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來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說一句,已經替她在美國國際學校報了名,暑假後升讀第十班。”
印子脫口問:“翡翠對每一位歌星都這樣妥當?”
對方沉默一會兒,“當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潛質。”他笑。
印子也笑,掛了電話,去看妹妹,發覺羅薩蘿在紗帳床上睡熟,而母親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電視。
都不願意走了。
印子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門口,碰到一個挽著菜籃的女傭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來幫手,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六時走。”
都想到了,沒有一件遺漏。
印子卻一個人乘車去找陳裕進。
陳家祖母來開門,“咦,印子,裕進去上中文課。”
“有地址嗎?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點點頭。
“不如你進來等他,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不,我去他那裡比較快。”
“老師住牡丹路三十號二樓。”
印子禮貌地道謝,轉身匆匆離去。
她趕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鈴,有兩個中年婦人出來,上下打量她。
“咦,”一個說:“這不是象牙香兒小姐嗎?”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們點頭招呼。
待兩個太太一轉身,印子便按鈴。
裕進正上課,試用普通話與鄧老師討論李白生平,忽然對講機傳來印子的聲音:“請問陳裕進在嗎?”
他整個人跳起來,以為是做夢。
鄧老師一看就知道誰來找。
“我馬上出來。”
他丟下唐詩與李白就往外跑。
老師說:“今日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進一溜煙似消失在門口。
老師忍不住,輕輕走到露臺往下看。
是她了,年輕人為之傾心的可人兒,只見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說了甚麼,他輕輕擁抱她,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喃喃安慰。
然後,他倆踱步離去。
印子輕輕說:“真沒想到,一夜之間會有那樣大的變化。”
“這也許是人們口中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們在小公園的長凳上坐下來。
※※※
20/12/1999
“裕進,我看過一篇小說,故事裡有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衛星德莫斯去發展事業。”印子說。
“呵,是一篇科幻小說。”裕進說。
“不,裕進,我要去的地方,同火衛德莫斯的兇險沒有甚麼分別。”
“那麼!”裕進握緊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學,讓我照顧你。”
印子不出聲。裕進只得問:“故事後來怎麼樣?”
印子慘笑:“離別的晚上,他承諾無論事情如何變化,他都會永遠愛她。之後,他失去她的音訊,只輾轉聽說,在那個人吃人的罪惡衛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尋找她嗎?”
“有,一直託人傳出消息:‘回來,回來,我照樣愛你。’一日,她來到他的門口,她回來了!”
“啊!”
“她嗚咽地說:‘我已經變了,變得你不再認得我’,‘不’,他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他打開門——”
裕進緊張的問:“怎麼樣?”
印子用手掩住臉:“門外有一隻-髒的小動物,是一隻混身血汙的狗。可是,它抬起頭來,那臉,卻是那女孩的面孔。裕進,在德莫斯,他們竟把她的頭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進叫出來
“裕進,我怕我也會變成那樣。”
“印子,那不過是一個科幻故事。”
“不,裕進,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喬,好端端一個人,三年之內,酗酒、服毒、狂賭、日夜顛倒,時時狂歌當哭,她快變畸胎了。”
印子嗚咽起來。裕進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進,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裕進又問:“故事結局如何?”
“他看仔細了她,把她輕輕抱在懷裡,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
“呵,他遵守了諾言。”
“在小說以外的現實世界裡,恐怕不會有這樣結局,她已變成妖魔鬼怪,還有誰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淚來。
“但是,你仍然決定去那個德莫斯。”
印子蒼白地說:“是。”
“你決定闖一闖。”
“是,我不甘心,我要戰勝我的出身。”
“讀好書,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勝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遲了,我等不及了。”到這個時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劉印子是來道別,裕進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
他的胸膛之內,像是給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非常難受。
“你要離開我了。”他低聲說。
“不,裕進,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個環境找生活,你我勢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麼壞,且慢悲觀。”
“不,裕進,那處只有更加可怕。”
※※※
21/12/1999
“我不捨得你走,我情願像從前那樣,拍廣告時我陪你整夜。”裕進說。
“不會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拍夜班,如果走紅,他們會用最好的時段遷就我。”印子說。
“如果不紅呢?”
“在這個行業,不紅,比死還慘,一定要紅。”
“那麼,印子,祝你大紅大紫。”
“裕進,讓我們保持聯絡。”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以致纖細的手關節發白。
他們終於說了再見。
印子緩緩離去,裕進沒有送她,印子這次是去火星的衛星德莫斯,裕進無能為力。
她腳上印度墨畫的圖案尚未脫落,她踏著那斑斕的蔓藤圖案向另一條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進一生中經歷過最長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還未亮,最後一次起來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騰整晚,為著甚麼?”
裕進用手搔頭,憔悴地坐下,祖父遞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裕進慶幸兩祖都那樣瞭解體諒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進的煩惱。”
裕進自嘲:“超齡少年。”
“這是所有少年必經道路!刻骨銘心的戀愛,傷心欲絕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說中了。”
“都是無可避免肯定會發生的事,我記得一首童謠這樣說:‘校工校工,放棄希望,我們擁有的墨,多過你的洗刷’,牆壁一定有塗鴉,少年一定要戀愛。”
裕進笑出來。
“不過,”祖父納罕,“是甚麼厲害的對手搶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個人,是她的事業。”
“啊,”祖父點頭,“難怪難怪,有志氣。”
裕進輕輕說:“我會等她。”
祖父輕輕問:“她知道嗎?”
“她一定明白。”
“已經那樣有默契了。”祖父頷首。
“我會等她對名利看淡,反璞歸真。”
“那可能是十年後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潑少年冷水,十個月都太長,他才不相信裕進會等誰一輩子。
他轉頭去看報紙。
頭版是一張大彩照,照片裡的女孩子雙眼是活的,像會對著每一個觀眾笑,標題說:“翡翠新星劉印子,將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並不知道,這顆新星,就是他孫子心目中的可人兒。
22/12/1999
接著的個多月,有關劉印子的宣傳排山倒海湧來,有一張彩照,足十層樓近一百-那樣高,懸掛在遊客區的商業大廈牆壁上。
裕進特地到對面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樣,可愛得不得了,但是,裕進覺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電話來:“我都不敢走過那間大廈。”
“為甚麼?”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樣大,像個頭號通緝犯,多麼可怕。”
“唱片銷路可好?”
“今晚辦慶功宴,招待記者。”
“這麼快?”
“時間才是最大敵人。”
“我買了一件禮物祝賀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進,不用客氣。”
“小小一點心意。”
門鈴響了,妹妹羅薩蘿去應門,捧著一大盒禮物進來。她跳蹦蹦地說:“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趨前一看,見是裕進筆跡,忙不迭拆開看。盒子裡是一隻座臺單鏡頭望遠鏡。印子母親走出來看見,“咦,這是甚麼玩意兒?”
印子還未出聲,羅薩蘿已經搶著取過說明書讀出來:“創新手提電子天文望遠鏡,可看到四億光年範圍的蒼穹裡去,輕易尋找一萬四千個星座……”
藍女士失笑,“神經病,誰送那樣的東西來?”
她忽然看到女兒表情裡的一絲輕柔,心一動,衝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個大學生。”
印子細細觀察那具望遠鏡。
藍女士試探地問:“你同他還有來往?”印子沒有回答。
母親討好女兒:“你自己已經是一顆明星,明星看明星,多麼有趣。”
門鈴又響起來。
“姐姐,是光明日報記者卜小姐。”
只見翡翠機構的宣傳主任蔣璋鄭重其事地陪著那位卜小姐進門來。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燈,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帶著五分輕蔑上下打量這顆新星,正想給劉印子一個下馬威,忽然看到案頭的天文望遠鏡。
“咦!”卜小姐整張臉鬆弛下來,“觀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進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說:“我也訂購了這個型號的望遠鏡,可是還未寄到,沒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奧裡安星座。”
蔣璋籲出一口氣,“你們慢慢談。”
香茗、茶點,輕風徐來的大露臺,卜小姐愉快地訪問了新星。題目已擬定叫“內心閃爍的劉印子”,罕有地讚美,戒除時下記者對明星的挖苦、諷刺、描黑。
蔣璋向老闆報告:“他們喜歡她。”
“那多好。”
王治平貼在老闆左邊,輕輕說:“她已經出名了,現在,只需鞏固名氣。”
※※※
23/12/1999
“電影幾時開鏡?”老闆問。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盡公司力量把她捧紅。”
“明白。”
王治平猶豫一刻,討好地問:“是見她的時候了嗎?”
“再遲一些。”
“遲到幾時?”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見面未遲。”
是,那個時候,退出已經太遲,只得順從。
多麼陰毒。
那天晚上,藍女士叫住女兒:“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從印子當家之後,她的口裡客氣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轉過頭來,“又是說錢?”
“唉!真是……”她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樣?”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樣付我家用,好不瑣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來給媽媽——”
“一半?”
“我還得負責妹妹的生活費用呀。”
印子看著母親,目光瓔瑁藍女士不禁有點畏懼。這孩子對母親的要求,從未試過婉拒,今日是怎麼了?
她忽然聽見印子清晰地說:“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來儲蓄,等足夠數目,我會回到學校去。至於家用,我拿多少出來,你收多少,如果不滿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藍女士怔住,她沒想到印子會講出這麼嚴厲的話來,並且立刻給母親一個不是選擇的選擇。
“但是——”
“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斬釘截鐵地再說一次,她母親立刻退回臥室。
印子握緊拳頭,有錢了,有聲音,有主見。
否則,甚麼都不必講。
她並沒有用那座天文望遠鏡來觀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夢還念著對白臺詞,她做不到導演的要求,常看臉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後有工作人員說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笨女,這叫她更累。
她同陳裕進訴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滿足。”
“不,我不快樂。”
裕進有點詫異,這不是她堅決要走的黃磚路嗎?
“不同你說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見他掛上電話,過來問:“是同媽媽說話?”
裕進只是陪笑。
“暑假快過去,中文也學得頗有成績,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氣。
“甚麼?”
“我會找個碩士班讀。”
“裕進,為著某個初相識的女孩子犧牲寶貴時間並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沒好氣,“與你十二歲時愛上一雙溜冰鞋一樣。”
裕進不想分辯,“是,不同年紀,戀上不同對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孫子,不屬我的責任,我永遠溺愛你。”
裕進緊緊握住祖母的手,他是個幸運兒。
“我得留下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祖母不再說甚麼。
憑經驗,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這種機會已經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準備出發工作。
助手阿芝上來按鈴,印子把化妝箱交給她。
下得樓來,剛想上車,有人在背後輕輕叫她:“馬利亞。”
誰?印子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轉過頭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車,鎖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馬利亞,是我。”
那人在車外高聲叫。
印子驀然認出了他,“停車。”
她按低車窗,看清楚了這個人。
是他,是佛德南羅茲格斯,那個葡萄牙人,青紫色臉皮,高大但佝僂,穿著稀縐襯衫,十分襤褸。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闊別了十年,現在找上門來了。
“馬利亞,我知道是你,你現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問:“這是誰?我們不方便與他多說話。”
印子忽然笑笑,“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驚,即時噤聲。
這樣猥瑣的外國人會有如此精緻秀麗的女兒,真是天下最諷刺的異數。
“他一早-棄我們母女,”印子輕輕說:“現在不知有甚麼事。”
那外國人說:“印子,想問你借錢——”
印子打斷他:“我有多餘的錢,扔到海里,看它往東還是往西流,也不會給你,司機,開車。”
她把他像乞丐那樣撇在路邊。
車子駛出老遠,阿芝躊躇地說:“他——會不會告訴記者?”這件事,恐怕要向上頭報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記者若追究下去的話……”
“我的確出身清貧,家庭複雜,這是事實,何必隱瞞,又不是我的錯,我不擔心。”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汙,哀哀痛哭。25/12/1999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於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溼,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制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闆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溼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汙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闆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闆在那邊。”
印子輕問:“是電影公司老闆?”
“是翡翠機構總裁洪鉅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個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為她妹妹找到國際學校的人。
“在哪裡?”她抬起頭。
“請跟我來。”
王治平把她帶到一張摺椅前,那個人一看見印子,立刻照外國規矩站起來。
印子覺得舒服,啊,並沒有老闆架子。
只見那中年人微微笑,雙手插在口袋裡,並不出聲。
印子叫聲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裝無比熨貼,身體語言充滿自信,長方面孔,長相身形都不差。
“請坐。”他客氣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還是最漂亮的蠢女。
導演過來叫聲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換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們一早已串通好。
這是戲外的一場戲。
阿芝過來,“印子,這邊。”
印子到化妝間換上平時愛穿的大襯衫粗布褲。
洪鉅坤親自過來問:“可以走了嗎?”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個笑臉撞散,平日運籌帷幄,英明果斷的他已練得百毒不侵,這個無名的微笑卻叫他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當他還在徙置區天台木屋讀初中的時候,一個小女同學的笑靨。
他與那女孩先後輟學,他去工廠做學徒,她,聽說到一間叫瓊樓的舞廳當女招待。
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來還有點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說:“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荊釵布裙的劉印子對全世界名媛說:“看,所有華麗的名牌其實並不能增加你們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問:“去甚麼好地方?”
“一起吃頓飯吧。”洪鉅坤答。
印子已經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一個公眾場合。
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他親自拉開車門讓印子上車。
他早已摔掉窮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時擠公路車送貨,被售票員用腳踢阻他上車的情況。
他比平時沉默。
車子駛到遊艇會,他下車,領印子到一隻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號。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沒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歲。”
他與她說起家事來。
船員接他們上船,他請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給印子一杯蘋果汁。
船輕輕駛出海港。
印子忽然問:“你有子女嗎?”
“一子一女,叫其皓與其怡,都在英國讀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學,年紀與你差不多。”
印子見他那樣坦誠,倒也覺得舒服。
“多謝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賺大錢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個都是明星。”
“啊不,觀眾十分喜歡你,這一點勉強不得。”
“你的援助,解決我的窘境。”
洪鉅坤倒也感動,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緻,但淡而無味,小小碟,也吃不飽。
他忽然吩咐侍者幾句,沒多久,一盤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來。
他笑說:“醫生叫我少吃紅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對付商場上對手,大抵也是這個樣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歡新學校嗎?”
“她非常開心。”
印子有點鬆懈,她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洪君脫掉了西裝外套,索性連領帶也解下。
其實,他倆身世有許多相同之處。
他說:“咦,你腳上的圖案呢?”
“洗脫了。”
“是印度民族風俗吧。”
“是,一個朋友替我畫上。”
洪君試探地問:“是男朋友?”
印子否認:“我沒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娛樂記者。”
印子答:“我的確沒有男朋友,有甚麼瞞得過你的法眼呢。”
這是真的,對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點詫異,他們竟然談得那樣投契,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
船緩緩駛回去。
27/12/1999
海灣停泊著許多白色的遊艇,有人看見慕晶號,便笑說:“那只是洪鉅坤的船。”
一個年輕人轉過頭來,“都會里太多鉅富。”
他正是陳裕進,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發戶多得很。”船主感喟,“遊艇註冊號碼已達五位數字了。”
“這個洪鉅坤,很有點名氣。”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電影及唱片公司來捧女明星。”
“這樣勞民傷財?”
“可不是,最新對象,叫劉印子,才十多歲。”
陳裕進怔住。
再看時,那艘慕晶號已經遠去。
他站在晚風裡發呆,許久不動。
慕晶號上的印子卻不知道她與裕進擦身而過。
她只慶幸洪鉅坤當天沒有進一步要求。
他靜靜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虛脫,進門,隱約聽見母親在偏廳搓牌,妹妹在電話中與小朋友咕噥地不知說些甚麼,看表面,也就是一個正常的家。
她卸妝淋浴,裹著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轉來,看見母親在床頭翻看她的劇照。
“醒了?”她似有話要說。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見誰。”
印子心中有數。
“是你父親,找上門來,求助。”
印子不出聲。
“我請他進來,叫傭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於告訴他:看,當年你若沒有欺騙及遺棄我們母女,這個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聲響。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搖搖頭。
“你放心,我沒有給他錢,我對他說:待你百年歸老,印子一定會替你安排後事。”
印子忽然說:“這樣,他會憎恨我們。”
藍女士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像受傷的狗,“你怕嗎?”
印子淡淡說:“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討厭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親那樣,扭曲了整張臉。
“睡吧。”
印子熄了燈。
第二天,壞事就發生了。
拍完戲,與阿芝一起收工,本來已經上了車,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頭去找。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人圍上來,一左一右拉著印子手臂,另外一個女人竄出來,拚死力一連霹靂啪喇掌了印子十來個耳光,一邊狠狠地咒罵:“你膽敢搶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