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問:“你們會不會笑一個老男人無故流淚?”
“別開玩笑,馬先生,眼淚還分老嫩?”我說。
編姐白我一眼,像是怪我在這種錯誤的時刻賣弄幽默。
但我那句話效果倒還好,馬先生籲一口氣說:“人不傷心不流淚。”
他是這樣地愛她。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資格戀愛,感情面前,人人平等。我們從開頭就覺得馬東生是個最懂得感情的男人。我說:“我在想,這些衣服,或許可以給馬利?”
馬東生點點頭。
他吩咐公司的人開了三輛十四座位車來,才把衣物全部搬走。
“徐小姐,我很感激你。把她的遺物轉交給我,你不會後悔,我會好好保存它們。”
他走了以後,我們也回家。
編姐與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間香薰的味道,揮之不去,整個經驗如幻如真。
“他會把那些衣服怎麼樣?”編姐問。
我不假思索地說:“他會回家做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把這些衣服全部掛上去,然後天天在房間中坐著,回憶他與姚晶共度的日子。”
“他真的會那麼做?”
“絕對會。”我非常肯定。
“他這樣愛她,怎麼還留她不住?”編姐問。
“你父母也愛你,為什麼你還是搬出來住?他不能滿足她,什麼都是假的。”
“你這話說得好不曖昧。”
我苦笑,不再回答。
我們在晚上有個很重要的約會。
在赴瞿家途中,編姐猶自說:“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你的。”
“我穿到什麼地方去?我完全沒有用。”沒有一件樣子是安分守己的,務必要把全人類的目光都勾過來,而且跟著還要嘆一句:多麼高雅美麗有品味。
我是個普通人,用不著這類盔甲來裝扮。做人做得這麼觸目突出,成為眾矢之的,多麼危險。
一開始就騎虎難下了,然而我不必擔心這一點,我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痛苦。
我們拐個彎,去接石奇。
他在門外等我們,看見我們後大大鬆口氣。
答應我們穿得最普通,結果還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張注過冊的面孔使途人頻頻回頭向他張望。
他靜靜地上車來,縮在後座。黝黑的肌膚使他雙目更加明亮,牙齒更加潔白。
不知他這一次出馬要用天賦的本錢吸引何方神聖。
我們到得比較早,馬利親自來應門,她仍然是女學生家常打扮,輕便秀麗,頭髮束條馬尾巴,穿條緊上身的灑裙,平底鞋。
編姐立刻說:“這身打扮,記不記得?”
我馬上想到舊畫報中看過的,姚晶初人影壇時,最流行的這種裝扮。馬利長得真像她母親,石奇在一邊發呆。
我們為她介紹石奇,馬利對我們很親熱熟絡,對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沒有把他認出來。
石奇枉費心機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媽很快下來,我們先到露臺坐坐。”馬利招呼我們。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廳素淨大方,懸著,小小的酸枝木鏡框,上面寫著:基督是我家之主。氣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頭一寬。
露臺極大,放幾張舊的中國式藤椅,已經洗刷得紅熟,非常舒服,臀位處松凹進去一點,我老實不客氣坐下。
我們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廳。
“徐阿姨,”馬利同我說,“你知道爹爹剛才叫我去看什麼?”她一面孔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說是我生母留下的,問我喜不喜歡。”
我問:“你可喜歡?”
“咦——”她縮緊鼻子,這個反應使我們大大意外。
“怎麼,有什麼意見?”我大吃一驚。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馬利說,“穿上彷彿天天置身化妝舞會中,要不就似豪華馬戲班的制服,真奇怪她會有一屋子那樣的衣裳。”我與編姐呆住。
這就是代溝了。相差十多年,我們之熊掌,竟變了馬利的砒霜。這是我們事先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徐阿姨,你有沒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紙,紅紅綠綠,——索索發脆,全部不能洗。”
馬利說:“衣服怎可以不洗?多髒!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與編姐看著馬利發呆,百分之一百語塞。
“怎麼,”馬利略略不安,“我說錯了?我做錯了?”
“沒有沒有。”
馬利等我把話說下去,我又辭窮。
不同的環境培育不同的人種,我想姚晶早發現馬利儘管外型跟她長得一樣,性格上卻與她沒有半絲相近,她女兒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夠把任何東西交給馬利。
馬利不會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麼會把一切交給陌生人。
馬利試探地說:“我不可能用得著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對,”編姐說道,“不要緊,你爹爹會得保存它們。”
馬利聽了如釋重負。
她一轉頭,揚聲說:“爸媽已經下來。”
瞿氏夫婦是一等良民,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結縭十載沒有生養,欣然領養馬利,瞿夫人根本是馬利的親姑母。
馬利在養父母家如魚得水,一點遺憾都沒有。
馬利替我們介紹,我們又忙著介紹石奇。
瞿太太很客氣,一直說:“馬利,你不認得這位大明星?天天在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
馬利禮貌地微笑,但是雙眼中茫然神色證明她根本不知道誰是大明星,認不認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緊,弊在她壓根兒沒發覺石奇有什麼過人之處。
呵石奇碰到剋星,魅力無法施展。我暗暗慶幸,否則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來。
石奇身受的錯愕使他活潑閃爍的性格大大遜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他只坐在一角,不發一言。
我們剛要坐攏吃飯,門鈴一響,馬利立刻去開門,馬尾巴抖動著,無限嬌嗔。
“是羅倫斯。”馬利歡呼。
這個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著他的手臂進來。
一比就比下去了。
羅倫斯與石奇一般的年紀,一般的濃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書卷氣,一股清秀靦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貶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褲沉實美觀,人家較為老土的白襯衫配合身份,石奇這時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個電視明星,隨時上臺接過麥克風就可以張口唱歌。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這邊廂羅倫斯與馬利匆匆喝了碗湯就到書房去談心。
瞿太太搖頭,“這孩子,沒禮貌。”
“少女情懷總如詩。”我微笑說。
石奇低頭喝湯,不出聲。
其實他不必難過,影迷還是有的,那種十三四歲,還在唸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學打算攻碩士的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畫家類。
我們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傭人端上水果。
馬利才把羅倫斯送走。
她拍拍手過來,淨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說:“把她寵壞了,見不得人。”
馬利只是笑。
這個女孩子一臉的幸福滿足像是要滴出來似的。
編姐輕輕說:“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哪個詩人或哲學家再發牢騷的話,就介紹程馬利給他。”
“真漂亮,”我說,“馬利真好看。”
瞿太太說:“哪裡哪裡。”
因為在馬利身上找不到意猶未足的怨懟,她眉梢眼角是開朗的、快樂的。
所以馬利是我們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飯後我們要告辭,被馬利留住。
她把我們拉到房內,可憐的石奇一整個晚上變為陪伯母談話的配角。
馬利問我們:“那個人是誰?”
我微笑:“你說石奇嗎?”難道終於對他有興趣了?
“好奇怪的一個人,頭髮故意梳幾綹下來,垂在額角上,剪個時髦的式樣,但只具形式,沒有神髓,還有那身白衣白褲,譁,就差一頂水手帽——”她笑得彎下腰去。
我與編姐再一次面面相覷。
我有點氣餒,覺得淒涼,怎麼搞的,現在時代究竟進步到什麼地步了?為什麼我們頗認為新奇美觀的事物,馬利這女孩子會覺得老土與可笑之至?
我們的生活是否太舒適,因循之極,已與時代脫節?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會,做一點事才行,否則這樣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無話可說。
馬利反問:“你不覺他滑稽?”
我連忙說:“別在他面前說。”否則他真會服毒。
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們說,羅倫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戀愛中人都是這樣,希望別人贊他的愛人,比聽人贊他自己還高興呢。
我很識相,立刻說:“當然,馬利,羅倫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緻的下巴。
馬利運氣好,愛上她應當愛的人,只為這一次,我原諒了月下老人,他終於做了件好事。他所辦的其他個案,慘不忍睹。
我取笑馬利,“真看不得你這麼快樂,照情理說,你應當悽慘地寄人籬下,悲苦地做一個失去母愛的小孩才是。”
馬利笑著聳聳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愛的不是羅倫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頭吃。偏偏她能夠趨吉避凶,不可思議。
我們還有什麼話說呢。
“馬利,我們祝你幸福。”
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編姐說:“好極了,別忘記保持聯絡。”
我們三雙手握在一起,馬利喜歡我們,正如我們喜歡她一樣。
她送我們出客廳。
瞿太太倒是很欣賞石奇,頻頻說:“原來越是大明星,越沒有架子,現在我懂得了。”
我們告辭。
歸途中我與編姐大大地抒發了感嘆:包括:“在那樣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頭”、“馬利這一生大概還沒有傷過心”、“姚晶讓女兒住在瞿家,再正確沒有”。“幸福沒有標準,當事人覺得好就是好”……
石奇沒了聲音。
我轉頭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麼。
我問他:“悶?”
他不回答。
“老鬧著要見馬利,見過之後,印象如何?”
他“哼”一聲。
我覺得好笑。我說:“跟姚晶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還不滿意?”
“有什麼用?根本沒有靈魂,如一個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膠娃娃。”他悶悶不樂。
我衝口而出,“不!馬利不是那樣的,你不欣賞她就算了。”
他們兩個年輕人都把對方貶得一文不值。
“我永遠不會愛上像她那樣的女孩子。”
“感謝主,你不會。”是我們的答案。
石奇說:“對人太不客氣。”
我們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寵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與他有過一段,這口氣叫他怎麼吞得下。
我說:“別太狂了,將來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興頭裡盡情糟蹋我吧,”他沒好氣,“難道我不會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會問你們借。”
石奇早已被證實是個小氣鬼。
編姐說:“誰對下半生有把握?你別聽佐子胡謅,她又有什麼萬年的基業?”
編姐說:“佐子一向無隔宿之糧,又自鳴風流,不肯坐寫字樓,將來有得苦吃。”
我氣道:“你這個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報》去。”
我冤屈地說:“石奇,我同你聯合起來,趕她下車。”
大家亂笑一陣。
我們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樓下,照規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見到偶像的影子,連忙圍上來。
平時石奇未必有這麼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剛剛慘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眾的力量來恢復他的自信及自尊,於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藹可親,一個個替他們簽名,甚至回答問題。
我嘆口氣,人是犯賤的,不失去一樣東西,不知道那件東西之可貴,平日還嫌影迷-嗦呢,多要命。
就像寫作人嫌讀者庸俗,活得不耐煩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覺得與壽林難以溝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駕駛盤。
編姐大驚失色,“你發神經。”
“駛到楊宅去。”
“幹麼?”
“我要去見他。”
“來不及了,說不定等到的是兩個人,他與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親眼看到。”
編姐無奈,將車轉彎。
我又羞愧,“不不,還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麼了?”
我又說:“去,去楊宅。”
編姐嘆口氣。
車子停在楊宅門口。壽林家住兩層樓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臥室的窗戶,我們抬頭,他房間可沒亮著燈。這麼晚還沒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際生活絲毫不受影響,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他略為我動氣,規勸過幾句,是無可救藥,也就算數。
“叫他呀。”編姐說,“他可以聽得見。”
“他人不在。”
“也許只是不開燈,”她諷嘲地說,“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說我問候他,我們走吧。”
“怎麼,欲與姚晶比寂寞?”她推開車門,忽然揚聲叫道:“楊壽林出來玩!楊壽林,出來玩!”
我大吃一驚。
她索性下車去按門鈴。
這一帶多麼幽靜,被她一鬧,屋裡頓時騷動起來,我看到楊伯伯、伯母在露臺探出頭來,又聽得楊伯母問丈夫,“什麼地方來的小阿飛?”
又有一把聲音說:“爹,我都那麼老了,還有什麼小阿飛朋友?”
“是我們。”編姐叫出來。
“哎呀。”楊氏三口失聲。
壽林來開門給我們,一迎面就喝問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聲,傻笑。
編姐同壽林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來看你,你老是沒好聲好氣,人倒不是壞人,吃相難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氣。”
壽林不響,他穿著家常便服。
在街燈下,我問:“沒有出去?”
壽林瞪我一眼,“出去你還看得到我?”
編姐在一旁指點,“壽林,別像賭氣的孩子。”
我說:“我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編姐又發言:“你專程來找他,何故又怕難為情?兩人都口不對心。”
有人做旁白,我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起來。
我由衷感激編姐,有誰肯充當這種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編輯。
“進來坐。”壽林說。
“我也跟進來,免得一句話說僵了,兩人又宣佈再見珍重。”
壽林與我對望著,不知什麼滋味。
在書房坐下,壽林又忍不住發話:“公事完畢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脫稿了?”
編姐問:“你為什麼老不饒她?”
“沒有呀,我只不過問候她而已。”
編姐安慰我,“不要緊,他口氣這麼諷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對你客氣,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點點頭。
幸好壽林並沒有趕編姐走。
我問:“你有女朋友了?”我們像在上演滑稽樓臺會。
“你來盤問我?不,我沒有女朋友。”
“怎麼,”編姐問,“那日人家在餐廳吃飯看見的是誰?”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紐約來——喂,我有什麼必要向你們解釋?”
我忽然覺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壽林惱怒,“你不能對我呼之來,揮之去,我有沒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當一個閒人,專陪你徐小姐在無聊時消遣。”
“她也應有自己的事業。壽林,你該體諒她,多年來她一直陪你進進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機會追一段有價值的新聞,你就勃然大怒。壽林,也許你認為微不足道的事物,對她來說卻是非常重要,你難道不能用她的目光來衡量這件事?”
我一直點著頭,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頭。
“算了吧,難道還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況且當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報》百多雙眼睛都是目擊證人。”
壽林像是被摑了一巴掌,做不得聲。
“男人不要小氣,將來她要為你十月懷胎生孩子的,多麼辛苦。”
壽林仍是喜歡我的,從他眼睛可以看得出來。否則生一打孩子都沒用,人頭落地也沒有分數。
壽林鼓著氣,不發一言。
“怎麼,打算對坐到天明?”編姐瞪著我。
我只得說:“我的氣也太大了一點——”
壽林不接受這種道歉。
我只得再進一步說下去:“不是不後悔——”
他彷彿在聽了。
“——姚晶這樣美這樣出名,然而她愛的人不愛她,愛她的人她又不愛,一點用也沒有,”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還是覺得有必要說下去,“壽林,至少我與你是一同發光發熱,我們不要錯過這一段感情。”
編姐怪叫起來,“你饒了我吧,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這種不是人講的話,你說來作啥?”
我尷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淚緩緩流下來,氣氛對白環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戲。
壽林雙目亦發紅,他說:“我們都太剛強,現代人以強為榮,寧死不屈,佐子,我很高興你說出心中的話,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說:“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兒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我希望孫兒在結婚時與我商量。我希望我與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
壽林忽然握緊我的手。
不知是愛他還是內心恐懼發作,我之淚水如江河決堤。
在這之前,不要說是壽林,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可以遊戲人間一輩子。哭?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會死的。
壽林與我擁抱。
過很久很久,我倆抬頭,看到梁編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彷彿不相信有如此纏綿、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說:“我不打算做現代人了,連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夠坐月子,吃桂圓湯。我不要面子,任你們怎麼看我,認為我老土,我要做一個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緊要是實惠,揹著虛名,苦也苦煞脫。
編姐笑說:“但凡在事業上不得意的女人,因為該路不通,都嚷著要返樸歸真。這同女明星沒戲拍時去讀書是一模一樣的情意結。”
也許她說得是對的。
那夜由編姐送我回家。
她說:“同你這麼熟才不怕你厭惡,沒有愛情雖然也可以白頭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沒有那麼到家。到底你愛不愛壽林,抑或看見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嘔,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馬利這麼年輕的女孩子,誰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把最後的兩章書留給編姐寫。
她問:“有沒有兩人合著的小說?排名是否照筆劃?”
我覺得沒有事比聯名著書更可笑的了,做藝術,志向要高,名作家單獨出書還來不及,怎麼會把作品送去與人共著一條褲。
於是我說:“用你的名字吧。”
“什麼,你為這本書差點丟掉一頭好婚事……”
“是‘差點’。你別再客氣了,你的功勞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應該的,你可以在扉頁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氣了。”
很好,不虛偽就是好。
她開始上班,百忙中還籌備書的封面等。這本書對她來說,比對我重要得多。
我與壽林則在考慮結婚。
父母一聽得我要成家,立刻趕來。
見到壽林,他們很滿意,在楊伯伯面前把壽林贊得天上有地下無,然後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還盼楊家多多管教之類。
我第一次發覺父母這樣滑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招又得手。
編姐在一角聽完這一場對白,很是感慨。
她說:“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錢的軟功,壽林就服帖了。”
編姐說:“此刻徐伯母一頂頂高帽子丟過去,楊伯母便馬上迷失方向。你說,靠真本事有什麼用?做死了老闆也不知道。”
我笑說:“別眼紅,趕明兒我教你這套功夫。”
“你媽媽送什麼給你陪嫁?”編姐問。
“我希望是首飾。”我說。
“現鈔好。”
“寶石也保值。”
“兵荒馬亂時賣給誰?”
“戴著漂亮,逃難也值得。我可不要她們老派的,鑲得凸出來那種,我要蒲昔拉蒂。譁,穿白襯衫配件牛仔褲,梳條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藍寶鑲鑽白金耳環,你想,多麼夠格。”
編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處去掃墓。”
“與馬利約著去吧。”
“馬利?你應當知道,她同她生母沒有感情,勉強她反而不美。”
聲音或許略高,母親聽見了,便說:“佐子,我們這次來,在飛機上還碰見張煦呢,就坐我們前一排。”
“母親,你可認識他?”
“在華人團契見過面,我們曉得他,他大約只覺我們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張公子。”
“他一個人?”
“一個人。”
“張老太太不陪著?女朋友?”
“只一個人。”
我馬上想他為什麼回來。
只聽得父親問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只見過她兩次。”
“報章上娛樂版所說的,都是真的嗎?”媽媽問道。
“我不知道,我可沒有看過。”
“你自己的事,怎麼不知道?”爸爸問。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論斷,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錯的髒的,想也不用想。
“壽林看到沒有?壽林介不介意?”媽媽又去討好未來女婿。
我說:“壽林不看中文。”
“胡說,壽林是《新文報》總經理。”
“壽林不看娛樂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電視節目,壽林是個高貴的人。”
壽林笑說:“我即時宣佈放棄我的貴族身份。”
“看過也忘了,誰會記得隔夜報上的一段新聞?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沒有人記得。”我轉頭問編姐,“最新之新聞是什麼?”
“有人替有人償還百多萬賭債。”
“誰那麼嗜賭?”楊伯母問道。
我又問:“誰是有人?第一個‘有人’是男是女?第二個‘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愛煞了這種遊戲。”
大家都笑了。
活著的人總有藉口找到笑的資料,這是喜劇片部部賣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掃墓。
墳場在市區,抬眼間全是高樓大廈,一點也不見蕭殺,與川梭維尼亞之時古拉伯爵出沒之墓地毫無相同之處。
我一向膽大,那時在外國唸書,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墳場,清晨大霧墜在膝頭以下的一截空間,看不見雙腳,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見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問管理員“喂,姚晶在哪裡”。太粗魯。
我買了花。
我記得她喜歡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沒有用的。我買了許多工簪,包銷整個花檔。芬芳撲鼻。
我把半邊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還可以打電話給她:“姚晶,出來吃杯咖啡,告訴我你最喜愛之電影,還有,姬斯亞的設計有什麼好處。”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傳過來:“徐小姐。”
我抬起頭,“馬先生。”
馬東生輕聲說:“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說:“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來的,這個沉寂偉大的男人。
我並不捨得放下這大束香花,把臉在柔軟的花瓣上輕輕晃動,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麼話對馬東生說。
“聽說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給女童院?”他問。
“嗯,那女孩這個月就要動小手術,款子將用來栽培她的一生。”
“謝謝你。”馬東生說,“我想安娟會滿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頷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話對她說。”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樹葉映影間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麼話要同姚晶說,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嘆息,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嚇一跳,停下神來,認出是石奇的聲音。
他這個人手不停,扯著樹枝,把細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動,將樹葉抖落。這個人,無論什麼人遇見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來?”我問。
“我要來同她說話,”石奇說,“我想盡辦法同她聯絡,我找遍這座城市的靈媒,我想她快想瘋了。”
“有無成績?”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額角支撐住石碑,那種情形,看起來令人心酸。
“噓噓,”我哄他,“起來,叫人看見多是非,你不想這樣吧,”我輕輕拉起他,“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會一輩子如此。”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推開他。
“讓開讓開,”我說,“我快要結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說道:“誰也不屬於我。”
“要人屬於你,你先要屬於人,你肯不肯放棄自己,去屬於一個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戲,石奇,珍重前途。”我說。
石奇自草地拾起帶來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擁抱我一下,“再見朋友。”他說。
我向他眨眨眼,“我們總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說。
“我還要等人。”
“等人?在這裡等人?”
“是,我有靈感有一個人會來。”
“誰?”
我不說,我希望是張煦。他人在香港,應當來。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話還沒有說完,看到小徑上拖男帶女來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趙怡芬與趙月娥,還拖著大寶小寶。我有點慚愧,一直看低她們,不認為她們是姚晶的同類,但是親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們似忘記我是誰,並無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讓大樹擋住。
但見她們結結棍棍地鞠躬,然後獻上鮮花,拉隊走了。
“是誰?”石奇問,“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兩個姐姐。”
“什麼?她們?”石奇訝異,“真沒想到。”
石奇根本不曉得姚晶的真面目,亦無此必要。我溫和地再次向他道別。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石奇驚覺地抬抬頭。
我即時明白,他有朋友在車上等他。
是誰?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風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機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小徑盡頭已經出現一個穿鮮紅大領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瓏浮凸,用雙手插著腰,似笑非笑地看著石奇。
離遠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個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陽棕皮膚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連忙趕過去,轉頭向我揮揮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轉陰,天漸漸落起雨來,我打開傘。
看看錶,也到中飯時間,我想張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傘上的水珠如滿天星。
我慢慢離開,在微雨中花益發香。
走到路邊,有人下車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張煦!
“張先生,原來你早已來了。”我驚喜。
他戴著副黑眼鏡,穿黑西裝,文質彬彬,老樣子。
“你幾時來的?”
“十點多,我看著你進去。”
“你專程等我?”
“是,有話要同你說。”
“啊”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上他的車子,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貴、遙遠。
我們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點起一支菸,半晌不說話。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怎麼做夫妻?一塊冰似,半日不說一句話,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費勁也摸不到邊際來。
張煦終於開口了,他說:“晶去世前一日,我們也說過話。”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
啊!
“我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夫妻關係,不如分開。”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死寂一片。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坐在不遠處。
他們在打情罵俏——
“如果你愛我,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買只墊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勢摟住她。
張煦說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待著一張臉聽下去。
年輕的女郎說:“唔,人家看見了。”
“理他們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張煦說:“她哭個不停。”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閉嘴!”
罵得好。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我走過去,自口袋裡取出一百元,“去,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遲者自誤,慾火焚身。”
那男的還要出聲,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兩個人總算離去。
領班趕過來道歉。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還幫我忙。當天我飛往紐約。”
“三天之後,律師通知我,她死於心臟病。”
我問:“她是不是自殺?”
“不。”他說,“絕對不是。”
那麼她死於心碎。
“她與我結婚時,寄望太大,她是個天真的女人,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事後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認,一直不愉快。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裡,她至少有個盼望。”
他不響,頭垂得很低,始終沒有除下太陽眼鏡。
我轉變話題:“你幾時結婚?”
他低低說:“我已結了婚了。”
“什麼?”
他不回答。
我有點萬念俱灰,他們太會得節哀順變了,那簡直不能置信。
“是那個芭蕾舞娘?”
他點點頭。
“你會快樂?”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親開心,你就會高興,男人夾在惡劣的婆媳關係中最痛苦。”他又無法離開家庭獨自生存。
“但是我會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並無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嗎?”
他亦沒有回答。
我嘆口氣,召來侍者結帳。
車子一直駛出市區。張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許他會有勇氣脫離張老太太來跟姚晶過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撐一個開銷如此龐大的愛巢,實屬疑問。
我苦笑,或許她去得及時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個那麼在乎姿勢的女人。
張煦輕輕說:“她看人,一向不準,獨獨對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負她所託。”
他真的這麼想?其實姚晶根本沒有經過選擇,只不過當時我恰巧在她身邊出現過,她順手一撈,就把我這個名字抓住,放在遺囑之內,完全是萬念俱灰,全不經意的一種舉止,反正除了她的親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她的承繼人。
我抬起頭,“我到了。”
他讓我下車。
我與他握手道別。
壽頭在家中等我。
見我回來,也不以為意,只說:“看來我真得對你這種間歇性失蹤要習以為常才行。”
我過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飯,已訂好房間,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紐約。”
“什麼地方,吃什麼菜?”
“你不用管,總而言之跟著來。”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將來或者你可以幫新文週刊負責兩頁軟性資料如時裝化妝之類。”
我笑意很濃。“是的,而女人所能夠做,不過是那些。”
壽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說下去,“不過爸爸說你千萬別以教育家的姿態出現,教讀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現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氣自是的‘專家文章’是要訕笑的。”
我問:“今晚吃什麼菜?”
壽林轉過頭來,“你看你,又不耐煩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問:“我應該穿什麼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應付任何場合。”
我開始換衣服,化妝,梳頭。壽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著我做這些事,好像我們已經成為夫妻。
他一邊閒閒地道:“你倒說說看,姚晶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寂寞的女人。”
“誰相信!”壽林訕笑,“生命中那麼多男人,那麼濃的戲劇性,那麼七彩繽紛。”
“不不,其實她是套黑白片。”
“佐子,你真是怪,對事物總有與眾不同的一套看法。”
“但那是事實。”
“每個人都認為他看到的是事實。”壽林笑。
我不再與他分辯。
我換了一件旗袍又一件旗袍,不知怎麼,老是拿不定主意。
也許是因為壽林全不介意,非常享受的樣子,他索性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看報紙。
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一翻身,又被他壓在襯衫上,被體溫融化,一點一點棕色,邋遢得詼諧。
結了婚就是這樣子的人,不能計較,還是早些熟悉得好。
父母終於來了電話來催。
我才匆匆穿襪子鞋子。
壽林打個呵欠放下報紙,老夫老妻格,我拉他起床。
我們叫車子趕去。以後,以後會有許多類似的應酬及宴會得雙雙出席,我們要盡力裝扮成一對壁人模樣,無論在打扮以及氣質方面都要襯到絕頂,好使觀者悅目。
難怪人家說夫妻的相貌會得越來越相似。
壽林在車內伸出手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倆算是經過了一番患難的。
趕到現場,父母滿面笑容地責備我們幾句,問我們為什麼遲到。
楊伯伯說:“來,快看煙花。”
只看見貴賓廳的落地玻璃窗外突然爆出一陣七彩的雨,如滴滴金絲爆炸起來,形成龐大的一朵傘形的花,向我們迎面撲過來,幾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璀璨。
這朵煙雨包含了孔雀藍、豔紅、鮮黃、銀、金,以及電光紫好幾種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然而只一剎間,金屬粉便紛紛墜落,如星塵般,灑往海面,化為烏有。
天空歸於黑暗寂靜。
我等了數秒鐘,“咦,還有呢?”忍不住問。
楊伯母笑說:“就這麼多,沒有啦。”
“什麼?才數秒鐘就完了?”
“自然,放完了當然就沒了。”
“怎麼一片漆黑?”
“煙花放完,當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剛才明明氣象萬千,美得令人窒息。”
“煙花就是那樣子的,傻子。”
我打一個寒顫,我應該比誰都明白。
“——來來來,各位起筷,這隻冷盤還不錯,醺蹄更是一流的,各位不要客氣——”
我是早該知道的。
她比煙花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