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陶陶。”我答。
那太太問:“英陶?”
“不,楊陶。”
“之俊,我已知道是個女孩子,我能否見一見她?”
“不。”
英念智很激動,“她也是我的孩子。”
我冷靜地看著他,“五年前當你知道你不能生育的時候,她才開始是你的孩子。”
“胡說,之俊,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懷有孩子。”
“以前的事,多講無謂,”我斬釘截鐵般說,“陶陶是我的,事情就這麼簡單,等我死了,陶陶才可見你。”
“之俊,你何必這樣說話,何苦這樣詛咒自己。
我受不了他的婆媽,打斷他,“我已經把話說完,你把官司打到樞密院去我也是這麼說。”
“我到底是孩子的父親!”
“孩子的父親可以是任何人。”我毫不動容。
“或者她願意見我。”
“你憑什麼認為她願意見你?”
“我是她父親。”他說來說去只此一句。
“但是她從來沒見過父親,也絕無此需要。”
“你大概已經告訴她我已得病身亡了吧?”
“我沒有那麼戲劇化。”
英妻連忙打圓場,“我們不要吵。”
我對她之大方頗具好感,但必須申明,“我不過是有話直說,要我把陶陶交出來,絕無可能。”
三個人沉默許久。
咖啡座陽光很好,玻璃窗外海景迷人,但我們都沒有心情去欣賞。
過一會兒,英太太緩緩說:“我與念智都是四十餘歲的人了,不能生育,叫我們放棄這孩子,是很殘忍的事。”
我冷冷地說:“這地球上有多少沒有人要的孩子,心境寬廣的人可以人棄我取。”
“但誰不偏愛自己的骨肉?”
“說得好,陶陶由我一手帶大撫養,有我十八年的心血辛勞,我並不打算向任何人訴苦,但你們可以想象一個十八歲的未婚母親要經歷些什麼才可以養育她的孩子成人。”
他們兩夫妻並不是壞人,臉上露出側然之色。
英念智更用雙手蒙著臉。
我輕聲說:“你們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你現在是堂堂的英教授,在學術界也很有點名氣,鬧上公堂,大家不便,你也看得出我是不會放棄陶陶的,她是我唯一的樂趣,她是我的一切,我並沒有結婚,我一直與她相依為命。”我越說越老土。
英太太說:“他到底是孩子的爸爸。”
“孩子是孩子,他爸爸是另外一個人,他母親也是另外一個人,請勿混為一談。”
“之俊,沒想到你這麼新派,這麼堅決,”英太太忍不住說,“我原以為,你同我們差不多年紀,思想也與我們差不多,這件事情,還有轉彎的機會。”
早就沒有了,早在我決定把陶陶生下來,一切苦果自身擔當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餘地。
我看住英太太,“你呢,你怎麼會同他在這裡,你擔任一個什麼角色?”
她容忍地微笑,“我愛我的丈夫。”
“呵,他真是個幸福的人。”我拿起手袋,“我有事,得先走一步。”
“之俊,”英太太像個老朋友似地叫住我,“之俊,你總得讓我們見見她。”
我微微一笑,“不。”
“之俊。”
我向他們點點頭,便離開他們的桌子。
我並沒有立刻打道回府。
我在附近商場逛了很久,冷血地,平靜地,緩緩挑選一條鱷魚皮帶來配襯冬天的呢裙子。
剛才我做得很好。捫心自問,我一點不氣,一點不恨,一點不怒。叫我交出陶陶,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自五年前他就走錯第一步,他不該來封信要求索回陶陶,我聘請大律師復得一清二楚,他毫無機會獲得領養權。
於是他又自作多情,以為我恨他,伺機報復,十八年後,那怨婦,那得不到愛情的女人終於有機會跟那負心漢討價還價了。
不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母親與葉伯伯最明白不過,從頭到尾,我沒有愛過英念智,亦沒有恨過他。
人最大的毛病是以為愛的反面即是恨,恨的世界,人人恨得臉色灰敗,五臟流血,繼而聯想到,我之不婚,也是為著他,五年來他漸漸自我膨脹,認為遠處有一個怨女直為他糟蹋了一生。
他中了文藝小說的毒。
十八年來我很少想到他,只怕失去陶陶,同時為他不停的騷擾而煩惱,我慶幸今日終於攤了牌。
這件事,有機會,我會同陶陶說。
我致電華之傑,私人秘書告訴我,葉成秋隔幾天才回來。
我去探望母親。
母女倆情緒同樣的壞。
都是為著男人,過去的男人,此刻的男人,你若不控制他們,就會被他們控制。
她說:“看你這種神色,就知你見過英念智。”
“是的。”
“他仍然企圖說服你?”
“還帶著妻子來,老太多了,我沒把他認出來。”
母親忽然說:“你有否發覺,除去香港,其他地方都催人老,好端端的女孩子,嫁到外國不到三年,便變得又老又胖又土,怎麼回事?”
確有這個現象。
即使去升學也不能免俗,生活其實很苦,吃得極壞,但是一個個都肥腫著回來,村裡村氣,有些連臉頰都紅撲撲,更像鄉下人。
我說:“健康呀。”
“可是也不必壯健到那種地步,他們到底在外國幹什麼,砸鐵還是擔泥?”
大概要請教英念智。
“香港人腦細胞的死亡率大概佔全球之冠,”我說,“特多蒼白厭世的面孔,很少有人胖得起來。”
母親端詳我,“你也是其中一分子。”
“習慣。雖非工作狂,出力辦事時也有份滿足感,蹲在廚房洗盤碗也容易過一日,不如外出拼勁。”
“在我那時候,年輕女人並沒有什麼事可做,”母親嘆息說,“幼稚園教師或許,但非常醃。”
她與爹都不肯自底層開始。也難怪,那樣的出身,目前已經是最大委屈,低無可低。
母親說:“如果十八年前一個電報把英念智叫回來,你的一生便得重寫。”
“你以為一個電報他會回來?”我淡然說,“他若這麼簡單,也不會在白人社會中爬到今日的地位。”
“你一直沒有後悔?”
這叫我怎麼回答。
我若無其事地說:“沒有空,即使往回想,頂多想至上兩個月已經睡著。”
母親靜默一會兒:“我卻能夠一追推想到四十年前,”她嘆息一聲,“幼時陪你外公觀京劇,什麼武的楊小樓、老旦襲雲甫、青衣王瑤卿梅蘭芳、小生德琚如、刀馬旦九陣風、醜生王長林……之俊,我這生還沒有開始就完結了。”
我拍一拍沙發墊子,無奈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名留青史的。”
“至少你投入過社會,即使做螺絲釘也出過力。”我微笑,“女人在社會上也不止是螺絲釘了。”
她看著窗外發呆。
我說:“在家待著,比較經老。”
“才怪,有事業的男女才具風華。”
“陶陶呢?”
“忙彩排。”
“有無內定?”
“她的分數很高,其他女孩說內定是她,可是她卻說機會均等。”
“那些女孩子好不好看?”
“真人一個個粉妝玉琢,即使五官不突出,身材也高大碩健,都有資格選美腿皇后。”
我笑,“給你你選誰?”
答案自然是:“陶陶。”
有位專欄作者說陶陶特別親善大方,說話極有紋路。
她?
我茫然,難道陶陶遇風而長,一接觸社會就成熟?
我回華之傑辦公。
寬大的繪圖室只有我一個人,小廝替我做一大杯牛奶咖啡,我慢吞吞地琢磨酒店床單的質素。
室內光線很柔和,葉成秋說的,如今很多中年女人當權,務必使她們在辦公室內覺得舒適,千萬勿令她們擔心光線使皺紋顯露。
“之俊。”
我在旋轉椅上回身。
是英念智的妻子,她居然摸上門來。
我忍不住露出戒備及厭惡的神色,這個女人對丈夫愚忠,很難應付。
“工作環境真好,之俊,你真能幹。”
她一直捧我,不外是要爭取我好感。
我不出聲。
她聳聳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自己坐下來。
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頭的照片。
“是陶陶?”她取起看,“啊,這麼大這麼漂亮,是的,是該讓念智痛苦後悔,他沒有盡責任,他……”
“看,英太太,我正在忙。”我逐客。
她放下相架。
她握著雙手,指節很大很粗,二十年家務下來,一雙手就是這個樣子。我發覺她臉上搽的粉比皮膚顏色淺一號,像浮在半空,沒有接觸,在超級市場架子上買化妝品往往有此弊端。
“有秋意了。”她尚無離去之意。
我放下鉛筆,“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說:“這次念智回來,是應大學禮聘,當一年客座。”
“啊,大把時間與我爭陶陶,可是這意思?”
“之俊,念智並不失禮陶陶呀,他有正當職業,拿美國護照,我們在彼邦有花園洋房,兩部汽車,陶陶要是願意,可以立刻由我們辦理升學手續。”
我儘量冷靜,“陶陶不需要這些。”
“你問過她嗎?”
“她的大學學費,我早給她籌下,她不愛去西部小鎮墾荒,要去,將來會到蒙古利亞去。”
“你真淺見,之俊,孩子總得趁現在送出去,否則她會怨你。”
我站起來,“英太太,我送你出去,我看你是忘記電梯在哪兒了。”
我自高凳上跳下,為她推開繪圖室大門。
“之俊,把她交給念智,她便可以享現成的福,我們在美國什麼都有。”
是,什麼都有,去汙粉、抽水馬桶、陽光、新奇士、跳蚤、十三點。
“英太太,你有完沒完?”我都幾乎聲淚俱下。
她惋惜地看著我,一副“朽木不可雕也”之表情,終於不得不離開。
她應該在花旗國旅遊協會當主席。
我籲出一口氣,點上一枝薄荷煙,喝口咖啡。
“媽媽。”
“咦,陶陶,你怎麼來了。”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穿件利工民線衫,工人褲,長髮挑出一角,用七彩橡筋扎著條辮子。
身後跟著個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記者,打扮樸素,相機布袋。
我表情轉得挺快,馬上替她們叫飲料,一邊問:“陶陶,不是不讓你們接見記者嗎?”
“沒有關係,”陶陶機智地說,“這位鍾姐姐會把訪問寫得似路邊社消息一樣。”
我張大嘴,啊,陶陶這麼滑頭。
鍾小姐像是對我產生莫大興趣,“楊太太,真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陶陶笑著更正,“我母親是楊小姐。”
記者問:“可否讓我拍張照片?”
“不不不,”我害怕,“我不慣。”
“媽媽。”陶陶懇求,“沒關係,生活照。”
陶陶已經用手搭住我肩膀,把咖啡杯擱我手中,逗我說話,“看我這裡,媽媽,別緊張。”
我把臉側向她那邊,說時遲那時快,鍾小姐按下快門,拍了十餘二十張照片。
陶陶完全是個機會主義者,精靈地賣乖,“謝謝鍾姐姐,媽媽,鍾姐姐對我最好最好。”
她比我還在行呢。
記者問:“你是楊陶的提名人?”
“不是。”
“你不贊成?”
“不,我當然贊成,但我沒有提名陶陶。”
“誰是她的提名人?”
這不是訪問嗎,將來都會黑字白紙地出現在刊物上,供全市市民傳閱,我猶疑起來。
“聽說是葉成秋是不是?”
這是事實,我只得說:“是。”
鍾小姐追問下去:“府上同葉先生有什麼關係?”
陶陶搶著說:“我們兩家一直是朋友。”
“華之傑公司是葉氏的產業?”鍾小姐又問。
我連忙說:“不如談談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為楊陶的母親,你認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著陶陶笑,“漂亮倒說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幾塊錢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時看上去如她那麼精神。”
鍾小姐也笑,“這句話可圈可點。”
陶陶拖著我的手,“媽媽,我們先走一步。”
鍾小姐說:“再讓我拍幾張獨家照片。”
陶陶做出為難的樣子來,“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個鍾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機。
陶陶與她似一陣風似地捲走。
沒想到陶陶這麼會應對,這麼會討人歡喜,這麼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驚喜交集。
我脫身了,我終於自由,陶陶已能夠單獨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護,做母親的職責暫告一段落,十多年來的擔子卸下,現在我有大把時間,我連忙找來面鏡子,照住面孔:還不太老,還沒有雙下巴,眼袋尚不太顯,頭髮也烏亮。
這可以是一個新的開始,我要趁此良機做回我自己,讓我想,我是在什麼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現在可以拾回來,接駁住,做下去。
我還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還不太壞,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陶陶長大後固然要離我而去,但這未嘗不是好事。
讓我想,我至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興奮地取出胭脂盒子,打開來,用手指抹上顏色,往頰上敷,橘黃色已經過時,聽說現在流行玫瑰紫,要記得去買。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隨國家地理雜誌協會私奔,去到無邊無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學家,與他們潛至海洋至深處與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黃沙遍野,找尋失落的文明,還有在北冰洋依偎觀察幻彩之極光……
我也曾是個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剎那芳華,紅顏轉眼老,壯志被生活消耗殆盡,如今我“成熟”了,做著一切合規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擔心,旁人點頭稱善,認為我終於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現在我已經沒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親與陶陶幾次三番囑我少管閒事,我愛做什麼就可以再做什麼,大把自由。
可憐已受束縛太久,一時不知如何利用機會。慢慢來,我放下鏡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說:慢慢來,莫心焦。
我伸個大大的懶腰,深呼吸,坐下來,拾回鉛筆。
我的頓悟在這一剎那。
我與陶陶的照片及訪問不久就出現在雜誌上。
母親最興奮,全剪下來,貼在紙簿上。
她已經為陶陶儲滿兩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爭取睡眠,像只粉紅色小豬,纏著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愛,令我忍不住尚要緊緊摟住她深吻。
母親說:“你表現大佳,與陶陶很合作。”
“我看開了,我總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貼簿,“條條大路通羅馬,不一定要讀大學,文憑也不一定萬歲,最要緊是她開心。”
“喲,怎麼忽然這麼通情達理?”
我指指腦袋,“想破頭才得道的。反正讀書是唯一在年老時做更能獲得讚賞的事,與其臨老出風頭、談戀愛,不如趁年輕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進學堂。”
“現在流行什麼都倒過來做。”母親說,“先結婚生子,再專心事業,最後才進修,有什麼不好?沒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順序。”
陶陶忽兒自沙發躍起,哈哈大笑,一邊拍手,“好了好了,媽媽終於站到我這邊來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進行決賽那夜,我那張票子作廢,我沒有出席。
父親進醫院再度接受檢查,發覺癌細胞擴散到肝部。醫生說:他尚有六個月。
我受過度震盪,雙手抓緊病床的鐵柱,眼看指節用力過度而發白,魂魄悠悠離身軀而去,默然飛返蒼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總不肯叫。那個髮蠟驚人的香的男人,並不與我們同住,他是我父親?
小學二年級作文,在日記一則中我這樣寫:“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帶著去看父親,父親住在北角,需要乘車二十分鐘。”被作文老師譏為無稽。
也難怪,那時不作興離婚。
當全班得悉我不與父親同住的時候,年幼的我頗受歧視,同學都不肯與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處於孤立狀態,恨父親,也恨母親。
在病床上,父親接受注射後昏睡,表情有點痛苦,枕頭上仍然散發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歲時我一聞到便會縮鼻子皺眉頭。
他仍是我父親,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我父親。
繼母痛哭,眼淚鼻涕齊下,她的恐懼是真實的,如一般倚賴男人為生的婦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時間賣於家庭,福利要靠雙手把握機會去撈,並沒有勞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緊緊靠著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銀行取出存款,這原是陶陶的大學學費,沒奈何,也得暫且挪動。
忽兒想起從前有一位同事,嚮往赴歐旅行,多年辛勞儲蓄,結果長輩逝世,一筆勾銷,她曾苦笑對我說:這是什麼時勢,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繼母手中,她淚眼昏花地感激,並說:“你父一定還有若干金子,你去問他要,他不會不說,他應該交給你的。”心亂話也亂。
陶陶榮獲亞軍,在我心中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
她一夜成名。
母親名正言順成為她的顧問,她似獲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與葉成秋一起觀賞決賽夜的錄映節目。
“唉,”葉成秋一邊笑一邊嘆息,“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來堪稱風華絕代,唉呀唉呀。”
他並不介意陶陶對外表揚葉楊兩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麼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葉成秋並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開著寶號做著生意,是個殷實商人,有這樣的後臺,會增加陶陶的社會地位。
濃妝下的陶陶明豔照人,有一場歌舞,由她擔任主角,穿著如泳裝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熱舞,動作不是不猥褻的,但不知恁地,由她來做,只覺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點也不肉麻。
她並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過是哼哼,但誰在乎?那麼修長圓潤的大腿,那麼可愛的面孔,粉妝玉琢的一個青春玉女,向你呈現她最好的天賦,觀眾還能怎麼樣?
我看得很是激動,這一剎那,連我都被她迷倒了。
葉成秋告訴我:“那夜世球去負責接送。”
我不出聲。
“之俊,冠蓋滿京華,”葉成秋笑,“你何故獨憔悴?”
“我父親的病……”
“不獨是因為你父親,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這話越說越玄,我幹嘛不原諒自己?天下人都會來不及的為自身開脫,我還沒見過不急急原諒自己的人。”
葉成秋凝視我,“自從英念智離開,陶陶出生之後,你就巴不得往頭上套只麵粉袋做人,哪個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雙眼放出毒箭,誰要是膽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約會你,你當是侮辱,跟你說笑,你就要痛哭,為什麼,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鑽在牛角尖內?”
過很久很久,我說:“我怕。”
“不必怕成那樣。”
我怕一放肆就成為老來騷,老得起了繭了還到處惹笑。
我用雙手掩著面孔。
“這也是你的慣性動作。”葉成秋拉開我的手。
他說得對,無論是興奮、悲傷、疲倦、緊張,我都會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頭,是個沒有自信的動作。
因此我不能化妝,用手一擦,就糊掉,怎麼上粉呢?
我強笑,“葉伯伯現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著我,良久不作聲,眼神中有許多憐愛的神色。他說:“不,你這樣很好,難得看到一個虛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著有野心無才能的女人,我情願你像你這樣。”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來關掉電視機。
我說:“撇開我體重不說,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老了,之俊。”
“沒有,你沒有。”
他仰起頭笑,“我又何嘗肯認老,歲月不饒我有什麼辦法,晚上睡憩了,臉上被枕頭壓到的凹紋至中午尚不褪,皮膚已失卻彈性,我嘴裡不認老有什麼用?我體內器官可不與我合作。”
我失笑,沒想到他會形容得這麼細緻及真實。
他說:“我已在溫哥華買好地皮,要告老退休,這裡,這裡留給世球。”
“你會習慣?”我詫異地問:“你在這數十年來一直帶動近千人勞動,你預備退休?”
他緩緩地說:“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訴我嗎?”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來,一切愁苦不驅自走,我興奮地說:“真的?你打算婚後到外國去開始新生活?”
呵,我怪錯他,他是有誠意的,母親終於苦盡甘來。
葉成秋沒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蘭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裡閃閃發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設計屋子?”十萬個問題,“不要蓋那種傳統式平房,款色要別緻:長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簾,房間要很大很大,所有傢俱都拋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間睡房一間書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會為我作室內設計嗎?”
“當然,葉伯伯,當然,”我跳起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良久,你告訴我母親沒有?”
他看著我。
“這一刻終於來臨,”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之俊。”
“什麼?”
“我再婚的對象,並不是葛芬。”
他的聲音很鎮靜,像是操練過多次,專等此刻公佈出來。
我一聽之下,無限歡喜變成灰,猶如一盆冷水當頭傾下來,整個人呆住。
是什麼人?不是母親是什麼人?是哪個電視臺的小明星,抑或是新進的女強人?聽葉成秋的口氣,似乎在這位新夫人進門之後,一切還可以維持不變,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後,我們姓楊的女人,再也難上他葉家的門。
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低著雙眼不出聲。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讓我把話傳給母親,免他自己開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對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