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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大文完全不能接受事實。

    他一直問:“大哥幾時甦醒,到底是什麼原因,整幢醫院都是醫生,他自己也是醫生,他不會有事,可是?”

    沒有人回答他。

    終於,有人輕輕走近他,“大文,大武他已經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大文茫然抬頭,他看到張樂恆醫生,大武的師姐與最好朋友。

    張醫生摟緊大文肩膀,看到他眼睛裏去,“大文,我在這裏,司徒與端木也是你大哥好朋友,我們會幫你處理事情。”

    大文沒有回應,本來沉默寡言的他此刻更覺言語多餘,他忽然渾身抽搐,痛得痙攣,牙齒嗒嗒作響,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大文心裏想:大哥,我也跟着來了,我們兩人一起上路。

    思潮隨精魂飛出去,回到大文很小的時候,六七歲,上小學,父母早已辭世,他在校園等大哥來接,不知恁地,大哥遲到,他站在影樹下,心急如焚。

    這次大哥永遠不會回來了。

    醒轉的時候,醫院三個主任醫生都在他房間裏。

    張醫生説:“大文,你的首要任務是迅速長大,我們會協助你承繼大武遺願,你會成為一個醫生。”

    大文呆視他們,象是不認識他們一樣。大文思潮迴轉,這時從露台走回書房,“大哥?”他又脱口問。

    書房沒有人,整間老房子裏只有他。大文低哼一聲,象是嗚咽。

    他才不要承繼大哥志願,那樣苦學苦幹,性格完美的年輕人,命運卻令他提早把一切歸還上主,他遭到那惡神靈的妒忌。

    大文不再會為任何事努力!他只想捱完有餘的日子,與父母兄長同聚。

    張醫生來看過他幾次,總是勸他振作。

    大文很坦白:“我不用你們操心,我自有主張。”

    感覺悽苦

    張醫生並不生氣,她放下幾張名片,幫他貼在冰箱上,“隨時找我們,半夜三時亦不妨。”

    大文感動,他們生前生後都是大武的好朋友,不比有些人,等朋友辭世,他們才走出來呼天搶地。

    張醫生走了。

    大文考完畢業試便決定輟學,他白天逛書店,晚上看書,或與電子遊戲作伴,在電腦上與北歐高手下圍棋,不愁寂寞,但感覺悽苦。

    一年之後,眾人似乎忘記了這個年輕人。

    除出張醫生,時時留言:“大文,好嗎,有空到舍下喝茶。”

    連大文也不知道,他其實遷怒學羣醫生:他們救不活大武。

    再隔一段日子,他想見人,看到報上英龍公司聘人,選擇了見習生職位。

    反正遲早要還給上帝,反正不愁三餐一宿,何必瞎起勁,更不用攀山劈石。

    陳大文成為英龍郵遞室一分子。

    第二天早上,他準時上班,順便把其他遲到同事的時鐘卡也打一遍。

    劉伯假裝沒看見,郵遞室生活苦悶枯燥,是三不管地帶,誰會來騷擾最下級職員,鬥爭、互砍、下毒,都是上層的事。

    劉伯問:“吃過早餐沒?”

    大文點點頭,“每天都是一杯豆漿,兩片面包。”

    “衣服都親手洗熨?”

    大文微笑答:“我懂得照顧自己。”

    劉伯忽然説:“是你吧。”

    大文一怔,什麼?

    “拍攝不文照片的是你吧,把攝影電話伸到桌底,按鈕即成。”

    大文噤聲。

    “只有你可以去到每一層辦公室,且不引起懷疑,每一個人看到你,卻又看不到你,因為你的白襯衫卡其褲及郵件車實在太熟悉了。”

    大文不表示意見。

    “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麼可以走進副總裁邱太太房間?一向信件都由秘書收發。”

    大文微笑,那日,碰巧有一件大包裹,秘書拿大文捧進總裁室。

    “大文,你這樣聰明,為何在郵遞室工作?”

    大文輕輕説:“今天天氣難得地好,情人節好象要到了呢。”

    這時有同事插口:“我最討厭這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節,忽然之間,所有男人都得有所表示,不但要送花送糖,而且要送到辦公室。”

    大文好奇,“為什麼?”

    “炫耀呀。”

    大文仍然不明白,“一束花?”“蠢人,公開表示她們有愛人,多人追求,有時一個人收三四束。”

    大文駭笑,如何膚淺,真難以想象。

    “屆時,收發處放滿鮮花,象花店似,我們幾個人成為跑腿,上上下下,忙得象狗似,每層樓唱名字:小芳、素芬、碧玉、明娟、玉雲、麗晶……”

    “一個個歡天喜地,眉開眼笑般出來領獎品,把花插在案頭,高興整日,又互相查看別人的花束是否又大又香又名貴。”

    大文忽然問:“收不到花的人呢?”

    “啊,都是沒人要的老小姐。”

    劉伯喃喃説:“浪費時間金錢。”

    各人忙工作去了。

    下班時分,劉伯猶自不放過大文,他又輕輕説:“是你吧。”

    大文轉過身去,笑着説:“劉伯我不知你講什麼。”

    第二天這老好人仍纏住大文不放。

    他説:“你還有個大哥?”

    “已經辭世。”

    “世上只剩你一人了。”大文悲從中來,到底年輕,鼻子發酸。

    “你父母略有資產,算是不幸中大幸,假如我撒手西去,我的子女可比你更為吃苦。”

    這時同事叫:“大文,有人找你。”

    大文出去一看,原來是吳小姐已經出院。

    劉伯問:“吳小姐,身體全好了嗎?”

    “托賴,做過手術,已無恙。”她看一看大文,放下一盒蛋糕,靜靜離去。

    大家一擁而上搶點心吃。

    吳小姐更加瘦削蒼老,看樣子,情人節她恐怕不會收到鮮花糖果。

    那無聊的節日終於來臨。

    一大早,已經有人送花到接待處,大束大束堆在那裏,香聞十里。

    大文想,把這些花都挪到老人院,或是把錢捐到兒童醫院,那才是有情人。

    大文問:“收花人為什麼不親自下來拿?”

    劉伯説:“矜持呀,表示她們還真不在乎。”

    大文在心中喊救命,他把花束堆上郵車逐層樓唱名字派送,果然,逐個收花人高跟鞋嗒嗒嗒,撲出來收花。

    都是千篇一律的紅玫瑰,偶然有一束紫色毋忘我,便有人豔羨地叫出來:“好美唷”、“太有心思了”、“一定要嫁他喔”。

    多危險,為着一束花嫁人。

    到了中午,忽然有人看到郵車上有一大束粉藕色牡丹花,十來枝,開得碗口大,奇香撲鼻,用淡金色薄紗包裹,不同凡響。

    眾人看得呆了,“牡丹啊”、“這束花有兩尺圓周”、“誰的花?”、“恐怕要幾千塊呢”。

    全圍到大文的小推車旁邊,仔細觀察,不得了,她們又發現了一盒巧克力,心形粉紅色絲絨盒子,大紅色蝴蝶,大得象抬面,一個人可以吃足一年。

    有識貨的人叫出來:“是香檳巧克力啊。”

    大家剎那間靜下來,到底誰是收件人?

    大文一聲不響,把小車推到吳小姐面前,女職員面面相覷,下巴幾乎掉到胸口。

    大文輕輕説:“吳小姐,你的。”

    吳小姐抬起憔悴雙眼,“什麼是我的?”

    大文遞上誇張的花束與糖盒,吳小姐聞到花香,精神一振,她從來沒見過那樣華麗的花束,滿心詫異,忍不住笑出來。

    笑是最佳美容方法,況且廿多歲的吳小姐又不是真的老小姐,她臉上似恢復了一點顏色。

    “吳小姐,我從來沒吃過香檳巧克力,請打開盒子讓大家嘗一嘗好嗎?”

    吳小姐大方地揭開糖盒,一股甜香撲鼻來,大家一擁而上,忽然之間,吳小姐變成她們同類,不,她是一個值得尊重的長輩。

    “是誰送來,快打開卡片看看。”

    吳小姐當眾打開卡片,大家都可以看到卡片裏邊寫着:“你秘密的仰慕者”。

    眾人驚歎,“這會是誰呢?”

    “一定是大姐的男朋友。”

    “大姐,他是否英俊?他幹哪一行?”

    大文靜悄悄離去。

    他最後一站是人事部。

    王子晴沒有花。

    看到大文,她微微笑,“今天你忙壞了。”

    大文也報以微笑,放下郵件,他悠然迴轉崗位。

    劉伯在看報喝茶,“你説,今日這些花全送到老人院去多好。”

    大文笑答:“小姐們也應該有花。”

    “你可有送花對象?”

    “誰稀罕我的花。”

    劉伯説:“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文唯唯諾諾,他並不擔心這些。

    今日,他很開心。

    下班,有人叫住他,一轉頭,王子晴的大眼睛笑吟吟看住他。

    大文攤攤手。

    子晴輕輕問:“是你吧。”

    “我什麼?”

    “你隱名送花與糖果給吳小姐,恐怕,花掉整個月薪水?”

    大文嚇一跳,“我?不不不,不是我,怎麼可能,我可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買禮物,我不懂。”

    “我見過那束花與那盒糖,一見難忘,都是文華酒店特製限量出品,今年情人節,最有面子的竟是吳小姐。”

    這時大文側着頭想一想,“面子,什麼叫面子?”

    “華人最講究這面子,意思是受到尊重,心裏舒服,於是臉色祥和。”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王子晴見他不願承認,也只得作罷。

    大文問:“你呢,為什麼沒有花?”

    “我沒有男朋友,即使有,也不止問他要一束花,即使問,也不叫他送到辦公室來。”

    王子晴比那些女職員深奧得多。

    “聽説,副總裁邱太都收了花。”

    子晴答:“邱太,也是女子。”並不例外。

    已經走到車站,子晴不願離去,大文想一想,鼓起勇氣説:“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子晴呼出一口氣,“我還擔心你永遠不會問。”

    “你不怕同事取笑你到一個信差的家去喝咖啡?”

    “劉伯沒告訴你?我在郵遞室工作過半年。”

    大文一怔,劉伯守口如瓶,這位老先生擁有許多美德。

    “我吃不了苦,上頭才把我調到人事部,劉伯説:別的部門如停工一日,誰也不發覺,郵遞部罷工,整間英龍會癱瘓,他説的是實情。”

    大文並不笨,他知道子晴正在鼓勵他。

    他説:“我一個人住,地方比較簡陋,你請包涵。”

    門一打開,王子晴發怵,深深呼吸一下,沒想到地方竟這樣寬敞,她住在新建屋邨式住宅區,小單位只得四百多平方尺,相形之下,象塊小小豆腐乾。

    她不禁喊出來:“太不公平,請到舍下來看看。”

    在陳家稍作逗留,他們又到王宅參觀。

    王宅堪稱袖珍,小小廳房並無間隔,沙發拉出來就是牀,可是佈置極有心思,天花板中央一盞直線水晶燈是唯一花巧之處。

    子晴自負地説:“你家是祖屋,我這個蝸居,卻是自置牧業。”

    大文點頭,“今日的女孩比男人能幹。”

    子晴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大文忽然聞到食物香氣,他探頭問:“是雞湯?”

    “高麗蔘燉雞,早上出門之前把材料放進電燉鍋,晚上有得吃,別客氣,來。”

    現代女性已練得文武雙全,金剛不壞之身。

    子晴用一隻大碗盛着雞腿雙手遞給大文,大文不禁汗顏,他漲紅面孔,真不敢當,他無德無能,哪有資格喝這碗雞湯。

    “聽説你還有一個大哥。”

    大文黯然,“他已患病辭世。”

    “呵,對不起,請問是何種症侯?”

    “他患腦瘤,引致血管突然爆裂昏迷去世,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遺傳病。”

    “多麼可惜,英年早逝,大文,我代你難過。”

    大文不出聲,他感激子晴由衷關懷。

    “可以看得出你大哥辭世深遂地影響了你的人生觀。”

    大文將雞湯一飲而盡。

    這聰明爽朗的女子一句話講到他心坎裏。

    過片刻他説:“現在我每活一天,都當作是最後一天。”

    子晴低聲説:“你還很年輕。”

    “大哥離世時也年輕,桌上有尚未發表的報告,一杯咖啡尚未冷卻,電話不住地響。”

    “他是個醫生是嗎?”

    “他是外科手術醫生,擅長替早產兒醫治視力,寒窗十載,出師未捷,我忽然明白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必太過勉強向上。”

    子晴不出聲,看得出陳大文仍然震驚悲慟,這個時候不易勸慰,唯一辦法是待他心境自然平復,那需要時間。

    “我瞭解你的心情。”

    大文試探問:“不再勸我升學?”

    子晴識趣答:“那是你私人意願,作為同事或是朋友,不便干涉,誰能勉強我擦紅嘴穿高跟鞋呢,我也會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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