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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子盈連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兩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覺得累,她看一看牀,有點遲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來了。

    小郭提着一壺咖啡過來,他更慘,連坐都不敢坐,對子盈説:“杜先生乘私人飛機自上海飛來,我跟他説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贊成。”

    他已梳洗過,身上汗跡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禮,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這裏,她忽然臉紅。

    年輕真好,不眠不休,面色依然紅粉緋緋。

    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聽了兩句,答:“我們馬上來。”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紅比他倆早到,親自幫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業主,有最後決策權,他看過計劃,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堯兄教導有方。”

    順水推舟,與王家多搭一層關係。

    向映紅露出極端豔羨的神色來。

    子盈本人有一絲惆悵:是嗎,不是她的設想優良嗎,又只是因為舅舅?

    算了,只要目的達到,管它呢。

    杜先生只能逗留一小時,他簽了字,以茶代酒:“預祝計劃成功。”

    沒有人把燒焦田螺車及棺木的事告訴他。

    岑寶山陪着他的大業主一陣風似地捲走。

    大家這時忽然從心底累出來,癱在沙發上不願動彈。

    子盈説:“我出去一趟。”

    向映紅笑問:“你還走得動?”

    “去把好消息告訴盛大叔。”

    向映紅嗤之以鼻:“他們!”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們。”

    “我實事求是,建設城市,發展國家,我國五千年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國寶級,一不能改進民生,二不能提高國家聲望,依我看,用處不大,倒不如新建設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們深入討論:“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們一到地盤,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來。

    一時紅紙屑四濺,非常熱鬧。

    大叔雙眼紅紅,他開玩笑似地輕輕對子盈説:“事情解決,我明天做什麼好呢。”

    子盈頑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劃抗議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又露出笑臉。

    動土機、鏟泥車又再開出來。

    大家鬆一口氣。

    子盈説:“我肚子真的餓。”

    “我帶你去吃好的。”

    他們在街角就坐在圓凳上,小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絲,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會有咖喱?”

    “同香港一樣,大都會各族裔眾多,印度人叫紅頭阿三,俄國人叫羅宋癟三。”

    “嗯,嗯。”子盈的嘴沒有空。

    然後,她回到旅館,與母親通過電話,嘭一聲倒在牀上,睡了整整8小時。

    是向映紅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帶你去觀光。”

    子盈揉揉眼,慵懶地靠在牀上。

    向映紅看着她:“我是你,就不會這樣辛勞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紅嗤一聲笑:“靠自己?”

    子盈納罕:“我的確是靠自己。”

    “是嗎?我還以為你靠家勢,父母栽培你往外國受最好的教育,然後,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堯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並不動氣。

    “不過,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進的了。”

    “咦,港人一向聰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見?”

    “港人這幾年被過去的勝利衝昏頭腦,疏懶得很,會説英語、會穿名牌、會看日劇,自以為是高級華人,中國、東南亞都要朝他拜,老實説,這些日子,大家也進步了。現在看,不怎麼樣。”

    “譁。”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應付危機。”

    “不至於如此。”

    “子盈,我們不吵架,來,出去走走,我帶你看大上海。”

    子盈沒好氣。

    “還有,我先跟你説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麼?”

    “我第一眼就喜歡郭印南,你別圖染指。”

    子盈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除去打牌,也喜歡讀一本叫《紅樓夢》的古書,裏頭有個角色,叫王熙鳳,大概是照着向映紅寫的。

    “你笑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一年之內,我一定會成為郭太太。”

    子盈別轉面孔。

    小郭剛好推門進來,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沒有時間觀光,不過,小郭帶着她四處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黃魚、醉蟹、黃泥螺、炒青子、蛤蜊燉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館子,叫‘吳越人家’,我們找去看一看。”

    他們帶着禮物找了上去,沒想到佈置雅緻得像美術指導精心設計的明初電影佈景。

    他們坐下説:“是吳娥叫我們來。”

    自然有人去通報,不消一會,一個胖漢子哈哈笑着跑出來:“子盈,你怎麼到今日才來?”

    “請坐請坐,貴人踏賤地。”

    “怎麼還好叫你帶禮物來,不敢當。”

    “子盈,這是賤內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長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會説話。

    禮物拆開來,是一對金鋼勞力士手錶,這是郭印南帶來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讚賞。

    吳大叔頓時覺得面子十足:“吳剛吳喜,快出來向子盈阿姨道謝。”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會,又把店裏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裏陸續有客人進門,有幾個熟面孔,彷彿是演員或是歌星。

    臨走,吳大叔送他們出門:“子盈,我是粗人,沒有好東西送你,這兩盅菜,你帶回去吃。”

    “不用客氣。”

    食物用一塊舊布包着,打兩個結,是個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開:“呀,東坡肉。”裝在青花瓷盅裏。

    下一格有紅米飯,子盈喜心翻倒,與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飯,飽得不能動彈。

    兩個人笑:“會不會吃死?”

    “吃死算了。”

    “真捨不得走。”

    “那對手錶我返港即時還你。”

    “公司抽屜裏永遠放着十隻八隻,以防不時之需,好取出送禮,你不必客套。”

    “為禮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義。”

    “要回香港趕工了。”

    “唉,每個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閒、文藝、新潮、歷史……我們就是會趕,你以為容易?許多洋人一看就嚇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個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這樣答:“家庭背景複雜,自小學會做人,我不否認,我的確比別人圓滑。”

    小郭輕輕勸慰:“也沒有什麼,不過是多兩個弟妹而已。”

    他何嘗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他們去逛書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滬語掌故,立刻買下。

    她讀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紅説:“你看,熱葷兩字,原來有這麼多解釋。”

    向映紅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嗎?你來自何處?”

    “我是南京人,從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顧自説下去:“熱葷,本來是熱的葷菜,罵人熱葷,即指人神經病,但沒有太大惡意,‘儂熱葷’,是女性某種口頭禪,有台灣男生説,如果你一生沒有被女人罵過神經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説下去。”

    “有一種略不正經的地方戲曲,叫小熱葷。”

    “啊。”

    “還有,同真的熱昏了頭,一點關係也沒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經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電話:“是,我們下午可以回來,什麼事?股市大跌?別太緊張,你們也算是見慣大場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這次非比尋常?回來再説。”

    子盈抬起頭:“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資格做股票。”

    “你可有從事樓宇買賣?”

    “我只擁有一間公寓,與父母住在那裏已有四年。”

    “那麼,你不會有事。”

    郭印南忽然歸心似箭:“我們回去看看。”

    向映紅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個子盈,這樣説:“沒這麼快。”

    他們匆匆回家。

    才去了幾天,同事們個個哭喪着臉。

    “全東南亞股市潰不成軍。”

    “有一個狼子野心的狙擊手叫量子基金,務必要把我們打垮不可。”

    “老闆手中持有天高行頂層十萬平方尺,5月在樓價摸頂入貨,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

    母親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媽,你有什麼投資?”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兩件投資。”

    “真幸運,你沒有損手爛腳,阿娥你呢?”

    “我只得兩間姑婆屋,一間在浦東,一間在北角,都是陳年老貨。”

    “恭喜恭喜。”

    阿娥説:“這屋裏沒有大貪的人,也沒發財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個人。

    遲疑半晌,她説:“爸不知怎樣。”

    王女士不出聲,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子盈站起來:“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順女。”

    “瞎起勁,吃對門,謝隔壁,她以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幫那張玉芳作調停,與敵人共進退,讀書讀昏了頭。”

    “好心有好報。”

    王女士嘆口氣:“別人的女兒都似人精,我的女兒像呆瓜。”

    子盈聽不到母親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見人羣圍住股票報價版凝視,整個城市籠罩冷清陰暗氣氛。

    這是一個最敏感的都會,稍有風吹草動,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進父親辦公室,發覺只得接待處有人。

    她怔住,三個月前還火熱的人來人往的寫字樓,怎麼今日像即將停業?

    她走進去,秘書攔住問:“小姐你找什麼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認得我了?”

    玉妃臉都紅了:“子盈,我只以為是債主上門。”

    “債主?”子盈訝異,“我父親呢?”

    “子盈,是你?”

    會客室裏探頭出來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幫忙。”

    “職員呢?”子盈看着空蕩蕩的辦公室。

    “柏棠公司已經結束營業。”

    “這是怎麼一回事?”子盈瞠目結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電,這裏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來,右手才能去,業主欠我們,我們欠夥計,一個環節一斷,全體倒地,就這麼簡單。”

    子盈呆呆坐下來,想斟杯酒喝,發覺白蘭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來整間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問:“你手上炒賣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絲笑,這個時候,看上去有點詭異。

    “半年前,子盈記得嗎,我問你手上投資該如何處置。”

    子盈點點頭。

    “多謝你子盈,我聽你的內幕消息,立刻放掉。”

    內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來內幕消息?只見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賺不少吧。”

    “當時我見已經對本對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説過了年,我一定懊惱得吐血,可是你看,現在樓價只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資產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會聽我説。”

    子盈看着角落放着兩隻行李箱。

    “你要出門?”

    高戈點頭:“我到舊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這個時候出門?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機會就不回來了。”

    子盈瞪着她。

    “子盈,別這樣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來幫他,我能不走嗎?我也不過是一名夥計。”

    子盈説不出話來。

    “子盈,再見。”

    這時,有人上來,替她挽起行李出門。

    她轉過頭來説:“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難處,換了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間辦公室只剩玉妃。

    “玉妃,你為什麼不走?”

    “我來收拾雜物。”

    她把案頭裝飾放進紙箱裏搬走,鎖上柏棠公司大門。

    子盈發呆。

    自幼她就到父親公司進出,滿以為這是一塊磐石,誰知一場龍捲風,連根拔起。

    她一個人坐在樓梯間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訴她:“郭先生在書房等你。”

    自從在上海送過金錶之後,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聲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麼?”

    “華南結業。”

    子盈張大了嘴,像個受驚的孩子。

    “你我失業了,公司連遣散費都付不出來,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島那工程也已停產。”

    “杜步民呢?”

    “他負債十餘億。”

    子盈喃喃説:“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師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卻笑:“華人就是這點好,五千年曆史,無論什麼遭遇先人都有經歷,均有恰當的形容詞。”

    子盈問:“怎麼辦?”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實肥皂泡吹得那麼大,終有一日破裂,只是錢遮眼,看不清,盛極必衰,否極泰來,生生循環不息。”

    王女士剛巧經過書房,聽到年輕人這樣説,不禁點頭,説得好,有智慧。

    子盈嘆氣:“可是,情況從未這樣糟糕。”

    “嘿,事情還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經濟支柱?”子盈替他擔憂。

    “家父家母都有穩定職業,還有大哥大嫂,他們都教書。”

    王女士心中呵一聲,原來書香世家,一屋教書先生。

    “做過失業大軍,我也要考慮教書。”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開。

    忽然聽到門鈴響,阿娥去開門,説半晌,進來報告:“是跑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納悶:“我一向交給租務公司負責,他為什麼找上門來?”

    “讓不讓他進來?”

    “佘家租跑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進了大學,可見住宅風水不錯,請他進來,看他有什麼事。”

    那佘先生是老實人,一臉沮喪。

    他一見房東就説:“王小姐,我過不了年。”

    “坐下慢慢説。”

    阿娥連忙給他一杯熱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領租屋津貼,竟未想過置業,公司忽然減薪,孩子還未畢業,我捉襟見肘,不知怎樣才好。”

    這回是子盈經過會客室聽見有人告苦,不禁呵的一聲。

    “我已欠租兩月,生怕租務公司趕我走,王小姐,特來找你寬容,請幫一個忙。”

    連阿娥都嚇得心驚肉跳。

    這個在日資百貨公司工作的房客從未試過欠租,今年發生什麼事?

    王女士問:“你想我怎樣幫你?我並無諷刺的意思,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做:以往20年,只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慚愧:“可否減一點租金?”

    “那你説該減多少呢?”

    “老闆減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説。

    “三分之一?”王女士雖然不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卻也知道,這一減以後很難再加得上去。

    每年才加百分之五一點點,一減就削掉百分之三十,租金回到六年前水平。

    這就是經濟衰退了。

    “嗯。”王女士沉吟。

    應當機立斷,無謂叫人家白焦慮多走一趟。

    這房客從來不拖不欠,這回滿頭大汗地上門求人,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處。

    他若搬走,一時未必找得到新租客。

    王女士看到他一臉皺紋,不禁惻然。

    他懊惱地説:“半生積蓄,都被股市吃掉。”

    原來又是這個老故事。

    王女士微笑説:“佘先生,我答應你,你安心住下去,大家待股市回升再説。”

    佘先生連忙説:“好,好,謝謝你,王小姐,謝謝你。”

    千恩萬謝,歡天喜地而去。

    阿娥説:“你看,不賭股票,一樣有損失。”

    子盈走出來:“真奇怪,整個城市被股市及樓市控制住命脈。”

    王女士笑笑:“算了,夠用就算,幸虧過去10年已經加足,現在順勢減點,損失不致太大,識時務者為俊傑。”

    阿娥笑:“子盈,快學媽媽的豁達大方。”

    “是。”子盈朝母親鞠一躬。

    這樣大方,皆因儲蓄豐厚吧。

    “郭印南呢?”

    “回家去了。”

    “怎麼樣,”王女士笑嘻嘻地看牢女兒,“孵豆芽了?”

    子盈不好意思:“早知,到美國發展。”

    “不怕不怕,你且休養生息。”

    “媽媽——”子盈想報告父親近況。

    王女士轉過頭來:“別家事我不理。”

    子盈無奈。

    王女士吩咐阿娥:“子盈的舅舅説,無論什麼地方都吃不到好的百葉結,不是太硬就是太軟,有些沒咬口,有些沒鮮味,你做一盅百葉結烤肉叫司機送去。”

    她出去做健美運動。

    電話鈴響,子盈去聽。

    那邊一時沒人出聲,子盈餵了幾聲。

    “子盈?”終於有人開口。

    “爸爸?”

    “是我。”那邊正是程柏棠。

    “爸爸,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新加坡,子盈,你馬上給我匯十萬元過來付酒店費用及買飛機票。

    “爸,我户口並無十萬元。”

    “什麼?”

    “我在華南才支一萬八千元一個月,有兩張支票尚未兑現,公司已經結束。

    “我從前吃一頓飯也不止十萬,你去問你媽拿。”

    “我怎樣匯給你?”

    “記下這個號碼——”他講了一個數字。

    子盈急得團團轉。

    阿娥問:“子盈什麼事?你額角全是汗。”

    子盈把事情告訴她。

    “呵,”阿娥聳然動容,“區區十萬元都付不出。”

    傍晚,王女士回來,子盈立刻迎上去。

    “媽媽,你對租客都那麼大方,你是好人。”

    王式箋看着女兒,笑笑説:“有什麼事?”

    “爸被困新加坡回不來了。”

    她呵一聲:“一定還住在東方文華的客房裏,想乘頭等艙回來,可是這樣?”

    “他只要十萬。”

    “一塊錢也沒有。”

    “媽媽,你為何絕情刻薄?”

    王式箋面色忽然大變:“你問我為什麼這樣對他?”

    “媽我——”

    “你不如問他昔日做過些什麼令我今日有這種態度!”

    “是,是,媽,請息怒。”

    “子盈,我再聽到你提起這個人,連你一併趕出街!”

    阿娥連忙拉住子盈:“説對不起媽媽。”

    子盈從未見過母親這樣盛怒,只好躲到房中。

    稍後新加坡電話來追,子盈不敢再聽。

    她只得自己想辦法。

    忽然想到温哥華的張玉芳,不如找她商量。

    是子茵來聽電話。

    “媽媽在不在?”

    “媽媽到老人院做義工,幫老人洗頭修指甲。”

    “你們生活好嗎?”子盈想閒聊幾句。

    “補習老師叫我快做功課。”

    “那麼,我稍後再打來。”

    幸虧張玉芳隨後覆電。

    子盈囑她匯款去新加坡。

    她只是笑。

    “你記下號碼沒有?”

    “子盈,我不打算拿這筆錢出來。”

    “什麼?”

    “子盈,這是兩萬加幣,我們三母子足足可過兩個月了。”

    “可是——”

    “子盈,我與程柏棠已無糾葛,上星期我已到生命註冊處把子茵子照更改姓氏,他們現在姓張。”

    子盈呆住。

    “我想,子盈,你母親也已經拒絕你可是?”

    子盈死撐:“我還沒有問她。”

    “她是大家閨秀,寬宏大量,子盈,你同她説吧,我手上這一點點10年青春換來的資產,得小心翼翼運用,量入為出,母子三人得靠它過一輩子,稍有閃失,賤若爛泥。”

    子盈一句話説不出來。

    “對你,子盈,我終身感激。”

    話説得這樣明白。

    為着禮貌,張玉芳並沒有掛線,她閒聊説:“子茵十分想念姐姐……”

    子盈發覺她們都是好漢:猥瑣的貪新忘舊的程柏棠沒有摧毀她們的一生,反之,她們像火鳳凰般再生。

    子盈只得呆呆地説:“我還有點事要做。”

    她掛斷電話。

    此刻,沒有人再認得程柏棠。

    阿娥進來,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子盈一看:“不不不,怎麼好用你的錢。”

    “當我送你禮物。”

    “不不,這是你辛勞所得,不必拿出來供別人花天酒地,請速速收回。”

    “我是給你的,子盈。”

    “冤有頭債有主,不,阿娥,你才幾千元月薪,這是鉅款,無論如何不能。”

    “你看你滿頭大汗。”

    “阿娥,我到今日才知道世界艱難,從前讀書,媽媽萬鎊萬鎊那樣匯來,我雖不是大花筒,卻也手段疏爽,現在才知道得來不易。”

    “你有個好孃家。”

    “真感激外公外婆。”

    子盈把本票交回阿娥手中。

    “我去找子函商量。”

    阿娥忽然笑了。

    子盈頹然,真是,找大哥有鬼用。

    她母親走出來,子盈以為有轉機,站起來:“媽——”

    誰知王女士説:“阿娥,子盈,這幾日進出小心點,屋裏沒有男丁,被人闖入就麻煩了,我已請了保鏢兼司機接送。”

    子盈知道無望。

    阿娥説:“子盈,你放心,他相識遍天下。”

    子盈獨坐房中。

    能向郭印南開口嗎?

    當然不。

    一輩子不,母親自幼教導:錢要自己掙,萬萬不可開口問男人要一分錢。

    父親並沒有再打電話來,大概是另外找到門路了。

    子盈一晚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母親推門進來。

    “媽,你怎樣看這市道?”子盈胡扯。

    “我們不是賭徒,不必擔心,經濟有好有壞,稍後總會上去,不過,要回復到全盛時期就難一點了。”

    “為什麼?”

    “我雖不是經濟學家,也知道一個城市要輝煌到那種地步,需靠天時地利人和,特殊條件一失,獨一無二的地位不再存在,情況自不一樣。”

    她停一停:“從前,這是一塊門檻,你要打進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就得拜地主,進門去做什麼?賺錢呀,那麼大的市場,一人買一瓶汽水,你想想有多少利潤。”

    子盈微微笑:“經濟學家也不會講得更好。”

    “我同你舅母説過,她那裏有職位等着你。”

    “不,我要自己找工作。”

    王女士微微笑:“那麼,職位留給郭印南。”

    “對,他也失業。”

    失了業還那麼高興,也只有家裏提供衣食住行吃慣無憂米的年輕人才做得到。

    市面在好過來之前一定會更壞。

    郭印南對子盈説:“我竟有時間看書了。”

    “看些什麼?”

    “讀四書。”

    “譁。”子盈佩服,“韜光養晦。”

    “子盈,我想介紹家人給你認識。”

    子盈一怔,是時候了嗎?

    她脱口問:“還有無向映紅組長的消息?”

    “她所屬的公司轉向發展公路,她不愁沒有表現機會。”

    “她對你可有意思?”

    沒想到小郭這樣説:“子盈你看錯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幹子弟,比我能幹百倍。”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直以來的事呀,不然,怎麼做上組長。”

    呵,原來是故意氣她。

    子盈問:“我算不算高幹子弟?”

    小郭答得真好:“本來你舅舅只是一個市長,地位不算很高,只是,這個市長與別的市長又不一樣,地位超羣,所以,你也算是高幹子弟。”

    子盈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星期六好不好?回家坐一會兒,喜歡呢,吃了飯才走,如不,朝我打一個眼色,馬上可以告辭。”

    子盈點點頭。

    母親知道了,十分高興:“別穿太素,禮物要周到,去打聽一下郭家有些什麼人,阿娥替你準備,見了長輩,多笑,少説話。”

    “有沒有必要去見面?”

    “你喜歡郭印南嗎?”

    “並沒有愛情小説中形容的那種毛孔豎起的感覺,可是見了他很高興。”

    “謝天謝地,十分正常平安。”

    那天傍晚,子盈聽見母親在電話裏説:“不不,不要去理他!”

    她靜思片刻,忽然落淚:“你讓這種人知道有處地方可以拿到鉅額金錢,沒完沒了。”

    子盈立刻知道這是誰。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三、四次,我怎樣向你們交待。”

    她掛了電話。

    子盈把一隻手放在母親肩膀上。

    程柏棠竟老着麪皮向前妻的表兄開口。

    “活着一日,他一日不放過我。”

    當初是怎麼樣認識這個可厭的人?一定有點蛛絲馬跡,不能完全説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子盈又不忍心責備母親不睜大眼睛認人。

    整晚母親心情都壞到極點。

    後來郭印南來了,陪她閒話家常,她又略為振作。

    “子盈不知天高地厚,最喜不自量力管閒事找是非,你要管着她,教她。”

    “是是,伯母。”

    “子盈愚魯,請令尊令堂多多包涵。”

    “不會不會,請放心。”

    “我全沒做好,子盈有欠秀氣。”

    “不不,子盈很好。”

    子盈忽然由小公主變成豬八戒,皆因一個不成才的父親。

    程柏棠賺錢時神氣活現,社會親友都包涵他所作所為,今日生意一倒,眾人臉色也不一樣。

    人失意時叫人看不起,一個城市失色時也遭其他都會排擠。

    見家長的時間到了。

    阿娥笑笑説:“禮多人不怪。”

    她準備了兩盆蘭花、四色糖果,還有一盒金飾。

    “這是什麼?”

    子盈打開一看,發覺是一套赤金筷子金飯碗,大驚失色:“這是幹什麼?”

    “郭家剛生了孫子。”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阿娥笑:“你粗心大意,是我自小郭先生口中得知。”

    王女士豔羨:“好福氣,積善人家。”

    子盈捧着禮物上門去。

    來開門的正是郭太太,打扮樸素,一臉笑容,郭先生站她身後,急着張望子盈。

    他們看到一個漂亮高挑的少女,穿淡藍色套裝,平跟鞋,全身沒有首飾,只戴一隻男裝手錶,郭氏伉儷頓時放下了心。

    他們害怕看到的是染金髮、吊帶裙、高跟拖鞋。

    小郭的大哥大嫂也探頭出來,子盈笑嘻嘻招呼過,記着少説話三字真言,靜靜在一旁坐着。

    禮物都收下看過了,讚不絕口。

    大嫂尤其歡喜:“筷子及碗上有蛇紋,寶寶正肖蛇,程小姐真細心。”

    阿娥真仔細。

    那幼嬰也穿淡藍,小小毛頭,像只洋娃娃,忽然張開嘴,打一個呵欠,大眼睛四周圍張望,那麼小就擁有兩道濃眉,活脱像他小叔。

    子盈笑了。

    “抱抱他。”

    子盈連忙先坐下,才伸出雙臂,把嬰兒抱在懷中。

    郭太太十分欣賞這種謹慎。

    大哥大嫂斟了咖啡出來。

    幼嬰在子盈懷中睡熟,子盈幾乎不願把他放下。

    大嫂説:“他已有11磅,頗墜手。”

    子盈問:“他有多大?”

    “雙滿月。”

    “你身段恢復得很好。”

    大嫂微笑:“托賴。”

    子盈渴望知道更多:“喝人奶還是奶粉?”

    “吃奶粉,我們隨俗用紙尿布,否則,真忙不過來,不過,環保人士有話要説了。開頭我不會替他洗澡,嚇得面色發青,是婆婆教會我。”

    子盈呵一聲,忙不迭點頭,她本來要問更多,想到母親叮囑,這才住口。

    郭家地方袖珍,傢俱都得靠牆,可是一塵不染,簡單舒適。

    來之前,小郭也並沒有自衞打底,説一番像“蝸居淺窄、請勿見笑”之類的話。他的房間小小,拉開櫃門,只得三兩套西服、幾件襯衫,夠用就好。

    子盈自己也是那種人,最不講究衣着,立刻覺得合拍。

    他案上有一隻水晶玻璃球紙鎮,淡藍色,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地球,藍天白雲,兼有五大洲。

    “真漂亮。”

    “送給你。”

    “不不不,是你喜歡的玩意,我常常來一樣可以看到。”

    “願意留下吃飯嗎?”

    “下次好不好?”

    “隨你,那麼,我們走吧。”

    子盈點點頭。

    郭家父母也沒有勉強:“有空常常來。”

    子盈一出門,大哥就説:“很純真,很可愛。”

    大嫂也説:“兩個人很投緣,是認真的。”

    郭先生説:“我很滿意,這女孩子沒有時下任何不良習氣。”

    “聽説在外國長大,西方青年其實更多不良嗜好,許是家教好。”

    “很替印南高興。”

    郭先生笑:“我家女人,統統有工作,我家男人,可卸下一半擔子,真開心。”

    大家呵呵笑起來。

    回到自己家,王女士問女兒:“順利嗎?”

    子盈點點頭:“一家人都很自然很開朗,全是讀書人,對功利無所求,叫人舒服。”

    “有沒有問你什麼?”

    “並無諸多打探,查根問底,旁敲側擊,大方磊落,是户高尚人家。”

    做母親的放下心來:“嗯。”

    “他們家面積細小,站在客廳叫一聲,全屋聽得見,房間只得一百平方尺。”

    王女士微微笑。

    下一步就輪到家長與家長見面了。

    “兄嫂不與父母同住,印南説,他原本想搬出來,可是覺得樓價飛昇,高得不像話了,所以才按兵不動。”

    “他做得很對。”

    子盈正擔心吃飽就睡會長贅肉,舅母找她裝修家居:“你家也要修一修了,窗簾還是70年代花式,50年不變不是指這個,家裏有設計專才,為什麼不用?”

    她母親起勁地説:“是,是。”

    一看就知道是串通了的。

    小郭被派去舅舅辦公室幫忙,約了勘輿師,看過風水,重新佈置。

    二人雖屬大材小用,至少也有用,不愁閒着。

    小郭説:“進出都是達官貴人,是增廣見聞好機會。”

    子盈也説:“原來經濟不景氣,倒下來的只是基礎不穩一羣,那一撮老家族,才不怕風雨。”

    “我真懷念崇明那項計劃。”

    “聽説有台灣商人願意接手。”

    “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了。”

    “真可惜。”

    正在書房閒談,忽然門鈴響。

    阿娥去開門,只聽得一陣騷動。

    子盈抬起頭來,忽然扔下筆,大叫一聲,衝出書房,小郭連忙跟着出去看個究竟。

    只見子盈撲向一個年輕人,跳到他身上,緊緊抱住:“子函,子函!”

    那青年長得與子盈一模一樣,抱着子盈在客廳中央打轉,哈哈大笑。

    是子盈的兄弟子函回來了。

    “媽媽呢?”

    “到舅母家打麻將,你怎麼回來也不通知一聲,喂,對新飛機場的印象如何?”

    “這是你男朋友?”

    “這是郭印南,印南,我大哥子函。”

    子函不同於子盈,他整個人時髦、閃爍、機靈,叫人警惕。

    子盈取笑:“子函為什麼忽然回來,老闆開除你?”

    “不,爸叫我回來一起搞網絡生意。”

    “什麼?”子盈一怔。

    “爸看到這是一個缺口,香港缺乏新進科技生意。”

    子盈問:“爸人在哪裏?”

    “他此刻在洛杉磯招聘人才,叫我回來部署新公司。”

    什麼?

    上兩個月還窮途末路、四處借貸,今日又要衣錦榮歸,真是瞬息萬變、目不暇給。

    “他的資本來自何處?”

    子函聳聳肩:“是商業秘密,但是不愁資金,你看,此刻寫字樓租金比去年今日便宜一半不止,又送裝修,免租三個月,這樣好時機,不創業還待幾時?”

    “子函,你——”

    “我什麼?”他嘻嘻笑。

    “你當心,別亂籤文件。”

    “我明白,阿娥阿娥,做一隻八寶鴨我吃,還有,蒸糯米糖蓮藕。”

    阿娥應着:“我馬上去買菜,小郭先生,你也留下吃飯。”

    子函又説:“印南,你別客氣,我要去梳洗。”

    子盈高興得合不攏嘴:“子函回來了,子函回來了。”

    郭印南也陪着她笑。

    “你看我哥哥怎樣?”

    “高大英俊,聰敏過人。”

    “你看他們父子新主意如何?”

    “這比較難給意見。”

    “以局外人身分看呢?”

    “本市沒有科技底子。”

    “什麼都是從零開始,自無到有呀。”

    “我不知他指何種科技,是要生產電腦硬件還是軟件?”

    “他説是網絡。”

    “網絡不是一種生意,網絡用來宣傳最好不過。”

    “不,網上交易、網上圖書、網上新聞……”

    小郭只得陪笑:“那就看他們的了。”

    “子函最熟悉這一行。”

    “是,是。”

    子盈急急撥電話給母親。

    “什麼,子函在家?我馬上回來。”

    牌都不打了,立刻返家。

    傍晚,八寶鴨也燜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飯。

    郭印南留意程子函,越看越奇怪,同胞親兄妹,竟是兩個極端,那程子函活脱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小滑頭,與子盈的性格剛剛相反。

    也許,一個像父親,另一個像母親。

    只見子函談笑風生,控制整個場面。

    他殷勤招呼客人,請印南喝紅酒,夾鴨腿給他,問他香港近況……

    飯後又衝一杯濃郁的普洱茶給他消滯。

    子盈與他出去看戲,做大哥的又送到門口。

    一關上門就問媽媽:“這真是子盈的男友?”

    “你看如何?”

    “很老實,不像有大出息的樣子。”

    “我就是看中他這一點,陪着子盈平靜生活,養兒育女,不知多幸福。”

    “但是,他不會賺大錢。”

    “子盈有妝奩。”

    “媽説得很對。”子函點頭,“反正以後是開這輛車,住這間屋,何用辛苦。”

    “我自己流太多眼淚,不想看到女兒傷心。”

    子函凝視母親:“媽保養極佳,不過,我給你看一張照片。”

    他取出一張合照給母親看。

    是一大堆人坐在一間海旁餐廳裏,子函與一個美婦人靠得最近。

    “這是誰?”王女士意外。

    “媽,看仔細一點。”

    “認不出來,不會是你的女友吧,彷彿比你稍大。”

    “媽,這是你好友孫伯母呀。”

    “誰?”

    “孫伯母蘇瑟,你看不出來?”

    “瑟瑟?不會吧,這是她?”王女士取過照片細看,“發生什麼事,根本不是同一人,她像是換了一個頭!”

    子函笑:“你要是願意,我也帶你到比華利山換人頭。”

    “你説的是矯型手術,呵,真是神乎其技,還十分自然呢。你看,她笑得多舒暢,臉型眼睛鼻子下巴完全不一樣了,看上去比我們年輕。”

    “媽,我與子盈陪你去。”

    “這不大好吧。”王女士嚅嚅。

    “又不是欺世盜名,你若不做,將來你的同事朋友看上去全似你女兒。”

    王女士嚇着了,她呆呆地不出聲。

    半晌她説:“削尖鼻子,撐大雙眼,給誰看呢?”

    子函笑:“早上起來,照鏡子自己看見,不知多高興。”

    “那不成了對影自憐?”

    子函大奇:“是又怎樣?”

    “怪淒涼的。”

    “那就看你的人生觀了,凡事有兩個看法:一個寫作人,可尊稱大作家,也可貶為爬格子。像這次我回來,既是投機客,又是科技專家。”

    “子函,媽拿你沒辦法。”

    “媽,明日我們到舅舅家去。”

    “我先預約。”

    子函點點頭:“媽怎樣看局勢?”

    “很亂,大陸、台、港經商已無明顯界線。”

    “危才有機。”

    “你的口氣,像一個人,同樣這種話,由他口中説出,無比討厭,可是你講我又覺得有意思。”

    子函與母親輕輕擁抱。

    他出去了。

    一星期後他已見過舅舅,找到適當辦公室,以及決定搬出去住。

    他帶子盈參觀新公寓。

    裝修公司正把名貴傢俱搬進那位於頂樓、大得似酒店大堂似的客廳。

    子函揹着客人看海景,聽到腳步聲滿面笑容轉過頭來。

    他走進廚房,捧出一箱香檳酒,取出一瓶,浸入銀冰桶:“一會喝酒慶祝。”

    那排場、那佈局,真看不出有經濟衰退現象。

    子盈只覺宛如置身海市蜃樓之中。

    子函説:“子盈、印南,過來幫我。”

    郭印南不知如何回答。

    子盈反問:“做什麼?”

    “成立科技公司,先上市,後招股,集資大施拳腳。”

    “次序還似不大正確。”

    子函笑:“做生意何來規則?子盈你以為是小學生做功課?”

    “資本來自大眾?”

    “正是。”

    “大眾為何信你?”

    “問得好,”子函豎起大拇指,“他們當然不是信程柏棠父子,我們老闆是鼎鼎大名的高越梅。”

    郭印南聳然動容,不過,沉實的他不出聲。

    “政府揚言要搞科技,殷商高越梅熱烈附和,我應邀擔任策劃,市民熱情反應,有何不可?子盈,過來,我封你為亞太區總裁。”

    子盈駭笑:“我不懂做這個職位。”

    “你穿套鮮紅香奈兒,站在高越梅之子高子能身後,作頂天立地狀,不就行了?”

    “我更加不會。”

    “子盈你沒出息。”

    他噗一聲開了香檳。

    子盈愉快地答大哥:“子函你説得對。”她大口喝香檳。

    郭印南看着女友笑,他放心了。

    子函問他:“你呢,印南。”

    “我?子盈去哪裏,我跟到哪裏。”

    子函很替他們高興:“好,好,祝你們幸福。”

    他倆離開了大廈頂樓。

    子盈當然不笨,在車上她輕輕説:“這種江湖伎倆,自古就有,從前,叫種金子樹,術士騙貪心的人説,給我一袋金子,我幫你種一棵金樹,保證年年開花,結出金果。”

    印南迴答:“你也説過,是騙貪心的人,不貪,什麼事都沒有。”

    “造字的人也真諷刺,貪同貧兩字,筆劃只差一點點。”

    “投資,有得有失,必具風險。”

    “你會不會買這隻高越梅股票?”

    “這隻股票,不屬高越梅,它只是想造成一種錯覺,使大眾以為是高氏出品。”

    “最終會由誰出面?”

    “高子能及一班策劃吧。”

    子盈嘆口氣:“大哥真能幹,像會變魔術一樣。”

    印南想説:你舅舅的大名正是他的魔術棒,可是,不好講出口。

    那晚,他睡不着覺。

    才接觸到權勢邊沿,他已經緊張得整晚胃痛。

    幸虧子盈與他的想法完全相同。

    過幾日,程柏棠回來了,完全不提舊事。

    在全新辦公室招待記者,宣佈招股細節。

    英俊的程子函立刻被記者封為“本市最受歡迎王老五”。

    股票推出那天,全市轟動,大眾搶購,人龍排得繞銀行幾個圈,市民爭先恐後。

    一直在看電視新聞的子盈説:“這種場面我見過,歷史記錄片中上海人半世紀前兑換金元券就是這個情況。”

    “對,那時金元券上下午差價百倍,非搶兑不可,也是人龍緊接。”

    子盈奇問:“為什麼不認識的人一個個抱着前邊那人的腰?”

    “怕人插隊呀,傻女孩。”

    “呵,原來如此!”

    只聽得熒幕上一個老婦興高采烈地對記者説:“我買到了,我買到了,排一日隊好過做一年,我這次賺定了。”

    子盈訝異:“真沒想到還拿得出錢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印南説:“我有事。”

    他立刻趕回家中。

    大聲問家人:“有無人買能子科技股票?那是一隻空殼子,千萬不能碰。”

    大嫂笑:“印南你怎麼了,我剛才設法託經紀入市。”

    “快賣掉!”

    “千辛萬苦才揀到好貨——”

    “聽我説,速速出貨。”

    “我十四元入,今日已漲至二十六元,你莫非有內幕消息,聽説這是程子盈父兄有份策劃——”

    “你到底聽不聽我講?”印南頓足。

    大嫂只是笑:“我賣了滙豐,滙豐不流行了你可知道?”

    印南冷笑:“都發瘋了,滙豐是發鈔的銀行,會得不流行?”

    大哥進來興奮地對妻子説:“恭喜恭喜,你我財產今日不知不覺又增加一百萬。”

    印南只得發呆。

    郭太太説:“別太擔心,大家都相信高越梅是殷商,這次多虧他來打一隻強心針,本市又再生氣勃勃。”

    郭印南舉起雙手:“我再説最後一遍,賺一點好放手了,記住,趁眼前有路,回頭還來得及。”

    大哥與大嫂都訝異地看着他。

    他只得頹然離去。

    世上只剩子盈一個知音,他真是幸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子盈笑着勸説:“不要緊張。”

    “像不像挪亞勸人登上方舟?勸了10年,無人信他,反而調過頭來譏笑他。”

    “有這麼嚴重嗎,港人見慣大場面,世上亦無永升不跌的股票。”

    “那是他們的畢生積蓄!”

    “可是你看他們此刻多開心多沉醉。”

    “這個好夢會很快醒。”小郭極之肯定。

    “你這種論調,走到街上,會被人扔石頭。”

    “你有沒有沾手?”

    子盈笑吟吟:“家母與我,從來不碰這個,所以我們也永遠不會發財。”

    “我尊重你們。”

    “我還以為我是惟一的道德先生。”

    小郭無奈地説:“程子盈,你終於找到伴了。”

    子盈看着他:“那麼,你是否應該有進一步表示?”

    郭印南握緊子盈雙手,忽然哽咽:“子盈,我身無長物,可是,我保證會叫你快樂,並且,永遠不辜負你。”

    “我接受你的建議,還有呢。”

    “明日,我到伯母處求婚。”

    子盈咧開了嘴。

    她把臉靠在印南的胸膛上。

    她輕輕問:“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在剛剛改朝換代之後,那時米字旗甫除下,五星旗剛升上去。”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

    該剎那,整個世界只剩他們兩個人那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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