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姐說:“你應當為姚晶高興,有這麼多人維護她。”
給她這麼一說,我的氣消了一半。
真的,姚氏兩姐妹就不見得有這種苦心。
過了好久也不見朱先生出來。
編姐身邊剛巧堆著一隻大型紙盒子,裡面都是藝林公司的舊畫報,非常有歷史價值,她翻得愛不釋手。
朱老終於亮相,他攤攤手宣佈結果。“馬先生說無論如何不見記者,如果你們在報上亂寫,他告報館,而且斷不止律師信、道歉啟事那麼簡單,他會把你揪到法庭去,時間金錢在所不計。”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沒想到碰到定頭貨。
“到此為止吧,小姐。”朱老先生心腸又軟下來,看樣子他無法對女性板面孔,真是個好人。
“姚晶為什麼不把錢給女兒?”我死心不息。
“她不需要。”
“為什麼不需要?”
老人家被我纏得慌,叫出來:“她的養父母及親生父親環境都很好!”
沒有人要挑晶的錢。
也沒有人要她的愛。
“只准再問一個問題,”老先生氣呼呼地說。
我剛要再發問,被編姐一手按住,“朱伯伯,這些畫報你還要不要?”
“全要丟掉。”
“送我好不好?”
“你儘管拿走。”他鬆一口氣。
“來,幫我扛箱子。”編姐向我使一個眼色。
我同朱先生說:“幾時我到美國來看你。”
他立刻寫地址給我,“你要是問我個人的私事,無論多隱蔽都可和盤托出。”
“謝謝你。”我很感動。
其實寫他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本好小說。為什麼以前沒有想過?
那日我們沒有收穫,除非你喜歡看電影畫報,像編姐。
編姐整夜喝紅酒,聽比莉荷莉地唱怨曲,以及翻閱這些畫報。
她問我:“這些大紅大紫的明星都怎麼樣了?”
我說:“沒有怎麼樣,就像其他人一樣,死不了的,全部活下來了。”
“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編姐問。
“外國電視臺有一個節目,叫做‘某某怎麼樣了?’專門訪問過氣名人,怎麼,你也有打算開這麼一個專欄?”
“有意思極了。”
“是。我也覺得很好,每一個從燦爛歸於沉寂的名字此刻怎麼樣,真引人入勝。”
“不過寫這種專欄要寫得好,否則就沒有讀者。”編姐說道。
“無論寫什麼樣的專欄都要寫得好,”我說,“勿要把讀者當阿木林。”
她繼續讀畫報。
“我們怎麼找姚晶的女兒?”
“找人盯住馬東生,他總會去探望親生骨肉。”
“帳單會是天文數字,一個月下來,你我都吃不消。”
“可不可以親自出馬?”
“你可以由早上七時開始坐在他家門口直到深夜兩時?”
“那怎麼辦?”
“讓事情冷一冷,反正這個秘密已經維持了十多年,不妨再久一點。”
“孩子長得好不好?”這是我所關心的。
“希望長得不像她父親。”編姐笑。
有些很醜的男人娶美婦為妻,但人算不如天算,遺傳因子偏偏作對,生下來的兒女都似父親,這種例子實在見多了。
有人比我們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來找我,問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攤攤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與我們混熟了,我們也不再把他當英俊小生,隨便他在我們公寓幹什麼,他很喜歡這樣,認為非常自由。
有時候我們還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買蛋糕,他都做得很高興。
而我與編姐兩個人,坐在家中,就是寫寫寫,每人負責一章,把我們的見聞寫下來。
石奇有時候說:“你們真了不起,怎麼會有這麼多東西寫?”
這是職業撰稿人最常聽到的一句評語。
於是我說:“你更了不起呀,生張熟李,只要導演一聲令下,馬上擁抱接吻,七情六慾通統表達出來。”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聲。
各人有各人的天賦。走江湖跑碼頭,沒有三兩下手勢,那怎麼行。
連一個小小打字員,一坐在崗位上,也能發光發熱,無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別人有超人本領,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們寫完最後一章,把圖片都整理好,無所事事,在家中發呆。
數一數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經有三個月。
那日早上我們兩人與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漿油條,一出門,燈光閃,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個記者,那是一個女孩子,直頭髮,小個子,穿著中山裝,背一隻大布袋,沒經化妝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來!”石奇手法非常熟練,像經過多次實習。
只見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隻相機就摔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條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聲叫:“我把這些也寫出來,你與兩個女人同居了!”
我與編姐目瞪口呆。
沒想到我們正打算去盯別人,人家倒來盯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石奇畢竟是石奇,只見他使完硬的,便使軟的,他把那女孩子擁在懷中,“看看看,我們仍是老友。來,我請你喝咖啡,剛才是我兩個阿姨,她們可不愛出風頭,有什麼話,我同你說。”
他也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便把女記者塞進車子,一溜煙地把她哄撮著去了。
我與編姐相視而笑。
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歲,那簡直成為人精,還有什麼不懂,還有什麼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楊壽林,老子供他讀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麼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細節,統統不曉得,就他那種性格,如果要在社會上獨立奮鬥,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這人深諸“適者生存”這四個字,多年來的進化使他無往而不利。
編姐說:“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說:“難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編姐詫異,“是為他自己麼?”
“你以為是為姚晶?”我反問。
“我情願認為他是為著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說。
“來,吃豆漿去。”
在小上海鋪子裡吃豆腐漿與菜飯,別有風味。
編姐同我說,這爿店的老闆,不知見過多少大明星,訓練班的學生沒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著肚子到片場,多數花十來元在這裡解決。
十餘年前吃這行飯的年輕人,多數來自北方,吃起家鄉小點,特別香甜。
編姐說:像某某跟某某,簡直是看著他們起來的。清晨,睡眼——,拖著小女朋友到這裡來吃東西。
後來……後來人紅了,錢賺多了,身邊女友也換了,見到記者,仍然很客氣,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談他微時之事,忽然之間,一點味道也沒有了。
編姐說:“現在這班當紅的角色我也不大認得,廣東人佔大多數,也不來這種地方。”
我問:“姚晶有沒有來過?”大概聲線略為高一點,店裡顧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夥計便說:“怎麼沒有來過,姚晶是不是?最近過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與編姐沒想到有這樣的意外收穫。
編姐問:“同誰來?”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親來,那時她剛進電影公司拍戲,她媽還送票子給我們看戲。喏,就住在對門,借人家一個房間。”我點點頭。
“後來就紅了,仍然很客氣,不過漸漸就不來了,後來搬了家,仍叫女傭人來買豆漿,用司機開的車子來買,問她要,照樣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們聆聽著。
“真可惜,正當紅,忽然過了身。”
我正把油條浸在豆漿中。
這時有一位女客說:“來一客鍋貼。”
老夥計立刻說:“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們立刻把頭轉過去,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她們做戲的人始終是兩樣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著下坡,衣著也不再光鮮,名字不再閃爍在霓虹燈管上,但仍然是兩樣的。
皮膚還那麼白膩,眼神仍舊不安分,嘴角依舊似笑非笑,有特別的風情。
編姐立刻稱呼她:“劉小姐。”
單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錯不了。劉霞比姚晶還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幾了,如今演眾人母親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並不壞,對觀眾來說,絕對是熟面孔。
她對我們笑笑,點著一支菸,吸起來。
她穿著很普通的洋裝,肩上搭件外套,天氣並不冷,不過她們慣於有件衣裳搭在某處,增加流動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過去之甜酸苦辣——她們不是沒內容的。
劉霞看著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為著省電費,沒有開空氣調節,玻璃店門是開著的,倍添小鎮情調。
劉霞忽然說:“真正的美人,當然是姚晶。”
“對。”編姐說,“看來看去,還是數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簡直無法比,”劉霞說,“心地又好,肯接濟人,有求必應。”
“劉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問。
“她婚後咱們也不大來往,張家管頭又管腳,不喜歡她有我們這樣的朋友。”劉霞噴出一口煙。
我們倆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兩位是記者吧,”劉霞笑問,“面孔很熟,見過多次,沒有正式介紹過。”
我們連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編姐使一個眼色,暗示她開門見山。
“劉小姐,你有沒見過姚晶身邊,有一個小女孩?”編姐問得很技巧。
劉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並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馬?”編姐問。
“並不姓馬。”劉霞說,“馬氏前妻已生有幾個女孩子,並不稀罕她姓不姓馬。”
這一問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墮五里雲霧,不過我是聽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親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馬氏的親妹子,對孩子很好。”
“什麼家?”
“瞿家。”
“劉小姐怎麼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傾一下。
得來全不費功夫。
“早一輩的人全知道,”劉霞又緩一口氣,“不過我們那一代嘴巴略緊點,不是德行特別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誰沒有一兩段故事?誰又比誰更臭?既然姚晶要把這件事當作她的秘密,咱們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沒想到在這裡揀著一個最知情的人。
編姐問:“張煦不知這件事吧?”
劉霞說:“後來自然知道了。”
“後到什麼程度?”
“到張老太太派人來調查姚晶的身世。”
我憤怒:“真無聊!”
劉霞說:“說得好。當時我便同姚晶說:‘妹子,不嫁這人有什麼損失?’”
“這種老太婆最陰毒,她自己迫不得已從一而終,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無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禮教。”
劉霞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見禮教要吃我,也許太老了,它吃不動。”真幽默。
說得也對。
說來說去是姚晶性格的弱點導致她的悲劇。
劉霞在這個時候看看錶,“哎,我得走了,答應帶外孫去公園玩耍。”
我與編姐哪裡肯放她。
正在這時,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闖進來,叫一聲“霞姨”。
是石奇。
他把記者打發走,轉頭來這裡接我們。
劉霞見是他,搭訕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來,看著我們,“都是認識的嗎?”
石奇指指我,“霞姨,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馬上否認,“你聽他這張嘴,什麼話說得出來就說。”
石奇笑。
劉霞也笑,“人生如臺戲,何必太認真。”
我很喜歡劉霞,她完全是那種葫蘆廟中翻過筋斗的人,豁達不羈,瀟灑活潑,跟姚晶剛相反。
“來來來,一起上我家去坐著談。”
我們跟著上她家,小小地方,佈置得很整潔,養著一隻粉紅色的鸚鵡,會說哈。
“幹嘛跟著我?”她問,“想自我嘴裡挖出什麼來?”
石奇說:“霞姨最適宜演秋瑾,對於秘密,她守口如瓶,絕不招供。”
劉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著劇本,有她的對白,用紅筆劃著,態度還是認真的,一個人站得住腳自有其理由。
我轉頭問:“外孫女兒呢?怎麼不見?”
石奇轟然笑出來,“霞姨最會說笑,她哪兒來的外孫女,她連女兒都沒有。”
霞姨也不覺尷尬,順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連她自己都糊塗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攝影棚度過,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孫,久而久之,變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劉霞並不認為順手拈來的話題是說謊。
這只是輕微的職業病。就像文人,說什麼都誇張,不然文章談而無味,如何吸引讀者?也不算是大話。
我很瞭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過分明是不行的。似她這般遊戲人間,才可以長命百歲。
我們在霞姨家坐了一會兒才走。
石奇說:“這,是一個好人。”
我們不否認。
“有一段時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與她演母女倆。”
石奇面孔上又籠罩著一層憂鬱。
我說:“姚晶的女兒姓瞿。”
石奇說:“人海茫茫,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許她會說。”
“不會的。”石奇彷彿很瞭解人性。
我又問:“姚為何不把錢留給霞姨?”
石奇笑,“你沒聽我把故事說完,姚每月派人送錢給霞姨,霞姨又每個月原封不動打回頭,始終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來如此。
原來要把錢送出去也這麼難,誰也不要領這個薄情。
沒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過著簡樸而熱鬧的生活,豐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員的支持:父母幫她帶孩子,公婆照顧起居,丈夫給家用,弟妹為她跑腿打雜,於是她可以坐麻將臺子。
為什麼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誤。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該嫁給楊壽林了,可是為著堅持原則,磋跎這一份好人家。
糊塗點,做人只需要糊塗點。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氣,聯絡楊壽林。
我也沒裝很高興。電話接通,我只是問:“好嗎?有什麼新事?”
楊壽林也很冷淡,“老樣子,忙得不得了,跑來跑去。你還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問:“我們怎麼樣?是不是完了?請清心直說,希望別像本市前途問題那樣狼狽,給個明確的答案,好讓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陣沉默。
“不要緊,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靜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這麼強……”他接著說了一大篇動聽的空話,把我們之間的利害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嘆口氣。
壽頭真是理論專家,無論什麼事,他都能剖析分解,這就是我叫他壽頭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錯過多少美麗的事物,我情願要一個聽見我要走會抱住我膝頭哭的男朋友。
我問:“冷靜到什麼時候呢?”聲音已經很疲倦。
“你什麼時候打算修心養性,我們再說。”他把球又派司給我。
他跟張煦有什麼不同?“你要我放棄自我麼?”
“一點點,總要有點犧牲,你不能夠婚後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間公寓內喝啤酒或是寫稿至深夜,完全不理會配偶的尊嚴。”
我不出聲。
“我愛你,但是我不能縱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話筒。
編姐在一旁笑問:“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說。
“不肯去邪歸正。”
“十年後再說吧。”我苦笑。
“十年後未必有這樣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換,寧可放棄。”
“你想清楚了?”
“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尋找瞿小姐吧。”
馬東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馬宅的傭人非常機靈,無論我們託什麼人打過去,她都說“不在”。
“去紐約找張煦。”我說。
“我沒有錢。”編姐說。
“住我家裡,帶幾百元已經夠用。”
“你家在什麼地方?”
“史丹頓島,標準家庭與花園雜誌模式。”
“那麼貴的飛機票,到那麼悶的地方去,真划不來。”
“真的不肯?那麼我自己去,順便探望家人。”
“好,我鎮守此地。”
我要往張家尋找線索。
“去到那麼遠,是否值得?張煦這個人這麼驕傲,又不愛說話,你當心碰釘子,你只要看馬東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愛說話,像做藝術的人那樣。”
“對,為什麼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因為無聊。”
“正經點。”
“真的,你幾時見過專業人士或商人對任何事都誇誇其談?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業務上的秘密。”
“因為我們的性格比較不羈。”
“你的意思是十三點。”
我說:“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編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來回機票什麼價錢。”
“充什麼大頭鬼,到旅行社買包機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發生一件事,令我覺得自己仍然是被愛的,不禁雀躍。
是楊壽林,他在半夜與我通電話。
“有一個叫張煦的來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來做什麼?我剛要去找他呢。
“你怎麼知道?”
“我爹明天請他吃飯,你來不來?”
我怎麼給忘了?楊伯伯原來是張家的朋友。
“我見你為了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飛昇,這次也許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絲馬跡。”
“壽林!”我太感動了。
壽林仍然冷轉的,“這不表示我贊同你的所作所為。”
“壽林,請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明天晚上八點,瑪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興,張煦帶著他女朋友來。”
“什麼?”我如被冰水照頭淋下。
“所以說你,事事如同身受,這同你又有什麼關係?”
“那女的是什麼人?”
“是他的長期女友,一個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聽過。
但是姚晶過世才那麼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時赴約吧,別想那麼多。”
我一夜不寐,兩隻手枕在頭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壽頭還是關心我。能夠有這樣一個男友,也夠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臉不認人,所以長情的男人特別可愛。
有一個朋友,始終懷念他的原因,亦是因為這個優點,他不但紀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連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飯碰見前妻的親戚,馬上站起來招呼,這一點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壽林也是這樣的人。
即使離婚還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這種人,他會對他的女人負責。
沒結婚就想到離婚後的日子,真虧我這麼遠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晚上,我拉著編姐一同赴宴。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了,多一個獨身女客,誰會介意?但換個男人去試試,白眼就叫你吃飽。
到這種場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齊的。
楊伯伯的臺子黑壓壓坐滿了人,連我們共十個。我的座位剛好對牢張煦。
楊伯伯給我們介紹,張煦似對我沒有印象,坐在他左邊的是他母親。這位老太太也來了,六七十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模樣,頭髮挽在腦後,打橫別一隻鑽石髮簪。
真服了張老太太年紀這麼大,還這麼孜孜不倦地打扮,當年的風華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膚的顏色,至今還可以給甲減。
她只微微給我一個眼色,算是招呼過了。
坐張煦右邊的是他女友,是個很洋派很美的女郎,華裔,但肯定已不會說中文,非常年輕而且有氣質,小巧面孔,長長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張煦的態度仍然一樣,高貴而矜持,冷冷的叫人無法捉摸。
這個樣子吃頓飯,叫我怎麼開口打聽消息?
晚飯時間誰也沒提起私事,話題盡在市面局勢上繞,各有各的意見。
壽林坐我身邊,一貫地服侍我,問暖噓寒,旁人說什麼也看不出咱們之中有裂痕,含蓄得這樣,就是虛偽。
好不容易挨完一頓飯,我趁散席那一剎那走到張煦那頭去。
我要求與他談談。
“還記得我嗎?”我問。
他點點頭:“你是徐小姐。”
“張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遺產成立一個基金,照顧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麼也沒露出來,彷彿一切已成過去,仍然只是微微頷首,看樣子他是不會同我正面接觸有關姚晶的問題。
“姚小姐本人亦有個女兒,你知道嗎?”
張煦一怔,但他掩飾得很好,也沒有對我表示反感,他說:“過去的事,不要提它。來,下星期裘琳表演的節目,你一定要來看。”
原來此行是為著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
只在這一點點功夫裡,裘琳已經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異性說話,她立刻過來叫張煦幫她披上外套。
我再沒有辦法,只得退下陣來。那邊張老太太正與壽林客套著:“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你爹只得你一個,抱孫子要緊。”
髻中插鑽石簪的老太還掛住孫子,中國人的香火觀念太過牢不可破。
我睨壽林一眼,壽林嘆口氣說:“來,我送你們回去。”
張老太斜斜看著我,目光並不十分讚許。我心想:去呀,在楊伯伯面前說我壞話呀。因為老認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敗,所以對她沒有好感。
楊伯伯與陪客還有話要說,壽林先送我們。
編姐在車中向我吐吐舌頭,“有那麼厲害的婆婆,什麼樣的好丈夫都補償不了。”
我說:“嫁人的時候,眼睛睜得要大,不幸碰到一把聲音可以退賊的伯母,都還是抱獨身主義算了,誰說婚姻是兩個人的事?”
“無聲狗才咬死人。”編姐說。
楊壽林啼笑皆非,“你們兩個做新聞做得上了身,這跟你們有啥子關係?張伯母這麼高貴漂亮。”
編姐憤憤不平,“是,但是她的高貴是把人踏在腳下得來的,這有什麼稀奇。”
“小姐們小姐們,我不想加人戰團。”他大叫。
“今天謝謝你,壽林。”我說。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有空再叫我出來。”我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
車子到後,他送我們到門口,說聲再見便離去。
“楊壽林真是個好人。”
“悶。”
“那麼嫁石奇,你敢嗎?”編姐瞪我一眼。
“你問到什麼?”
“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你呢?”
我搖搖頭,惆悵地說:“人們已經忘記姚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