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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個星期後,蔣家出了大問題。

    蔣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無法脱手,牽一髮動全身,南孫這才發覺他白玩了幾年,賺下來的全部繼續投資,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術一樣,連本帶利坑下去不止,還欠銀行一大注,每個月背利息便是絕症。

    南孫受召回家,看見她父親如沒頭蒼蠅似滿屋亂鑽,臉上浮着一層油,氣急敗壞。

    母親躲在房間裏,倒還鎮靜,默默吸煙。

    “祖母呢?”

    “禮拜堂去了。”

    “這裏頭有沒有她的錢?”

    “西灣鎮一列四層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脱手也不行?”

    “誰要。”

    “割價出售呀。”

    “小姐,還用你教,已經跌了三成,半價脱手還欠銀行錢。”蔣太太聲音卻很平靜,“銀行在逼倉。”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南孫瞠目結舌,“照説做生意至多蝕光算數。”

    “投機生意與眾不同。”

    南孫用手托住頭,房間死寂,她可以聽到母親手中紙煙燃燒的聲音。

    過很久她問:“怎麼辦?”

    “不知道。”

    “媽,外頭亂成一片你曉不曉得?”

    “怎麼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説來説去就只得一個話題,就是最好立刻走。”

    這時候蔣先生推門進來,“南孫,現在我們只有一個法子。”

    南孫看着父親灰敗的面孔。

    “你説。”

    “去問問宏祖能不能幫我們。”

    “可以,”南孫説,“但首先讓我知道,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們欠下多少。”

    蔣氏父女坐在書房裏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個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來,南孫替她開的門。

    一個照面,見到是孫女,她疲倦地説:“若是男孩,當可設法。”

    南孫很平靜地答:“這倒真是,他可以去搶劫銀行,我不行,他可以點石成金,我也不行,我們蔣家就是少了一個這麼樣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着女孫,但沒有罵她,反而有點像在回味她説過的話。

    終於,老太太顫巍巍回房去,鎖上門,沒有出來吃飯。

    等到清晨四點多,南孫才有點頭緒。

    蔣先生頹然倒在沙發中累極而睡。

    南孫到衞生間用冷水敷一敷臉,走到露台去站着。

    天還沒有亮,清晨的新鮮空氣使她想起大學一個與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時情景,就是這個味道,四周像是開滿鮮花布滿露水,不能做夢,深呼吸兩下都是好的。

    她實在不願意去試探章安仁對她的感情,況且,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沒有財產,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們家媳婦,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幫蔣家。

    最重要的一節是,章家有沒有能力與餘閒,還成疑問。

    這個早上,與秋季別的早上一樣,天朗氣清,但南孫卻感覺不到,彷徨化為陰風,自衣領鑽下,使她遍體生寒,南孫打個冷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沒有人可以幫她,又沒有人能夠救她,然而她必須設法收拾這個殘局。

    但南孫希望得到精神上一點點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親房間去。

    蔣太太並沒有睡。

    她抬起眼,“怎麼樣?”

    “一塌糊塗。”

    “以前他怎麼在搞?”

    “五隻鍋三個蓋,來不及了便讓一隻鍋出氣,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蔣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孫記起來,那時祖母曾經訴苦,她的兒子光會逛街,媳婦只會搓麻將。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孫嘆口氣。

    “我去上班。”

    蔣太太無話可説。

    偏偏鎖鎖一早到辦公室來找她,興致勃勃告訴她,是月生意竟有贏餘。

    南孫慘笑着陪她説話。

    鎖鎖是何等人物,豈會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時問:“同章安仁有齷齪?”

    “不是他。”

    鎖鎖卡通化地把兩條眉毛上上下下移動,“還有第三者。”

    南孫見她如此活潑,不禁真笑出來。

    “説來聽聽。”

    “當心胎教。”

    “你這陣子烏雲壓頂,到底是什麼事?”

    “撕破你這張烏鴉嘴,公司已經賺了錢,還要恁地。”

    鎖鎖笑嘻嘻,“三萬零七百多元,真不簡單。”

    “謝少奶奶,我們要開工了,你去做頭髮吧。”

    鎖鎖凝視她,“你還瞞着我?”

    南孫打一個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同錢有關的事,連章安仁我都沒説,你是怎麼知道的?”

    鎖鎖微笑。

    南孫明白了,“是我父親,還是母親?”

    “都不是。”

    “誰?”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孫張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們見過面,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

    南孫萬萬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與她達成協議,餘款,我負責,頭注,她蝕掉算數,將來價格上揚,有賺的話,希望可以分回給她。”

    南孫目瞪可呆,沒有想到鎖鎖肯為蔣家做這樣的事,過了很久,她清清喉嚨,説:

    “你不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

    鎖鎖微笑:“糊塗點有福氣。”

    南孫眼眶都紅了,低着頭不出聲。

    “你看着好了,價格會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賺回來,三兩年後,局勢一定會安定下來。”

    南孫用手指印去眼角淚痕。

    “只可惜你父親那裏要傷傷腦筋,”鎖鎖歉意地説:“美金暴起,我勸老太太趁好價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孫説;“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孫,我知道你脾氣,但或許你可以找章安仁談談。”

    “這一提,”南孫黯然,“我在他們家再難抬頭。”

    朱鎖鎖“嗤”一聲笑出來,“書讀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誰看不起你,肯幫固然好,不幫拉倒。”

    這一番話説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鬆脆,絕非普通女子可以講得出來。

    鎖鎖隨即給南孫留個面子,“當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為着方便行事,細節條款一節蠲免。”

    南孫覺得這次真得硬着頭皮上。

    “説些開心的事,南孫,你開聽聽,胎兒開始踢動。”

    南孫輕輕把耳朵貼着鎖鎖腹部,猛不防一下頗為強烈的震動,嚇得她跳起來。

    鎖鎖大笑。

    南孫略覺鬆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轉直下。

    南孫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門進來,本來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

    南孫還來不及開口,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劈頭便説:“你父親問我們借錢,你可知道?”

    南孫呆了,他聲音中充滿蔑視、鄙夷,以及憤怒。她認為他至少應該表示同情關心,瞭解一下事實。

    “他怎麼可以上門來借?我們根本同他不熟,南孫,你應當説説他,他這樣做,會連累到你,還有,影響到我,我父母為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親太膽大妄為了。”

    聽到這樣的話,南孫只覺渾身發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點暖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那你們借還是不借?”

    章安仁飛快地答:“家父即時告訴他愛莫能助。”像是對他父親的英明決定十分滿意。

    “這麼説來,既然一點損失也沒有,何必大興問罪之師?”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對朋友估計錯誤,我父親是一個略為天真的人,有時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猶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氣力,南孫“霍”一聲站起來,拉開事務所玻璃門,“我們要辦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這是你的態度?我們五年的交情,就因為借貸不遂……”

    南孫沒有再聽下去,她的雙耳已經停止操作,只看見章安仁嘴唇動了一會二,怒氣衝衝地走掉。

    南孫精疲力竭坐下來,伏在辦公桌上,她願意哭,但不知恁地,渾身水分像是已被殘酷現實榨乾,一點兒眼淚也無。

    回到家中,朱鎖鎖先到了。

    誰是朋友誰不是,一目瞭然,但南孫覺得無人有資格叫朋友兩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只聽得老太太開口説:“朱小姐,施比受有福,這次實在多虧你。”

    還是由祖母出來主持大局,薑是老的辣。

    她説下去:“沒想到南孫招待你幾個月,為我們帶來一位大恩人。”

    鎖鎖聽不下去,“老太太,這只是一項投資,任何生意都要冒風險,我們説別的吧,南孫回來,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孫看着母親扶老太太進房。

    蔣先生把握機會發作,“南孫,這些年來,你原來沒有帶眼識人,你知道章家怎麼搶白我?”

    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説到激動之處,大力拍這大腿桌子,麪皮脹得像紫薑,連脖子都紅壯起來,額角青筋湧現。

    把他一番話濃縮,不外是慨嘆不幸生了一個蠢女,白陪人玩了這麼久,要緊關頭,不見半點好處,他不敢怪旁人,只是這個女兒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孫待他講完,喝茶解渴時,才站起來離開現場。

    鎖鎖知道她脾氣,也不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輕輕自嘲:“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鎖鎖卻只問:“老太太今天吃什麼宵夜?偷些出來。”

    只有她,天掉下來當被子蓋,是應該這樣。

    “現在可上了岸了。”南孫説。

    “你想聽我的煩惱?別後悔啊。”鎖鎖笑吟吟。

    南孫看着她:“朱鎖鎖,我愛你。”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人人搶購,老太太卻全部賣掉,用來替兒子贖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蔣先生終於崩潰下來,號啕大哭,家裏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南孫收拾雜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東西,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幾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見。

    南孫覺得她父親説得對,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沒有本事,一個也逮不到。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

    也有點明白,為何阿姨情願一個人與一條狗同住。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鋭氣,嘴角老掛着一個恍惚的微笑,這種略為厭世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感動不少異性,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歡蔣南孫,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孫知道,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

    也不是一條壞路,雖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貴。

    南孫把家裏的情形寫了封長信,大約有短篇小説長短,寄去給阿姨。

    她盼望有迴音,但是沒有。

    蔣太太知道了,同南孫説:“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麼,故此也不能期望什麼,她只得她自己,小心點是應該的,與其作出空泛的應允,不如保持緘默。”

    南孫恨母親,因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脱,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一點藉口都沒有了。

    當下南孫説:“不會的,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蔣太太不出聲,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阿姨沒有回信,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

    南孫接到電話,她已在酒店裏,兩母女趕去同她會面,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草混着玲蘭香味的特殊氣息。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貴、冷僻。

    “南孫。”她張開雙手。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眼淚汩汩湧出,抬不起頭來。

    阿姨簡單地説:“我來帶你們母女走。”

    蔣太太問:“他們呢?”

    “他們是誰?”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會兒,“我幫不了他們。”

    蔣太太不出聲,坐下來。

    阿姨問:“你還沒有受夠?”

    蔣太太悽然地,用一隻手不住撫摸另一隻手臂,像是怕冷。

    “那樣的一家人,你還想留下來?”

    蔣太太不願意作答。

    阿姨仰起頭,輕輕冷笑一聲。

    終於,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説:“我不能在此刻離開他,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現在他需要我。”

    阿姨説:“他一生中從沒扮演過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兒子,你一輩子寶貴的時光精血,就是用來服侍照顧他。”

    蔣太太忽然笑了。

    過一會兒她説:“是我情願的。”

    “你這可憐的女人,南孫,”她轉過頭來,“你馬上跟我走。”

    南孫吞一口-沫。

    阿姨鷹般目光注視她,訕笑起來,“你也挨義氣?”

    蔣太太連忙説:“南孫,你要走的話儘管走,家裏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孫緩緩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父母皆要我照顧。”

    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們母女,隔了一會兒她説:“好,好。”

    南孫有點歉意。

    “蔣某是個幸運的人。”阿姨説。

    蔣太太對她説:“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個壞人,這些年來,也只有他給過我一點點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揹着南孫母女,唏噓地説:“我細微我也可以那麼説。”

    南孫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這趟是白來了。”

    “不不不不不,”南孫回覆一點神采,“我們需要你支持。”

    “你們要搬到什麼地方去?”

    南孫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孫用手指做個豆腐乾樣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嗎?”

    南孫攤攤手。

    蔣太太長長嘆了口氣。

    阿姨揹着南孫,把一個裝着現鈔的信封遞給姐姐。

    “有什麼事,同我聯絡。”

    阿姨來了又去了。

    蔣家搬到南孫狹窄的小公寓,傢俬雜物丟了十之八九,仍然無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來只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隻不肯丟掉,裏面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了好幾百塊錢,僱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幾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家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着面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了,三輩子未免離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佔一間,南孫只得睡沙發,廳堂窄小,只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了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面之餘,和樂觀地説:“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裏,前一日比較忙,她搭了牀在辦公室胡亂睡了幾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了,滿心喜悦接過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趕着去,只見父親躺在病牀上,面孔似蠟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確有這種悲劇,但震驚過度,又得忙着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後,蔣氏死於腦溢血。

    同事幫了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着舊時,同她説幾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着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麼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乾乾淨淨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後,南孫已近虛脱,接到謝家通知,又趕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兒。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兒,體重幾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兒。

    鎖鎖鼓勵她。

    老人逝去,幼兒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像是要採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襁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了震盪,把臉貼上去,嬰兒忽然不客氣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只是真的發生了。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説:“很痛吧?”

    鎖鎖説;“我不想提了。”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家做事,遲早要後悔的,我只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異地看着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麼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着我。”

    南孫嘆口氣,“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兒抱出去。

    鎖鎖説:“沒想到你這麼能吃苦。”

    “我?”

    “那麼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氣,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了,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聽着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猜一猜,把我們這幹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幾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兒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着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説:“你真的練出來了。”

    南孫看着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説,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準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着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剎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家裏躲。

    老太太怕冷,開着熱水汀,窗户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髮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只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户讓新鮮空氣流通。

    蔣太太説:“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家禽。”

    “説到什麼地方去了,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了,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

    南孫揚起一條眉毛,“這怎麼可以,留下沒有經濟能力的母親與祖母,太荒謬了。”

    蔣太太不語。

    “你去才真,媽媽。”

    “我?”蔣太太愕然。

    “我有將來,你信不信我會在這種環境委屈一輩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點點薪水,我就可以僱人看顧祖母,大家脱離苦海。媽媽,這間屋子住不了三個人。”

    蔣太太落下淚來。“幸虧你父親去得快,沒有拖累醫藥費。”

    “收拾收拾,動身去散散心,當旅行一樣。”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蔣太太還要推搪。

    南孫怒道:“真沒有道理,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卻咬定要賣肉養孤兒才顯得偉大,為什麼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與你同年齡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風呢。”

    “這,這,這是什麼話!”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個雞犬不寧。”

    “那……我去去就回來。”

    “不用回來了,沒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進房間去。”

    “南孫你怎麼心腸如鐵。”

    南孫微笑。

    她到願意做個無腸公子。

    祖母回來得早了,一邊關窗一邊罵人,罵了幾句,忽然覺得南孫母女也實在不好過,何苦百上加斤,於是蹣跚回房去。

    晚上,蔣太太只做了一鍋湯年糕,由南孫盛了一碗端進去給祖母。

    她坐下來同老嫗攤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南孫十分不忍,終於硬着心腸把整件事説完,輕輕作一個結論:“就剩我同你兩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視着孫女,她對南孫從來沒有好感,二十年來肆意蔑視她,只不過因為她不是男孫,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同她相依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維持生活。

    這個孩子會不會乘機報復?

    只聽得她説;“我們會活下來的。”

    南孫站起來退出,輕輕帶上房門。

    蔣太太問:“你祖母怎麼説?”

    南孫答:“箱子輪不到她發表意見。”

    “南孫,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過身,她有她的苦處。”

    “有我做她的出氣筒,不算苦了。”

    “南孫,答應我好好待她。”蔣太太心驚肉跳。

    南孫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須應允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對你祖母,都不得有閃失。”

    “好,我應允。”

    蔣太太鬆口氣,“我去去就回來。”

    南孫側臉看到祖母房門有一絲縫,而她剛才明明已把門關緊,莫非祖母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南孫送走了母親。

    這樣有把握,是因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貼切地説,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孫可以要一個比較優渥的報酬。

    新東家本來是她的顧客,特別欣賞南孫,存心挖角。

    鎖鎖知道後,氣的不得了,説了一大堆話,什麼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之類,就差沒把南孫比豬比牛。

    南孫一味死忍。

    在這麼下去,她害怕三十歲之前就要生癌。

    鎖鎖生養後身材有點松,拼命節食,他不住抱怨,卻不知道風韻尤勝從前。

    鎖鎖十分念舊,一有空往南孫處跑,帶着粉妝玉琢的小女兒,司機與保姆在樓下一等好幾個小時。

    照樣陪老太太討論《聖經》,暢談靈魂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興。

    南孫喃喃笑罵她真有一手。

    南孫託鎖鎖找來一個會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點來,晚上六點走,她多勞多得的薪水就此報銷,衣着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卻安頓下來,一連舉行好幾次家庭禮拜。

    有一次南孫看見祖母抱着鎖鎖的小女嬰逗她笑。

    南孫大大詫異,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蔣太太去了近兩個月,還沒回來,南孫大感快慰,體重略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氣在漸漸恢復。

    鎖鎖告訴她;“市道在進步中。”

    南孫説:“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你的房子裏。”

    “你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老闆對我不錯,環境一允許,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廢話,説真的,找到男朋友沒有?”

    南孫搖搖頭。

    “你要出去找呀。”

    “沒有空。”

    “成日夜埋頭苦做,你老闆得到條金牛,你總不為自己着想。”

    南孫乾笑,“做成衣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沒同你説過?”

    “蔣小姐,你我很久沒有好好談一談了。”

    鎖鎖手指上一顆大寶石誇張地一直閃爍,南孫找副太陽眼鏡架上,鎖鎖一怔,才知道用意,撲過去要取南孫狗命。

    在該剎那恢復童真,鎖鎖希望她們還有很多這樣的日子,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年齡不終於,至要緊她倆心意不變。

    看得出鎖鎖環境奢華,衣物裝在巨型紙袋中,送上去給南孫……“你不要,就拿到救世軍去。”一件件都包在軟紙裏,送人的東西還弄得那麼四整,一向是鎖鎖好習慣,陳年鞋子都抹得乾乾淨淨。

    有些款式太過新奇,南孫不要,她又提回去,實在為南孫省下一大筆治裝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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