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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芍藥的婚事

    上十八歲以後,父母親就為我的婚事着急,我很不滿意上一輩這種焦急的態度,但母親説,因為他們只有一個女兒,而父親的事業非常需要有個至親幫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奮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這個解釋。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於事業上的好助手。

    母親因而愁眉不展,“我沒有兒子,你又不肯做女強人。”

    呵,我想,木蘭無長兄,阿爺無大兒——推我去上陣?那不行。

    我對珠寶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大學裏,我讀的是美術,將來我希望可以教一份書,舒舒服服,清高地過簡單的生活。

    於父親我是歉意的,對他那門生意我自小到大沒表示過好奇,從不參與。

    對他歷年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有為青年,我也不表示興趣。

    母親會憤憤問:“那個年輕的建築師有什麼不好?”

    我揮拳,“你不能叫建築師轉行做珠寶,替你來回阿姆斯特丹蒐購鑽石,太殘忍。以我為餌去找生意合夥人,更加卑鄙。”

    母親説:“那麼拋開一切不理,於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親問:“你不是想告訴我,你打算嫁給香港那個筆友吧?”

    “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説。

    “筆友?”母親嘲諷地説。

    “你與老爸還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筆友!”她覺得無稽。

    我取得信箱鑰匙去取信。

    裘約瑟用白色的洋葱紙寫信給我己有五年,我喜歡讀他的信,很爽朗很熱情,見聞廣博,胸襟也寬闊,一點不象在小島上坐井觀天長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給我,我也寄照片給他,但最近兩年就沒有這樣做,他很幽默,這麼解釋:“……一直在發育,臉盤子漸漸加大,這一兩年簡直與麪包無異,怕你棄我外型之差勁而不肯來信,為免失去一位至親的筆友,請恕我作神秘之狀。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小時候親友都讚我清秀……”

    長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幾乎什麼心事都向他訴説,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還沒拆開他的信,父親已經回來了。

    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我見到迎上去。

    我笑説:“喲,仍然風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誰也不相信唯兩是父女。”

    “真多事,”他説,“來,進屋子去,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我急於要看裘約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羅斯沙皇的珠寶復活蛋,有什麼稀奇?他們那些蛋都披金戴銀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虧你還是中國珠寶大王香某人的女兒!”

    “啊,難道船王的女兒終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點點頭。

    我笑問:“什麼阿物兒?”不由得好奇起來。

    父親做珠寶生意半輩子,很少有這種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隻絲絨盒子,放在他那張大型書桌上。

    母親取過盒子,按動機括,盒蓋彈開,我看到盒子裏載着一塊比雞蛋略大的圓型碧綠翡翠,晶瑩可愛,動人心絃。

    母親輕輕掀起那隻蛋的上半,我又驚又喜地呼叫一聲,“啊,是一隻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親微笑,“好玩吧?看看這西瓜裏面有什麼?”

    我接過看,再一次驚奇,“裏面有雕刻——咦,八個古裝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頭,“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父親説:“這東西現時沒有多少個了。”

    我説:“八仙面上還有表情,真是,張果老倒騎着驢,韓湘子在吹簫,半寸大小的人像兒雕得這麼仔細,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親説。

    我笑問:“標價若干?”

    “這不賣的,”父親説,“留着給孩子們瞧瞧,不説你不知道,芍藥,你祖上本是珠寶匠人,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傑作,如今總算原璧歸趙,我把它留下來了,它值多少錢我不管,最名貴的地方是在紀念價值。”

    我把西瓜蓋子合上,“爸説得很對,給孩子們瞧瞧,這真是藝術的精粹。”

    母親瞪我一眼,“你不結婚,我們香家哪來的孩子?”

    我吐吐舌頭。

    “待她二十五歲時再迫她未遲。”父親的態度略佳。

    “二十五歲?”

    “這西瓜又不會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臉,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開裘約瑟的信讀了起來。

    他寫道:

    “芍藥吾愛如見——”

    我馬上笑起來,將信掩在胸前,不捨得再讀下去,每次他這樣寫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紐約,説中文的人都不多一個,莫説是這般會賣弄中文幽默的人。裘這人真是的。

    “——我們寫信直寫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麼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們沒見過面。我有工作,小職員聽命於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後不敢動彈,希望你這個讀書人在復活節來港一行,讓我盡地主之誼,招呼你吃喝玩樂,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聽到‘不’,我不接受‘不’。約瑟。”

    信裏附着一張來回飛機票。

    不知為什麼,我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毫不猶疑,我己決定走這一趟。

    晚飯的時候,我中父母説:“我要到香港去。”

    “無端端去什麼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紐約,香港沒個親戚。”

    “去觀光,我從沒去過香港。”

    “香港對你,如火地島一般,絲毫沒有關係。”

    “但我是中國人,香港是中國土地。”我伸長了脖子辯論。

    “你是美國人,香港是英國人的土地。”

    母親説:“越説越混,她要去便讓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動身。”我説。

    “參加哪個旅行團?”母親問。

    我略一遲疑,“愛斯旅行社。”

    他們可能不相信我的筆友會邀我到香港旅行。

    “歐洲去膩了去東方,你們這一代真幸福。”母親説,“我們那時候上史丹頓島已算大事。”

    我説:“你也是在美國出生的人,為什麼事事都依老美的規矩作風,偏偏迫起女兒結婚時,不遺中國人的餘力。”

    母親不出聲。

    父親説:“噯,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親轉了話題:“這件東西,是凌家後代賣出來的?”

    “凌家也沒落得也真快,眨眼間傾家蕩產。”父親嘆氣。

    “也夠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孫吧?”母親問。

    我問:“你們在説什麼?”

    “説祖上一些陳年舊帳。”

    “我聽不明白。”我説。

    “明與不明都沒什麼關係了。”母親説,“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見人誇的,凌家當時做官,把你曾祖軟禁起來,迫他操作,直幹了十年活,後來把他放出來,他一氣之下,就帶着老婆子女遠渡金山,就在紐約定居,過了百餘年,就生下人來享福。”

    我問:“咱們香家有沒有在唐人街開過洗衣店?”

    父親白我一眼:“你好好記住,你曾祖一條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斷的。”

    “當時是什麼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國長毛的時代?”

    “芍藥,你愛聽不愛聽的,你少打岔。”母親説。

    “我知道,工匠的後代發奮圖強,站起來了,這便是咱們香家。官大人的後代不爭氣,連祖上寶貝的玩意都賣出來,由此可知是敗得七七八八了,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這件翡翠西瓜,他們得了多少?”

    “我託香港的古玩店放出聲氣……出價並不好,又有經紀人從中剝削,太可惜了。”

    “那麼些土田財產,到底是怎麼花的?”

    “吃喝嫖賭。”父親簡單地答。

    “凌家還剩些什麼人?”母親説。

    “一個男孩子。”父親看我,“跟咱們芍藥差不多年紀。”

    我很敏感,“別忘了,咱們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斷過一條腿。”

    母親笑,“這個鬼靈精,想到那兒去了?我會讓女兒去跟個敗家子?沒可能,哪怕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父親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問:“他叫凌什麼?”

    “不關你事。”父親瞪我一眼。

    不説拉倒,我聳聳肩。

    “到了香港別像匹瘋馬,”母親説,“那邊不比歐洲,叫你爸給你幾個聯絡的人——”

    “媽媽,”我含笑説:“你老了。”

    我收拾最簡單的行李,發出一封電報給裘,便出發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為緊張,想到約瑟,不禁有絲甜蜜蜜,我將下巴枕在手臂上,見了他,我該説什麼才好?

    我笑了。

    這一程長途飛機乘得並不辛苦。

    到了啓德機場,我以第一時間步出禁區,這時候心跳有點急促。

    才招頭張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藥!”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個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夾時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問:“裘約瑟?”

    “正是我。”

    “裘,裘!”我衝過去抱住他,“真是你?”

    “噯噯噯,香芍藥,請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這裏是華人社會,我們仍有某一個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

    他有點難為情,“看什麼?”

    “看我的筆友。”我理直氣狀。

    “你不累?”他笑問,一邊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預備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麼?不介意吧?”

    “最怕你將我往豪華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視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潑可愛,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無神采。”

    “啊,謝謝你。”我笑。

    裘駕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把我載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潔,只有一間寬大的房間。

    我問他打算睡哪裏。

    “客廳地毯上。”他簡單地説。

    問題解決了。

    他倒一杯飲料給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詳他,“我覺得你應該胖一點。”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畢業後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階段——嗯,你對香港這社會到底有沒有認識?”

    “知道一點,”我説,“什麼寸金尺土,競爭劇烈之類。”

    “香芍藥,你像一個童話世界裏走出來的人,”他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咱們這裏天天發生些什麼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紐約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殺人放火的事兒。”

    裘笑。

    他是這麼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臉容上有股書卷氣,他帶點孤傲。我太驚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個小女孩般雀躍起來。

    我説:“我們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紅花,這不是筆友相見的慣例嗎?”我忽然打了一個哈欠。

    “你累了。”他温和地説,“進房躺一會兒。”

    我聳聳肩,“也許是,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

    “我替你接個電話回紐約,告訴你父母你已平安抵達。”

    “啊,真謝謝,你有我家的電話吧?過年時你才打過來説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個澡。”我説。

    我忽然有種張不開眼睛的感覺,困得不得了,因而問:“裘,剛才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麼,醉了?”他探頭過來。

    “沒有的事。”我説。

    洗了熱水澡,換一件寬身裙子,我倒在牀上。裘過來蹲在牀邊,握着我的手。

    “我們終於見面了。”我説。

    他吻吻我的手,“會有怎麼樣的結局?你是珠寶大王的獨生女,我是個窮小子。”

    “這還不好笑,最滑稽是我們以通訊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個哈欠。

    “別苦苦掙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頭進來,“吃飯了。”

    我鼻端聞到雞湯香,“譁,好味道,”我問,“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還穿着圍裙,可愛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牀。

    電話鈴響了,他過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紐約那個長途電話接通了。

    我説:“讓我跟爸説幾句。”

    “香先生,現在芍藥跟你説話。”他把話筒交給我。

    “爸?”我説,“我是芍藥,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親的聲音極之不安,“芍藥,你平安吧?”

    “爸,你別擔心好不好?我這麼大的人了。”

    裘在一邊嚷:“喂,別説那麼久,三分鐘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與你談談,再見。”

    “芍藥——”

    我把電話筒還給裘,他吐吐舌頭,把電話掛斷。

    我説:“下次我到電訊局去打。”抗議。

    他笑:“你照電訊局的費用算給我,就可以在這裏説上半小時。”

    “好刻薄!”我仰仰頭。

    “來吃飯吧,我這好手藝難道還敵不過一點點吝嗇?”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説過些什麼?”

    他一怔,“沒有什麼呀。”

    “我沒告訴他我是來見筆友的,”我説,“你別説穿。”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會。”

    我笑着點點頭。

    他緩緩地説:“我沒料到你家裏那麼有錢,你卻那麼隨和,一點也不驕縱。”

    “這雞湯實在太香——我家有錢?有什麼錢?我爸不過是個珠寶經紀,賺得多少?我在大學唸書,考的是獎學金。”我抬起頭。

    他微笑。

    “明天你會帶我到鴨巴甸?山頂?羅浮山?”我問。

    “一定。”他説,“我拿到兩個星期的假期。”

    門鈴響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兩個同事,約好了來取點文件回公司。”

    “呵,當然不介意。”

    他去開門。

    來人一男一女,一進門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點尷尬。

    裘介紹:“香芍藥,這位是白小姐,這是老赫。”

    我點點頭。

    裘有點緊張,空氣忽然有點不自然,我馬上覺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妝非常濃豔,人長得異覺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時髦,但不知為什麼,老給我一種不正派的感覺,女人長得太好就有這個危險。

    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轉,又取出一根香煙抽,一邊嘖嘖煙圈。

    裘去倒了兩杯酒出來招呼他們。

    我記得裘説他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想不出什麼部分用得着這樣的女郎。

    我聳聳肩,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裘取出兩個文件夾子遞給老赫。

    那老赫是個中年男子,衣著名貴,一隻腕錶金光閃閃,他伸手出來接過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條龍的刺青。

    那條龍才三四寸長,卻栩栩如生,神態勇猛。我再看他的臉,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間有種威武感。

    我不禁又覺得蹊蹺,這兩個人來得好不奇怪。

    那個老赫見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來,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幫手洗。

    裘交代了幾句話,便開門讓他們走了。

    “怎麼?”他進廚房來,“洗碗?你會洗碗?”

    “怎麼不會——”我抹乾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闆的女友。”他微笑,“現在公司裏充私人秘書,老赫是老闆僱來盯住白小姐的,你看這世界是否很複雜?”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爾,怪不得呢。

    裘兩隻手放在褲袋內,留神於我。

    我害羞,“看什麼?”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帶我在市區逛,五光十色,膩了往郊外吃飯,我説香港並沒有真正的郊外,聽説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館一般,其實也離不了凡塵。

    他説他祖母在附近一個離島上有所木房子,平頂,白漆欄杆,那裏真正的幽靜,如果我喜歡,可以到那裏住數天。

    “但她不善見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遲疑了一會才問:“你祖母?從沒聽説過你有祖母。”

    他笑着擰我的臉頰,“信裏哪説得了那麼多?所以才要見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彷彿是個陌生人,但卻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麼奇妙的一種感情。

    他陪我看武俠片,買紀念品,我要往哪裏他都在身邊,很多時候他也不説話,只是站在我身邊看着我微笑,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手擱在褲子口袋裏,通常很沉默。

    他喜歡看我,尤其於我不在意的時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戀愛了。

    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我覺得他是最迷人不過的男孩子,説話的時候無限活潑,沉默時以有種憂鬱的氣質。

    我們之間可待發掘的事很多,臨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個守禮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為什麼會愛他我根本不能解釋,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覺得到我們之間的火花。

    他對我家中的瑣事很感興趣。

    我告訴他,幼時在母親抽屜裏翻到一盒大顆的珍珠,取出做彈子玩,後來被老媽罵了一頓,收了回去。

    “……這些東西我見過不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我説。

    “不是,精美的藝術品也有生命。”

    我笑説:“可是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候,還不及地裏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個俗人。”

    我馬上醒覺,“你不高興了?”

    “怎麼會呢,”他説,“我深覺你難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臉上有股出奇的憐惜,“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暗暗嘆氣,轉過頭去。

    “你怎麼了?我得罪了你?”

    “沒有沒有,”他把我擁在懷裏,“不要説這種話。”

    裘並不是情緒平穩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時候,他特別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個窮小子。

    稍後他又問:“你見過那麼多的珠寶中,有否印象特別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這麼有興趣,聳聳肩:“有,桂園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鑽……”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藝術價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寶純是裝飾用,毫無大氣磅礴的感性,較特別的……也許是一隻拳頭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點點頭。

    話題到此為止,他沒有再問下去。

    我問:“你知道我們有這隻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麼會知道?”

    他説話之中,怪異之處實在很多,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信很温和平順,為人卻很激烈。

    他説他喜歡藍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褲子。

    他説他與父母住,但現在卻一個人住一所公寓。

    又絕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來有隻西班牙獵犬,此刻説送了人。

    説到信中許多事,他都記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記得這麼多瑣碎的事,豈非異常的娘娘腔,還有功夫幹事業嗎?

    我很樂意找一個理由替他開脱。

    在香港住了數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牀上,都睡得非常沉,幾乎一睜眼便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我並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習慣睡前看一、兩個鐘頭的小説,現在住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張陌生的牀上,忽然之間這麼安樂,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麼運動會如此不省人事,然後笑自己有福不會享。

    我跟裘説:“明天就是一星期紀念了,還有什麼新鮮花樣?快快想出來陪我玩,否則就回紐約了。”

    “你這傢伙,一刻靜不得,”他説,“還有什麼沒玩遍的?山頂那條小路都繞過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這樣説嗎?”我問,“怎麼?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擁抱我,下巴枕在我頭頂上,半晌不語。

    我輕聲問他:“裘約瑟,你為什麼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輕問,“説來聽聽,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或許我可以幫你。”

    他還是不晌。

    “別瞞我了。”我説。

    “你太聰明,芍藥。”他低低地説。

    “喲,裘,你落落寡歡的那種種神色,嗅都嗅得到,還要聰明人才看得出來嗎?”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聲也不解釋。

    過一會兒他問:“香港之行還高興嗎?”

    我説:“已經問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趕我走了。”

    他苦笑數聲。

    “裘,或許我是過疑了,”我説,“不是每個人都得象我這樣大跳大叫。十三點兮兮地做人,天掉下來當被子蓋,你別見怪。”

    他一下一下地撫摸我的頭髮,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給我一杯好茶,我們慢慢啜着龍井説話。

    “去睡吧,”他説,“明天我們到離島去看祖母。”

    “哪裏?是長洲嗎?”我問。

    “自長洲出發同,快艇約莫二十分鐘就到,別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島。”

    “無論在什麼地方,有你在,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往房內走。

    “芍藥——”

    “什麼事?”

    “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我對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對你好?飛機票是你寄來給我,邀我來玩,你天天請了假陪我逛,怎麼反而問我為啥對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麼去睡?”

    他鬆開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間,他沒有跟進來。裘在這方面真是個君子,大庭廣眾之間他是不會忌諱的,與我很親熱,但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完全是個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過書桌的時候,我被地毯角絆了一下,手中的茶潑瀉在地。

    我不以為意,取過面紙擦乾地下。

    經我們五年通信的交情來説,裘待我實在是太客氣了;他連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會介意,真是的。

    我上牀睡。

    裘這間房間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沒有裝飾,卻有説不出的舒適,他喜歡白色鑲黑邊的東西,枱燈、鬧鐘,甚至是傢俱都是這一類色系的,一長書桌非常寬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還沒睡着,便聽到他推開房門進來,我頑皮,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我沒料到他有這一招,非常好笑,裘幾時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但忽而又覺得他實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動之餘,提不起勇氣睜開眼睛。

    裘以為我熟睡,輕輕叫我兩聲,“芍藥,芍藥。”

    我不應。

    他長嘆一聲。

    為什麼嘆氣?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但他取起我那隻茶杯,出去了,輕輕替我帶上房間。

    我在牀上轉了個身。

    今晚難以入睡,真難得。

    我聽見他在外頭撥電話的聲音。

    香港的公寓實在太小,容不了兩個人住,什麼聲音都聽得到。

    電話接通了,他與對方説起話來,我無意竊聽,但對白卻傳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個好女孩子,沒有絲毫的麻煩。”

    是在説我嗎?我耳朵不由得豎起來。

    “……是,我省得,明天帶她去離島,是,明白。”

    停了一停。

    “……愛她?相信我,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她自幼受保護在蔭庇下長大,沒有絲毫機心,沒見過那麼純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聲音忽然急躁起來,“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時時刻刻提醒我?”

    我靜靜地聽,他跟誰在説話?親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説。”他掛斷電話。

    外頭沉默了。

    我朦朧入睡醒來的時候,想到裘昨夜説的“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廳,看到裘還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邊,連毯子抱住他,他驚醒。

    我問:“為什麼愛上我不是困難的事?難道你還沒有愛上我嗎?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沒頭沒腦接受審問,只好笑,“你起牀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額,長出來的鬍鬚刺着我的皮膚。

    “讓我起來。”他懇求。

    我不讓他動。

    “嗯,你當心後果,”裘恐嚇我,“寡女孤男,實在太危險。”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媽來跟你説話。”

    他聽了這話,臉色就變了,雙眼都紅了起來。

    我非常意外,被嚇一跳,趕快騰起身子。

    “別哭,別哭,”我慌道,“讓你起來。”

    他並沒哭,只是把臉轉過一邊。

    “裘,有什麼不對?”我問,“告訴我,你為什麼如此不快樂?”

    他不答。

    我有點懊惱,因此説,“我們認識也有五年了,你這人太不夠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連忙説:“我竟被一個女孩子非禮,一急之下就會變臉。”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禮你。”

    “讓我像剛才那樣再抱你一下。”他伸出雙臂。

    此刻輪到我臉面紅,“不幹,免得你又哭,討厭。”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來。

    我有點外國人脾氣,別人不説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問,他臉上猶帶着淚痕,我也只好假裝看不見。

    昨夜他的表情多麼痛苦,頻頻嘆氣——為的是什麼?

    我得自己找出蛛絲馬跡。

    他斷然不會自動告訴我。

    裘在浴間淋浴,我提高聲音説:“你不是挺會吹口哨嗎?吹首歌來聽聽,吹《我愛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過一會兒問:“我應當會吹口哨嗎?”

    你幾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滿,“喂,這種小事——”

    浴間內悠揚地傳出口琴聲,正是《我愛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驚喜。

    沒想到他的技巧精於斯。

    他在信中並沒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驚喜。

    下身包着條毛巾,捧着口琴邊吹邊出來。

    我聽完最後兩節,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呵我真是愛他,儘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愛他。

    我笑説:“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裸體表演備見賣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嚇我。

    我驚呼,“萬萬不可!”

    “輪到你用浴間了。”他説,“我下樓去買點日用品,十五分鐘就回來了。”

    “喂,替我買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進浴間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來,但卻看到客廳中坐着一個人!

    我差點沒嚇死,低叫一聲。

    那人轉過頭來,是我見過的那個白小姐!

    我帶點惱怒問:“你怎麼進來的?”

    她木着臉,“我有鑰匙。”就是那麼簡單。

    我氣道:“現在我住在這裏。”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團越來越大。

    “你是誰?”我問。

    她臉上的化妝仍然無懈可擊的濃豔,聽見我這麼問,抬了抬長長的睫毛,“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誰,不是介紹過了嗎?我姓白,叫白麗麗。”

    “你怎麼會有這裏的門匙?”我聲音放輕不少。

    “住在這裏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澀地説。

    我聽出一點苗頭來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會猜錯。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難受,酸甜苦辣都湧上喉頭。

    難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來將這一段事瞞着我。

    我開不了口,可是我認識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筆友算什麼?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邊,憑她的美貌風情,我簡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嘆口氣,但覺唇焦舌燥,我説:“裘沒有跟我提起你,從來沒有。”

    白麗麗水汪汪的雙眼兇狠地盯着我,就像兩把刀子,“你現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麼人?”我怯意問。

    就在這個時候,裘回來了,他一開門看見我與白麗麗對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麗麗,“你來做什麼?你瘋了?”

    白麗麗倔強地冷笑,“我為什麼來不得?我還是自己開門進來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壞事?把門匙交出來!”

    裘額上青筋畢露,咬牙切齒,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麗麗起來,這門匙當初也是裘親手交給她的呀。

    裘指着門口,“你給我出去!”

    “哼,”白麗麗妖妖嬈嬈地站起來,“我出去,你別來不及的教訓我,老赫是站在我這邊的,你當心吃不了兜着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好一個翻臉不認人,”她忽然轉過頭看着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後一步。

    裘鐵青着臉去打開門。

    白麗麗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卻還跟我補一句,“以前他對我,也像此刻他對你一樣——”

    沒料到裘在這一剎那伸手,用力掌摑她,白麗麗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個人撞在牆上。

    我過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來。

    我很氣憤,又為裘醜惡的一面駭怕,我説:“你為什麼打她?你怎麼可以打女人?”

    白麗麗在我手臂上着力,掙扎着站起來,用手撫着腫起老高的臉頰,眼淚往嘴裏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醫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關上門。

    我質問:“你為何這樣對她?”

    “她對你説了些什麼?”裘反問我。

    “什麼也沒説。可是誰都猜得到其中的奧妙,即使你急於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極點,“當初她也就是那個樣子,可是當初你卻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連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為這慘事只有在小説裏才會發生,你這個人太下流,我與你通信五年,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有白麗麗?你又為什麼寄來飛機票,叫我來度假?為的是什麼?”

    他用手掩着臉。

    “你為什麼玩弄我們?”

    裘放下手,“她發覺我愛上你。”

    “你愛我?”我問,“那麼跟我通信,為什麼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説:“我不能夠回答。”

    “你內疚吧?”我追問,“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寢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頭。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們藕斷絲連,我願意退出,我馬上回紐約好了,我叫父親把飛機票寄還給你。”

    “給我一次機會,芍藥——”

    我看着他,忽然悲從中來,“裘,你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我好象完全不認識你?你為何傷害我?”

    “芍藥,你給我一次機會。”

    “裘——”

    “請你原諒我,我實在是有苦衷……”

    我搖搖頭,“裘,你們都是這麼説的,”我説,“我不能原諒你對她粗魯,我最恨絕情的人。”我極難過,“男女間的事,最要緊好來好散……”説着我哭了。

    我為什麼要勸他們?

    這裏面最受傷害的人是我,來的時候我帶着一個夢,現在我卻第一次懂得人心難測這四個字。

    “你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擱在我肩膀上,“芍藥——至少你應該給我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人總是會有錯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來,“我太寂寞!”

    他用拳頭大力敲着牆壁。

    “裘,”我倔強,“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還留下來幹什麼?”

    “我愛你。”

    “你的愛太恐怖,隨時會變。”

    他默然。

    “對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間。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沒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説什麼話,只是蒼白着臉倚在門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疊好,他眼睛內有千言萬語,説不出口。

    眼睛不會騙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猶疑着——但叫我冒那麼大的險,明知有危險,還往下跳,我問我自己:香芍藥,你真的這麼愛這個男人?你與他見面才不過一星期,犯不着,收拾東西,回紐約吧,這裏的情形太複雜了。

    白麗麗是別人的情婦,他又是白麗麗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應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藥,你還年輕,可以有資格這樣做,為戀愛而戀愛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發生在不知不覺間,現在後悔也已經太遲了,做人要瀟灑點,香芍藥、香芍藥,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搖椅中有些什麼記憶?

    我崩潰下來,不能自己,丟開衣裳,問裘約瑟,“你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東西回家?你盡點力也不肯?”

    他一怔,轉過頭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聲説,“別留在這個地方——”

    我抱住他,“太遲了,我也願意我可以走得脱,太遲了。”

    他憂傷的眼睛看着我。

    我説:“是我自己願意的,是我願意留下來的,我們是情侶,別忘了我們還有將來。”

    他身體顫抖,“芍藥,走!”額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門鈴尖鋭地響起來。

    我説:“太遲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復鎮靜,去開門。

    門外又是白麗麗。

    “又是你!”我説,“你還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洗去,粉底下的膚色是一種青白的蠟色,她的嘴唇破了,腫起一大塊,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門口,與適才我第一次見她,簡直判若兩人。

    “你來幹什麼?”裘厭惡地問。

    她張開了嘴。

    “我來解釋,”她麻木地説,“這整件事是我的錯,裘與我斷絕來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對,老來纏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誤會。

    我即時的反應是又驚又喜,隨後就反而覺得不安,這裏面還有文章,白麗麗決不是這麼容易妥協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視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願再多説一句話。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沒有太多的意外,也許他太清楚她。

    白麗麗取出裘的門匙,交過來,“還你。”她説。

    門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諒我。”她低聲説。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諒她還是裘原諒她。

    我再一次覺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憐女人。

    她轉頭要走了,她甚至沒有進屋子來。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轉過頭來。我沒有再叫她。

    裘關上了門,他點起一支煙,抽得很兇。

    完了,他與白麗麗之間完結了。

    我鬆一口氣,但是裘卻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問他:“不是説今天帶我去離島?”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上,我趁勢坐在他膝頭上。

    我不出聲。

    短短一星期我已習慣他的作風,他根本是個沒事不説話,有事也不説話的人。

    如果我愛他,就必須要有耐力。

    我問:“你剛才為何不説?為何不告訴我,你已與她斷絕往來了?”

    他説:“你沒給我機會解釋,我與她沒見面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問,“她故意來破壞我們?”

    “我是不該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麼地方認識她?”

    “酒吧,她侍酒,綽號白狐狸。”

    “啊——”我説,“那麼她不是你老闆的情婦?”

    他一怔,“是,”他説:“她確是我老闆的情婦。”

    “你沒有騙我?”我微笑。

    “到這種地步了,芍藥,其實剛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數,我還騙你做甚。”他萬念俱灰的説,“如今我連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麗麗的緣故?”又一個意外。

    “是的。”

    “沒關係,”我説,“我對你有信心,你是專業人才,到處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個人,芍藥,何苦來足堂這個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飛機票叫我來,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説。

    “不,心不由已。”我調笑地説。

    “你還有心思説笑話?”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麼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紀還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你原諒我?”

    我裝一個愕然的表情,“原諒你什麼?我全忘了。一點記不起來。”

    “白麗麗——”

    “這個名字好熟,”我點點頭,“但我們提不相干的人幹什麼?”

    他搞不過我,只好笑了。

    愛情是最大的冒險大賭博,輸了,説不定哪一天他將那副可怕無情的面孔拿來對付我。贏了,我得到與我鍾愛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這樣。

    我問:“不是説帶我去離島探望你的祖母嗎?”

    “今天遲了,”他略為猶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與父親説幾句話,告訴他們,我想在香港多玩幾天。”

    “我替你接通電話。”他説。

    剛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裘取起聽筒,我知趣地避開,聽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彷彿他欠下了錢債,明天是最後限期。

    我握着自己的雙手嘆一口氣,真是不可理喻,怎麼會愛上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就憑他所説的,也不盡不實,前言不對後語,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條繩上,一個個連綿不斷的結等待解開來,這場混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紐約去逃避。

    女人的弱點是以為憑她們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歸正,故此往往失敗得血本無歸,我不至於那麼幼稚。

    我只是願意幫助裘約瑟。

    他掛了電話,我便隨即問他:“誰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麼?”

    他抬起頭,“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訴他們,今天不用船。”

    “用船幹什麼?”我追問。

    “祖母住的地方,沒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有時候裘撒的謊,沒有半點破綻,我也壓根兒不相信白麗麗會自動去而復返,跟我倆道歉,像她那樣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這後面定還有隱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問。

    “不不,”我心虛,勉強地笑,“明天去到一看還不是知道了?這點小事你不會瞞我。”

    他像是對我有戒心,益發不肯將實情告訴我知道。

    電話接通,應是紐約時間晚上十點多。

    我扼要地對父親説:“爸,我在香港很好,想從玩幾天,學校那邊,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邊不表示什麼,一片沉默,隔一會兒,他與我説:“你母親跟你説話,芍藥。”

    母親的聲音十分緊張不安,“芍藥,你好嗎?芍藥,你好嗎?”

    “擔心什麼?”我笑,“去年去歐洲露營三個月,回來人都臭了,還不是沒問題?我們隨時聯絡,我現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電話筒,“裘,請問號碼可以告訴他們嗎?”

    裘猶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媽媽,”我笑着把裘的電話號碼報上,“再見。”我放下電話。

    裘説:“陽光普照,我們出去走走。”

    我們去到山頂舊咖啡店,裘抽煙喝啤酒,我們坐在露天,陽光曖和,我覺得這裏與南歐最相似,那裏的咖啡座就這個模樣。

    隔壁桌子上有個孩子帶着小小的錄音機。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愛你是錯——我不要做對。”

    如果愛裘是錯了,我也不要做對。

    他替我在茶內加蜜糖,攪拌好遞給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們生生世世就如此過,我也不要做對,不要問我這什麼,我愛這個男人。

    他斷斷續續地説:“……白麗麗並不是那麼不堪的女人,”她年紀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個弟妹,十四歲開始養家,沒機會念書,但她有天賦本錢。風塵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轍,你也聽慣聽熟了吧,但這樣的事確實是有的,離得你遠,你就不覺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總在危急的時候替我擋煞,也沒少借錢給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恨,在她那個環境內居然如魚得水……”

    我靜靜問裘:“你想她怎麼樣?招待記者説要到劍橋去唸英國文學,專修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她即使洗盡鉛華,你也不見得會娶她,她是個聰明的女子,你們之間沒有那樣的緣份。”

    裘轉動着杯子,不出聲。

    他英俊的臉不是沒有哀傷的,他對白麗麗愛恨交織。

    “她倒並沒有提過婚嫁。”

    “我説過好聰明。”

    我們靜默了。

    過了很久我問:“我們呢?裘,我們之間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説:“我總要回紐約,我不能在這裏住一輩子,為你留下來,這對我不公平。”

    他看着我,嘆氣説:“我們今天終於來到這裏,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兒。”

    我點點頭,微笑説:“原來我們的將來是那麼不愉快的事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我用一隻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別解釋,我們還有一段時間,聽其自然。”

    陽光底下,海水灩灩的藍,金蛇狂舞,我有點眼花繚亂,我打一個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點。”他召侍者結帳。

    我的眼皮漸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車子旁,我聳聳肩,“莫非是睡午覺睡慣了?”

    他開動車子。

    我説:“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蠱。”

    “別開這種玩笑。”他説着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覺得舒暢,大笑。

    回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牀上一倒,幾乎沒扯起鼻鼾。

    許是經過早上那一番喧嚷,有點疲倦。

    我沒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搖醒的,天都亮了。

    “睡了十二個小時!”我驚歎。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裏?”

    “不是催我帶你到祖母處?”

    “呵是,但這麼早出發?”我問。

    "路遠,到了就不早了。”他説。

    “你什麼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裏邊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問。

    “住一陣子,”他説,“那邊靜,我們兩人可以把事情想個明白,計劃將來如何。”

    裘的聲音很來靜,但臉色卻壞得出奇,我也引以為常,不再詫異。

    他開動那輛吉普車,清晨的空氣出乎意料的好,大羣的雀鳥覓食,簡直鳥語花香,裘卻目不斜視地駕駛。

    我們乘了往長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離島旅行的學生,互相玩遊戲、拍照片,我觀察他們,覺得樂趣無窮。

    但裘終日看着遠方,悶聲不響。

    “裘——裘——”我喚他,

    他説:“我去買杯咖啡給你。”

    我只好處之泰然。

    船終於到了長洲,碼頭附近的接我們的船和船伕,我懇求裘讓我在長洲遊一會兒,聽説這裏出了名多貓,風景很好。

    船伕顯得很煩躁,裘過去與他説了幾句話,他點點頭,終於答應等我們。

    我詫異,難怪人家都説香港人不好相處,連受僱的鄉下人都那麼兇霸霸的,我朝那船伕做一個老大的鬼臉。

    問裘跟他説了什麼。

    裘説:“答應補他錢。”

    我們在長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們把豬的屍體抬出來。

    裘把我拉開,我不肯走。

    那些豬都已被開剝,雪白粉紅的皮上蓋着藍色的印子,奇怪的是彷彿都是含笑而終,表情非常曖昧,看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之處,一切都會習慣的,人是適應環境的動物。

    這個小島是野蠻的,簡陋的,粗魯的,也有美麗之處,美得粗獷,像一個戴赤足金項鍊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這裏值得寫生,我告訴裘,光是曬着的鹹魚與密麻的蒼蠅就可以畫一本速寫。

    裘説許多弊腳外國人租不起市區的房子,也裝作假撇清,在這裏住。

    我感慨地説:“好好的地方,叫他們住得像國際難民營似的,又髒,一個個蓬頭垢面。"

    裘反問:“唐人街呢?外國人何曾又不那麼想?"

    逛到一間舊戲院門口,裘説時間到了。

    我留戀不捨,因覺下次可以再來,方便得很,也不怎麼抗議。

    在碼頭附近我要買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會生肝炎,髒。"

    "口喝。"我説。

    "船上的飲料。"

    船伕開過船來,是一隻中型的機動帆船,摩打噗噗地響,十分古樸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來。

    他臉色益發的壞,對碧海藍天視若無睹。

    我安慰自己,也許在離島住那麼數天,他會暫時忘記白麗麗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艙內,以帽子蓋着額角瞌睡。過了良久,應當不止半小時了,船猶未到岸。

    我有點驚異,掀了帽子站起來,發覺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沒有一點陸地的蹤跡。

    我笑問裘:“開往哪裏去?往菲律賓?"

    裘説:“這一程是遠一點,快到了。"

    "你唬我?"我説,"快到了?"

    "還有一小時左右。"

    "不是説才二十分鐘?"

    "這隻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説:“再追問下去就不得瀟灑了,我最記得小時候跟一箇中年男人同車,他唬我説車子半小時才開出一班,我很懊惱,要下車,他就怪我不夠瀟灑。當時我心想,同你這個糟老頭同車半小時?那還不悶死?瀟灑也得找對象呀。"我停一停,"現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裏開的。"

    裘不出聲,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並不慢,卻還足足駛了一小時才到。

    這根本不是長洲附近。

    裘為什麼不照實説?

    船伕把行李交給我們,便把船開走了。

    "這是哪裏?"我問裘。

    "桃花島。"

    我笑:“桃花島兇險得很呢。"

    他擔起行李,與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處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齊。

    我驚異問:“只這間屋子?整個島只有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個人住這裏?"

    "胡説,山坡後是村莊,有好幾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電呢?沒有電?

    "沒有電。"

    "沒有電燈、電話、電鍋?"

    "是,也沒有熨斗、吹風、冰箱、電視,什麼都沒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別有風味。"

    裘忽然問:“你不怕?"

    "我為什麼要害怕?"我反問,"我應當害怕嗎?"我凝視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間木屋像是臨時搭起來的,門一推就開。

    "祖母呢?"我問。

    "年紀大,不喜見人。"裘説,"跟她的貓同住,"一邊便把我的行李搬進屋子裏去,"你是這間房,她在走廊另外一頭。"

    那扇門關着。

    我的房內有一張鐵牀,罩着帳子,也有書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營哪一角?"我問。

    "客廳。"他説,"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來度假。"

    "過數日就好了。"

    "廚房在哪兒?"我問,"夠食物嗎?"

    "滿坑滿谷,你過來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頭,算了,誰打算到這裏來吃法國大菜。

    "什麼爐子?"我問。

    "火油,"他説,"沒有煤氣,所以你要當心。"

    "我要當心?幹嘛要我當心?"我追打他,"我有答應説天天煮飯嗎?"

    "才那麼幾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頭。

    一切設備倒還齊全。

    我打開箱子,除了一大堆書報雜誌,還有簡單的畫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覺,他去辦貨,他還帶了一整套的釣魚工具。

    "這個島到底叫什麼?"

    "釣魚台,這你總聽過吧?"

    我沒好氣,攤開地圖,"指給我看。"

    "反正你插翅難飛,"他聲音低沉,"沒船沒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隨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麼?"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走廊另一頭傳出,"約瑟,約瑟,你來了嗎?"夾雜着貓的叫聲。

    裘拍拍我的手,"我過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後有一口井,學學打水。"

    他向走廊那頭走去,推門進房。

    打水,我想,怎麼個打法?我跑到屋後,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確實尚有相似的幾間屋,遠遠還看見人家養着雞與犬。

    我想到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故事。

    我提着鐵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臉,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內出來。

    "沒什麼吧?"我關心問。

    "七十二歲了,"他説着攤攤手,"平時還能照顧自己,但不喜見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納,"你父親也不照顧她?"

    "村上有一個孃姨,我們在就不必她來。"

    "也好,讓我做頓飯,孝敬她老人家。"

    "還振振有詞?你會做什麼?炒飯?咕嚕肉?"

    我説:“這裏可真偏僻,有什麼三長兩短,誰知道?生了急病,怎麼通知人?"

    "機帆船每天來,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機去醫院,比在市區內等計程車要快得多。"

    "嘿,可真沒想到香港有這種地方。"我搖搖頭,"聽上去居然還沒有什麼不便。"

    "叫你開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該怎麼謝你呢?"我調笑説。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內四處打量。

    走廊的門邊還放着一碗貓飯與一碗水,我走過去瞧,兩樣都是新鮮添上的,沒有腥氣,也不見貓毛,看樣子老太太頂會照顧,身體還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內隱隱傳出咳喇聲。

    我略為猶疑,提高聲音説:“老太太,我是約瑟的朋友,來住幾天玩。"

    房內隱隱傳出"嗯,嗯"的聲音。

    我又説:“我不打擾你了。"

    有幾聲貓叫答我。

    裘回來了,看見我就笑着搖頭,"你站那兒幹什麼?"他問,"你跟誰説話?"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聽不見。"

    "可是她聽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覆你,是不是?"

    "又被你説對了。"

    "別去打擾她,我們管我們玩,她只要有那隻貓就有伴了。"

    "誰做飯?"

    "不是説有傭人嗎?"裘略為不耐煩。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們睡得早。

    郊外風很大,吹得窗門啪啪響,我心裏無限的不安,我與裘的前途……不如説服他與我一起回紐約……我已開始想家,家裏定時的三頓飯,父母的呵護,温暖舒適的被窩,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個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於原諒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牀與裘去商量,木板牀令我腰痠背痛,但我四肢發軟,使不出勁道。

    我既好氣又好笑,這好比《水滸傳》中好漢中了迷藥似地。

    迷藥。

    我心中閃過一陣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藥?否則如何解釋這些日子來,我一碰到牀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心一陣寒冷,整個人卻墮入黑甜鄉。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鬧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辮梢,撥我的鼻孔,使我打噴嚏。

    我驚醒便説:“你益發會欺侮人了。”

    他問:“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猶疑,但儘量做到自然,“這張牀,硬得簡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張褥子來。”

    我凝視他。

    “看着我幹什麼,過來吃早飯。”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臉,看見桌子上擺着白粥,喝一口覺得也還香甜。

    我説:“裘,我到底不慣鄉下地方。”

    “我以為你會覺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幾天,快了。”他説

    “‘快了’?那是什麼意思?”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東西,貓咪在聲叫,老太太斥責的聲音。

    我的心又有點平安,也許是我多疑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讓他發覺我有異樣之處。

    我低下頭説:“可是我總是要回紐約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們的認識還不夠,”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緩緩收緊,“説不定我是藍鬍子,你們女人做事全憑感性,太不小心。”

    我輕笑,絲毫不覺畏懼,儘管我對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覺得他會傷害我,女人對這種感覺是一向靈敏的。

    他嘆一口抽氣。

    早餐後他帶我到山上去寫生,下午我們釣魚,我懶洋洋躺在他大腿上,問他何以老祖母不出來曬曬太陽。

    “你怎麼知道她不出來?也許現在她與貓正坐在空地上。”裘説。

    我問:“你呢?現在你又沒工作,裘,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到紐約去?”

    “什麼?”他憤怒地説,“投靠你們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麼可以這樣説?”

    “萬萬不能!”他決絕地説,“絕對是你香芍藥跟着我走,我豈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們香家——哼!”他自鼻子裏發出來的蔑視。

    我也不禁有氣,“我們香家怎麼了?真好笑,我們三代是移民,美國華僑,三代是珠寶商,守法納税的規矩人,你又怎麼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難道是長毛不成?”我説,“我家曾祖,也是個珠寶匠人。”

    “他多行不義!”

    “誰呵,”我驚叫着跳起來,“你在説誰啊?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娶老婆要打聽她三代祖宗的事蹟,裘約瑟,你腦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會兒又靜下來。

    他問:“你可有聽過你們香家的跟凌家的糾葛?”

    “有。”我簡單地説。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幹過些什麼好事?”

    “呸!”我説,“神經病,你咬牙切齒地看着我幹什麼?莫説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怎麼知道他做過些什麼?”

    裘低下頭,不出聲。

    “你為何對這兩家的事那麼有興趣?”我説,“告訴你吧,是凌家對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還打折了一條腿,怎麼倒還怪我們!”我的臉漲紅,彷彿祖先的血液在我體內復活,一切榮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後來做了什麼?”裘的脖子都粗了,額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問:“做了些什麼?請你這個歷史學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訴長毛,然後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這事你可知道?”

    “什麼秘密?”

    “一幅夾牆,牆內藏着凌家所有的財產。”

    “活該!”我説,“不義之財,冤枉來,冤枉的去。”

    “芍藥,你未免太武斷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隻翡翠西瓜,什麼也沒帶出來?窮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來,“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又幹你什麼事?總不是為了我祖先與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與我鬧翻了?”

    他也站起來,一言不發,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邊,非常苦惱,又氣又急,“你從哪裏聽了閒言閒語來?他們家不窮,經過天翻地覆的時代變遷,也不一定帶得了產業出來,政變後多少人傾家蕩產,這種道理我也懂得,你難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氣苦,握緊拳頭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約瑟,你聽見沒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沒有再見過他。

    到晚上我肚子餓了,自己做飯吃,氣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約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門,沒有人應。那碗貓飯仍然擱在近門口處,已經幹了一半。

    我提高聲音説:“老太太,飯菜做好了,請將就着吃一點。”

    沒有迴音。

    我敲敲門。

    還是沒有迴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麼意外,我驚心。

    我把晚飯端回廚房,再回去敲門。

    這回連貓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貓呢?

    自早上沒見過它。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隻貓,我也沒有見過老太太,我只聽過他們的聲音。

    他們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心跳得很厲害,我輕輕地推開房門,房門並沒有鎖,只是在裏面有一個小搭鏈鈎住。

    我撥開搭鏈。推開進去,室內很暗,一時看不清楚什麼,等我定下神來,才發覺是一間空房,什麼都沒有!

    牀、椅、桌,什麼都沒有?

    我呆住了。

    然後一種冰涼的感覺自我背脊緩緩升上來。

    老人呢?貓呢?

    我走進房內,腳上踢到一件東西,低頭一看,黑暗間也知道是一架錄音機。

    我摸索着開了錄音機,傳出一陣熟悉的咳嗽聲與貓叫聲。

    我恐怖地尖叫一聲,立刻關了錄音機。

    為什麼?為什麼?裘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把他祖母怎麼樣了?他幹嘛把我騙到這個荒僻的離島來?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處境,現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會拿我怎麼樣?

    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真正地覺得害怕,我渾身簌簌地發抖。

    裘為什麼要傷害我?我們通信已有六年,我們——門外燈光一閃,我連忙縮在一個角落。

    燈光越來越近,我嚇得落下淚來。

    “出來吧——”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沒接話。

    “我知道你在裏面,出來吧。”她越來越近。

    我抹了抹眼淚,勇敢地走出來,腳像踩在去霧裏。

    燈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麗麗的面孔。

    “你!”我如見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沒有化妝的臉在燈光掩映下顯提陰沉可怕,“我們又見面了!”

    “裘呢?”

    “什麼裘?”她陰惻惻地笑。

    “裘約瑟。”

    “什麼裘約瑟?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我尖叫起來,“你説的是什麼?什麼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你還在夢裏呢,香芍藥!誰告訴過你,他叫裘約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電擊般站在那裏,不能動彈,是,誰告訴過我,他是裘約瑟?

    一出飛機場,他只叫了我一聲,我就把他當作裘,我與裘信中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冒認過他是裘約瑟,但他的確是個冒牌貨!

    “為了什麼?”我顫聲問,“他到底是誰?你又是誰?”我尖叫,“你們到底是誰?有什麼企圖?”

    “嘖嘖嘖,天下有你這樣的蠢人,小凌居然還對你傾心,你知道嗎?短短三個星期,他彷彿愛上了你呢?”

    我失聲問:“小凌?他姓凌?”呵姓凌,凌家的人!

    “你終於明白了,他是凌家的人,姓凌唯一的後代,向你算帳來了。”

    “這件事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問。

    “你還不明白?”

    “你們把他的祖母怎麼樣了?”我喝問。

    “祖母?什麼祖母?”她閒閒地問。

    我瞠目看着白麗麗。

    “從來沒有這個人,”她伸腳把錄音機踢到一個角落,“騙你的,好叫你放心在這離島上躺幾天,方便我們辦事,少點麻煩,你明白沒有?”

    “沒有老太太?”我驚問,“你們沒有殺了她?”

    白麗麗仰頭大笑,忽然止住,“要殺的人是你!”

    “我?”我退後一步,“為什麼是我?”

    “你這蠢貨,”她咬牙切齒地説,“因你搶走了我的愛人——”她萬分惱怒的自懷內拔出一枝槍來,“因你害我捱了他一記耳光,事後為顧全大局,還要我親自登門道歉!”

    她揚起槍,指着我。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裏,我相信她真會開槍,她的眼光怨毒,在黑暗中看來如一頭受野獸。

    “放下槍。”我身後的聲音。

    我轉頭,是裘,不,不是裘約瑟,我悲哀地問:“你是誰?你們到底是誰?”

    “放下槍,走開。”“裘”向白麗麗説。

    “反正你們要殺她滅口,”白麗麗恨道,“何不給我揀這個便宜?”

    “走開!”

    “你再呼喝我,把我當一條狗,我連你也一併殺了。”白麗麗咬牙切齒。

    “裘約瑟”説:“請便。”他擋在我面前。

    白麗麗眼睛欲噴出火來,但她終於把手槍收在懷內,轉頭走了。

    我看着“裘約瑟”。

    他説:“我將整件事告訴你。”

    “好讓我做一個明白鬼?”我氣憤地説。

    “正是。”他説。

    他英俊的臉益發冷冰冰,木無表情。

    我跟他回到房間,坐下來,我仍不相信他會傷害我,我不置信地看着他,殺我幹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跟白麗麗之間有什麼秘密。

    他的聲音出奇地温柔,“芍藥,自你踏出飛機場那一剎那,你已被綁票了。”

    “誰綁我票?”我跳起來。

    “我。”他按我坐下來。

    “為什麼?”

    “我姓凌,我已被你們香家迫得山窮水盡,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落下淚來,“我不明白。”

    “我冒了裘約瑟的名,一封信把你叫了來,裘約瑟可以説是我的舊同學,我在無意中知道你與他通信已有多年,而且你便是香家的後人,真是我起死回生的天賜良機。”

    我眼睜睜地聽他説下去。

    “我把你接走以後,馬上通知你父親,叫他付贖金,你並不知道你自己已被綁票,搖電話回家,正好證明你在我們手中。”

    “你對我説謊!你騙我!”我心撕肺裂地説。

    “芍藥,”他苦澀地説,“這世界裏充滿了説謊的人,你的天真建築在我的痛苦上,如果我凌家不為香氏所害,我也可以活得和你一樣天真。”

    我靜了下來。

    “我們要求的贖金是那隻翡翠西瓜與現款。”“‘我們’——你與白麗麗?還有那個老赫?”我低聲問,“裘,”我仍然叫他裘,“在這件案裏,你只是幫兇,這並不是你的主意,我落在他們手中,身不由己,是不是?”“當然這是我的主意,”他冷笑,“他們才是我的幫兇!整件事是我計劃的,現在我己得到我要的一切,我們隨時可以撕票——老實説,從計劃綁票開始,我們就沒打算留着你。”

    我看着他,頭皮發麻。

    “真的裘約瑟會替我報仇!”我流淚説。

    “會嗎?他根本不知道你來了香港。”他苦笑。

    “我父母知道他在香港!他們會跟他聯絡。”

    “他們不會找到你,他們永遠找不到你了,明天一早我們便到南美去,地方之大,小國家之多,足以能夠使我們永久失蹤,你明白嗎?”他猙獰地搖動我。

    我靜了下來。真沒想到,我年輕的生命會如此結束。

    我抬起眼睛,“既然你們可以在南美失蹤,為什麼定要殺我?”我低聲問。

    “沒有理由!”

    “為了我祖先所做的錯事?”我問。

    “不要再問下去!”他狂怒。

    “我死了以後,你心裏會比現在好過?”

    “不準再説!”

    我閉上嘴,看着他。

    他避開我的眼光。

    我們沉默着,我在等死,他們今天就要解決我,以便遠走高飛。煤氣燈亮光一閃,出現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龍栩栩如生,幾乎要跳躍出來。他以冷淡的口氣問,“你跟她説些什麼?還沒準備好嗎?”“裘”不響。“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們動手拖死屍。”他説得如此稀鬆平常,令我覺得我不過是條狗。我覺得冷。忽然想起很瑣碎的事:學校裏同學的笑臉,一件未完成的功課,牀上那隻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沒有見到真正的裘約瑟——我就要死了。我這次到香港,原是訂婚來的。“裘”別轉了頭。“怎麼?”老赫揚起一條濃眉,“不捨得?別跟自己找麻煩,白麗麗才解決,你又來了?”“你把她怎麼了?”裘急促地問。“幹掉了。”老赫説。“什麼?”裘跳起來,是真的震驚,“你——”“一共才五十萬美金,那隻翡翠西瓜全屬於你,你得回傳家寶,我要現款,最公平不過,還得與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過什麼力?又沉不住氣,險些兒為她壞事,嘴巴又疏,遲早被她拖累,一個是幹,兩個也是幹!”“你……拿她怎麼了?”裘顫聲問。老赫冷笑,“凌少爺,我看你不是這塊料子,一點點小事嚇得這樣,那女人已經失心瘋,拔出槍要殺了你去報警,因你變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着她是不是麻煩?”裘低着頭説:“你走吧,你馬上走,帶着錢走,不要管這裏的事!”“怎麼?後悔了?現在你叫我走到哪裏去?接應的船明早才來,況且我現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凌少爺一時心軟,你下不了手,還有我呢。”他娓娓道來,像扯家常,我聽得呆了。裘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氣地説。我靜靜地説:“我怕黑,在家睡覺的時候,我習慣開着一盞小枱燈,你們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殺我吧。”老赫搖頭,“夜長夢多,現在殺了你,我還能睡一覺養足精神。”“好的。”我緩緩站起來。“老赫,”裘站起來,“她跟死人有什麼兩樣?十多歲的女孩子,落在我們手中已多個星期,她能逃到什麼地方去?”“你們倆倒發生了真感情。”他睨着。我緩緩地説:“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個是殺,三個也是殺,你別過分,翡翠西瓜割成幾面,也足夠你十輩子受用,你好心足了。”“好,”他翹起大拇指,“這小妞有膽色,可惜命短一點,凌少爺,你要學一學。”他跑出去蹲在房門口吸煙,黑暗中只見一點紅。我轉過頭來,看着裘。他不響。我説:“我不是沒有疑心的,譬如説每天你給我喝茶時必定下了藥,方便你們辦事。”他不答。“我年輕,經驗不足,沒想到你的驚惶背後有這麼大一件事,關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説,“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只是始終不相信你會殺我。”

    我再站起來。

    “我們下山去吧,我要説的話都説完了。”

    “你不怕?”他臉色在月光下像張白紙。

    “很怕。”我説,“我不願意死,我還年輕,我甚至還沒有結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遲了,裘,你立意把我帶到荒島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你也要當心老赫。”

    他慘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與他同歸於盡——”

    老赫的聲音自屋外傳來,“我早料到上這樣,凌少爺,你出來吧。”

    “你放過香芍藥,一切依你。”

    “凌少爺,我們何必在這關頭火拼?當初訂下計劃的是你,現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説。

    “翻來覆去的焉是好漢?”老赫恐嚇他,“你別逼我下手。”

    “你放過香芍藥,我與你共進退。”

    “你愛上了這妞?”

    “是,”裘直認不諱,“我沒料到她是一個這麼純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還是把她帶到這個荒島來,你還是想報仇,你已經犯了罪,一件是穢,兩件也是穢,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馬上成為通緝犯,至少判個終身監禁,你要我陪着你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裘流着冷汗,“我只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頭狂笑,“我一輩子沒見過你這樣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頭苦幹,枉我跟了你父親這許多年,難驚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務正業,專跟下三流勾搭,一事無成,把怨氣出在香家頭上,到計劃成功,你又擺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樣子來,好!我成全你!”

    “你説得太多了——”裘撲過去.

    老赫扳動槍擊,子彈呼嘯而過,裘手臂上鮮血湧出,他與老赫撲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懼地尖叫起來,又是一聲槍響.

    我哭泣.

    門外傳來大羣人吆喝的聲音:“在這裏!在這裏!槍聲在這裏!”

    我看到十數名警察搶進來,雷電間按住了老赫與裘。

    “芍藥!芍藥!”有人叫我。

    我抬起頭,看到的竟是父親的面孔。

    我大聲叫:“爸爸!爸爸!”

    父親喜極而泣,“芍藥,你無恙,啊,芍藥你竟無恙!”

    他緊緊把我擁在懷中,我崩潰下來,號啕大哭,警察替我蓋上毯子。

    “直升機來了,快將她送往醫院。”一個督察下令。

    “你沒事吧?”父親問,“你有沒有受傷?”

    我整個人抽縮、痙攣、顫抖。

    “芍藥,”旁邊有一個長得老老實實的年輕人充滿關懷,“芍藥,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該拿着你的信到處招搖——”

    “你是誰?”我問。

    “他是裘約瑟,芍藥。”

    我大聲尖叫,一次又一次。

    父親把我死命抱在懷中。

    我失去了知覺。

    父親説:“你一到香港,芍藥,我便接到他們的電話,説你已被綁架,叫我準備贖金與那隻翡翠西瓜。我就覺得蹊蹺——誰知道我們得了這件東西?馬上派人偵查。開頭我並不相信你已落在他們手上,直至在長途電話聽到你的聲音。”

    “這件案子其實做得非常聰明,”母親説,“人海茫蕩,我們趕到香港,雖然有警方協助,到什麼地方去找你?聯絡到裘約瑟,但這個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你收過一封求婚信,也沒想到是他在朋友羣中招搖你的信而引起的惡果,那姓凌的少年非常工於心計,這件事恐怕經營已多年,不但筆跡、信紙信封學得一模一樣,事實證明那堆信中,有十來封是他寫的,而你也沒分辨出來。”

    父親説:“直到你説出電話號碼,警方追查到那一間公寓,早已人去樓空,只查出公寓是一個女人租下的,她的名字叫白麗麗。”

    我失聲:“她的房子!”難驚她那麼苦澀、痛心、難過。

    “是。”父親説,“但是白麗麗也找不到。這些人與你像在人羣中消失了。”

    “後來是怎麼找到我的?”

    “白麗麗,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她與警方聯絡,説你在離島上,”父親説,“她借用下面村子的電話,一回來就遭殺害。”

    “她為何要那麼做?”我問。

    父親説:“她説她要得回那姓凌的少年,她情願他去坐牢,她不能失去他。”

    “結果她死了。”我説。

    “是,山下掘有兩個狹長的坑,一個是為你準備的,芍藥,白麗麗躺在另外一個坑內。”

    我仍然顫抖不已。

    “至於姓凌的少年,他對警方説你實在是個好女孩子,他下不了手。”

    “他也是個好人!”我衝口而出。

    “我不會那麼説,芍藥,他主使整件事,你險些為此喪命,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很……很有趣的男孩子,他對我很好,直至去到離島,我沒有被綁架的感覺。”我黯然説。

    “這就是他手段高明的地方呀,他根本沒打算留活口,”父親説,“他幹嘛怕讓你知道他真面目?”

    我不敢説出來。

    在香港的兩個星期,我與“裘”處得極好,我曾度過一段非常愉快的時間。

    感情是不合情理的。

    在那兩個星期之中,我真正享受過人生,我知道被關懷被寵愛是怎麼一回事,老實説,我向往那一段時間,我希望可以再回到那一段甜蜜的時光。

    我一直並不相信他會殺我。

    當他擋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也真正相信他肯為我犧牲。

    在那段短短的三個星期中,我們是相愛的。

    我不會忘記他。

    門鈴一響,母親去開門,她笑説:“芍藥,裘約瑟來看你。”

    我抬起頭。

    誠然,他是貨真價實的裘約瑟。裘約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臉圓圓,表情憨憨,戴副眼鏡,動不動面紅,有時説話也有點幽默感,辦事認真努力……換句話説,他是一個有優點,但是非常乏味的一個正常男人。

    我站起來回房間。

    “芍藥,”母親拉住我,“你到哪裏去?”

    “我累,想回房間去躺着。”

    “別這樣好不好?”母親低聲説,“你當心嫁不出去,我看裘約瑟這人蠻好。”

    可是母親不知道,我從來沒把這圓臉的男孩子當過是裘約瑟。

    真正的裘約瑟是另外一個人。

    我説:“母親,你讓我嫁不出去好了,我實在並不太關心我的婚事。”

    我自己心中有數,我疲倦地倒在牀上,我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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