費用,三個孩子,丈夫聽話,她本身在事業上又一帆風順,我多羨慕,幾乎沒立刻下嫁楊壽林,也照辦煮碗一番。”

    可是在歸家途中我想,不不,我還是做回我自己,我還不是歷盡滄桑一婦人,有飯吃就當好歸宿,我還想闖蕩江湖呢,那樣四平八穩的生活,打二十二歲就開始投人,怎麼捱得到四十二?作為一個人來説,四十二歲正是好年華,不不不,我是有點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壽林?”

    “唔,結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時千萬勿輕舉妄動。”

    “做人別太天真,這些就不必告訴壽頭知道。”

    “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麼可愛的人。”我忽然説。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為你是咱們小開那遊手好閒、心高氣傲的女朋友。”

    我們相視而笑。

    “你是怎麼認得壽林的?”

    “就在報館裏。姚晶是怎麼認識張煦的?”

    編姐説:“她到紐約旅行,僑領請客吃飯,兩人是這樣結識的。”

    “是不是一見鍾情?”我問道。

    “你見過張煦,你説呢?”

    “那種氣質與派頭是沒話説的。”

    編姐説:“其實男女雙方誰拿錢出來維持家庭都不要緊,只要拿得出來,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來嗎?”

    編姐嘆口氣,一邊取出剪報。

    “看看這裏:‘王玉説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會急於打扮’,去年八月發表的談話,編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誰?名字那麼好玩。

    “‘王玉又説:我才二十五歲,不會那麼早結婚,與男朋友鬧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石奇,當時是去年十一月,盛傳石奇將與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來。

    有線索了。

    這正是我們在找的人,一個經驗豐富、口無遮攔的十三點。

    “姚晶對此事維持沉默,”編姐一直談下去,“而石奇則否認此事。”

    “後來呢?”

    “後來一點證據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罵槐、不眠不休地對付姚晶。”

    “她算老幾?”

    “她不是那樣想法。這一行是沒有紀律、成則為王的行業,哪有尊重這兩個字。既然她認為她被得罪,當然要盡力反攻,況且她為此失去石奇。”

    “有沒有照片?”

    照片馬上遞上來。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過化妝太濃,若不是衣着摩登,簡直似《家-春-秋》中的覺慧。

    我説:“很漂亮。”但語氣很敷衍。

    “不好看怎麼人這一行。就算是塑膠花,也還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編姐真好,問她要什麼有什麼,立刻有照片可看。

    譁,我竟不知道城裏還有這一號人物。

    我忍不住説:“這簡直是八十年代的趙飛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極年輕,只有二十一歲。”

    “那部電影叫什麼名宇?”

    “沒拍完,胎死腹中,姚晶為此很惆悵過一陣子。”

    她過世前一切彷彿很不順利。

    “為什麼爛尾?”

    “有什麼稀奇?拍着拍着老闆不願再拿錢出來,還不就散掉。”

    我很悶。

    終於我説:“我們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説,“去找石奇。”

    “看我的。”編姐説。

    她很快把這個叫石奇的男孩於約出來。

    我們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約四點,我以為他會遲到,明星都可以遲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這是俗例。

    他沒有。他依時抵達。

    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

    高、修長、頭髮乾淨整齊,五官清秀,寬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夾克,已經穿得有點髒,發白的牛仔褲很緊地裹着雙腿,腳上一雙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驚。

    他與我們打招呼,並且大方地坐下,渾身散播着魅力。

    我同我自己説,這個人會紅,一定紅,他有明星素質。

    編姐説:“沒想到你那麼準時。”

    他一怔,忽然臉上有着猶豫之色,終於説:“準時是帝王的美德,這是我一個朋友對我的忠告。”

    輪到我一愕,立刻問:“朋友是誰?”

    “姚晶。”他雙目泛出複雜的神色。

    一個人的眼睛永遠出賣他的心事,除非那個人的靈魂已經老得呆滯,生不如死。

    這裏面一定有內情,沒想到開門見山,我們已經聽到姚晶這兩個字。

    一個人總是一個人,況且他還是個孩子,喜怒哀樂總忍不住要對人傾訴,否則憋在心中寢食難安。

    這樣看來,姚晶是他的初戀。我心中已經有點分數,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原來。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石奇誠然美,誠然年輕,但姚晶要的就是這些?

    他問:“你們要見我是為什麼?”

    “出來談談,關於你的新片子。”

    “不,你們對我的新片沒有興趣。是為着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響。

    他們都聰明絕頂,不然也不能在這個圈子裏做。

    他又説:“你就是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財產留給你。”

    “是,我是那個女孩子。”

    “所以跟你説話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別轉頭。在那一剎那他雙眼紅了,強忍淚水。

    我想到張煦。張煦也一樣為她流淚。

    他們都愛她,但是他們幫不了她。

    我們靜默很久。

    茶座的天頂是玻璃的。那日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的折射,我們三人都有點睜不開眼睛的感覺。前些時編姐笑説過,來這裏喝茶,簡直要擦太陽油。

    但今日,猛烈陽光只使我覺得蒼白。

    我本來不抽煙,但這幾天使我覺得史無前例的累,不禁又點着一支香煙。

    石奇看着別處,他説:“不久之前,她對我説,她每天早上都做一個夢。”

    我們等他説下去。

    “她夢見自己吃力地走一條斜坡、當時下很急的細雨,衣履皆濕,她大聲呼叫丈夫的名字——張煦。張煦、張煦、張煦……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張煦站在她面前,但隨即他的面孔變了,變為陌生人,她全不認識他……”

    我鼻子發酸。

    石奇説下去:“我問她,那個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説,不像我。”

    編姐遞手帕給我,我掩着面孔。

    這一點我明白,當然不會像他。

    石奇還沒有資格進人她的夢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是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無法抑止。

    我見到那種情形,益發心酸,與他默默對着流淚。

    編姐又送手帕給石奇。

    他站起來,“兩位饒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來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濕。

    “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響。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個聲音,“我不是來了嗎,哭什麼?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是楊壽林。

    我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雙肩。

    男人總是怕眼淚,抑或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這個眼淚,不是為他而流的。

    編姐説:“壽林,這裏沒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壽林還依依不捨。

    我很萎靡。

    與編姐躑躅於海邊長堤。

    我説:“他是多麼可愛的男孩子。”

    “他還年輕,有真性情。”

    “她為什麼不跟他跑掉?帶着錢與他逃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愛她愛到口難開。”

    編姐凝視金蛇狂舞的海,她説:“如果有人那樣愛我,我死也情願。”女人總有浪漫的一面。

    那麼可愛的大孩子,我嘆氣,五官秀美如押沙龍,身材英偉如大衞王。

    我發誓如果我是姚晶,就會不顧一切放縱一次,至少一次。

    我們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不要太難為自己才好。

    編姐嘲弄地説:“人人像你,誰去對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當下我與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輕的亞當納斯在門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説,“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母親也住這裏。”他已恢復過來,很調皮地説。

    “不信。”

    “我來探望朋友。”

    我訕笑。

    “我專程找你,我有話同你説。”

    我點點頭,這叫做一吐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説,“我也不必説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

    “你放心。”我説。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間。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開口説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手足。

    “請。”我説。

    我們坐下。問他喝什麼。

    “你有沒有雪萊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着的琥珀色酒。

    “沒有。”我説,“我只有啤酒。”

    他點點頭。

    他自姚晶處學到許多,可以看得出來。

    “你想説什麼?”

    “我只想與一個瞭解的人談談。”

    “我有一雙可靠的耳朵。”我説。

    嘴與筆就不大靠得住,不過也視人而定。對姚晶是絕對不能輕率的。

    “我認識她,是在兩年之前。”他開始説。

    “她剛結婚不久。”

    “是。她已經很不快樂。”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過着一種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麼?”石奇説出很有深意的話來。

    “在常人眼中,電影明星是光鬧離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麼知道她不快樂?”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一有空就抱着雙臂倚着門框一聲不響看風景?”石奇反問我。

    我低下頭。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煙,看着青煙縹緲,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強笑,“你的觀察力很強。”

    “我靜靜看了她十來天,就知道她處於一種非常不滿的情緒下,有無法解開的死結。”

    “她年紀比你大很多,你是怎麼會開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個人沉湎在回憶中,英俊的面孔充滿夢幻的神色,頭靠在沙發上,用手指梳着柔軟的頭髮。

    “因為她美。”他簡單地説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嘆息,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稱呼是尤物。

    石奇説下去:“她的心態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幹完全不一樣,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沒有在我面前露出來。”

    “你當時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幾歲。”

    “我一生人之中,從沒與同年齡的女孩子走過,更不用説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襪了,”他輕輕訕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留給五六十歲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絲笑容。

    他嘆口氣,“我想我這生最初與最終的愛人,便是姚晶。”

    “你那麼年輕,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愛?”

    “這種事情,怎麼有可能發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悦又痛苦,“一生愛過一次,於願已足。”

    “有些人能愛許多次。”

    “他們混淆了需要、友誼、感恩種種複雜的因素,而我不同。”

    “與姚晶在一起的八個月,我感覺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盡。”石奇説得既辛酸又驕傲。

    “她呢?”

    “她並不愛我。”石奇的語氣簡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愛誰?”

    “她誰也不愛。”

    “她自戀?”

    “沒有,姚斷不是自戀狂,除了化妝的時候,她很少很少照鏡子,她根本不認為自己長得美,事實剛相反,她認為自己是個過了時的、千瘡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麼説,她沒有成就感。”石奇説下去,“碰巧我也是那麼樣的一個人,在許多地方我們很相似。”

    “她當然愛張煦。”我説。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經一度,她認為他是她生命中的陽光。”

    “而你,你是她眼睛裏的蘋果。”

    “我希望是。”

    “你愛王玉?”

    “我們在一起很瘋,她性格很放很爽,與人沒有隔宿之仇,亦無忘不了的恩情,當時她可以滿足我的需要。”

    “她愛你?”

    “她很喜歡我,她很愛我。但不如外界説,我從來沒花過她的錢,因為她手頭上根本沒有餘錢。”

    “你有沒有用姚晶的錢?”

    “沒有,在姚面前,我有異樣的自尊,我要盡我力量保護她愛惜她……況且我們不需要用錢,除了那次在夏威夷,我記得她堅持要購買頭等票子,我手頭上不夠零錢,她建議代我出,被我一口拒絕。”

    夏威夷!

    我不相信姚晶那白得像宋白胎瓷的皮膚曾經浪漫地經過陽光的洗禮。

    我很安慰,他們到底去過夏威夷。

    “多少天?”

    “五天。”

    “太短了。”我説。

    “她不愛我。”石奇説。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石奇自語。

    石奇視我為知己。“像五小時那麼飛逝,晚上我不捨得睡,整夜守在她身邊,我知道這種好時光不會再三。”

    這樣的苦戀,這個大孩子曾經這樣的苦戀。

    我説:“已勝過人間無數了。”

    他索性肆意地躺在我沙發上,也不脱下跑鞋,用雙臂枕住頭,閉着眼睛陶醉在苦楚及快樂的追憶中。

    這時他已脱掉皮夾克,只穿件白色短袖的棉織汗衫,舉高肌肉均勻的雙臂,可以看到茸茸的腋毛,他闔下的睫毛更濃密似只蝴蝶,一向不重視男人外貌的我,也為之心動。

    這種美也吸引過姚晶,她的寂寞及失意拉近兩人的距離。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使我震驚的是他真正懂得愛,並且把全部精力貫注在她身上。

    姚晶應與張煦分開來跟石奇。結不結婚不重要,在不打仗的時候,肚子又不餓,感情生活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我問:“你有沒有向她求婚?”

    “十萬次,一天三百次,這是我們主要對白:嫁我,不。嫁我,不。”

    “她為何説不?”

    “她不愛我。”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

    石奇忽然挺起腰板自沙發上跳起來,“我也是這麼問她!”

    “她怎麼説?”

    “她苦笑。”

    “她太要面子。”

    我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是,因為恨她的人太多,想她倒台的人更多,所以她要活得比較無懈可擊。”

    “可是恨她的人早就知道她生活不妥,連你這樣一個孩子都看得到,還有誰看不出?”

    “我不是一個孩子,”他忽兒揚揚濃眉,用手指着我,很具挑逗成分地説:“我不容許人這樣稱呼我,你不是要我向你證明這一點吧,你會後悔的。”

    我深呼吸一下,怕自己定力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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