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成玉真一上臺,引起的騷動可就大了。
何仲容心中已猜想她是對自己有大恩的成姑娘,登時俊目中射出光輝,恭敬地向她抱拳為禮,悄聲道:“多謝姑娘賜藥大恩,在下沒齒難忘。”
成玉真玉面一沉,道:“你曾為我主僕出手阻擋那秦東雙鳥,故此以靈藥為報,如今不必多言,本姑娘還要看看你有多少絕藝。”
她的語聲不低,大多數人都聽到,雖然那些人不明白她說的靈藥是怎麼一回事,但從她那淡如峻的聲音中,卻可測知成玉真對這少年心懷恨意。
眾人當中卻以尉遲剛最為激動,他卻以為成姑娘是為了他被辱之故,因而憤怒。是以既歡喜,又慚愧。
何仲容對她的態度可真摸不著頭緒,不過他已明白了何以老是覺得成姑娘面善之故,敢情她便是日前所遇的美書生。
他本想告訴她說,此來成家堡,特地是來告訴她關於毒丐江邛已死的消息,然後,他便毫無所求地悄悄離開成家堡,到那深山僻谷之中,等候毒發。
但面對著她這麼冰冷的表情,他還能說什麼話。當下微嘆一聲,便考慮是否立刻認敗服輸,跳下臺去。
成玉真已準備好,冷冷道:“何仲容你如不先動手,本姑娘可要發招了。”
何仲容有點兒惘然地嗯了一聲,成玉真見他那種迷惘的神色,不知怎的,芳心一軟,但她立刻拋開一切情感的波盪,嬌叱一聲接招,玉掌一穿,身隨掌走。
這一掌打來,相隔尚有數尺,掌力已潛迫上身。何仲容本能地使出毒龍掌法,左掌微推,發出一股掌力,抵擋住潛迫上身的陰力,右手一式“開天闢地”,豎掌猛劈過去-這一式兇猛異常,但掌勢只使出一半,便已變化為“金豹露爪”之式疾然踏步欺身,五指如鈞,直抓敵腕。
成玉真發覺他掌力果然雄渾無比,心想若要在十五把內敗他,唯有行僥冒險,引他輕敵用出進手招數,然後尋瑕蹈隙,一舉敗敵。
當下使出師門絕藝,他見她身形飄忽,一雙玉掌左攻右守,右出左退;招數神妙異常,但似是掌力不敵,是以身形老是後退。
眨眼間換了五招,人影乍分,原來兩人都換個守式,故此身形分開。場中彩聲雷動,何仲容本來迷迷惆惘,不知對方何以會對他這樣。這刻自然驚覺,眼光瞥過成玉真冷若冰霜的美麗臉龐上,忽然暗自嘆口氣,忖道:“我已是個垂死之身,這世上一切,還有什麼可爭的,倒不如一會兒突然開放門戶,讓她一掌打死。這樣一來可以替她樹立威名,二來我也不必麻煩自己動手刎頸。”
主意一決,登時一陣泰然,仰天長嘯一聲,嘯聲高亢悲壯,大有易水蕭蕭,壯士一去不復回之慨。
全場之人為之聳然動容,只因他這一聲長嘯,除了悲壯異常之外,還顯出內力湛深,令人耳鳴心跳。
何仲容肅然道:“成姑娘不須留手,在下決定全力以赴。”
成玉真銀牙一咬,道:“好。”掌聲隨動,輕飄飄拍將出去。
何仲容覺得這一掌大有蹊蹺,心中倒想知道她這一招有什麼威力奧妙,便也舉掌相迎。
他的掌力如狂飈般撞出去,猛見成玉真玉掌化為驕指前伸之勢,宛如變成一柄利劍,其疾無比地探將進來,自家的力量都被她這一下手勢,化解得無形無蹤。
好個何仲容,天資特佳,在這危機一發之時,左手已使出金指銀掌功夫,點向對方肋下大穴,跟著一旋身。右手化為崑崙絕招“龍尾揮鳳”,反掌拍出。這兩路招式混合使用,威力登時增加一倍,使得成玉真為之微微失色。
當下不敢怠慢,提氣一縱,身形飛上半空。
這種招式,雖說能夠避過敵人凌厲的夾攻招數,但不啻飲鳩止渴。只因她身形飄下來,在敵則易於尋降攻人,在己則難以再變換身形。是以有險而無益,非萬萬不得已,或是功力相去懸殊,絕不輕用。
何仲容另有心意,一心要追成玉真攻出最毒辣的招數,然後敞開門戶,讓她擊斃自己,是以這時絲毫不肯放鬆,右掌一穿,使出毒龍掌法中的“直搗黃龍”之式。這一招乃由岳家散手中擷取而來,神威凜凜,果是一代名將風度。
成玉真身形將落未落,忽然一折腰,在空中繞個小圈子,反而飄飄落在何仲容身後,玉手起處,右掌取敵後背心,左手王指纖纖,疾點腰下懸樞、命門兩穴。
何仲容故意身形一滯,直到掌力指風一齊上身,這才作出要閃的樣子。兩邊看棚上都是一時好手,早已瞧出不妙,這時倒有一大半人驚譁起立。
成玉真右手突然一撤,左手力量也化剛為柔,玉指落處,何仲容連哼也未及哼出,滾在臺上。
全場之人聳然動容,雖然不少人覺得何仲容不應身形遲滯,但那成玉真絕藝果然驚人,因此全都沒有深思,認定太白山冰屋絕技畢竟不凡,都如雷般喝起彩來。
成玉真玉面凝霜,單掌向臺下群雄施過禮後,便個人把何仲容抬走。成堡主上臺宣佈休息,群雄一鬨而散。可是何件容這一幕與及成玉真的月貌仙姿,都被他們紛紛談論不停,同時揣測何仲容的命運。
且說宅內一個小花廳中,坐著不少人,這時已是飯後,有幾個人面上紅光浮現,酒氣撲人。
上座是成堡主成永,緊挨著他是金龍堡金風兒。
此外有百補禪師、萬象真人、人龐邱獨門下三個弟子,和總管家禿鷹於戎等。
成堡主已派人去找成玉真,但找不到,料她必是在後面齋堂和母親在一起,那齋堂除了服侍老太太的貼身婆子和成姑娘的侍婢秋雲可以進去之外,其餘下人,一概不準闖人。成永既想到女兒乃在齋堂,他生平就是有點兒怕這位夫人,便不再命人去找女兒出來。
這個會議便是要決定把何仲容如何處置,尉遲兄弟一力主張殺死何仲容,座中除了金鳳兒在初說過不可的話外,其餘的人都不表示意見。
成堡主有點兒委決不下,以他忖測,他女兒可能會贊成殺死何仲容的主意,雖然他不明白有何緣故,但看她後來自動出手,分明是有誅他之意。
於是他向百補禪師和萬象真道人徵詢意見,百補樣師道:“貧衲對此並無意見,但成兄必須防他乃是別人的好幫手。”
萬象老道說道:“貧道卻贊成除掉此人。”
他的話一說出來,金鳳兒玉面微微變色,尉遲兄弟著在眼中,那尉遲軍朗聲道:“敢請道長說出理由。”
他的意思是等萬象道人說出好理由,以他在成永心中的份量,必定能夠使得成永同意。
“山人認為成兄如要爭取龍門雙仙,這是大好辦法。”
成永頷首道:“萬象老友之言甚有見地,龍門雙仙昔年吃過山右老農孔廷式的大虧,門人死絕,此仇自是難解。我們可把那廝送給他們處置,假如他們肯助老朽出力的話…”
尉遲軍得意洋洋地瞟金鳳兒一眼,卻見她神色如常,已不出言反對。何仲容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下來,但暫時還不至於立刻就死,只囚禁在水牢中,黑暗不見天日。
成永回到後宅休息,成玉真忽然進房來,叫聲爹爹。
“唔,你剛才到哪兒去了?我們因討論何仲容處置的方法,故此為父的想你也列席。”
成玉真淡淡一笑,道:“女兒就是故意躲到孃的佛堂去呢。你們的結論如何?”
“已決定將那廝處死,但如能將此人交換到龍門雙仙歸心投誠,這個交易也極划算。”
“啊,爹爹此計差矣,你老以前不是說過,龍門雙仙一定已被別人羅致去了麼?倘若他們偽為答允,其實卻做反間的工作,豈不糟糕?”
成堡主拂髯一笑,道:“為父焉會如此容易便讓他們陰謀地得手?當然事先會有點兒安排。假如他們肯為我出力,便把何仲容交給他們。否則便在最近處死,免留後患。”
成玉真大大搖頭,道:“女兒另有一計在此,不知爹爹願不願意聽。”成堡主道:“你且說出來為父聽聽。”
“女兒以為不如由女兒遊說何仲容,教他為我們出力。只因他已有過和我們對敵的經歷,其他的堡寨一定不會思疑他。這樣請他擔當那項最重要的任務,最為適合,同時他的武功也真不錯呢!”
她的父親曬笑道:“你以為他肯出力麼?”
“女兒可以試試,又因他已被我們剛才開的秘密會議決定處死,而女兒這一暗中行事,連我們這邊的人也不明白,以為他是逃跑了的,甚且我們還命其中一兩人去追捕他,試問誰還能夠疑心?此所以女兒不肯參與會議。”
成永禁不住矍然色動,輕輕喝聲彩,道:“你的腦袋真不錯,為父也自慚弗如。”
她微笑一下,又道:“我們另外還有一條妙計哩,單單是在何仲容身上,我們便可以大大剪除別派的黨羽,削弱對方的實力。”
老堡主驚問道:“計將安出?”
成玉真冷冷一笑,道:“爹你舉辦這一場以武會友的盛舉,主要目的僅僅在於能夠事先竊知別派的實力,但知道又有何用?我們總不能明目張膽地下手剪滅那些人呀,現在恰好有這機會,只要如此這般,不是可把那些人都誘殺了,而且別人還出不得聲麼?”
成堡主拊掌大笑道:“好主意,為父這就照計行事,萬一日後大事能成,你應當居首功。”
說罷立刻反身出去,傳令禿鷹於戎,把何仲容押禁地下水牢。
禿鷹於戎銜命疾趨一個秘室中,何仲容正躺在床上,雙目睜開,神光炯炯,但卻全身癱軟,動彈不得。
於戎含笑道:“朋友,咱們換個地方吧!”
何仲容明明能夠說話,卻不回答。於戎一擊掌,兩個壯漢抬了一頂軟轎進來。何仲容忖道:“奇怪,他們這麼優待我,是何緣故?其實把我橫拽直拖出去,不就完事。呀,他們想把我怎樣?難道還不把我處死?”
忖想間已被他們抬在轎上,出了室門,放眼一看,重門疊院,口廊曲謝,一時也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轉了好幾個彎,看看屋宇有點兒眼熟,摹然想起這兒再出去,便是自己居住過的一席軒,便又忖道:“真是咄咄怪事,難道要放我出去?那麼何不把我穴道解了?何必麻煩用轎子抬我?矚,早先乃是在堡中腹地,如今反而移出來了…”
忽見那邊廊口有人影一閃,定睛一看,原來是成姑娘成玉真。
何仲容疑心自己眼花,定神再看,卻見她那張豔麗的面龐浮起恍惚的笑容,眼睛中如有許多言語。但僅僅一瞥,便自隱沒在牆後。
他登時惶惶忽忽起來,要知他在武臺上本來準備一死以報知己,但突然醒來,卻身處秘室之中,因此本來已疑惑非常。現在更加為之迷惑,不過心情在彷彿之中,又有一絲喜悅之感,卻沒有細想這種喜悅因何而生。
軟轎突然停住。卻是在一個小廳中,禿鷹於戎走到壁邊,那兒有一條山水大軸,寬達四尺。於戎在畫軸後摸一下,咋的一響,只見這幅大畫軸向左邊移開,露出一個狹窄門戶。
禿鷹於戎揮揮手,軟轎便放下來。那兩個抬轎壯漢一個抬頭,一個搬腿,把何仲容抬起來,便往那狹窄門戶走進去。
裡面有石階十餘,拾級而下,前面卻是條窄窄的內道,大約只有三尺來寬,一丈之高。
不論是兩旁牆壁抑是關上的頂層,俱是石頭所陶,一望而知堅牢異常。
何仲容苦笑一下,想道:“我縱然自己逃走,但這條兩道如此之窄,真有一夫當關之險,只要一個人守在此地,插翅難飛。”
轉念一想,自己已不須逃走,這石甬道再窄一些,也全不相干,於是又苦笑一下。
走了三丈之遠,卻已轉了四個彎,陡見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個三丈方圓大小的石室。
室頂吊著一盞琉璃燈,照得四下甚是光亮。
這時何仲容已注意到在甬道以迄這個石室,頂角處都不時可以見到暗洞,顯然是為了排換地下的空氣而設,是以一路行來,都不覺得空氣濁問。
不由得暗中佩服地想道:“不知是哪個匠心獨運,建成這麼一處地下秘境,那麼此堡最初落成之時,必定先已建好這處地下的秘境。然後才建上面的房屋。”
正想之時,身軀晃悠悠又進入對面唯一的市道,只走了丈許,轉個彎,又是一間寬大的石室。
何仲容又想道:“這兩個大石室有何作用?莫非是有難時,堡中躲藏進來,可以有足夠的地方容納?哼,據我瞧來,這石室中只怕還有埋伏呢。”
忖想未完,又走了一段而道,轉個彎,卻又是一座寬敞石室。
這次石室中已無道路,但對面的石壁共有四個鐵門,門上都開著一個半尺大的河口,但還有鐵板蓋住,可以開門自如。
何仲容見了這些鐵門,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無言。
原來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一樁最糟糕的事,那便是成堡主並不是立刻殺死他,只把他的禁在這地下秘室之中。那時只要過了三日,他的毒傷發作,豈非須在此處熬受百日之苦,然後才能死去。
禿鷹於戎過去把左邊的那扇門打開,鑰匙碰在鐵門上,發出響亮的聲音,然後便是那道鐵門沉重的開啟聲。
何仲容眼光一閃,已然瞥見內裡地勢,敢情還比外面要低好多,地方甚小,只有一丈左右寬大。
他大聲道:“喂,老禿,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這刻他恨不得會被他們立刻殺死,因此語氣顯出十分不友善的味道。
禿鷹於戎生平最恨人家犯他這個忌諱,這時怒目瞪他一眼,道:“小子你口中於淨點兒。”
何仲容哈哈一笑,道:“老禿呀,你別生氣,等我一旦進出此處,定然把你的頭皮刮掉一層,那樣你可以再長出頭髮來啦!”
於戎為之大怒,若果他有頭髮的話,定然會衝冠豎起。
何仲容的聲音使然變得冷冷的道:“老禿真生氣麼?但你卻不敢對我怎樣,生氣有什麼用?”
禿鷹於戎洶洶逼近來,厲聲道:“我不敢宰你這小子麼?”
何仲寒冷笑道:“你試試看。”他說盡最令人擔怒的言語,所求的果是一死兩個字。
禿鷹於虎氣他不過,大喝一聲,豎起鐵掌,便向何仲容面門砍下去。猛烈的掌風,迫得何仲密閉上眼睛。
忽聽後面有人哼了一聲,卻是個少女口音,禿鷹於戎忽然一凜,硬生生收住掌勢。回頭一望,卻不見有人露面。何仲容也聽到哼聲,睜眼而瞧,見不到任何人,不由得微感詫異。
禿鷹於戎揮手道:“把這廝抬人水牢。”
那兩名壯漢立刻行動,走進鐵門,卻是一排石階,那石室大約比外面要低一丈二尺,當中有一根粗大的石樁,高達一丈。
這時牢中的水,不過是尺許深,那兩名壯漢把他抬下牢底,石樁上自有鐵鐐鐵鏈等物,十分便當地把他扣在石樁上,雙管反剪地抱住石樁。不但手足俱受羈絆,而且頭脖還用一條手指般粗的鋼鏈勒住,勒得相當緊。
禿鷹於戎見何仲容這時不罵他,微感奇怪,便也不敢惹他,命那兩名壯漢退出來之後,關上鐵門,砰的一聲大響,使得何仲容從迷惘中震醒,心底泛起一種孤寂和被壓迫的悲憤。
一會兒,石牆上汩汩流出泉水,四面響起一片水聲。本來只有尺許深的水,此時可以看出來逐漸上漲。”水淹的滋味不知怎樣的?”他想:“假如能夠很快就溺斃,我倒是十二萬分願意。屆時我一定不以內力閉住呼吸,免得弄個幾天還死不了。”
念頭一轉,又想道:“我這一生劫難太多了,真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咳……,泉水逐漸浸上來,不久便過了膝頭。從膝頭開始,上面的皮膚的感覺比較靈敏,因此他覺得好像被一種冰冷的蟲蟻,慢慢地沿著雙腿爬上來似的。
忽然間他覺得異常討厭這種活罪,討厭得幾乎忍不住要發瘋。
他為之尖叫一聲,叫聲十分古怪刺耳,使人聽了,也不知是恐懼抑是憤怒,或是其他的情緒。
叫聲冉冉靜息之後,忽然從右面牆壁上面,飄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孩子,稍安毋躁,慢慢你就會習慣。”
何仲容吃一驚,心中浮起慚愧的情緒,循聲望去,只見那兒本來一排四個洞,其中三個流出泉水,只有當中一個沒有水流出來,那蒼老的話聲大概就是從那洞中傳出來。
“你是誰?”他大聲問。
“我……我就在你的隔壁房間,二十年來,我已經歷過無數同樣的事情,許多人被囚禁在你那位置,但不久工夫,便又移走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你那個位置,他們是不會囚禁你長久的。”
何仲容嘿然無語,現在他一來已消失了孤寂之感,二來這個老人說他已在那兒過了二十年,真是駭人聽聞的事。倒不知那邊的情形如何,不由得好奇心大起。
“你可是和我一樣,被淹在水裡的?”說到這裡,何仲容已發覺冷水已淹過了大腿,到達小腹,因此更加覺得不舒服。
“啊,現在不是,開始的一年卻是的,一年之後,我便移到這邊來。現在我患了嚴重的風溼,便是因此而起。”
靜寂了一會兒,那老人的聲音又同過來:“現在我幾乎已不能移動雙腿,但我仍然活下來,因為我還有一個心願,便是要看一眼太陽那可愛的光輝,和浴在陽光下的翠綠的樹木。”
這種微不足道的願望,聽來居然變作生存下去的唯一願望,由這個願望支持著活下去。
他覺得有點地顫慄,一種如此殘忍淒厲的人生,卻真個存在在這世上。於是他聯想到三日之後,他將會因毒發而呻吟等死,痛苦萬端。他雖不想活下去,卻沒有一點兒辦法,想到這裡,不由得血液寒凝,面色有如灰土。
“孩子,你是幹什麼的?為何會被囚禁在此?”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也不知道為何會遭遇這一切。”
“你想得太多了,否則你不會這麼混淆,你要知道,有時候這個世界不肯容許凡事都求得答案的人,有許多事情,是不能尋問根由的。”
何件容似懂不懂,心中迷迷糊糊。“那麼,你是於什麼的?為什麼他要關禁你這麼久呢?”
“哈……哈……我卻很有理由被禁於此,而且終生不會放我……”
“一定和他們有天大的仇恨。”
“不…你猜錯了,我僅僅是個出名的建築匠人,全國最堅固的堡壘橋樑等,凡是最好的,都是由我設計。”
“啊,我明白了,這個成家堡也是由你設計建造的,因此為了不讓你洩露秘密…”
“不…孩子,你想得有點兒道理,但此堡建成至今,已有百年,我今年不過七十多歲,哪能替他們設計。”
何仲容暗中聳聳肩,大惑不解,現在冷水已淹到腰部,但他已經完全沒有注意這回事。
“此堡設計相當精巧,但我當年一踏入此堡,已經完全明白這個堡內的各種設計,不幸我喝酒後露出口風,便被堡主請到這裡來,住了二十多年。”
何仲容憐憫地道:“你現在已是這麼一把年紀的人,假如答應不洩露秘密,他們應該把你放出去。”
“這堡有什麼秘密可言?不過是他們自己大驚小怪罷了。我真後悔當年沒有學武藝,否則像這什麼四堡五寨之類的人,那一點點道行,何足道哉。”
何仲容這次真個覆然動容,道:“老人家你說的可是當真,北四堡南五寨天下稱雄,還有比他們強的麼?是不是所謂武林前五位高人的絕技能夠贏得他們?”
“不是,我說的是我師父他老人家,武功可算是天下第一。”
何仲容覺得這個老人說話說得不大有根據,但唯唯以應。
老人問道:“孩子你怎的不做聲,難道你不是武林中人?你不想知道或者學會這種天下無敵的武功。”
何仲容輕輕嘆口氣,道:“我不能再學什麼武功了。”
那個老人道:“孩子,你看起來很消沉的樣子。我知道你不會裝假,但你不必悲傷,我看你的面相,主日後盛名滿天下,眼前這點兒災難,算不了什麼。哪有一個人不須經歷千艱百難,而後能成功的?”
何仲容輕輕搖頭,想道:“你哪知我命在旦夕,縱然能逃出水牢,又有何用。試看看你自己,二十年幽因此處,不見天日,但你又有什麼收穫,什麼苦難磨練才能成功的話,也不過騙騙人罷了。”他十分同情這老人的遭遇,因此他不肯反駁他。
那老人慈祥地笑一聲,道:“孩子你心中想什麼,我可以猜出大半,你一定是在心中說我自家被關禁了二十年,卻不見得有什麼成功的後果,對不?”
何仲容朗聲道:“不敢相瞞你老人家,我的確有此疑問。”
“好得很,我不妨告訴你.先師在日,平生以兩樁絕藝見長於世,但世上卻少人知。第一件要數他的武功,敢說天下無敵。第二件,便是土木之學。”
何仲容忍不住問道:“什麼是土木之學呢?”
“就是舉凡建築的一切學問,國語晉語上有說:‘今土木勝,臣懷其不安人也。’這土木二字,就是建築的意思。這一門學問,深奧異常。除了實用之外,尚有藝術的價值。在另一方面而言,除了實用之外,又可分為偉大和精巧兩大類。我從先師十多年,盡傳了他上木之學,但我走的卻是精巧的路子。在我投師之前,已頗有名氣,但僅僅在實用和偉大方面,自從我跟隨先師之後,便完全轉向精巧的路子,隋煬帝的迷樓,是浙人項升設計,雖說是千門萬匾,上下金碧,幽房曲室,玉欄朱楣,工巧無比。但這不過是驚駭世人,迷惑帝子的一樣小玩意而已。”
何仲容為之咋舌屏息,肅容而聽。現在,他覺得那個老人並不簡單了。他雖少讀詩書之類,但對於隋煬帝這座名揚古今的迷樓,他是久聞其名,知道是一樣非常偉大精巧的建築物,然而聽那位老人說來,卻似乎一錢不值。
那老人稍為頓一下,便又娓娓道:“這世上最偉大可佩的一樣建築物,也是在隋煬帝那時建造成功的,仍然是由那位項升設計。但他僅僅設計了一大半,便嘔心血而死,另由一位無名氏繼續設計,終於成功。我二十多年歲月,都在苦思這座建築物的奧妙,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已讓我窺破其中奧秘。”
何仲容聽得津津有味,但這時卻替老人扼腕慨嘆,忖道:“想出來又有什麼用處?莫說你已是風中殘燭般的生命,即使多活二十年,但在這石室之中,又有何用?”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卻要求那老人道:“你老人家把那樣建築物是怎樣一回事說給我聽聽吧,這真是我生平所聽到最奇怪的故事。”
“故事?”那老人忽然大喝道:“孩子你得學習尊敬各種學問,不論對你有沒有用。”
何仲容慚愧地閉口,不過他覺得被那位老人委屈了,因為他一向都十分尊敬有學問的人,不管是哪一門學問,只要能夠超出凡庸,他都敬佩得很。
老人靄聲笑道:“你這個孩子真不錯,我瞧出你臉上慚愧的神色。但不要緊,我已這麼老了,縱即讓我說上幾句不是,也不算什麼。”’何仲容道:“老人家可別怪我,我自小沒上塾唸書,所以不大懂得什麼道理。”
“可惜……你竟然自幼失學,可是這世上永遠被棄置冷落的璞玉多得很,卻也是無法可想的事。我先師一生收了兩個弟子,一個是我師兄申伯賢,傳了他一身超絕天下的武功。另一個便是我周工才,傳了他土木之學,據先師云溪老人說,他的六緯神功,永將是天下無敵,但他為了一個緣故,所以不能顯露於世間。此所以我師兄申伯賢,直到如今還不曾在江湖上露過面。我可不管武功之事,傳承了師門上木之學後,便開始到處看看前賢遺留下來的建築物。諸如這成家堡,便是那位後來代項升設計完成另外一樣工程的無名氏的早年作品,我一踏人此堡,便已盡悉堡中一切別室暗道。這是因為那位無名氏一來建此堡時年輕,功力未深。二來我師門這一脈,和那位無名氏本是同源,是以他的設計,決瞞不過我的眼睛。”
何仲容實在忍不住,打岔道:“周老爹,你說過那一樣建築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老人的聲音忽然中止,歇了一下,才道:“這樁事天下已沒有幾個人知道了,除了一個和無名氏本是好友的一個武學名家,他的徒弟們才曉得這回事。
“這樁令那一代名家的項升也為之嘔血而死的工程,如今還在揚州郊外幾立,任何人瞧見了,僅僅以為是一座小石山,只不過那山頂尖得奇怪,生似經過人工,同時整座山都是同樣質料的花麻石,通體渾成,好看得有點兒奇怪而已。哪知這座石山,卻是我國土木之學一樁絕頂的成就。
“這座石山作四方形,每一邊長五丈,高度也是五丈,山腹中空,佈置華麗有如宮殿,裡面有一個石棺,棺中之人,正是隋末的鉅富金百萬,此人當時富甲天下,為了建造這座石山,幾乎傾去一半家財。”
老人歇了一下,何仲容但覺迷糊得緊,問道:“那麼是誰進去看過呢?那金百萬花了那麼多的銀子,為的是什麼?”
原來我國古來的帝王,特別是一代奸雄,如秦始皇、曹操等人,都為了怕死後,屍骸被人民掘出來鞭戮,都建造疑冢,其他帝王的陵墓,也莫不堅固異常,那金百萬既然花了那麼多銀子,做了這麼一座墓,卻被人進去瞧過,豈不等如白費心血?老人道:“誰能進得去看?這座石山的石壁厚達一丈,由上至下,都找不出一條縫來。地下更鋪了七八丈深的大石作地基,叫楚霸王來也沒有一點兒辦法哪!”
“那麼你老為何知道里面的情形?”
“我是由我師父處得到這尖頂方基小石山的圖紙,因此我連那小石山由多少塊石築成,也能知道。可是有一樁,便是這圖紙沒有標明建造方法,因此我花了二十多年心血,直到最近,才算研究出建造的秘密。”
何仲容不禁們然微哂,想道:“有了圖紙,還要花上二十多年工夫去想,難道這座石山不是一塊一塊疊成的?我真不明白其中還有什麼奧妙。,’“其實我剛才還說漏了,那尖頂方基的石山中,不只一副屍骸,而是共有兩個屍體。其一是那出錢的金百萬,另外一個便是那費盡心血設計此石山的無名氏。只因自從建成這座石山,他便沒有再在人間出現。以後人的推想,那無名氏一定是被金百萬想法子殺死,然後把屍體也移放在山內。”
何仲容驚詫一聲,道:“真的這樣麼?金百萬是為了怕秘密洩露,故此把那一代奇才的無名氏害死?那廝真狠心。”
老人揚聲而笑,道:“孩子你應該記住,但凡能夠居高位擁巨資的人,都會有自己的一套。同時,假如他不夠心狠手辣,只怕難成功業。這原本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不過你人世尚未深,必需記住這一點罷了。那時候隋煬帝雖然將亡,但仍未曾滅亡,金百萬因得到兩樁寶貝,一是聚寶盆,相傳此盆極為神奇,放什麼在盆中,便會化出滿盆皆是。據傳正因此寶,那金百萬方能富可敵國。第二樣寶貝,乃是一具溫玉雕成的絕色美人,傳說這具美人,其大小與真人一般。因是海外神山的萬年溫玉所雕,是以軀體溫暖,而且甚是柔軟,抱在懷中,比真人還要舒服。”
何仲容為之大詫,平生所聞所見,全不及這老人一段話般奇異,不由得要拍案驚奇。但雙手才動,忽地發現還被捆得紋絲不動,登時由那奇異得如幻想中的世界,跌回可怕的現實中。
“那具玉美人的好處,並不僅僅在於溫暖柔軟。據說摟著睡上一夜,能夠使人精爽神奇,恢復疲勞。身懷武功之士或是修真練道的人,因為真氣凝練,與常人不同,故此如得著此玉美人,夜夜擁服,那萬年溫玉能夠導弓慎氣,在不知不覺中臻達玄妙境界,因而筋骨強固,成為金剛不壞之身,日子長久,更可長生不老,青春永駐呢…-”
老人忽然住聲不說,何仲容失聲嘆道:“難道這世上真有這麼一家寶貝?那麼這件寶物,比之聚寶盆還要寶貴了。”
老人大概想起什麼,是以沒有回答。何仲容轉動眼珠,察看牆上的四個石洞。只見那三個流出泉水的洞口,此時已停止湧出泉水來,是以他現在雖是浸在水中,但那水只浸到他胸口,不至於真個沒頂。
那個本來不流出泉水的洞口,現在露出一點兒光亮,何仲容瞧了一會兒,雖看不見那邊有什麼,但卻可以想到,早先是因為那老人的面龐堵住洞口,故此看起來漆黑無光。
於是他也陷入沉思之中,他想到那老人所以肯化上二十多年的時間去研究那座石山的構造,一定是希冀得到石山內藏著的兩樣寶貝。試想一個是聚寶盆,得到手便可財富無限,享盡人間金錢所能獲致的福氣。另外那人玉美人,又能使人長生不老,即是說可以永遠享受那聚寶盆帶來的福份。
但他忽然亟然一驚,付道:“那麼金百萬為何也會死亡呢?啊,難道他是因為未曾練過武功,是以不能長生麼?”
忽聽老人徐徐道:“孩子,你想什麼?”
他轉眼一瞧,只見那小洞在黑暗中,仍可瞧見那隻眼珠的光芒。
“我在想那兩宗寶貝既然有這種好處。為何金百萬不能一直享受,假如他能夠長生不老,那該是人間最令人羨慕的事。’‘“不錯,雖然我也懷疑那兩宗寶貝不會有這種奇異的魔力。不過,在金百萬而言,他之所以把自己活埋在石山中,卻是有道理的。”
“他是自動地活埋自己?”何仲容禁不住大聲叫喊起來。“難道他還會厭棄生命麼?老人家你可知道其中的緣故?”
“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會提及隋煬帝。隋煬帝也知道了這麼一回事,當下便派人去捉拿金百萬,一為取得這兩宗寶貝。然而這等事可不知是真是假,他一個做皇帝的,斷不能鬧出笑話。是以不能明張旗鼓,只能派幾個侍衛,暗中去逮捕金百萬。哪知金百萬手下養了許多武師。其時隋政已壞,大家對這個皇帝並不十分尊懼,是以金百萬能夠命手下的武師們,暗中把那些侍衛們殺死,同時埋屍滅跡,隋煬帝見侍衛們夫去而不回,心中知是金百萬乾的好事。當下正因此故、便相信那兩宗寶貝一定是真的。於是密徵武林好手,暗赴金家下手。這一次暗爭寶物,使得天下武林好手,幾乎死了大半。”
老人停了一下。把個何仲容吊得發急起來,連忙催道:“老人家請你快說下去吧,後來怎樣呢?”
“隋煬帝后來惱羞成怒,便調集大軍去把金百萬全家殲滅,其實金百萬的石山工程已經修峻,看看實在躲不過滅門之禍。便揣了兩寶,自動進入石山中,把自己活埋其中。大概其時那為他設計這項工程的無名氏,屍身早就放在石山之內……”
何仲容長長吁口氣,道:“那麼駭人聽聞的寶貝,一定會招來橫禍,這一點我也不覺得奇怪。可是你老話中好像有點兒漏洞,那金百萬走入石山中,既然其中寬大得很,擺設華麗,又怎能叫做活埋?他不會還過風頭之後,再出來麼?”
老人讚道:“孩子問得真好,這一點至今尚有疑問,便是究竟當初金百萬是否明白這座石山,乃是永不能開啟的一宗奇絕工程?抑是他已知道了,仍然自願活埋?”
何仲容道:“我還是不明白你老的話呢!”
“我的意思是說,那金百萬可能不明白這座石山,乃是再也不能開啟的,因此他進人石山之後,發動機關,石山關閉了通路。是以他永遠不能復出。
抑或是金百萬本來已經知道,但為了隋場帝的壓力太大,無處可避,只好抱著與寶俱亡之心。”
何仲容用了一聲,道:“那座石山是再也不能開啟了麼?那麼現在也決不能進去的了?”
“不錯,特別是關閉石山的樞紐,仍是在石山之內,當那金百萬關閉之後,整座石山有如天然生成,再也沒有一絲空隙,這便是我化上二十多年苦思的所在,我便是要研究出這座石山如何構成,他怎能將石山關閉而不要假鎖鑰之力?使得後人除非把整座石山劈開,否則決不能進去。”
何仲容聽出老人的聲音異常嚴肅,因此他忽然慚愧起來,想道:“這位老人家果真是為了學問而晝夜苦研.並不是為了石山內的寶物,我剛才的懷疑,真是太過卑鄙和侮辱老人家哪。”
“孩子你也許不知道,這座石山建築得這麼神奇,整座石山,有如通體渾成,是以石山的重力也平均分配在每一方石頭上。因此你不論想移動哪一塊,都等如要移動整座石山。或者你要鑿穿大石,但因每一方大石都有這麼巨大的重量壓住,是以鑿起來,要比那石頭原有的硬度大上許多倍。此所以至今尚有些人知道此事,而且是武林中人,但他們都無法進人石山之內。當然,這些人的意思僅僅在於那兩件寶物而已。”
何仲容嘿然不語,老實說,假如他早點兒知道此事,一定也僅僅想念石山內的寶物而不會理會那座石山怎麼建成這回事。
老人的聲音又響起來,他道:“不過這座石山終有弱點,只要明白了建造的設計方法,便可以計算出這座石山,究竟在哪塊石上,根本沒有半點兒壓力,因此如果想進人這座石山,便可以向這方大石上進攻,假以時日,便可以鑿穿進去。不過困難之處,便是這塊唯一是石山弱點的大石,並非整塊可鑿,而僅僅只有兩尺方圓的地方是沒有壓力。因此計算不出準確部位的話,其勢不能把整座石山都試一遍。”
靜寂了一會兒,何仲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便又住口不言。
水牢鐵門的洞口露出一對眼睛,何仲容兇狠地和這對眼睛對視。
片刻間,門外傳來噗嗤一聲笑聲,卻是嬌軟的女性嗓音。
何仲容登時皺皺眉頭,把眼光移開了,心中卻在想道:“這個女人會是誰呢?成姑娘抑是雲姑娘?”
鐵門上傳來開鎖的聲音,跟著哎呀一聲打開了,於是露出外面那位女郎的全身。何仲容在鐵門乍開之時,早已看清是誰,立刻把眼睛閉住。
就在他閉上眼睛之後,忽覺胸前一緊,似乎是橫經過胸部的鐵索被人揪住,跟著一陣香味與呼吸的溫暖氣息,襲到面上。
何仲容為之大詫,不由得睜開眼睛,只見一張千橋百媚的美麗面龐,就在他眼前,相距不過半尺。
兩人眼光相觸,反倒是何仲容驚慌地移開眼睛,這一來反而瞧見了這位女郎的姿式,敢情她雙足向後手伸,整個身軀幾乎貼在水面上。所偌以支持她身軀的,便是她一隻手,執住他胸前的鐵索上。
這一手功夫婦在江湖賣藝之流表演出來,的確足以教人驚奇讚賞,可是一個懷有上乘武功之士,倒不算什麼困難的功夫。
那女郎笑著道:“你浸在水中可覺得難受?”
何仲容並不回答,低頭瞧著水影。她輕笑一聲,道:“你為什麼不回答呢?”
但這個俊美少年仍然不做聲,於是她伸出纖纖玉手,那是空下來的左手,扶住他的下頷,要他抬起來。口中道:”噢,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們商量一下…”
何仲容談談道:“商量什麼呢?”
“我父親要殺死你!”那女郎說,原來這位美麗的女郎竟是武林人都希望一睹芳容的成玉真姑娘。“他雖然想殺死你,但被我攔住了。”
“你何必費心攔住令尊?”他仍然淡淡地說。不過終究對她十分感激,是以話中提及她父親,仍稱為令尊。
“啊喲,瞧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似的,果真是這樣麼?”成玉真奇怪地詢問。
他冷淡地看看她,心中道:“你怎知我性命已經不保?縱然在乎,又有何用?”
“你聽我說,我之所以不立刻釋放你,實在是另有用意。”
何仲容突然道:“成姑娘,你可知道我的好友高棄到哪兒去了?”
她任了一下,然後道:“事情真是奇怪,我不是有心批評你的朋友,不過憑良心說,他的確長得奇形怪狀。但我那丫頭井秋雲卻看中了他,竟然和他一起離開了。我還送給秋雲一大筆銀子哩,至於他們到哪兒去,我卻不知道呢!”
何仲容睜大了眼睛,露出歡喜的神色,大聲道:“好極了,他一生孤獨。如今找到了伴侶,真是夢想不到的事情,哎,我們還有三日之約呢!”
成玉真秀眉一皺,道:“你現在關心自己的事好不好?”
“我自己?”他大聲笑起來,但立刻同情地瞧著她,道:“我已註定一生孤獨,就像那老化子一樣,再也用不著關心的啦!”
成玉真這時變得嚴肅起來,道:“你告訴我一句真話,究竟你和那老花子有什麼淵源?”
“我對不起那位老花子。”何仲容誠實地道:“他對我很好,真個把絕藝教我,但我卻親手殺死了他。咳,當時我覺得痛心和疲倦,故此忘了埋葬他的屍體”
成玉真眼中射出光輝,道:“我現在算是放心了,早上我差點兒因為你識得老花子的毒龍掌法,因而殺死你。現在好了,你是為世上除害,才想法接近他,對麼?我可以告訴你。
那老化子已經埋葬了,為了葬他,本堡損失了兩條人命哩!”
何仲容不想對她說出殺死那毒丐江邛,事實上有大部分動機是為了她。不過他說之無用,徒然教她日後想起自己,不免有點兒不安,二來如今一說,跡近乘機討好。
不過他卻對於埋葬江邛而致死了兩人之事,十分好奇,便追問道:“他們怎樣死的?”
“本堡發現江邛屍體之後,便由赤練蛇單克帶了幾個人,一則查驗,二則收葬。赤練蛇單克到了那座破廟,便命人在上挖個大坑,另外有人把毒丐江邛的屍體搬出來。赤練蛇單克驗明那屍體果是毒丐江邛,光是他腰間的大紅葫蘆已可以作為標識,當下便解下那個大紅葫蘆,在耳邊搖晃一下,聽聽裡面藏有何物。據旁邊的人說,都聽到葫蘆中傳出清脆的滾動聲音,似有好些大珍珠藏在其內。赤練蛇單克有點兒貪心。便把葫蘆旋開。”
何仲容忍不住插口問道:“可是忽然跳出一些毒蟲毒蛇之類?”
成玉真螓首輕搖,道:“你猜錯了,赤練蛇單克早就防他這一著,因此把葫蘆離開身軀老遠的。縱然有毒物躥出來,憑他那一身武功,也來得及躲避。原來當他把蓋子旋開之後,裡面並沒有什麼東西躥出來。於是他把葫蘆倒轉過來。”
何仲容忍不住又插嘴道:“這一次一定有什麼古怪東西出來了吧?”
“沒有。”她嫣然一笑,道:“什麼都沒有,一任赤練蛇單克如何用力甩拍,都沒有東西滾出來。可是珍珠滾動的聲音仍然不絕於耳,於是赤練蛇單克用一根樹枝,探將進去。便發現在葫蘆頸處還有什麼東西塞住,卻是軟綿綿的東酉,用樹枝挑不出來。他見沒有異狀,便伸手指去探。他的手指才伸進去不夠一半。”她忽然停止敘述,斜院著何仲容問道:“你這回試試猜看,到底怎樣?”
何仲容認真地想一下,但現在他的思緒已不能集中,因為成玉真離得他那麼近,直是麝薰微度,脂香可聞。任他百念俱灰,但對此麗人,也不由得不怦然心動。
他道:“這回躥出一樣什麼東西咬住他的手指了吧、’“也不是。”她吃吃地笑將起來:“但赤練蛇單克卻立刻栽倒在地,氣絕身亡。有個人駭了一跳,搶上去扶他,剛剛碰觸著他的身體,便也栽倒地上,立刻身亡。”
何仲容駭然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如此厲害?”
“原來江邛不愧被稱為毒丐,他不知用什麼毒藥,塗抹在葫蘆口之內,只要人的皮膚一觸著,立刻染毒身亡。而且這種毒藥之厲害,更有蔓延性,是以第二個人一碰著單克,也立刻死掉。這一來無人敢去沾碰單克等兩個人的屍體,趕緊回堡稟報,後來由禿鷹於戎親自去了,才了結埋葬之事。”
何仲容籲一口氣,道:“我殺死這個老毒物,雖在個人身心上說不過去,但為了世人,倒也無愧於心。看他死後餘毒尚且如此厲害…-說到這裡,突然住口,原來他想到了自己,也屬於被江邛餘毒廢影所籠罩的人,不由得十分感慨。
成玉真道:“你且忍受一會兒,等我們故意把關你在水牢的消息傳出去,而又有人偷偷來瞧過你之後,那時我才放你。”
“放我?為什麼呢?”
“因為那時候天下都知道你不見容於成家堡,於是你出去之後,便可以為我父親做一點兒事。”
何仲容搖頭道:“我此生決不能為你效勞了。”語意甚是堅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皺著眉頭問。
何仲容心想:“一來我此命危在旦夕,二來我也不能為虎作悵,你的人雖好,但你父親卻陰毒卑鄙。”不過他口中沒有說出來,只苦笑一下,便又堅決地道:“我此生決不能為你效勞。”
成玉真慍聲道:“你這個人真彆扭,我父親又不會要你去幹歹惡之事,我對你這樣子,你還不明白麼?”
何仲容突然暴怒起來,大聲道:“那麼你把施於我的恩惠都數出來,讓我聽聽看,究竟要報答你多少?”
他的確忿怒異常,因為他想不到以成玉真這麼聖潔如仙女的人,也會以恩相挾,如此下流的手段,真太侮辱了他想象中的成姑娘。
成玉真登時為之驚訝起來,柔聲道:“你別生氣,我沒有這種意思呀!”“那麼是什麼意思?”他咆哮似地詰問。
“我……我不過以為你一定會聽我的話,我……我以為你必定是幫著我的....”
何仲容一聽此言,立刻軟將下來,他倒沒想到成玉真竟然對他視為自己人,而且那種口氣。直是比自己人還要親近些。
“你別生氣。”她又柔聲道:“我不再要你辦什麼事就是了。”
這話說得更委屈可憐,何仲容渾身都軟了,嘆口氣道:“唉,事實上我是辦不了什麼事啊……”
她道:“我要走了,等會兒再來看你。”說罷,玉手一推,何仲容胸上一緊,只見她已退飛回臺階上,然後退出水牢,砰一聲把鐵門關住。何仲容悵然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的確不能辦什麼事啦!”
在隔壁那個老人又開始說話了,他道:“小夥子你不必洩氣呀,人家利用你,你又何嘗不可以利用她?”
何仲容無精打采地道:“老人家你不明白,為了她我殺死了那個老毒丐,但我……”話到口邊,忽又中止。
因為他從那老人對他幾次說話當中,已知這位老人對他甚好。因此如他把自己中毒不救的實情說出,徒然叫老人難過,這又何苦由來。
於是他話風一轉,道:“我的確不能拒絕為她效勞,不過我卻不願意為她父親出力,但事情要是擠到那一步,我也不能不為她賣命。”
“可借你不能移動。”老人道:“否則到我這邊來,必定會令你十分驚異。”
何仲容已失去好奇心,沒有追問下去,心中卻在想道:“原來成姑娘一心要利用我,所以掌下留情,不曾在那一剎間把我擊斃……”想到這裡,忽覺煩躁起來,但自家也不明白何故如此。
這時,廣場上已湊集著許多人,但還差一會兒才是開臺時間,故此群豪都閒談不休。這刻他們的話題,都是移轉到何仲容的命運上去。不久,所有的人都知道何仲容被囚禁在堡內水牢之中,大概今日不死,明日也得到閻羅殿報到。
這消息的來源不知誰人洩漏,非但知道了何仲容被囚的地點,而且連出人之道,也完全不訛。
成家堡的人好像還未發覺秘密外洩,坐在西看棚上的金鳳兒,還一本正經地傾聽成玉真的密語,內容正是何仲容被困在何處這件事。只因金鳳兒是和成家堡同一派系,故此成玉真會親自告訴她。不過她可沒有把真正的用心說出來。
禿鷹於戎垂頭喪氣的回到成家堡,直趨內室,謁見成堡主。
他把手中的包袱打開,赫然是個巨大的紅色葫蘆,正是那毒丐江裕的遺物。原來當二管家赤練蛇單克喪命之後,禿鷹於戎聞訊趕去,他真不敢妄動那個大紅葫蘆,便連同單克等人的屍體,一併埋葬。哪知回到成家堡,卻被成永說了兩句,著他再去把大紅葫蘆取回來。於是他在把何仲容送人水牢之後,便又匆匆出堡,挖掘出那個大紅葫蘆。
成水雖然名震天下,見多識廣,但敢情也不敢碰那個大紅葫蘆,當下道:“你將此物放好,等老夫找到一個人,再打開看看其內有什麼古怪?”
禿鷹於戎四顧室中,道:“放在這裡麼?此室雖沒有人進來,但小婢們進來打掃,偶一誤觸,只怕鬧出人命。”
成永頷首道:“你考慮得極是,最好放在無人能觸摸到,而又不是箱櫃之類的地方,免得此物如有古怪,後患無窮。”
禿鷹於戎忽然道:“有了,在那一席軒的院子中,不是有株古槐樹,當年曾開了一個秘洞麼?這個葫蘆放進去豈不正好?”
老堡主成永道:“這一處地方連我都給忘了,好,就放在那兒。”,禿鷹於戎道:“還有姑娘曉得這個地方,小的回頭向她稟告一下。”
成永道:“她怎會去開啟那個地方,你不必多言,快放進去便是。”
禿鷹於戎唯唯而應,回身出去,一徑走到一席軒中,這時一席軒中已沒有人跡,他顧視一回,便直走到院角那棵古槐樹旁。那棵樹甚為巨大,但見他從樹後一轉,已隱沒了身形。
但他並非隱人樹身,僅僅是被那棵大槐樹遮住身形而已。只見他伸掌抵住樹身,運足內家真力,往後一撤。
一塊樹皮隨手而起,但並不離開樹身,原來那塊樹皮竟是一扇小門,大約有尺半見方,裡面鑲著一層鐵板。板邊有兩個極為精巧的小鍵,承扣住這扇小門。
裡面是個四方形的小洞,都嵌鑲著鐵板。禿鷹於戎隨手把大紅葫蘆塞進去,卻彷彿覺得裡面有些什麼東西。但這時葫蘆已放進去,要取出來的話。
又得小心翼翼地用手中包袱矇住葫蘆,才敢取它出來。
當下忖思道:“我不需庸人自擾啦,這裡面焉會藏有東西?難道成姑娘會放些什麼在裡面不成?”想到這裡,自個兒露齒而笑,覺得十分滑稽。一則成姑娘一向在太白山冰屋學藝,少住堡中,二則以她的身份,怎會鬼鬼崇崇地放些東西在樹洞之中?“不過還有一點兒奇怪的,便是這扇小門開啟得太容易了,害得我用足力量去吸,哪知卻不費半點力氣。”
想著想著,手上卻不閒著,一面把門關緊,一面把包袱摺疊起來,放在囊中,然後走出一席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