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與姬娜約法三章。
“本來我應當搬出來,但身邊沒錢,左文思可能會找上門來,你若透露我住這裡,就一輩子不睬你。”
“你們倆做什麼戲?”姬娜笑眯眯,“何必給他看面色?”
看樣子她不肯合作,我只好向她說老實話。
“我不能再跟左文思在一起。”
“為什麼?因為他忘記自歐洲寄花給你?”
“姬娜,你準備好了嗎?”我冷冷地說,“聽著,因為他的姐夫是滕海圻。”
姬娜呆住,接著尖叫一聲。
“你還不為我守秘密?我已經受夠,不想與姓滕的人再發生任何關係,明白嗎?”
“韻娜,你太倒黴了!”
“是的,我的確就是那麼倒黴。”我紅著眼睛。
姬娜與我緊緊擁抱。我心如刀割,猶如啞子吃黃連,千般苦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我倆才睡熟,門鈴在半夜卻震天價響個不停,我們兩人在夢中驚醒,一時間以為火警。
姬娜在揉眼睛,我心思一動。
“如果是左文思,”我說,“打發他,我躲到衣櫥去。”
姬娜走出去開門,我連忙往衣櫃裡藏身,蹲在衣堆中。
“誰?”我聽著姬娜問。
“左文思。快叫韻娜出來!”
“她不在,她老早回紐約去了。”
“有人前天才見過她,快開門。”
“告訴你她不在。”
“我不相信。”
“半夜四點十五分,你想怎麼樣?”
“我知道她在你這裡,給我進來查看。”
“好笑,我為什麼要給你查我的家?”
“姬娜,我們至少也是朋友。”
“你說話太無禮。”
“姬娜,你不開門我就在門口站一夜。”
“好,我給你進來看。文思,你越是這樣嚇人越是沒用,她早知道你會找來這裡,已經回紐約了。”
我聽得開門關門的聲音。
約有五分鐘的沉默,文思顯然找不到人。
“要不要咖啡?”姬娜問。
文思哭了。
不要說是姬娜,連我在衣櫃裡都手足無措。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裡。”他聲音嗚咽。
姬娜硬著心腸,“文思,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雙眼,眼淚噗噗地落下來。
他就坐在衣櫃處的床頭上。
“她有心避開你,你找到她也沒用。”
“我走的前一日還是好好的,”他急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文思,我明天還要上班。”姬娜要打發他。
“姬娜,你一定要幫我。”他似乎拉住了她。
“感情的事,旁人怎麼幫忙?”姬娜反問。
又是一大堆沉默。
我在衣櫥中僵立久了,雙腿漸漸麻痺,真怕會得一頭自衣櫃中栽出來。
“回去吧。”
文思不出聲。
“我很疲倦,文思,你當是同情我長期睡眠不足吧。”
文思再也坐不下去,只得由姬娜送他出去,在門口他們嘰嘰咕咕又談很久,我一直忍耐著。
姬娜把門重重地關上,回到房裡,“好出來了。”她說。
我四肢麻痺,動彈不得。
她拉開衣櫃,“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低聲說著爬出來。
“我以為你悶暈了呢。”她打著呵欠。
“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坐下來,“既然他與滕海圻有那麼親密的關係,疏遠他是明智之舉。”
“你亦認為如此?”我如遇到知音。
“當然,”姬娜說,“天下男人那麼多,我不相信人人同姓滕的有親戚關係。與他的家人發生糾纏,怎麼都過不了一輩子,避之則吉。”
我嘆口氣,“睡吧。”
我們再進被窩。
姬娜說:“文思待你,倒是真心。”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欲阻止眼淚流出來。
“其實他只要稍微留一下神,就知道你在這裡住。”姬娜說:“床上蓋著兩張被。”
“或許,他以為在這裡留宿的,是你的男朋友。”
“去你的!”
我哭了一整夜,眼淚全被枕頭吸去,第二日起來,一大片溼,沉甸甸的。
姬娜在洗臉,她說:“沒事不要出去,他一定會再來找你。”
“我想避開他們。”我說。
“那倒不必。這個島還不是他們的地方,有必要時,切莫猶豫,立刻報警。”
她匆匆忙忙穿衣服,抓起大衣,出門去了。
在樓下管理處,她打電話上來,“不要開門,樓下有幾輛形跡可疑的車子在等。”
“不會是等我吧?”
“又怎麼見得不是等你?”
我只好在家看錄映帶。
此後每隔半小時便有電話打進來,我覺得很煩躁,左文思有什麼資格騷擾我的生活,決定離開他便是要離開,他再痴纏也不管用。
到下午我實在煩不過,拿起話筒。
“我知道你還在,”是左淑東的聲音,一本正經,像個抓到犯人的偵探。
我冷冷地說:“請不要再騷擾我。”
“你總得見文思。”她非常固執。
“左小姐,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不欲反臉,你也不要逼我太甚,為什麼一定要讓我下不了臺呢?你侵犯我生活,我隨時可以召警。”
她沉默,大約也知道自己過分。
“我不是小孩子,我懂得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到這裡我的口氣已經非常強硬。
她說:“但是道義上你應當與文思解釋一下。”
“我不愛解釋。道義上要做的事太多,我沒有興趣。”
“你何必故意硬起心腸?”她還想挽回。
“我有事,就這樣,請不要再騷擾我。”
電話鈴總算停止了,沒想到左淑東這個人平日斯文,有必要時可以做得這麼徹底,她並不是個好相處的女人。
以火攻火。我同自己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找到滕海圻。
他說:“文思回來了,你小心行事。”
“我沒問題,但有人一定要逼我亮相,與左文思重修舊好。”我說。
“誰?”滕問,“你父母?”
“左淑東。”
“什麼?”他跳起來。
“你管教管教令夫人。”
“她認識你?”不知為何,滕的聲音發顫。
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不,她只知道,我是文思的女朋友。”我說,“但是她很過分,派私家偵探盯我,將我的住所報告左文思,成日糾纏我——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那麼急於要我離開文思,而她那麼急於要我與文思重修舊好?”
“這事交給我,你馬上搬走。”
“搬家要錢,滕先生。”
“我給你。”
“我才不要你的錢,你叫左淑東不要再煩我就是了”
“她到底知道多少?”滕更著急。
“你問她好了,你是她丈夫。”
“最好的方法是,你回紐約去,我願意資助你。”
“我不需要你來支配我。”
“出來,我想與你談談清楚。”
“滕海圻,你沒有權命令我往東或往西,你們兩夫妻都有點毛病,你以為我仍是你手指下的一枚棋子?”我光火,“別再煩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姬挪下班回來問我發生過什麼。
我回答什麼事也沒有。
我願意獨自處理這件事。
能夠回紐約也好,只是不能要滕海圻幫忙。
真沒想到剛掙脫一張網,又投入另一張網。
我抱著手坐在電視機前,什麼都看不進去。
姬娜說:“你要再咬手指,十隻指頭快掉下來了。”
“嘎?”我問。
“可憐的韻娜。”
“可憐?許多人以享受不到如此錯綜複雜的感情為憾。”我強笑。
“見工成績如何?”姬娜又問。
“我穿了兩隻顏色相異的同款鞋子去見工,一紅一綠,人家見了,你說還請不請我?”
“也許人家認為此刻流行這樣。”
“人家需要的是會計師,不是小丑。”
我踱到窗口去,往樓下看。
雖然大廈高達十來層,樓下的風景還是一清二楚。
天空的一角是深灰色,非常令人消沉。
我留意到街角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等車,站了好久,空車一輛輛開過,他仍舊不動。大約是等人,我想,如今也很少有人肯站在那裡等女人,一等就大半小時。
“出去吃碗麵如何?”我問姬娜。
“你居然有胃口?”
“有,把憂慮在食物中溺斃,是最佳措施。”
“那麼還等什麼,請呀。”
落得樓來,我們剛想過馬路,姬娜便低呼一聲,拉緊我,用手一指。
我隨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文思靠在街角,向我們看來,他穿著灰色褲子,灰色外套,我發覺正是我自樓上看到的那個男人。
他不知道已在這裡站了多久。
姬娜欲迎上去,我拉住她,“別理他。”
“韻娜——”
“放心,他不見得會在此地站一輩子,”我說,“我看他不會就在此落地生根。”
“你要打賭?”姬娜問,“別太沒良心,我跟他去說幾句話。”她給我老大的白眼。
“不準!”我急起來。
“奇怪,我愛同他說話,是我的事。”她自顧自過去。
我蹬足。
女人都這樣,只要男人送一束花來,略站著等一會兒,就立刻心軟,壞了大事。現在等的還不是她,要她瞎起勁做什麼?
我站在一角等姬娜回來,故意不去看他們倆。
幸虧隔五分鐘,姬娜回來了。
我揚手叫一部車子。
司機問:“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市中心。”根本忘記出來是為什麼。
姬娜說:“他說他會站在那裡,直到你同他說話為止。”
我說:“路不是我的,他愛站就站個夠。”
“你這麼鐵石心腸?”姬娜責怪我。
“你不也贊成我與他分開。”
“但他是無辜的。你們至少還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我冷笑,“真的嗎?真的可以那麼大方?你認為你做得到?”
姬娜嘆口氣,“你真殘忍,你要他一直等下去?”
“我沒有作出過任何類似的要求。”我板著面孔。
“如果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站著,怎麼辦?”
“馬路又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韻娜,其實你心如刀割,是不是?”
“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姬娜悻悻然不出聲。
我懊惱得吐血,還吃什麼面?根本食而不知其味。
那日我們兩個人故意在鬧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現實。
天氣壞,開始下毛毛雨。姬娜橫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文思不會那麼笨,他自然會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們走得筋疲力盡,姬娜咕噥著說不但腳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湯。
但是換到家,我們看到左文思動也不動地站在路燈下。
我幾乎要尖叫起來。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顧一切地上樓。心一直跳得似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太可怕了,文思怎麼會這樣。
姬娜跟著上來,狠狠地責備我,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做一個罪人。
過不多久她到窗外張望,說道:“好了,小楊來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開窗簾春。
果然看見街角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小楊。姬娜喃喃自語:“真偉大,怎麼可以站那麼久不累?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裡聚居,燒東西吃,聽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他離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離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聽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麼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幾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
“韻娜,你跟我說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開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讓他做一個明白鬼。”小楊怒氣沖天。
“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怎麼會被你們弄得那麼複雜?這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糾紛,你們別理閒事好不好?”我大聲叫,“滾,滾!”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汩汩而下。小楊逼我,“為什麼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淚,揹著他們良久,轉過頭來,我說:“我出去住。”
“韻娜,算了,你饒了自己吧。”姬娜說,“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說一聲,叫他死了這條心。”
“不去。”我回房間去。
“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楊氣憤地離開。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個人如置身在火裡,唇焦舌幹,心中實在說不出的苦。
隔許久許久,姬娜說:“他還在那裡。”
我不答。
姬娜又說:“下雨呢。”
我不響。
“下大雨。”姬娜加重語氣,“他成為落湯雞,恐怕會得肺炎。”
我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把傘,便衝下樓去。
他看準我一定會下去見他。
姬娜說得不錯,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裡,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並沒有與他說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機開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見為淨。
不然的話,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會找到這裡來,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來。
文思沒有。滕海圻卻找到我。
他咬牙切齒地罵我:“你會落蠱還是怎麼的?害得左文思這樣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電話。
全世界都把我當罪人。我不知從什麼地方激發一股勇氣,覺得這是去見左文思的時候。
我們兩個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樣,我認為我要同他攤牌,他要做個明白鬼,就該讓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決心,握緊拳頭衝上去,心頭熱烘烘。
這條熟悉的小路,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樓梯,他住在三樓,我知道。
我伸出手來按鈴,又怔住。
告訴他我的過去?我遲疑。
我蹲在他門口,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有女傭出來,看到我,嚇一跳,“你,你是什麼人?”
我悽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麼人?我是天涯淪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會報警。”她以為我是乞丐、流浪漢。
真是報應。
“我走,我走。”我站起來。
女傭沒想到我身型那麼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來,逃回屋內。
我呆呆地站一會兒,也覺害怕。
我是怎麼跑來的?我答應滕海圻要離開文思,如果我食言,他會殺掉我,我保證他會。
我被寒冷的過堂風一吹,清醒過來。
我轉身就走。
“韻娜。”是文思的聲音。我僵住,緩緩側過頭來。
“韻娜,這真是你?”他問,“這真是你?”他扶著我肩膀,把我身子扳過來,“你來看我?”
我與他打個照面,嚇一跳,這是文思?雙頰陷進去,眼睛通紅,頭髮長長,臉色灰敗,我幾乎都不認得他。
“我的天,”他說,“韻娜,你都變成骷髏了,怎麼這麼瘦這麼黃?”他沙啞著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進來,韻娜,進來。”
我搖搖頭,掙脫他的手。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同我細說。”
我還是搖頭。
“我要走了。”我的聲音亦是乾枯的,喉嚨如塞滿沙子。
“這是我這裡的門匙,歡迎你隨時來。”
我搖頭,手一摔,那條門匙落在地下。
“韻娜——”他迫近來。
“你讓我再想想清楚。”我說,“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門匙,“我把鎖匙放在這條門氈下,你隨時可以來。”
“太危險了。”我說,“門匙不要隨處擱。”
“沒有關係,我家裡什麼都沒有。”
文思苦笑說:“記住,韻娜,這扇門永遠為你開。”
我慘笑,奔下樓去。
文思沒有追上來。他只是在露臺上張望我。他不但喜歡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對我不能操之過急。
我找出左淑東的名片,與她約時間,要求見她。
我需要她的意見。
她見到我大吃一驚。
“韻娜,這是你?你把另一半體重投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喝著咖啡,有點瑟縮,往日穿這件大衣已經足夠,現在仍然覺得冷,大約是瘦得太多。
她說:“有兩種人減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種是癌病患者,第二種是感情失意者。”
我囁嚅問:“你認為,我與文思,是否還有希望?”
左淑東握緊我的手,“當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說。
“為什麼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個純潔的人。”我遺憾地說。
“你不會比誰更髒,”左淑東詫異,“你怎麼了?你不像是這麼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筆錢一大筆人情。”
“有必要還便還清債務,沒有必要便賴債,我可以幫你,你欠誰的?”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說。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誰?”左淑東問,“我不信他三頭六臂。”
我不響。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這裡面的分別只有一線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無端端以為欠人一大筆債要償還,你搞清楚沒有?”
“你會幫助我?”我問她。
“我會盡一切力來幫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幫你。”
“為什麼?”我問。
她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很好,在這種情況之下,你還懷疑我的動機。”
“對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點。”我說。
“你已經一無所有,韻娜,何必還疑神疑鬼?”左淑東諷刺我。
我微笑說:“不,我還年輕,我有時間,我不如你們想的那麼絕望。”
她半晌才點點頭,“好,好得很,你很強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一個人。”
“那麼說呀,為什麼幫我?我與文思在一起,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
她思考一會兒,答道:“我愛我兄弟,看到他快樂,我也快樂,他與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幫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愛文思。”
“那足夠沒有?”
我點點頭。
“你願意見文思?”
“我內心還是很矛盾。”
左淑東嘆口氣,“充其量不過是你以前有過一個男人,何必這麼猖介?”
我很蒼白,“你們太豁達而已。”
“你不是說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雙手抱在胸前,“是,這是我唯一的財產。”
“讓我去告訴文思,你會願意見他。”她徵求我同意。
“好的,請說我在考慮。”
“你們兩個人此刻都似納粹集中營中歷劫餘生的囚徒,皮包著骨頭,雙目深陷空洞絕望。”
愛的囚徒。
父親一直問文思怎麼不再上門來。
母親跟我說:“姬娜今天會帶男朋友上來。”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親說,“沒想到吧?論到婚嫁了呢。她母親不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嫌他窮,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嗎?”我問。
“同姬娜差不多年紀,很單純的一個男孩子,只有一個姐姐,在公立醫院做護士,他自己是土大學生。”
“姬娜並沒有直接向我提過這件事。間接地說過。”
“姬娜心頭是高的,恐怕有點愧意。”
“那就不對,不以一個人為榮,就不能與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經克服這一點,不然不會拉他來吃晚飯。”
“我要見見這個男孩子,她有沒有說不準我在場?”
“不會吧。”媽說,“最好你把文思也叫來。”
我不出聲。
“你若喜歡他,就不必理會他是誰的親戚。每個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媽一一”
“你與滕海圻已沒有瓜葛,你可以將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並不是那麼小氣的人,現在這種事稀疏平常。”
我還是不出聲,隔一會兒我問:“我們做什麼菜請姬娜?”
“我會弄什麼菜?不過是那幾只最普通的。”母親說,“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點鐘時來到。很客氣,挽著許多糖果點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為她的男朋友最老實不過。
他長得是那麼普通,四平八穩的一個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點性格都沒有,唯一明顯得可取之處是他的整潔。
這樣一個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數百個。我猜他是教師,姬娜揭露說他是公務員,像得很。
他姓張,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億成萬的中國人都姓張,他不會寂寞。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我發覺為什麼姬娜會得把自己許於阿張。
他事事以她為重,他不但尊重她,簡直視她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夾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籤,而且阿張做這些瑣碎的事做得極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處處表露關懷之情。
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
真的,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
何必單為風光,見人歡笑揹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對妻子好,不能託終身倒不要緊,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不必假手別人。阿張深愛姬娜,已經足夠。
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神情形於色,她立刻發覺了。
飯後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你不討厭他?”
“你運氣很好,姬娜,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頭一樣!”
“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我笑。
她也笑,“我們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嗯。”
“你們會白頭偕老。”我預言。
“但是小時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風度,月黑風高的熱情,豔陽下激烈擁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試過了嗎?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嘴唇會爆裂。”
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阿張詫異地說:“你們笑什麼?”
我攤攤手,“你的女友聽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鐘。”
阿張也笑。
“你現在明白了嗎?是韻娜那張嘴累事。”
我問:“娶到美麗的姬娜,有沒有光榮感?”
阿張靦腆地答:“我畢生的願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臉上似有聖潔的光輝。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
“如何見得?”
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她說:“媽媽聽完這話,冷笑一聲,說道:‘對老婆好要講實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數。’”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會努力的,”阿張充滿信心說,“我不會令她失望。”
我說:“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
姬娜忽然問:“你呢?”
我變色道:“別把我拉在內。”
“你的事,我全告訴張,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現慍色,“你有完沒有,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
“韻娜,我們都是自己人。”
我拂開她的手,她有什麼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
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他的沉著鎮靜。他連忙護住姬娜,“韻娜,真是自己人,況且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共同商計,總有個辦法,是不是?”
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那麼誠懇,那麼熱心,我又一次感動,只好默不作聲。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說,“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債還錢,你擔心什麼?”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隨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訴張,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
我哭笑,“你們也該走了吧。”
姬娜說:“無端端地趕我們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來。”
“我怎麼叫得動他。”
“我來。”姬娜蠢蠢欲動。
我按住她,“別瘋。”
張看姬娜一眼,“那麼我們出去散散心。”他對我說。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來拉我。
“你別討厭。”
“哼,愛你才肯這麼做,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
我聽了這話,覺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與他們出去。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他們兩人雖沒有當我面卿卿我我,但眉梢眼角卻如膠如漆,看在我眼裡,高興之餘,不免有所感觸。
小時候我們都喜歡舞男式的男人。
至要緊是漂亮,甚至連長睫毛都計分,其次是要懂得玩,開車游泳跳舞必須精,然後要會說話哄人得舒服。
阿張恐怕一項都不及格,但他比我見過所有男人都要好。
文思也好,我想到他。無論在什麼情況底下,他仍然是溫柔的。
喝著酒,我心暖和起來,神經也鬆弛得多。
結果他們說疲倦,把我送回家,放在門口,才開著小車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