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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個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別的感情生活,不過我與他之間,卻沒有怨忽憤恨,我們深愛對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這一段感情,長而勞累,卻不苦澀。

    認識傅於琛那一年,只有七歲。

    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七歲。

    母親在那一年再婚,舉行盛大的舞會,傅於琛是賓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紗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會的一角,權充佈景。

    已經很倦很倦,一早起來,到婚姻註冊處觀禮,見母親身上緞子禮服,已深覺滑稽,低領子、粉紅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觀禮的親友,不住投來好奇的目光,細細聲稱我為油瓶,指指點點。

    禮畢後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車子有空位把我拋進去,載我到茶樓,胡亂給我一碗麪。

    這時紗裙刺我腿,半天沒有説過一句話,吃不飽,並且覺得涼。

    母親在很遠的地方,換上長旗袍與親友拍照,忽然一疊聲叫人傳我,他們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親身邊,她親暱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機,咔嚓一聲,這張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與女看着鏡頭,頭碰頭,不知有多親熱,但事實,事實永遠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飛到別人身邊去。

    連我都知道,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妝很濃很深色,遠看倒紅是紅,白是白,近看只見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來粉陷在皺紋裏,牙齒上有煙漬子。

    從沒有見過這麼粗陋虛假的面孔,我記得母親從前有最細滑的皮膚,父親叫我與她排隊相面孔,然後會笑説,麪皮一樣細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聲,吃完麪又被送上車子,接到舞會。

    年紀大的親戚都沒有來,母親又換了衣裳,與惠叔叔跳起舞來。

    那時才黃昏,他們已開始喝酒,有一隻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兩個小小糖人,象徵新郎新娘,母親與惠叔叔四隻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眾人便拍手。

    我覺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躑躅到一角,坐下,低頭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誰踩了一腳,有一個黑印子。

    我抓緊手袋,裏面有一塊手帕與十塊錢。

    一會兒,當一切結束之後,母親會帶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為祖母與外婆以及父親都不肯收留我。

    舞會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間,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我跑到一個角落去專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後説。

    一整天都沒有人同我説話。這會是誰呢?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年紀比惠叔年輕點點,正探頭看我呢。

    我別轉身子,不讓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誰?”他問我。

    我不回答。

    “不會説話嗎,”他取笑我,“是啞巴嗎?”

    “誰是啞巴,你才是啞巴。”

    他算準孩子會這樣回答。

    “你為什麼哭?”

    “我沒有哭。”

    “哦,那麼一定是灰塵掉到眼睛裏。”

    我不去理他。

    “啊,對了,我的名字叫傅於琛。”

    “付於心。”

    “是。”

    繼後許多許多年,我都叫他付於心。

    “你叫什麼?”

    我不肯回答。

    “你父親呢?”

    “他不在這裏。”

    “你母親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麼顏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個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會兒,一呆。

    “你姓周?”他問。

    我點頭。

    “原來如此。”聲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親與惠叔叔摟着笑個不停。

    “你一定餓了。”

    我點點頭。

    “來,我帶你去吃東西。”

    我搖頭。

    “為什麼?”

    “不要跟陌生人走。”

    “對的,那麼你要吃什麼?”

    我仍搖頭。

    他笑笑走開,“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我等他,他沒有使我失望,帶熱狗與牛奶回來。

    我很懷疑吃了腦袋會長出耳朵來變驢子,但是實在太餓,全副吃下去。

    然後瞌睡。

    記得找到張沙發,靠着就閉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親一直搖我,我聽到她聲音,“老傅,玩得高興嗎?怎麼不見你跳舞,同誰來?”

    惠叔也在一旁説:“伊利沙伯黃呢,我們明明請了她。”

    我睜不大眼睛。

    “女兒叫什麼名字?”

    “老傅,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

    “錯了,我並不喜歡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車。

    婚禮完畢,母親成了惠太太。

    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惠太太,離了婚,帶着兩個男孩,與母親不見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過得去,惠叔叔是那種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節,家裏多雙筷子,根本不在計較範圍,不過他也絕對不會前來噓寒問暖。

    一年之後,他忘了家中有這麼一個女孩,正合我意。

    女傭是母親帶過來的,服侍周到,這是我一生中,過得異常舒暢的一段日子,惠叔是個好人。

    他喜歡旅行,與母親不斷外出,我的抽屜裏放滿了各國紀念品。

    有一隻玻璃紙鎮,半圓型,裏面有間小小紅色屋頂的小房子,把紙鎮搖動,白色的碎屑在液體中攪動,像下雪,我稱它為下雪的紙鎮,自德國帶回。

    又有一串萊茵石的項鍊,因為掉了一粒,母親將它給我玩,我愛把它垂在額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鈺。”

    “很特別的名字。”

    母親不願意再討論下去,“怎麼辦,惠,你揹她出去。”

    “叫醒她。”

    “我來。”

    抽屜裏太多別的同齡女孩所沒有的玩意兒,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納悶的是,以後再也沒有見過親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同什麼人在一起,有沒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過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親還幫我收集各類明信片,這使我小學時期在小同學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帶兩三張回學校,告訴他們,巴黎聖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麼特色。

    我所有的,他們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沒有的,他們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豔羨目光中,我獲得快樂。

    快樂有許多許多種,當我知道能夠再見到付於心的時候,那快樂的感覺是真實的。

    一日母親説:“老傅回來了。”

    惠叔問:“你怎麼知道?”

    “他寄來一張明信片,説要住我們這裏。小鈺,這張甫士咕給你,自瑞士寄出來。惠,他在那邊幹什麼?”

    “研究異性。”

    我一時沒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誰,只看見背後貼着張巨型七彩斑斕的郵票,心中已有點歡喜,他寫的是英文,但簽名是中文,寫着傅於琛,我信口唸出來: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於琛。”

    付於心!

    我眼前亮起來。

    母親咕噥:“小鈺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説:“他們這一代是這樣的了。”

    母親説:“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黃一起回來的呢。”

    “去年已經分手了。”

    “是嗎,我從沒聽説過,你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不知誰説的。”

    “他們住紐約也有一段長日子。”

    “如今傅老頭死了,他也該回來了。”

    “當年,他對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聲笑出來。

    母親惱,“你笑什麼,不相信?你有膽子問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間。

    我記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時候陪我説話,給我吃東西,到最後,揹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後每一個英文字抄出來,有些可以辨認,有些不,然後查字典,所得結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來,暫留府上……物色……敍舊……遺囑善待……再見。”

    七月一日,還有兩個星期。

    屆時他會發覺我已長大很多,並且不會在派對中瞌睡。

    七月還沒有來,母親已經與惠叔生氣。

    另一位惠太太,要帶着孩子回來度暑假。

    他們已有多年沒回來,惠叔興奮,但母親不。

    她要他們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這也是他們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孃家,但兒子們一定要同父親團聚。

    母親非常非常生氣,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沒有屈服,他們大聲向對方呼喝,然後不説話。

    他們像小孩子。

    當大人像小孩的時候,小孩只得迅速長大。

    我維持緘默。

    快樂無事的日子,是否要從此結束?

    母親收拾行李,前往倫敦,惠叔並沒有阻止她,只是説:“倦的時候,回來吧。”

    母親説:“我恨你。”

    跟電影一樣。

    她提着箱子離去,跟往常那樣,她沒有想到我的處境。

    她應該帶我一起走,但或者她還會回來,屆時才帶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不讓惠叔的兒子同他們父親住。

    畢竟我同惠叔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已住在這裏好幾年。

    我變得很沉默很沉默。

    當惠叔與付於心一起出現的時候,我沒有期望中一半那麼開心。

    一見惠叔回來,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風後。

    付於心一臉鬍髭,看上去有倦態,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問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麼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説:“不説這個,我替你備妥客房。”

    “謝謝。”

    “你同你父親可有言歸於好?”

    “老惠,我不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的事。”

    “是是是。”

    “給我一杯白蘭地。”

    斟酒的聲音。

    “老惠,這是什麼?這喝了會盲!”

    惠叔尷尬地説:“在外頭住這麼多年,還嘴刁。”

    兩人哈哈笑起來。

    我剛想躲進房間,付於心説話了。

    “你一個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麼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鈺。”

    “她還同你住嗎?”

    “同。”

    “我可否見她?”

    “當然,陳媽,把小鈺叫出來。”

    女傭應了一聲。

    “她開心嗎?”

    “誰?”

    “周承鈺。”

    “我想還好吧,喂,老傅,沒想到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

    我轉身回房間。

    陳媽正找我,笑説:“出去見客人,來。”

    我隨她身後。

    付於心一見我,有説不出的高興,“哈羅,你好嗎?”

    我微笑,他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長高許多。”他説。

    惠叔感喟説:“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頭。

    “還是不愛説話?”付於心低頭來問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來。

    惠叔走開去聽電話,書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每次見到你,你總似不大高興。”

    我仍不説話。

    “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詫異地看着我,“咦,説話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隻盒子,遞給我。

    “能拆開看嗎?”我説。

    “自然。”傅於琛説。

    盒子是舊的餅乾盒,有二十釐米乘三十釐米那麼大,打開來,滿滿一盒郵票,且都是舊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長方型,美不勝收。

    我心頭狂躍,“都給我?”

    他點點頭,“全是你的。”

    “啊,謝謝你,謝謝你。”我把盒蓋關好,將盒子擁在胸口。

    “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

    “你/

    “我是誰?”

    “你是傅於琛。”

    “啊,你竟記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會寫你的姓名。”

    “誰教你的?”

    “我已經九歲,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經九歲,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與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護我。

    “小姐,你認為我們可否成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這麼奮勇的吧?”

    我的面孔漲紅。

    “對了,你母親呢?”

    “在倫敦。”

    “或許我可以用電話與她談談,叫她回來,你認為如何?”

    “謝謝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問題,舉手之勞。”

    那夜他與母親説了很久,但是母親沒有答應回來。

    惠叔不見得非她不可,他熱烈地進行着迎妻活動,渴望見到兩個兒子。

    惠叔説:“十五歲與十三歲,想想看,竟這麼大了,老大聽説有一米七高。”

    那簡直大人一樣了,我驚異,這麼高大!

    當他們兩兄弟真人出現的時候,體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姓惠的緣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碼頓時縮了一截。

    這原是他們的家。

    付於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輕輕説:“不要緊,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會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幾時。

    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寄人籬下的滋味。

    後來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許多許多苦,但首宗,還是寄人籬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頭受風吹雨打,回來亦可關上門舔傷。

    晚上惠叔出去與家人吃飯,幸好有付於心與我同在,我聽到他在長途電話中與我母親爭執。

    “你應回來,你怎麼可以把承鈺丟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閒事,但是你還想在倫敦呆多久?你的餘生?”

    我躲進衣櫥,並沒有哭,哭是沒有用的。

    但櫃裏漆黑,特別安全。

    傅於琛來找我,他打開房門,再打開櫥門,發現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後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説:“周承鈺,要不要擁抱一下?”

    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麼好,即時撲到他懷中,與他緊緊相擁,良久良久沒分開。

    他説:“為你,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儘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説話,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安撫我。

    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間拉出來,要在梯間推我下樓。

    “哭呀,哭就放過你。”

    “把她外套脱下來,在屋內何必穿那麼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牆角,惠二把我拉出來。

    我沒有尖叫,因無人理睬。

    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這時候,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

    “住手。”他説。

    惠大惠二嬉皮笑臉,“傅叔叔早。”

    “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毋需徵求令尊意見,我就煎你們的皮!”他暴喝一聲,“走開!”

    惠大惠二連我在內,都驚呆。

    惠大嘀咕,“這是我們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聲張,拉着兄弟走開。

    我退至牆角,看着傅於琛。

    他柔聲問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兒?我收你做乾女兒可好?”

    我緩緩搖頭,

    “不喜歡?”

    “我不要做你女兒。”

    “為什麼?”他着急。

    “我要與你結婚。”

    “什麼?再説一次。”

    我肯定地説:“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驚歎,“真的?”

    “因為你對我好,而且保護我。”

    “就為了那樣?”

    “是。”

    過了許多許多年,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講運氣的,在我感情生活中,並沒有遇見對我好與能保護我的丈夫,許多女人都沒有遇到。

    “謝謝你,”他説,“這是我歷年來所聽到最好的讚美。”

    傅於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

    為什麼他越來越似主人?

    為什麼惠大惠二兩隻頑皮鬼見了傅於琛便躲遠遠?

    為什麼惠叔要垂頭喪氣?

    一日深夜,惠叔進來與我説話。

    我在看畫報,見他滿臉愁容,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等他開口。

    心中異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媽媽不回來了?”我小聲問。

    “別擔心,她總會回來的。”

    “那是什麼事?”

    “我真不知怎麼對你説才好。”

    “沒問題,你説好了,我已經長大。”

    “真對不起,承鈺,我恐怕你不能住這裏了。”

    我沉默很久,只覺耳畔嗡嗡響,隔半晌問:“惠叔,可是我做錯什麼,你趕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鈺,惠叔自己也得搬,這屋子賣了給人。”

    “為什麼?”我驚疑。

    “惠叔做生意做輸,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你明白嗎?我們都得走。”

    我略為好過一些,“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鈺,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還不知道呢。”

    “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鈺,她要同我離婚。”

    “是否因為你窮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麼忽然之間窮下來了?”

    “要命,叫我怎麼回答才好。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麼我看不出來?”

    “你是小孩子。”

    我嘆口氣。

    那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個好人,他不是要趕走我,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相對許久,他忽然説:“承鈺,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緊,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適。”

    我雙眼發紅,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

    做夢,自己變成了乞丐,沿門乞食,無片瓦遮頭,一下子,又變成賣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終於凍死在街頭。

    醒來時一身大汗,坐在牀上,不知何去何從。

    怎麼辦呢,我會到什麼地方去住?能否帶着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面,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佈置得我的睡房美侖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於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麼不出來?”

    我悲哀地説:“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麼辦呢?”

    “那豈不更好,那兩個討厭的不良少年亦會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

    “承鈺,這將永遠是你的家,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風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問他,“是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承鈺真是聰明。”

    “他們要住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孩子。”

    “你會在這裏陪我,直到母親回來?”

    “即使我沒有空,陳媽也會留在這裏。”

    我放下了心。

    “那麼,是不是你把惠叔趕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錢,我幫他買下房子,解決困難,房子是非賣不可,不管買主是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為何開頭我住在惠家,現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應當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郵票,我學會不再發問。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卻沒有笑。”

    我低下頭。

    “與你出去看電影可好?”

    我搖搖頭。

    惠叔那日與兩個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將我推倒在地上,惠二過來踢我。

    我沒有出聲,只是看着他們,忍着疼痛。

    惠大説:“多麼惡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開。

    他們上了惠叔的車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來,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媽照料我。

    傅於琛看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視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緊告訴我聽。”

    我低下頭走開。

    聽見陳媽説:“真是個乖孩子。”

    傅於琛説:“孩子?我從來沒把她當過孩子,她是個大人。”

    我不出聲。

    傅宅舉行派對,我沒有下去。

    人家會怎麼説呢,這孩子是誰的呢,她父母在何處,為何她跟一個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時分,有人來同我梳頭,並且送來新衣服。

    我同傅於琛説:“我媽媽呢,她幾時回來?”

    暑假快過去,而她影蹤全無。

    “告訴你好消息,下個星期你媽媽會回來。”

    “真的?”

    他點點頭,“怎麼樣,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媽媽要回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與他到摟下。

    客人已經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沒有見過,音樂已經奏起。

    傅於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圍成一個大環,我與他跳兩下,轉個圈,隨即有別人接過我的手,與我舞到另一個角落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簡單,一學即曉,當我又轉到傅於琛身邊。大家邊笑邊跳,舒暢異常。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麼?”

    “這隻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哦,是這樣的。”

    他呼吸急促,每個人都揮着汗,喘着氣,“嗨,跳不動了!”

    大家一起停下來,大笑,寬衣,找飲料解渴。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我會牢記在心。

    它叫圓舞。

    母親在我們跳完舞許久許久才回來。

    都開學了。

    由陳媽帶我到學校去領書薄單。

    由傅於琛派人陪我去買新課本。

    所有學費雜費,都由他籤支票。

    對我來説,再沒有別的簽名式,深切過傅於琛這三個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知道無限悲哀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顧,叫我接受別人的施捨,儘管傅於琛待我那麼好,我卻不開心。

    母親自己提着行李回來,坐在客廳中吸煙,我剛放學。

    進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親。

    她開了留聲機,那首歌叫《何日君再來》。

    母親一直喜歡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歡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關心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針氈。

    唱片歌聲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道白,那時父親愛笑問:“何日君再來,倩志,你在等誰回來呀。”

    可是這些回憶都不再重要了,事實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親不回來,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過這四個月,就能熬過一輩子。

    陳媽過來打圓場,“不是一直等媽媽回來嗎,現在媽媽可回來了。”

    《何日君再來》唱完,母親丟下煙蒂,過來看我,她還把我當小孩呢,蹲下來,然後再仰起頭,不知多做作,兩隻手握住我的肩膀,聲音作適度的顫抖,“好嗎,女兒,你好嗎?”

    我記得太清楚了,她的確是這樣問我。

    我也記得我用力把她推開。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咦,”她説,“這裏同從前一模一樣。”

    “這不是你的家。”我説。

    她看着我,臉上轉色,隨即冷笑,“啊,這裏難道又是你的家?”

    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吵架。

    “沒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辦法!”

    “倩志,夠了。”

    我回頭,是傅於琛回來了,他總在要緊關頭出現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樓,坐在第一級樓梯,聽他們説些什麼。

    “倩志,對小孩説話,不能如此。”

    “她從來不似小孩,”母親憤憤地,“無論什麼時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滿恨意!”

    “有你這樣的母親,説不定承鈺的雙眼有一日會學會放飛箭。”

    “不要諷刺我好不好,於琛,我也盡了力了,你們為什麼都放過她的父親,偏把矛頭指着我?”

    傅於琛嘆口氣,“可憐的承鈺。”

    “你們想我怎麼樣?賣肉養孤兒?”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我要結婚了。”

    “又結婚?”

    又結婚!

    我緊緊閉上眼睛。

    “對方不知我有女兒。”

    “你是決定撇下承鈺?”

    母親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親説:“這是我們家的事,何勞你來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親!”

    “這我知道,不用你告訴我。”

    “她只有九歲。”

    “不關你事。”

    “倩志,我願意收養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親詫異,“你是真關心她。”

    “是的。”

    “你會依正手續辦理此事?”

    “我會。”

    “這就是你付飛機票召我回來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親鬆口氣,“那太好了。”

    “你沒有附帶條件?”

    “我不見得是賣女兒的人,你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有我的苦哀,傅於琛,你懂得什麼?你自出孃胎註定無愁無慮,現在又承繼上億的家產……我累了,明天再説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麼?”

    “我不想看見你。”

    母親聽見這句話,呵哈呵哈地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聽,像女巫一般。

    “陳媽,叫司機送這位女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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