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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永遠等着你

    林靜惠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在一箇中產階級家庭長大,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老師。家在台南,她一直到大學才離家。她和妹妹靜雯從小得到父母的寵愛,物質和精神的需求從未缺乏。父母對她們的要求不多,好好唸書就好。她的確好好唸書,只是成績並不出色,小學起在班上的排名就在中等,一直到大學。家裏花了很多錢讓她補習,但沒什麼起色。大學畢業後,她申請了幾次美國研究所都沒有上。做了四年事,才申請到德州一所大學。碩士畢業時,爸媽特別從台灣趕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從台北到她學校,折騰了24小時。6月的德州豔陽下,兩個穿着太厚、太多、太正式的老人家坐在後排,努力撐頭看着舞台。當系主任吃力地念出"ChinHueiLin",她低着頭上台,她爸爸在遠處幫她拍了一張快照,洗出來的靜惠只有小小的一點。那晚,爸媽在中國餐廳為她慶功。爸爸替她夾起一塊肥魚,然後拍拍她的肩膀説:"學業完成,可以找個對象了。"

    這隱隱觸到靜惠的痛處,她感覺魚骨卡在喉間,吞不下也吐不出來。靜惠是個可愛的女孩,稍微打扮,甚至有人會説她漂亮。從小到大,她給人的感覺是很聽話,而在她成長的年代,聽話的基本要求是感情空白。高中時,當同學們已經開始戀愛和墮胎,她對男孩子正眼都不敢看。每晚補完習就回家,週末也很少出去玩。鄰居們都説:"你們家靜惠真乖,你這個媽好福氣!""靜惠這麼漂亮,卻不貪玩,你們教得真好!"林媽媽總是堆滿笑容、客氣地説:"哪裏,哪裏……"心裏卻無比得意。

    只不過這個曾經令父母驕傲的優點,隨着靜惠長大,慢慢變成擔心的來源。特別是當林伯伯發過一次心臟病後,開始關心靜惠的終身大事。

    "靜惠大學都畢業了,有沒有交過男朋友?"林伯伯問。

    "不知道,從沒聽她提過。"林媽媽説,"你姐姐有沒有男朋友?"

    "姐姐從來沒交過男朋友,"靜雯嚼着口香糖説,"我懷疑她是同性戀!""你胡説什麼?"

    "真的啊,我看到她在看女明星的寫真集!"

    爸媽雖然不會把這樣的説法當真,但難免有些疑慮。靜惠畢業後第二年,林媽媽的好友陳阿姨的大兒子碩士畢業。兩個媽媽煞費苦心,特別上台北,暗中安排四個人港式飲茶。靜惠走到餐廳,看到有陌生人在,很得體地握手寒暄,整個飯局中笑容滿盈,像桌上燒賣裏滿出的蝦仁。陳阿姨的兒子一表人才,聰明體貼,拿到學位後立刻在台北一家跨國電腦公司工作,是一般女孩都會心儀的對象。他幫靜惠夾菜,有禮貌地把筷子轉過來。靜惠替他加茶,他不停地喝。兩個媽媽吃得不多,離開餐廳時卻最開心。

    "最近有沒有跟陳阿姨的兒子聯絡?"一個月後靜惠回台南,幫媽媽洗菜,林媽媽一邊刷鍋子一邊問。

    "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

    "玩得還愉快嗎?"

    "還不錯。"

    "陳阿姨説他兒子後來約你,你都沒去。"

    "最近比較忙一點。"

    這樣的對話反覆了幾次,靜惠每次都用忙着工作、忙着準備託福應付過去。她的態度很好,絲毫不會不耐煩或責怪她媽多事。但久了之後,林母也覺得自討沒趣。有時她希望靜惠耍個脾氣,她就可以藉機罵她兩句。但靜惠不會。她總是和顏悦色、彬彬有禮,你不知道怎麼跟她生氣。

    沒有人會生靜惠的氣,她好像從小到大也沒生過氣。她在學校人緣很好。下課時同學圍在陽台上談笑,她不會是中間耍寶的那個,但永遠會在旁邊拍手附和。初中時,因為她人緣好,同學選她當風紀股長,結果班上秩序比賽連續幾周最後一名。有一次同學逃課,事先來請她"護航"。她一句話不問,只説:"出去一切小心。"

    "什麼?"同學問。

    "出去一切小心。"

    後來被老師發現,她説是自己請那個同學出去幫她買東西。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師拿着點名簿,在全班面前罵她假公濟私,講得她流下淚來。她立刻被解職,記了一個警告。第二天那個同學問她:

    "昨天老師沒點名吧?"

    "沒有啊。"

    後來那個同學才知道靜惠為她頂罪,她們變成了好朋友。

    到了大學,同學間的交情比較淡,但她還是大家喜歡的對象。倘若有人問:"你覺得林靜惠這個人怎麼樣?""她人很好。""她很客氣。""她很有氣質。"倘若你想問她最好的朋友對她的感覺,你會發現,她沒有最好的朋友,或是説,她是每個人最好的朋友。

    她是每個人最好的朋友,所以她週末只能待在家裏。靜惠給人的感覺是:她是個好人,好得有點距離,好得十分無趣。她像紅十字會,默默行善,災難時特別耀眼,但平常時你不會想到她。她不是一個令人興奮、令人嚮往的人。

    她當然也不至於與世隔絕。為了將來申請國外的研究所,她在大三時參加了一些社團活動,跟着慈幼社去育幼院帶小朋友玩。因為她長得可愛,孩子緣特別好。在孩子面前,她擺脱了成人世界的疏離。玩捉迷藏,被抓到時總是誇張地大叫大笑,跪地求饒,起初她還會用手遮嘴,後來就自由地叫出來。有時甚至像個小女生,躺在地上,雙手握拳在眼前轉動,像在哭鬧和擦淚,雙腿猛踢天空,奮力抱不平。

    當時育幼院有個孩子叫阿金,被老師和其他孩子冷落。阿金個性孤僻,不喜歡吃飯,也不參加任何活動。老師跟他講話,他故意側過頭去。老師逼他吃飯,他就跑到房間躲起來。育幼院的老師都放棄了阿金,但靜惠卻注意到他。連續半年,每個星期三,她都做一份意大利麪給阿金。連續半年,那份意大利麪原封不動地被丟到垃圾桶。直到有一回她改變口味,帶來蚵仔麪線,阿金才開始吃。她暗中觀察阿金,想了解他喜歡什麼。同齡孩子喜歡的GameBoy、圓牌、機器人、遙控汽車,他完全沒有興趣。他唯一喜歡的,是收集帽子。他總是坐在角落,戴着棒球帽,把帽檐壓低,對着帽子內緣吹氣。於是靜惠開始買帽子送他。她知道他不會收,所以不直接交給他,偷偷放在他牀中央,像白牀單上開出的一朵花。起先阿金不知道是誰送的,不敢戴,統統放在牀頭,一頂一頂排好。慢慢他知道是靜惠放的,就開始戴了。有一回,靜惠買了兩頂相同的帽子,紅色的,一頂戴在頭上,一頂放在阿金牀前。當靜惠帶着別的孩子在院子玩時,阿金走出來。

    "看,阿金和林姐姐戴一樣的帽子!"

    靜惠指着自己帽子上Nike的標誌,再指他帽上同樣的標誌。

    阿金第一次笑了。

    靜惠一直和阿金保持聯絡,甚至她畢業後開始上班,每個週末還是去看阿金。阿金上小學那天,心情很緊張。早上六點就醒來,八點還不願出門。靜惠請假帶他去學校。她牽着他,替他繫好鞋帶,檢查他口袋裏的面紙,順便塞進了一張一百元。他走進教室之前,她叫住他。

    "我幫你把水壺的帶子調一下。"

    他的揹帶太長,水壺拖到地上。她蹲下來,調整帶子的長度。帶子卡在鐵環上,半天解不開。她張開嘴,用牙齒去咬。她呲牙咧嘴的表情把阿金逗笑,紓解了他原本的緊張。

    "好了,這樣的長度剛好。"

    "你下課時會來接我嗎?"

    "我會一直站在這裏,你若不喜歡我就帶你回家。"

    那是一個母親的責任。那年靜惠24歲,一名24歲的母親。

    她是母親,卻不曾有過戀情。她長得可愛,愛情卻沒有來。追她的人不少,沒有一個能走近。她喜歡的人是誰,沒有人知情。對追她的男生,她會接電話,回Email,讓他們把她放在ICQ的名單中。但當別人一旦開始約她,她就以一種有禮而疏遠的方式逃避,"謝謝你的邀請,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時間表再給你電話?""不好意思,禮拜五公司有會,下次有機會再聚吧。""真對不起,最近家裏比較忙,過一陣子我再打電話給你。"

    她的拒絕有禮而得體,卻令人不寒而慄。

    大家所知道靜惠唯一的故事,是她做事的第四年,認識了從美國回來的黃明正。黃明正在台灣土生土長,去美國拿到電腦博士後就留在那邊創業,一做十年,在硅谷小有名氣。那年他回台北,創立台灣分公司。他比靜惠大十歲,誠懇、穩重,有文化素養和經濟基礎。他追求靜惠時,靜惠也以同樣的禮儀疏遠他。但他不泄氣,電話從不停。他用在硅谷創業那股衝勁和毅力,把靜惠當作一個事業來努力,把第一次約會當作IPO在追尋。他打電話、送花,在公司樓下等她,早上送豆漿,晚上報明日的氣象。他被拒絕時很瀟灑,第二天照樣來電話。一個星期六晚上,靜惠去看電影,片尾字幕完全打完,燈亮,她站起來,看到戲院裏另一個還沒走的人,竟是黃明正。她本來想偷偷溜走,但黃明正看到了她。

    "靜惠!"

    "嗨……"

    兩人自然地一起走出戲院,談着剛才看過的電影。

    "想不想去吃點東西?"

    "謝謝,時候不早,不用了。"

    "那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我自己叫車,很方便的。"

    "沒關係,我開車,順路啊。"

    "真的不用了,謝謝。"

    黃明正很有風度地點點頭,站在路口陪她等車。車在路邊停下,黃明正替她開車門,她坐進去,他關門。她舉起右手再見,他微笑揮手。車開動,她轉過頭揮手,隔着後車窗看到黃明正拿出PDA,記下車子的車牌號碼……

    她叫車停下。

    她和黃明正在一起時很快樂,像愛書人讀到一本好書、好廚師吃到美食。明正和她不同,他建中台大美利堅,從小到大名字都排在前面。到了三十幾歲,在電腦界闖出一番事業,卻還很知識分子,喜歡讀書、聽古典音樂、看歐洲電影、研究軍事史。他回台灣只是暫住,行李箱中卻帶了一套12冊的明史。

    "我考上大學那年,我爸花了兩萬塊買了一套鼎文書局的《二十五史》給我。兩萬塊!那時候不算小錢。一百多本,還得特別買一個書架來放。我當時就立志,一定要把它讀完。這麼多年了,老實説,我到現在還沒看完。"

    "你工作這麼忙,哪有時間看?"

    "當然有,這幾本書,不知道陪我進過多少地方的廁所。"

    "你上廁所看歷史?"

    "整部宋史,我都是在學校實驗室的廁所裏看完的。"

    "你真厲害,我上廁所看時報週刊,你看宋史。"

    "不過後來我便秘,不知道是不是跟哪本宋史有關?"

    "因為文言文讀起來不通順?"

    "不,是看到宋朝沒有出息,心痛啊!"

    他看宋史,她看時報週刊。他在舊金山住了十年,跑遍世界大城,靜惠二十幾年都在台灣,到過最遠的國家是日本。她和他在一起,有一種上學的感覺。她認真學習,努力表現。明正是好老師,沒有高高在上的權威,永遠懂得分享和鼓勵。有時候,靜惠在工作上不順利,會過度責怪自己。

    "我放一首歌給你聽。"

    他在書架上找出一張CD,"以前,我也和你一樣,什麼事都要求完美,要100分,要120分,高中就想做大學的事,大學就想做社會上的事,趕啊,趕啊,每天都覺得來不及,我那時的女朋友放了這首歌給我聽……"

    那是BillyJoel的《Vienna》,乾淨的鋼琴伴奏,年輕的歌聲:

    Slowdownyou-redoingfine

    Youcan-tbeeverythingyouwanttobebeforeyourtime

    Althoughit-ssoromanticontheborderlinetonight

    Toobadbutit-sthelifeyoulead

    You-resoaheadofyourselfthatyouforgotwhatyouneed

    Thoughyoucanseewhenyou-rewrong

    Youknowyoucan-talwaysseewhenyou-rerightYougotyour

    passion,yougotyourpride

    Butdon-tyouknowthatonlyfoolsaresatisfied

    Dreamonbutdon-timaginethey-llallcometrue

    Whenwillyourealize

    Viennawaitsforyou

    "-Vienna-是什麼?"靜惠問。

    "維也納。"

    "維也納跟這首歌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我問了好多人,沒有人知道。"

    "他説維也納永遠會等着你?"

    "我想,維也納可能代表着每個人心中的一個理想。只要你有心,只要你還在努力,你的理想就永遠會等着你。"

    其實當時,靜惠心裏想的並不是維也納代表什麼,而是明正那句"我那時的女朋友放了這首歌給我聽"。明正談過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五年,分手時難得像戒煙。靜惠從來沒有多問,她從來沒有五年的感情,她從來沒有五天的感情,不知道要如何想像或詮釋那種關係。她不去想,也不問明正其他的戀情。像明正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多女人追吧。我不要知道,只要現在他和我在一起就好。然而當黃明正説"我那時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時,她突然有一點酸楚,一點嫉妒。曾經也有人叫他"明正",那樣關心他,做他的心靈伴侶。"宋朝雖然在政治上羸弱不振,但在文化工藝上的成就卻很高!"那人也許會這樣聰明地反駁。那人也許比她漂亮,有更好的學歷,更好的工作,更有趣的個性。那人今天也許還在台北,明正也許和她還有聯絡。

    "你們還有聯絡嗎?"

    明正轉頭看她,吃驚她問這樣的問題。

    "沒有了。當然沒有了。"

    "你喜歡我什麼?"

    "幹嗎突然問這些?"

    "告訴我,我想知道。"

    "我喜歡你的純真……很多方面,你還是一個高中生。"

    "我是高中生,那麼那個女人應該是研究生囉!"

    "你不要這樣,"明正笑笑,"我跟她已經沒有聯絡了。"

    "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沒有。"

    "她學歷是不是比我好?"

    "我們不要講她了好不好?"

    "你心裏有鬼?"

    "她是我在柏克萊的同學。"

    "所以她學歷比我好。她做什麼工作?"

    "她在SAP做事。"

    "SAP是什麼?"

    "一家軟件公司。"

    "她是不是有stockoptions?"

    "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stockoptions?"

    "這樣看來——你們還有聯絡,所以你知道她在哪裏工作!"

    "我……"

    "我是高中生,那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像她那樣的研究生?"

    "她雖然上過研究所,其實是個小學生。"

    第一次的嫉妒,像清晨四點批發市場的青菜,很濕,很鮮,很便宜,很翠綠。靜惠把它放進冰庫,眼不見為淨。

    除了嫉妒,靜惠也開始第一次感受到很多新的情緒。有時她找不到明正,會忽然慌亂起來,從書桌撤退到牀上,一直盯着電話。約會時,有時候明正一個不留神,沒聽到她問的問題,她會覺得自己説錯或做錯了什麼。像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她突然害怕地發現:她二十多年來完全主控自己生活的日子結束了,她的喜樂,如今被另一個人牽引。

    和明正交往最大的恐懼,倒還不是幾個小時找不到明正,而是明正遲早要回美國。他們刻意不談這個問題,但兩人都知道明正在台灣只待一年。面對這個陰影,他們學會轉變話題,不談"你什麼時候回美國",而談"你什麼時候去美國留學"。像所有傳統的台灣學生,留學是靜惠和她家人對她的計劃之一。不管她喜不喜歡、會不會念書、能申請到什麼學校,美國總是得跑一趟的。但因為託福成績不好,家裏又無法資助她,她只有先工作,一邊念託福,一邊存錢準備出國。"我可以借你錢。"

    "不要。"

    那"不要"是很堅定的,彷彿是一種道德的尺度。如果她連父母都不依賴,怎麼能依賴黃明正?

    黃明正也沒有強求,他想只要時間一到,事情自然會解決。他專心地幫靜惠申請學校,特別是舊金山硅谷附近的學校。他們到南海路的美國文化中心,在鋪滿地毯的圖書館,兩個人脱掉鞋,穿着襪子在一排排書架間找留學資料。他們背對背,隔着書架和上面厚重的書,坐在地上,輕聲爭論着各校的優缺點。

    "我去東岸好了,"靜惠故意説,"東岸學校比較多——"

    "不行!"明正大叫。

    她好樂。

    他們捧了一大疊書到桌上,長方形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頭斜靠在他肩膀,一起看着靜惠的入學申請書。

    "你這裏在提到自己優點的時候,必須很明確,只説我的分析能力強、組織技巧好不行,你要舉出一些實例,比如你在工作上的經驗,你的分析能力到底為公司賺了多少錢……"

    她喜歡看他這樣認真,激動地抓出她的第三人稱單數的動詞沒加s。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她一份小小的申請書是他公司幾百萬美金的合約。"好,這份改這些地方就好了……"黃明正從申請書中抬起頭,靜惠的手撐着下巴,臉朝着他,眼睛卻閉了起來,她睡着了。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陽光想偷看這對情侶,不知什麼時候,透過落地窗,和紅色的十字形窗欞,悄悄爬了進來。陽光先是鬼祟地流過地毯,然後爬上桌腳,撐着手臂跳上桌緣,然後放肆地咬住黃明正的右臂,最後,親上靜惠沉睡的額頭。那一刻,明正在桌前,靜惠在夢中,兩個人都相信他們是可以在一起的。

    半年後,黃明正回美國的日子到了,靜惠沒有申請到舊金山的學校,她申請到最好的學校,在德州奧斯汀。

    "沒關係,我每個禮拜飛去德州看你。"

    靜惠點頭,"還是我去加州那個學校?雖然不在舊金山,總是近一點。"

    "或者我再跟公司説説看,在台灣多留一年,你再申請一次,也許明年就上了。"

    "我不要你為我改變計劃。"

    "那你跟我去舊金山,到那邊再申請。"

    "那我在那邊幹什麼?"

    "我們結婚。"

    靜惠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笑笑,畢竟他們才認識一年,"學業還沒有完成,怎麼結婚?"

    "這兩件事有衝突嗎?"

    "沒有,只是不合順序。"

    "誰訂的順序?"

    "大家都是這樣,總是先拿到學位,再成家。"

    "為什麼每一件事都要符合順序?"

    "因為……"靜惠説不下去。

    他們沒有達成協議,最後的決定是一個模糊的"我會常去看你"。靜惠到了德州奧斯汀,立刻被課業壓得喘不過氣。感冒變成支氣管炎,咳了三個月,喝遍市面上所有的咳嗽藥水,連中藥也試了。為了不讓明正擔心,她沒有告訴他她病了。每次通電話,她都用力憋氣,猛喝水,不讓自己咳。幾個週末明正説要來找她,她都以要考試而婉拒。

    "你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

    為此他們大吵一架。

    第一個寒假明正終於來了,住在五星級飯店,她去找他,看他房間只有一張雙人牀,肌肉立刻抽緊。她帶他玩奧斯汀,台北的愉快又都回來了。晚上回到旅館,12點了,看到雙人牀,她突然慌張。

    "我好累,該回去了。"

    "喔……"明正當然很失望,"累的話要不要就在這兒休息?"

    "不用了。"

    "沒關係啊……"

    "不用了!"

    "好,那我陪你回去,你一個人,總是不方便。"

    "我説不用了!"

    靜惠大叫出來,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靜惠走出房間,明正跟在後面。她按鈕,電梯從別層慢慢升上來,兩人沒有話,盯着電梯所在層數的數字看。門打開,兩個人走進去,同時抬頭看顯示樓層的數字。一個個減少,一層層下降。到一樓時,鈴響門打開。

    "我先走了。"

    靜惠快步走開,不給明正追上的機會。明正錯愕地站在電梯前,不知該前進或後退,彷彿是一個侍衞,跟丟了他該保護的人。

    第二天,靜惠還是按時去找明正,兩人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走在街上,話少了,聲音低了。點菜時,沒有仔細的討論和挑選,明正選了幾樣,靜惠點頭説"很好"。她又退化成那個有禮而疏離的林靜惠,奧斯汀變成了大學時代的台北。

    明正飛回去那晚打了個電話報平安,之後就沒有消息了。第一年結束後的暑假,靜惠想去舊金山找明正,卻拖到暑假開始後一個禮拜才打電話給他。她打了幾次都沒有人接,最後一次勉強留了話,只是淡淡地問他好不好。幾天內沒接到他的回話,她就回台灣了。開學後她收到他的Email,原來他根本沒收到留言。他在Email中寫着:"如果你遇到了別人,可以讓我知道。我們還是朋友,我還是關心你,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一年後靜惠畢業,在當地一家銀行找到一份外匯交易員的工作。偶爾到舊金山出差,會撥個電話給明正。如果剛好碰到星期五晚上,他們會見面、吃飯、逛購物中心,甚至看場電影。每每想到靜惠禮拜六一早就要趕回奧斯汀,兩人很有默契地讓夜晚在11點前結束。

    "你變黑了。"明正説。

    "在德州嘛。"

    "你要小心,德州的太陽很毒,會得皮膚癌的。"

    "你怎麼知道?"

    "我看-60分鐘-啊。"

    "我剛去奧斯汀留學的時候,夏天打陽傘,還被當地的報紙拍下來,好糗啊……"

    "因為美國人是不打陽傘的,他們喜歡曬太陽。"

    "後來我就再也不敢打陽傘了。"

    "那就別待在奧斯汀,有空常來舊金山。"

    她笑笑,不知如何回應。

    "下一次什麼時候再來?"

    旅館門口風大,明正撥開靜惠的頭髮。突然間,她想起在美國文化中心圖書館那個星期六下午。她回頭,夜裏的舊金山,好像有陽光照在她背上。

    "一月,也許二月……"

    "早點告訴我,我可以請假,我們可以開車去塔荷湖。"

    "滑雪?"

    明正點點頭。

    他擁抱她,摸她的頭髮。她在炎熱的德州冷了好久,突然覺得好温暖。他在她耳畔用氣音説:

    Viennawaitsforyou.

    她低着頭,一步步走向旅館,自動玻璃門打開,她走進去,轉身,自動玻璃門關上,她向門外的黃明正揮手……

    第二年夏天,靜惠辭掉工作,搬回台灣,他們終究沒有去滑雪。

    靜惠和徐凱在一場派對上認識。那時靜惠回國已經兩年,一直沒有男朋友,她的同事帶她去一個生日派對,她不認識壽星,不過當天有一半的人都不認識壽星。徐凱和他的朋友站在一起,他的朋友過來和靜惠的同事打招呼,四個人就聊開來。和大部分人一樣,靜惠對徐凱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的外型。他帥,沒有人會否認。那年靜惠32歲,帥哥看過不少,但徐凱仍讓她顫動了一下。他的帥沒有流氣,不至於雅痞。他不會隨時撥弄自己的頭髮,眼神遊移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他不會把手放進口袋,不時低頭看褲子的線直不直。他不會擠眉弄眼,抓住每一個機會放電。他不會娘娘腔,細緻到讓人緊張。他穿着黑色高領毛衣,長髮和毛衣自然溶在一起。外面一件西裝,很好很輕的料子。他很年輕,很輕鬆,很安靜,很憂鬱。

    "我叫徐凱,"他開口,聲音很低沉,超過他的年齡,"在廣告公司做事。"

    "哇——廣告公司,"靜惠的同事問徐凱,"你們做過哪些廣告?"

    "最近會跳舞的手機那支廣告看過沒有?"

    "那是你們做的?我很喜歡結尾男主角送訊息給那個女的。"

    "真有趣,我認識的女生都喜歡那個結局,男生都不以為然。"

    靜惠的同事和徐凱聊了起來,徐凱的朋友和靜惠則沉默對看。徐凱分出眼神看靜惠,靜惠並沒有察覺。

    "你們在哪裏高就?"徐凱問。

    靜惠和同事都拿出名片。

    "嘿,我用你們銀行的信用卡!"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徐凱去拿飲料來給大家喝。

    "我很喜歡你的耳環,"徐凱對靜惠説,"哪裏買的?"

    "士林夜市。有個頭髮染成金色的男孩,他和他女朋友各有一個攤子。女朋友賣女裝,他賣飾品。他們一起到泰國批貨,帶回來賣。"

    "革命情侶,真好。"

    "我問她他們在一起多久,她説十年了,我看他們才二十幾歲……"

    "青梅竹馬,更好!"

    徐凱微笑,把柳橙汁拿給靜惠。靜惠驚訝自己變得多話,拿過柳澄汁塞住嘴,"謝謝。"靜惠説。

    靜惠和同事離開派對時又撞見徐凱和他朋友,徐凱説:"過兩個禮拜我們公司開聖誕派對,找你們來玩。"

    那晚見面後,靜惠和徐凱沒有聯絡。她雖然給了他名片,但並沒有接到電話。兩個星期後的聖誕派對,靜惠和同事都沒有被邀請。靜惠偶爾會想起徐凱,在漫長的公司會議、擁擠的捷運車廂、夜裏CNBC的財經新聞、清晨蓮蓬頭噴下的水柱中。當她遮住要打哈欠的嘴,抱住好不容易搶到的扶桿,記下電視熒屏上跑過的股價,抹掉臉上的水珠時,她會想起徐凱。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喜歡這麼好看的男生。

    聖誕過去,新年過去,靜惠去了幾個大而無當的party,交換了許多手機號碼。農曆年時,她去了一趟奧斯汀,住在以前公司同事Ann的家裏。Ann的家在郊區,一個樹多過人的小鎮。兩層樓的大房子,屋內的佈置雖不豪華,卻很精緻。米色調的沙發和木頭地板給人温暖的感覺,沙發上一個個膨起的椅墊像麪包一樣令人垂涎。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吊下一台咖啡色的風扇,比太陽還緩慢地移動着。

    "你們家有好多日本的東西。"靜惠站在一個大型的搗米缸前。

    "我和我老公是在日本認識的。"Ann説。

    "那是什麼?"靜惠指着牆上一個玻璃裱起來的日文海報。

    "那是Mitsukoshi百貨公司週年慶的促銷海報,我把它掛起來,紀念我們在那家百貨公司認識。"

    "你們在百貨公司裏認識?"

    "那年我在東京學日文,白天在Mitsukoshi工作,幫助調到日本的美國人租傢俱,我老公就是我的客户。"

    "好幸福喔!"

    靜惠走到廚房,二十坪大,窗明几淨,洗手枱看出去就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中央有一張森林公園式的木桌椅,適合星期天的烤肉聚會。廚房正中央一張木桌,鍋盤懸在頭頂。靜惠打開水龍頭,強勁的水柱衝在手上,讓她感到富足。臨睡前靜惠走進客房內的廁所,洗手枱上擺着鮮花和蠟燭,旁邊花籃裏放滿主人從世界各地旅館帶回來的小肥皂和洗髮精。馬桶上放着幾本雜誌:《Vogue》、《GoodHousekeeping》、《TheNewYorker》……靜惠光腳坐在浴池旁的踩腳毛巾上,下巴頂着膝蓋,這是一個家,一個她一直想要的家。

    離開奧斯汀前兩天,她打電話給明正。她刻意沒有事先告訴他她要來美國。隨緣吧,她對自己説,她不要讓他覺得她特地來找他。她打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他,留了言,輕鬆地説自己來奧斯汀過年,問他好不好,最後留了Ann家的電話。

    第三天清晨她提着行李走到門口。

    "一路順風。"Ann抱住她。

    "你多保重。"靜惠説。

    她走向停在門口的計程車,司機把行李搬進後車廂。她坐進去,隔着窗揮手道別,Ann也揮手。她搖下窗户,大聲問:"你這兩天有沒有接到找我的電話?"

    "什麼?"Ann跑到車窗前。

    "這兩天有沒有接到找我的電話?"

    "沒有。你在等電話嗎?"

    "沒有,"她微笑,"我以為我媽會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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