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低下頭,耳畔的印度墨裝飾圖案清晰可見,這次,換了一個寶字。五千個美麗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換一個,可多年不重複。這個別緻的裝飾已成為印子的標誌,有一個女記者,專門拍攝她皮膚上的圖案,試過一次刊登十多張照片。
洪鉅坤輕輕說:“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顏色。”
甚麼,蚊子?印子抬起頭來。
“所以,四百多年來,印度民居的牆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種民間智能。”
印子看著他。洪鉅坤嘲弄地說:“我見你對印度文物那樣有興趣,故此買了一些書籍來看。”想投其所好,想討她歡喜。
可是印子無動於衷,她與洪氏,只講交易。“戲會賣座嗎?”
洪鉅坤答:“不知道。”
“甚麼?”
“印子,我不必騙你,憑美國報業大亨蘭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總統,也捧不了他愛人梅麗恩戴維斯,觀眾有他們的選擇,只有群眾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業的明星,我們已經盡力,其餘的,講運氣了。”
印子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學習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這裡。”
印子答:“我根本沒有心。”
洪鉅坤凝視她,“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麗的臉容像一朵沉睡的蓮花展開花瓣。
洪鉅坤自嘲:不是說要找一個極色的女子嗎?已經找到了,還想怎麼樣。他輕輕把報紙擱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邊,陳裕進的飛機著陸。姐姐與男友一起來接他。裕進對未來姐夫異常冷淡,只是緊緊摟住姐姐。
裕逵介紹說:“弟,這是王應樂。”
裕進含糊地應一聲,把行李交給他拎。
那小王卻十分容忍,並不抱怨,兼做司機。
裕逵笑說:“弟你愈來愈英俊。”
“有甚麼用,不知多寂寞,又無女友。”
王應樂立刻說:“我幫你介紹。”
裕進立刻拉下面孔斥責:“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這人搶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訓不可。
“裕進你怎麼了,他家裡有七、八個表妹才真。”
王應樂只是陪笑。
車裡放著張中文報紙,娛樂版上大字標題:“劉印子說,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進心想,已經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樣高而藍的天空,白雲似千萬只綿羊般。可是,他還是躲不過那雙大眼睛。
裕逵問:“你的中文學得怎樣?”
“可以看得懂報紙標題。”
那王應樂不識趣,又問:“內容可明白?”
裕進立刻反問:“我有同你說話嗎?”
王應樂搖搖頭,卻不生氣。
※※※
裕逵笑著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麼了,無理取鬧,同小時一模一樣。”
“是,我最不長進。”裕進說。
“裕進吃錯了藥。”
車子才停在家裡的行車道,已經聽見樹蔭中母親的聲音叫出來:“是裕進到家了嗎?”
裕進跑出去:“媽媽,是裕進,媽媽。”
身高六-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學一年級時那樣渴望見到媽媽。看到母親風韻依然,十分寬慰。他接著對王應樂說:“我們一家有許多話說,你可以走了。”
陳太太駭笑,“裕進,應樂不是外人。”
陳先生在身後冷冷說:“還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應樂的涵養工夫一流,永不動氣,他說:“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見。”回到屋內,裕進哈哈大笑。
裕逵說:“當心將來人家的弟弟也這樣對你。”
是嗎,裕進想:印子沒有弟弟。
裕逵說:“大學給你來了信,收你做碩士生。”
“我情願跟爸爸做事。”
裕逵說:“要不,找一個教席,教小學,願意嗎?”
裕進頷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傷的動物,只覺甚麼都不對勁。”
被姐姐講中,裕進索性回房發呆。
裕逵問:“他是怎麼了?”
陳太太笑,“聽祖母說,他失戀。”
“夏日戀情,永遠短暫。”
“祖母說他這次相當認真。”
“啊,對象是誰?”
“祖母電傳這張照片過來。”
裕逵一看,“咦,長得像洋娃娃。”
“是一個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說:“這麼奇怪!”都不覺得明星是人。
陳太太抿嘴笑,“幸虧沒成功,否則,天上忽然飛來一隻鳳凰,陳家不知如何接駕。”
大家都沒當是甚麼嚴重的事。裕進只得一個人療傷。他有二十四小時決定上學抑或到父親的電子廠做工,裕進擲毫取向,一見是字,他便說:“你已是準碩士了。”
過一日,他開車去大學報到,停車時,誤撞一輛吉甫車後部,碰爛了人家車尾燈。可以一走了之。但,陳裕進不是那樣的人,他留下電話號碼及姓名,才把車子停妥。
辦妥入學手續出來,前面那輛車子已經駛走。他把車子駛回家,半路,電話響:“陳裕進?”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是。”
“真是你碰爛我的車尾燈。”語氣不知多高興。
裕進想,咦,莫非這人有毛病。
“裕進,我是鄧老師中文班同學丘永婷,記得嗎?”
“永婷!”
※※※
“可不就是我。”永婷說。
裕進問:“永婷,這一刻你在哪裡?”
“在中央圖書館。”
“我馬上來,請在接待處等我二十分鐘。”
永婷也很興奮,“裕進,真沒想到——”
“是,待會見。”
三間大學,偏偏同校,三千個學生,八百個車位,他的車卻會與她的車接吻,他又願意負責,留下電話,於是,老友重逢了。
機會率可說只得四萬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機會率即是華人的所謂緣分。
裕進立刻把車子掉頭駛往圖書館。不知為甚麼,他十分留戀鄧老師光潔寬敞的畫室,並且,在那裡度過恬靜的好時光。
他一見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興,握緊她雙手。
那小巧素淨的女孩開心得淚盈於睫,一直叫他名字:“裕進裕進。”
“你怎麼沒告訴我你住舊金山?”
“你沒問,你也沒提。”
“真是,我們當時都說些甚麼?”
“之乎者也,李白的詩,韋莊的詞。”
“那也不錯,夠文化水準。”
兩個年輕人笑得彎腰。
“來,到我家來。”
永婷說:“不,先來舍下。”
“譁!這麼快就得見伯父母,第一次約會還未開始。”
永婷忽然也調皮的說:“先過了這一關,以後心安理得。”
“對。”
永婷把車駛上電報山,裕進尾隨其後,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條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號停車,而裕進的家就在七三五。他們是鄰居,推開窗,他倆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紅色的金門大橋。
“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歲起住這裡。”
她請他進屋,裕進一看,間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築師設計,的的確確,不能夠再進一步門當戶對了。斜斜向露臺張望,可以看到陳家舊年新換,硃紅色的瓦屋頂。
裕進笑出來。“告訴我你笑甚麼。”
“一會兒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親自樓上下來,一眼看見裕進,心裡就喜歡。
丘太太,熱誠招呼,零食擺了一桌,少不免打聽一下年輕人的背景環境。
裕進從實一一說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興。
最後丘太太問:“裕進你住在哪一區?”
裕進揭盅:“伯母,就是這條合臣路七三五號。”
永婷跳起來,“嗄!”
丘伯母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
裕進笑,“現在,輪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連忙說:“永婷,趕快換件衣服,化點妝。”
“不用,這樣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攏嘴,立刻找出燕窩人參,叫永婷帶去陳家。
永婷說:“我們竟是鄰居!”真沒想到。
陳太太沒想到裕進忽然帶來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一看就知道是讀書人,給她意外之喜。
不是說失戀嗎,可見根本不用替他擔心。
這一位伯母同樣熱誠款待。
裕進說:“雙方家長都好象很歡喜,我倆輕易過關,可以光明正大往來。”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裡的搖錢樹,碰不得,陳裕進當然是最大敵人。
喝了茶,裕進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學。”
永婷卻說:“我到十二點才有課,裕進,我倆自由活動。”
留些空間是智能。
裕進點頭。回到家,他的臉重新掛下來,熱鬧過後,空虛更加厲害,怪不得下意識要緊抓住永婷。
陳太太對裕逵說:“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對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個人。”
“因禍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雜誌放到茶几上。劉印子正在彩照上擺出一個誘人的姿勢,文字標題說:“叫人迷惑的女子”,記者這樣寫:“訪問的那一天,她遲到,緩緩走來,一臉憂鬱,主演的影片賣個滿堂紅,創淡市奇蹟,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臍小小上衣,肚臍之下,有一個紋身圖案,因部位敏感,記者不敢直視,驟眼一看,彷彿是個‘瑰’字,也覺得合適,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細了,嚇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陳太太皺上眉頭,“以後不要再買這種中文雜誌,別叫裕進看見。”
裕逵失笑,“媽,這根本是裕進帶回來的。”
“他看過了?”
“那當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勸慰:“可不是,絕對不會隔洋擺迷魂陣,放血滴子。”
“是,現在要顧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詳劉印子的照片,“媽,人家的五官怎麼那樣好看,濃眉長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狀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會出賣色相,女孩子長得美,就不願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沒有一個夫人長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嘆口氣:“上天真會作弄人。”
※※※
陳太太太把雜誌扔進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訪丘伯母。”
“太早一點了吧。”裕逵說。
“剛剛好。”
第二天他們就找上門去,與丘太太談半天,愈說愈投契。
“做了母親,為子女擔心一輩子,至今在商場,聽到有孩子叫媽媽,我還會抬起頭,彷彿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級開始擔心他功課,到大學畢業,又憂慮他工作問題,還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頭痛。”
陳太太立刻說:“最要緊門當戶對,還有,是讀書人家。”
講到丘太太心坎裡去,“對,對,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
兩個中年太太,寬慰地相視而笑。接著,又談到婚禮,彼此都很含蓄,沒提到人名。
丘大太說:“在外國,彷彿是女方家長負責婚禮費用,我倒是願意接受。”
陳太太連忙說:“那怎麼可以,我們到底是華人,男方娶得好媳婦,再花費也應該。”
丘太太合不攏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陳太太堅持:“男方應負全責”。
裕逵感喟,母親一向經老,風韻猶存,可是歲月不饒人,終於也得談起子女嫁娶問題,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個下午,她們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貴水果來。忽然之間,像已經有了親家。
裕進一個人在房間裡,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寫一個“瑰”字,再寫一個“魂”字。
內心仍然絞痛,四肢無論放在甚麼部位,都覺得不舒服。
他悽惶地問:甚麼時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這一刻,你又在做甚麼?他拿起電話,打到她家去,自兩歲起,他就學會打電話,談話交際,做慣做熟。可是這一次卻非常緊張,雙手顫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機會極微,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電話私人號碼會由她親自接聽,如果不在,那就無人理會。
電話響了十來聲,裕進失望剛想掛上,忽然聽見有人“喂”地一聲。
不是印子,可是聲音很接近,裕進試探地問:“是影子?”
那邊笑,“只有一個人那樣叫我,你一定是陳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參觀影展去了。”
“呵,那樣忙。”
“回來有三個廣告等著她,另外,新戲接著開鏡,全片在哈爾濱及東京拍攝。”做小妹的語氣充滿豔羨,“累得聲線都啞,不知如何錄唱片。”
“你呢,有無繼續做模特兒?”
“姐不讓我出去,著我好好讀書,她說,家裡一個人出賣色相已經足夠,不能衰到幾代一起-頭露面。”
※※※
印子閒閒下注,奇怪,走運了,押甚麼開甚麼,一大班賭客跟在她身邊起鬨跟風,反而把洪君擠到一旁。印子神采飛揚,領導群雄,大殺四方。她嘴角有躊躇滿志的笑意,手持大疊高額籌碼,?喝開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視她,肯定她已經回不了頭,他大可以放心。
劉印子,或是馬利亞羅茲格斯,再也返不了家鄉,那個大學生,胸膛再結實,肩膀再可靠,也不會令到她與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個月,劉印子已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
她在賭場內贏了十多萬美金,取過賭場支票交給男伴,洪鉅坤卻說:“是你的本事,你的紅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芻ㄐ∈執中。
“小賭怡情,可別沉迷。”
“謝謝忠告。”
天色已魚肚白,他倆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問她:“快樂嗎?”
她點點頭。
“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現在,他身邊只得她一個女人。
印子但願所有欺壓過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風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氣。
洪君問:“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點點頭。
洪君伸過手去,摟著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電話中,印子忽然想起一個人,問助手阿芝:“孟如喬近況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麼?”
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機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總有一日會褪色,那不要緊,花無百日紅嘛,只千萬別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擠在地鐵裡。
她想起陳裕進,他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態,他沒有類似恐懼,他沒試過陰溝坑渠的髒同臭,他不會想站起來,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懷念他,心底最深的深處,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著的半年,印子沒有回家。
廣告搬到歐洲好幾個國家拍攝,她的大本營在東京,轉飛多地工作。
東洋人喜歡她的大眼睛與長腿,她在那裡,有點小名氣。
洪鉅坤時時抽空探訪,兩人關係,日趨穩定。
印子在足踝上畫上“成功”兩字。
她成功了。
陳裕進成績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碩士學位,再讀博士文憑,他決定教學,可是對象不是幼童,想做講師,非得有銜頭不可。
陳太太試探:“要不要先訂婚?”
裕進莫名其妙,“同誰訂婚?”
“喲!”陳太太大吃一驚,“你阻誤人家青春,卻想不認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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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永婷?我們是好友,手足。”
“你已經有兩臂兩腿了。”
“三隻手也不壞呀。”換句話說,他不考慮進一步發展,即是還沒有忘卻另一個女孩。陳太太嘆口氣。
稍後她同裕逵說:“裕進仍在等她?”
“下意識依然有千萬分之一希望。”
“一個人叫名利吞噬了,哪裡還會回頭。”
“我們這裡的年輕人都是襯衫牛仔裙褲,加登山鞋四驅車,她的排場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頭幹甚麼。”
“不知裕進還有否與她聯絡。”
裕逵不出聲。“做姐姐的知道甚麼,快從實招來。”
“裕進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
“甚麼?”
“他用一種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贈她。”
“對牛彈琴,人家要的並非這些。”
裕逵笑“不怕,這一切,假以時日,都會過去。”
裕逵訂在五月結婚,陳家忽然忙碌起來。陳先生事事參與,非常有興趣地研究菜單聘禮,叫裕進陪著他四處跑。
“爸想退休,你來接棒。”
“才五十多歲,回家幹甚麼?”
陳先生的願望十分卑微:“睡個夠,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孫子。”
“孫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禮服來自紐約,金飾在香港訂做,一副南洋珠鑽石頸鍊是巴黎名店製品,到了這一日,裕進才發覺父母頗有點資產。
那叫王應樂的小子一切享現成,不知多大福氣,陳裕逵的嫁妝還包括市區一層兩房公寓及一部歐洲跑車。
陳太太說:“應樂自幼失去父母,我們得好好補償他。”這樣一來,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們左右,等於多一個兒子。
祖母在電話裡對裕進發牢騷:“心目中哪裡還有我們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靜悄悄進行,多自私。”
“不是邀請你們出席嗎?”
“我已有十年不乘長途飛機。”
“所以裕逵會帶那小子來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這樣的事?”
“已經決定經東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說!”
“讓你有個驚喜嘛!”
這樣紛攘,裕進仍然一個星期一封信。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陳家上下意料之外,美麗的劉印子異常珍惜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每個禮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麼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過了星期五,郵寄有延誤,她便沮喪,呵,終於不耐煩了,不再寄信來了,到此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復甦。
阿芝問:“不用覆信嗎?”
“不知寫甚麼才好。”
“一直不回信,對方會累。”
印子嘆口氣。
“印子,現在你要甚麼有甚麼,應當開心。”
“我的確不是不高興。”
“連你都要嘆氣,我們豈非無生存希望。”
“阿芝真會說笑,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走了運的跑江湖女子。”
“譁,大明星這樣謙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嗎?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巡迴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請多多捧場’。”
阿芝勸說:“許多人不必辛苦,這種機會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兒女盼望早紅,朝思暮想,施盡渾身解數,有些混到老大,也擠不上一線位置,轉瞬被迫飾演新一代紅人的爸媽。
阿芝告訴她:“要準備多倫多影展的行頭了,請給點指示。”
印子不出聲,她時時有這種短暫的、魂離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順帶去參加陳家的婚禮,她喜歡陳家所有人,他們健康、快樂、光明、正常,他們令她覺得人生有盼望。
她決定開小差,裕進既然把婚禮日期告訴她,就不會介意她忽然出現。她悄悄準備了禮物,當天,飛機來回就得十多個小時,她逗留兩個鍾就得走,犧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陳家,整個婚禮準備程序中,王應樂展示無比耐力,使裕進對他漸漸改觀。
怪不得裕逵選中他,他沒有自我,完全以裕逵為重,裕逵的意思是聖旨,有時連弟弟都不耐煩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陳裕進會這樣對丘永婷嗎?永不。
陳裕進會這樣對劉印子嗎?可能。
裕逵選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做伴娘,伴郎是王應樂的未婚上司猶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獨獨裕進賴床。裕逵化了一半妝來催他起來。
裕進不勝惆悵,“從此一心向著夫家,待生下子女,統共忘記小弟。”
“你還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妝幾乎不認得你了。”
“應樂也這樣說。”
“他深愛你。”
※※※
裕逵笑:“選對象,最要緊是愛我,不以我為重,條件再好,又有甚麼用?”念科學的她頭腦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問:“寫給甚麼人?”
裕進起床,“來,讓我用墨水替你畫上祝福的圖案。”
裕逵嚇一跳,“我不要,別弄髒我的禮服。”
“狗咬呂洞賓。”
陳太太進來,“裕逵,請幫我扣腰封。”懶洋洋的裕進總算起來梳洗。他穿好衣服,用電話向祖父母報告現場狀況。
婚禮在前園架起的蛋黃色帳幕裡舉行,請了百來個客人,最美的鮮花,最鮮的食物,絕不吝嗇香檳。
陳先生為停車位頭痛,四處同鄰居打招呼。
裕進在這樣一個熱鬧的早晨竟覺得寂寞。
永婷過來笑說:“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禮服夠漂亮。”
“永婷你穿上紗衣似安琪兒。”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衝口而出:“辛褒也那樣說。”
永婷立刻後悔,怕裕進不高興。
“辛褒有眼光。”他卻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緊張她。
陳太太正想看看結婚蛋糕是否妥當,一走進帳篷,只見一個苗條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紅色泰絲套裝,細腰、長腿、單看背影,已知是個美人兒。陳太太輕輕咳嗽一聲。她緩緩轉過頭來,滿面笑容地說:“陳伯母,我正在欣賞結婚蛋糕。”
那鮮豔的桃紅色襯得她色若春曉,整個人似一朵芙蓉花,陳太太不由自主想親近她,輕輕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與他心心相印,白頭偕老,無比幸福。”
“謝謝,謝謝。”
但,她是誰呢?電光石火之間,陳太太想起來,她看過她的照片,這便是陳裕進的夢中人,她是劉印子!
薑是老的辣,她即時作出適當的反應,十分可親地稱呼:“印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劉印子雙手奉上禮物。
陳太太打開一看,是一條意大利著名設計的鑲寶石項鍊,那紅寶與綠寶有拇指甲那樣大。
“太貴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給裕逵的禮物,伯母怎麼好代她推辭。”
說的也是。這種項鍊她也許擁有十副八副,隨便拿一條出來送人,來到民間,已是寶物。
“裕進給我寄帖子來。”印子打開手袋取出紅帖子。
陳太太立刻說:“裕進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這時新娘提著白裙出來找母親:“媽,化妝師病了,不能來,怎麼辦?”
陳太太一怔,“喲,那隻得自己動手了。”
印子立刻說:“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妝師,她在外頭車裡,我叫她進來幫手。”
陳家母女鬆一口氣。“快請。”
※※※
印子取出手提電話說兩句,不消片刻,阿芝拎著化妝箱進來,微笑地跟著新娘進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會兒就得走。”
陳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飯才走?”
“我得趕返多倫多。”
“我立刻叫裕進來。”
“謝謝伯母。”
陳太太暗暗佩服她氣定神閒,並沒有主動找陳裕進。還在說他,他尋人來了,“印子,印子,我見到阿芝——”
印子揚聲,“這裡。”
裕進已看到桃紅倩影,不禁哽咽。
陳太太只得識趣地走開,一邊嘆口氣。
“也難怪。”她喃喃說。
“難怪甚麼?”丈夫在身後搭訕。
“難怪裕進那樣喜歡她。”
“那女明星?在哪裡?”
“在園子裡。”
陳先生很興奮,“我也去看看。”
“你這老十三點,有甚麼好看,還不給我站住,裕進同她說話呢,人家一會兒就要走。”
這時裕逵欣喜地推門進來,“媽,你看這化妝師是絕頂高明。”
陳太太只覺眼前一亮,端詳女兒面孔,又不見脂粉痕跡,技巧真正一流。
“媽,你也來一試。”
人人愛美,陳太太立刻說:“麻煩阿芝了。”
這一切,都被丘永婷聽在耳內。她輕輕走向花園。
樂隊已經來到,在臺上擺設樂器,婚禮歌手在試音,她輕柔魅力的聲音唱吟:“直至十二個永不,我仍然愛著你,緊抱我,不要讓我走……”
永婷看到裕進身邊有一朵桃紅色的雲,他們輕輕隨歌聲起舞。永婷臉色漸漸蒼白,可這是一場打不贏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結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緊關頭,一視同仁,他都會趕到她身邊。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在這裡?”
永婷抬頭,看到伴郎辛褒。
他輕輕說:“我打算學中文。”
永婷不出聲。
“我家做珠寶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兒園同學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證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來。為甚麼要舍易取難呢,這是她作出檢討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