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縮到窗簾背後。
經理室的門被打開,一個西裝煥然的禿頭男人擁著個豔女進來,他們嬉笑著,對這個環境似乎非常的熟悉。
蠍子問:“怎麼一會事?”
我暗示她莫出聲。
他們兩人在小型酒吧,取出酒喝,播放音樂,親熱地跳起舞來,看得蠍子大惑不解。
我心中暗暗好笑,這是公司的經理,帶女人到辦公室來鬼混,碰巧撞見我們,倒給我一個機會。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蠍子,你能不能制服那個女人?”
“現在?”
我笑,“傻子,不是現在,等他們再陶醉點。”
那個經理把豔女拉到高背椅坐下,豔女壓在他大腿上,吃吃地笑。
高背椅就在我們前面一兩尺。
我給蠍子一個暗號,我們倆幾乎是一起撲出去的。
我用槍指住那經理的太陽穴,蠍子在她女伴脖子上的大動脈一勒,來不及尖叫就昏了過去。
我低聲問:“什麼是‘火箭’?說!”
他哭喪著臉:“‘火箭’的設計圖早三天就失去了。”
“什麼?”我大失所望,“失去了?”
“老兄,你的槍移開一點,老兄——”
“慢著,”蠍子打斷他,“火箭到底是什麼?”
“哎呀,”他說,“你們原來是外行,‘火箭’是德比爾斯公司參展的作品!”
“什麼展覽?”蠍子又問。
“鑽石首飾展覽。”禿頭經理提起勇氣。
我與蠍子都不能置信,怔在那裡。
“你的意思是,‘火箭’是一套首飾的設計圖?”蠍子問。
“是。”禿頭經理提起勇氣回答。
我的面孔轉得煞白。
我跟蠍子說:“我們走吧。”
蠍子猶豫追問:“你是如何失去設計圖的?”
“也有人像你們這樣潛進來,偷了去,所以我們趕緊換電腦鎖,誰知你們又來了。”他苦笑,“佩服佩服。”
我說:“夠了。”
蠍子問:“失去設計圖,你們怎麼辦?”
“放棄原圖,另行設計,這種商業間諜的行為,屢見不鮮。”他挺了挺兄,“我們有應付的辦法。”
蠍子說:“J,我們走吧。”她的語氣中有無限的失望。
我用槍指著禿頭經理,“來,乖乖的跟我們走。”
我們脅持他下樓,出大廈門口,等上了車,才把他撇在路邊。
一路上我非常沉默。
我們沒有回酒店,直接往飛機場,離開了阿姆斯特丹。
在飛機上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對蠍子說:“很抱歉,原應順道帶你去巴黎看看風景。”
她說:“那就要趁快了,我的壽命很短。”她的臉朝在窗口,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咳嗽一聲。“對於這件事,你的結論如何?”我儘量鎮靜地問。
“組織太龐大,有了錯誤,給予某些人有不法行動的機會。底下層的工作人員根本無法與決策層人士接觸,缺乏交通,是以C7派給你任務,實際上中飽了私慾,而你歷年來其實只為C7服務,上頭可能完全不知道你幹了些什麼,賣了命也是活該。”
我打了個冷顫。
“C7需要一竄鑽石項鍊設計圖的目的,也許只是想他的情婦在派對上出一夜風頭,”蠍子說,“於是你徹頭徹尾的被矇在鼓裡,自己出了死力,替組織賣命。”
我悲哀的抬起頭來,“設計圖了?”
“已被他捷足先登了。”蠍子說,“他手下也許還有我們不認識的J5J6。”
“他要消滅我?”我問。
“也許,”蠍子號忽然笑了,“瞞上不瞞下,他總拍他的髒事給上頭知道,把你剷掉,他就無後顧之憂了。”
“為了這麼小的事就犧牲我?”我不置信。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國與國之間發生戰爭,成千成萬的人死去?”
我抬起頭,“我很疲倦。”
“不要失望,你又不是這世界上惟一的小人物,”蠍子號說,“大結構那麼多,你又不是惟一的犧牲者。”
我啼笑皆非,“謝謝你又一次證實了我的渺小。”
蠍子說:“你若不想生生世世被人擺佈,就得站起來,向前衝,設法去擺佈人。”
“不能和平相處?”我絕望的問。
“沒聽說過。”蠍子搖搖頭。
我嘆口氣,“我的好夢粉碎了,過去那十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繼雙零七以後最權威的密探。”
“呵,J3,生活與小說有很大的距離。”蠍子說。
我失笑,拍拍她的手,”你的語氣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J3,”蠍子看著我,“博士說,你對生命的看法非常淺薄狹窄,當然我像人,因為我也有思想,J3,你憑什麼覺得生命等於兩隻手兩隻腳,一副眼睛鼻子嘴巴?”她說,“生命可能只是一束遊離腦電波。”
“我只是一個庸俗的人,蠍子,別再向我逼供。”我用手抱著頭。
“J3,你何必因此喪失對自己的信心?你還年輕,可以作其它的事,從頭開始。”
“我?”我苦笑,“我不想再開始。”
“J3——”
“我現在打算睡覺,到家叫我。”我說。
然而我睡不著,用雜誌遮著眼睛,嘴巴苦澀,我不能使自己誠服: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拉下雜誌,“蠍子,我對不起你。”
“為什麼?”她問。
“現在你變得一點用途也沒有了。”我說。
“我想我也決定辭職,”她說,“J3,我們共進退。”
“謝謝你。”我說著握緊她的手,我受她感動了。
到家之後,我決定與蠍子去見博士,把事情的始末與他說清楚。
蠍子勸我休息。
我拒絕,如果我會到下來,就讓我到下來好了。
我不再關心,我已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樂得自暴自棄。
蠍子說:“你看上去是這樣的不快樂。”
“你呢?”我問,“你快樂嗎?”
她想了很久,然後說:“我希望我能夠有眼淚,也希望有體溫,那麼我就快樂。”
“多麼奇怪的願望。”我說。
“對你來說,是的,但對我來說,我希望有人的一切。”
“那麼你就會很不快樂。”
“能夠有不快樂的感覺,未嘗不是一種快樂。”蠍子說,“我的過去是一片空白,我的未來也是一片空白。”
“你怎能說這種話?”我震驚,“你的生命原應是一片空白。”
“這種說法,未免太武斷了。”她別轉面孔。
我不再說話,我的精神極端亢奮,但是身體非常疲倦,沐浴後我與蠍子趕到醫院去。
我們踏進博士的病房,床位是空白的。
我一愕,怔住在房門口。
蠍子的雙眼炯炯生光,馬上轉頭詢問地看著我。
我連忙出病房,抓住一個護士:“法蘭根鹹默博士在什麼地方?”我的聲音在發抖。
“誰?”護士問,“你是指一一三四的病人?”
“他不是一個數字,他的名字是法蘭根鹹默!”我厲聲叫。
護士瞠目注視我。
蠍子出來按住我。
一個見習醫生匆匆地過來,“你是該位病人的親屬?我們正在找你,他昨天清晨三時死於心臟麻痺。”
“不!”我大叫,“不!”
“J3!”蠍子制止我。
“謀殺!”我對蠍子說,“謀殺,三天前博士在復原中,這是謀殺。”
醫生說:“心臟病人的病情千變萬化,先生,你要節哀順變,控制你自己。”
蠍子問:“死者的遺體呢?”
“在冷房,”醫生說,“請隨我們來辦手續。”
蠍子說:“我們有急事,現在不能辦手續。”
我渾身顫動,我失去了博士,他們殺了他滅口——
蠍子低聲說:“J,我們得馬上趕到博士的住所去。”
“繆斯!”我的血一凝。
蠍子點點頭。
我拉著她衝出醫院,以最高速度趕到郊外去。
一路上握著駕駛盤的雙手簌簌地抖,無法控制,我要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離開博士的屋子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我聽到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的心往下墜。
蠍子低低地叫:“繆斯!”
我們看到火光融融,平房的屋頂隨著濃煙墮下,木屑灰塵四散。
我說:“我要進去。”
“我跟你。”蠍子說。
我脫下襯衫,在蓮花池裡溼了水,矇住頭,拉著蠍子衝下去。屋子內的溫度極高,火燒得那麼旺,我心中只有繆斯。
“繆斯!”我大叫著撲上去,“繆斯!”
繆斯的熒光屏尚能操作,它說:“J3,我怕。”
“繆斯!”我哭起來,我擁抱著它,“繆斯,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J3,快與蠍子號離開這裡,當心通道阻塞。”
“繆斯,你要與我們一起走,繆斯,你的腦子在那裡?”
“J3,繆斯的腦子有半噸重,你搬不動它。”蠍子號在我身邊哀痛的說。
又一聲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盪,泥灰紛紛落下,火苗在樓梯口四竄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繆斯說,“J3,快點離開。”
“繆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將我關閉,不要令我痛苦,趕快離開。”它已到了生命的盡頭,熒光屏閃爍不定。
蠍子號伸出手,“再見,繆斯。”
“再見。”繆斯說。
我恐懼地叫:“你不能關閉它,蠍子,你——”
蠍子一手關掉繆斯,“走!”她扯起我。
蠍子力大無窮,將我拉出地下室,她擋在前面,撥開災場的雜物,但我的皮膚以有一定的灼傷,我們甫逃出平房,整間屋子“轟”的一聲炸開來,我們被氣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緻的寓所化為碎片。
蠍子抱著我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她的長髮飛舞,雙眼亮得像受傷的野獸。
我只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疼痛,骨節像寸寸斷開。
“繆斯——”我斷續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後我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上了天堂。
張開眼睛,我看到一片寧靜,舒適,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有好幾分鐘的詫異,但是我很快恢復了記憶,一切煩惱與憤恨紛沓而至,在那一剎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這不是天堂,我沒有死,我又回來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覺,只有在這一刻,我發覺死亡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
我又發覺自己全身不能動彈,躺在一張床上,頭可以轉動,我輕輕試著轉向左邊,看見窗外一片青蔥,窗臺上種滿了一排三色花,一個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書寫,她黑色的長髮在陽光下閃爍。
我馬上又高興起來,像孩子迷途後見到親人,我張嘴,“蠍子號,蠍子號。”
她一怔,隨即站起來,轉身面對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蠍子,”我哽咽,“蠍子——”
“J3,你醒來了。”她急步走過來,“你覺得怎麼樣?”她握住我的手,充滿關注。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時。”
“啊。”
“你身上受多處灼傷,已經經過治療,可以慢慢修養復元,J3,我好不擔心。”她懇切地說,“如果我失去你,這世界對我沒有意義,我在地球是一個陌生人。”
“別怕,我還活著。”我安慰她。
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誰把我送進醫院?”我問。
“我。”蠍子說。
“你?”我說,“難為你了。”我又看了看這間舒適的房間,“我們在什麼地方?”鳥語花香,簡直人間仙境一般。
“這是盧昂。”
“什麼地方?”我一時沒弄明白。
“J3,我們一定要逃,於是我把你帶來盧昂。”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法國?”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麼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說:“我有朋友,它們幫助我。”
“你的朋友?你沒有朋友——除非它們是各型類的電腦!”
“是的,電腦幫助了我,”蠍子說,“我將我的情況與困境告訴它們,它們幫助我。醫院的病歷電腦使你合法地成為接受治療的病人。移民局的電腦私自發出我們兩人的正式護照,所以我們順利地來到盧昂。”
我聽得發呆。蠍子號與全世界的電腦又交情,任何又電腦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與同類有共同的語言。
她的勢力多麼強大!我有一絲恐懼,倘若蠍子號失去控制,要為非作歹的話,她不必搶劫銀行,她有辦法使銀行承認欠下她一筆天文數字。
我清清喉嚨,咳嗽一聲,“所以就這麼簡單,我們便來到了盧昂做遊客。”
“不,我們現在是法籍人士,事實上三年前已經取得法國護照,電腦一直有記錄,文件卻失去了,不過這是領事館的錯,與我們無關。”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來?”她扶我。
我掙扎著靠在床上。
“我們自由了。”蠍子說。
我沉默一會兒,看著自己的左腿與右手,都還有用紗布包紮得像木乃伊的肢體,我說:“我不認為如此,蠍子。”
“為什麼?”
“你不知道組織的特性,它不會放過我們兩個。”
“至少我們爭取到時間,別忘記,組織越龐大,工作進行越慢,除非C7獨立利用他個人的手下來對付我們,這種情形,我又不怕,”她堅毅地說,“我可以應付。”
“你只有一具輕型迫擊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嘆口氣,“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帶回繆斯與博士。”
“繆斯——”蠍子黯然。
“繆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憤地說,“人們應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敵人更狠辣。”
蠍子不響,過一會兒她問:“你可餓?”
“是的。”
“當你在醫院的時候,我學習烹飪,頗有成就,現在可以一顯身手。”她活潑地說。
“真的?”我歡喜,“大快朵頤的時候來臨了?”
“是,根據資料上的記載,你原籍中國浙江寧波鎮海,可是?”
“完全正確。”
“你可有想念令堂親手調製的蔥烤鯽魚與豬油芝麻湯糰?”
“譁!”
“J3,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後的日子,咱們倆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待我煮幾味好菜以示慶賀。”
“說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動。
在巴黎近郊的盧昂,我與蠍子號過了近十天大吃大喝,無所事事的享樂日子。
她可以買到最好的酒與最好的水果來配她那手無懈可擊的好菜,我身體復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飯後喝一杯標準咖啡,或是龍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門前看貓兒打架,要不坐在曼納畫過的盧昂大教堂前的草地憩息,淡淡的陽光,無憂無慮的日夜,活著應該是這樣的。
我跟蠍子號說:“讓我們在此終老吧,直到頭髮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蠍子號溫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見你頭髮灰白的日子。”
聽了她的話,又明知是事實,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經去世,無法獲得延長蠍子號生命的秘訣。
蠍子號反而安慰我:“J3,我只是一具混合型機械電腦,我甚至沒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我只叫蠍子號。”
“不!”我握住她的手,“蠍子,當然你不止是一具機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個好女人。”我由衷地說。
“真的?”蠍子問。
“百分之百真。”我說,“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蠍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我該何去何從,我們倆註定要相依為命。”
“呵J3,你不再討厭我?”她感動地說,“你終於接受我了。”
“蠍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誤會……”我懊惱地說,“那時……總而言之,我小覷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J3,老實說,現在我已開始喜歡你們的世界,我也願意做你們的一分子。”
我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好了。”
“你是說,我們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當然。”
“太好了。”蠍子號歡呼。
我笑說:“只怕你與我住久了,名譽不好,以後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彷彿大好了,又恢復了油腔滑調。”
“其實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嘆一口氣,“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個風流倜儻的特工人員,所以徇眾要求,扮演著玩世不恭的角色,現在發覺不是那回事,”我攤攤手,“一剎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溫和地問:“為什麼你們要扮演角色?”
我生氣地說:“因為我們是虛偽的人類,我們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們電腦:智慧,友愛,互助,真摯,單純。”
她大笑。
蠍子號的笑聲一直這麼悅耳,像夏夜金鈴子鳴聲,博士一定根據他的舊情人的聲音為蠍子號下過心思。
我告訴自己:J3,你的運氣並不壞,在這種時刻還能找到一個好伴侶。
我渴望住在盧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蠍子上街買雜物,水果店的老闆娘顯出已與她混得爛熟。
我看著蠍子討價還價,揀貨比貨,心中無比詫異。
老闆娘搖著依習迥鏌∽乓白頭髮,笑眯眯地對我說:“你真是好福氣,娶得一個好妻子。
“好妻子?”我一怔。
“噯,你們是中國人吧,你聽她的法語講得多地道,”老闆娘說下去,“人又勤快,天天一早八點來買菜,有一次送了蘋果餅來——真是好手藝,我活了六十二歲,沒嘗過那麼美味的蘋果餅,她很喜歡孩子呢,抱著戚太太的女兒逗半天,其實你們自己也應該生養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寶寶還會不可愛?”
我目停口呆地聽。
“J先生,我與你太太是好朋友,”老闆娘說,“她說了很多你們的事與我聽,你可別介意。”
“哦,不不不,我不會介意,”我大夢初醒,連忙回答,“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自己人一樣。”老闆娘用手肘撞一撞我,眨眨眼笑。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裡,向蠍子走過去,“我們回去吧。”
“我在挑蘋果,”她說,“請等一等。”
“馬上走。”我說。
她看我一眼,放下蘋果,跟我上車。
“什麼事?”她有點做賊心虛。
“你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妻子?”我問她。
“我倆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這是一回事,”我說,“妻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又不能說是你妹妹,”她說,“我倆長得不像。”
我嘆一口氣,伏在駕駛盤上,“蠍子號,我該怎麼向你解釋才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這不是真的。”我立刻否認。
“那麼就讓我們在盧昂度過短短的一生。”她說。
“可是繆斯與博士——我們就讓他們含怨而終?”
“你要復仇?”她吃驚地問。
“我想讓C級以上人員知道C7的謬行。”
“你想AB級懲罰C7,為繆斯伸冤?”
“是。”我堅決地說。
“J3,我也知道你們的事:滾釘板去告御狀需要很大的勇氣,這些歷史,永遠不變,你以為時代進步,實則上跟一千年前一般黑暗,官官相護,都完全一樣,A總得幫C7以便自圓其說,J3,如果你對組織不滿,只有兩個辦法:消極一點,離開它,積極一點,爬上去,改變它。你以為憑你見到AB極人員,短短數句話,他們會相信你?不可能。”
我失望,因而憤怒,我說:“我不是一具電腦,我沒有那麼冷靜。”
“有時我真希望你是一具電腦,”蠍子號也動氣,“事實上我希望這個世界可以由電腦主宰,那麼一切會比較公正合理。”
“我愛博士,我愛繆斯,你明白嗎?蠍子號!你的知識越來越豐富,但是你明白什麼叫作愛?”
“不要侮辱我!”她咬牙切齒地推開車門。
“你到什麼地方去?”
“離開你!”
“蠍子!”
她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賭氣地駕車回家。
蠍子號勸我放棄向組織抗議,但不能阻止我復仇的意念,我總找得到C7,一槍結果他。
我從沒殺過人,我怕,但我覺得我必須如此做,人類的意旨受感情支配良多,風俗習慣上,這麼大的仇恨總要有個了斷。
那日蠍子沒有回來,我獨自做了三文治吃,黃昏忽然落下瀟瀟雨,打在碧綠草地上,三色花在風中搖擺,白色的紗門一下一下拍打著,搖椅上沒有蠍子號。
我寂寞得要死,深悔得罪了蠍子,以致她離家出走。
可是我應該怎麼對待她呢?對她如女人,但她明明只是具電腦,對她如電腦,她明明又是女人。
熬到九時正,蠍子號影蹤杳杳,書房中的卜咕鍾叫了九下,我忍無可忍,決定駕車到鎮上去找她,不是為了她曾救過我的性命,而是因為我實在思念她。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一路小心留神,心中很擔心她會出事。
J3,我跟自己說,蠍子號的生命已過了一半,她的日子有限,遷就她又不是太困難的事,這次把她找到,不要再逆她的意思。
我逐間店鋪找,詢問,打聽,終於在圖書館的門口,看著她呆呆地站在那裡。
“蠍子,”我奔過去,“蠍子!”
她見到我,抬起頭,臉上的雨水使她看上去是像在流淚,我擁抱她。
“蠍子,我後悔,是我的錯。”
我急急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怕她著涼。
“讓我們回家吧。”我說。
她把外套搭在我肩上,“我不用添衣服,你自己當心。”她輕聲說。
啊,我忘了蠍子是電腦機械人,我緊緊抱住她,她的頭貼在我胸前。
我說:“蠍子,我要將功贖罪,你若果喜歡盧昂,我們就在這裡度過。”
蠍子還來不及回答,有一輛車子經過我們,一位老先生探出頭來笑:“喂!年青人別太熱情,有什麼何必淋著雨說?哈哈!”
我不知為什麼,一張臉馬上漲紅,挽起蠍子的手便走。
“噯,走到哪裡去?”蠍子號問。
我這才發覺荒謬,我愛上了蠍子號。
呵我在戀愛,我愛上蠍子號。
怎麼可能呢?我一生中未曾真正地戀愛過,曾經羨慕法蘭根鹹默博士,因為他在馬來亞一個叫臏南的市鎮,有過一段雖然短暫而豐富的感情生活。
難道我一直在尋找的愛情,竟是蠍子?
為什麼不呢?她博學多才,她容貌秀麗,她對我真誠,一心一意,她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與我志趣相投,年齡相仿,我為什麼要對生命的看法那麼狹窄?
我們坐在車中,雨嘩嘩地下,剎那間蠍子明白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她顫聲說:“J3,我甚至沒有一顆心。”
“當然你有一顆心,”我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你有一顆至美至善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點,”她說,“與你白頭偕老。”
我說:“生命只要好,不要長。”
“是的,或許這樣也好,那麼在我去後,你可以正式結婚生子。”
“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我們不要談將來的事,現在,記住我們只有現在。”
“我希望我是一個人,J,我願意將靈魂出賣給撒旦,換取人形,”她說,“但是我沒有靈魂。”
“你有靈魂,你有的。”
“J,我只是一具機械人。”她低下頭,心灰意冷。
我開了車子裡的無線電,音樂悠揚,一個小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衣服溼漉漉,如果她是史蒂拉,我會做其它的事,但是她是蠍子,我太敬重她,我開動了車子。
回到家,我淋熱水浴,打噴嚏,再看蠍子,她又恢復了原來的神態。
“J,我有話跟你說。”
“是。”我坐在她身邊。
“明天我們開始去找C7。”她說。
我吃了一驚,“不,蠍子,我自己去,這一段時間,我要與你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要待我‘死’後,獨自去做這件事?”她說。
“別說得那麼難聽。”我不悅,心中刺痛。
她溫柔地說:“我會幫助你,J,那麼我們可以進行得快一點。”
“人海茫茫,到什麼地方去找他?”我說,“我根本未與C7見過面,況且繆斯已經死亡,無記錄可查。”
蠍子抬起頭,“我記得他的聲音。”
“你不能憑一個聲音,在全世界中把他找出來。”我說,“蠍子,讓我們放棄這件事,從明天起,我們一起走遍全世界,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們除了歡樂,什麼也不想。”
她微笑道:“彷彿像陪一個患了絕症的人——”
“蠍子。”
“好,我以後都不說這種話,但答應我,待我像一個普通人,不要憐憫我。”
“憐憫——”我悻悻然,“好心不得好報,天曉得,最後我還是要與你打起來的。”
“別忘記,我有那具迫擊炮。”她恐嚇我。
“啊,武器是用來對付愛人的。”我氣,“還不快去做飯。”
她緩緩地走到廚房,又轉頭過來,“我喜歡這個世界,當初來到這裡,事事瞧不慣,巴不得像初生嬰兒般,天天大哭,後來習慣了,情緒平穩得多。”
我笑:“你認為嬰兒哭是因為事事看不順眼?哈哈哈,多麼奇怪的想法。”
“咦,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豈有此理。”我笑。
我疲倦了,想睡一會兒,往搖椅上一躺。
明天我們要動身了,我想,以流浪為生活,我覺得很快樂,於是出力搖一下搖椅,就在我頭俯下的時候,一顆子彈在我身邊呼嘯而過,射中一隻花瓶,炸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