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海芋花只會為一隻蝴蝶而開放,那隻蝴蝶便會守侯她一生的花開花落。而我的蝴蝶在我決定綻放的時候,飛了。
1
這個城市瘋了。
我站在太陽底下的那一剎那,腦子裏一閃而過的就是這個念頭。6月的青島,本來是清爽宜人,有鹹鹹的海風的味道,清涼的空氣如絲綢一般在皮膚上滑動,太陽像優雅的公主一般不敢造次。如今,全亂了。
雙雙咬着牙,嘴唇不甘心地蠕動:“老孃今天沒擦防曬霜。”我低着頭計算曬一分鐘和曬兩分鐘皮膚的對比度有什麼不同。
體育老師穿着乾淨的白襯衫站在我們面前,優雅地笑,像在空調室裏一樣瀟灑:“同學們,像往常一樣2000米,誰先跑完誰去樹陰裏休息。”雙雙突然狠狠地捏了我的手,我差點尖叫起來,臉部表情扭曲到錯位。不知道哪個笨蛋喊了一聲“GO”,同學們像發了瘋似的一樣往前衝。我和雙雙很有默契地站在原地,我彎下腰去,她“很用力”地扶着我的身子,表情很焦急。
體育老師姓奇,剛剛大學畢業,不過是一個帥氣的大男孩,舉手投足間還透出一種清澀。用雙雙的話説就是,很好搞定。奇老師很關切地問我:“朱七七,你怎麼了?”雙雙很興奮地睜大眼睛説:“報告老師,她肚子疼。”説實話,我真的替這位小姐的演技感到尷尬,不小心踩了她的腳,她像兔子一樣蹦起來,然後惡狠狠地瞪我。奇老師問:“真的肚子疼嗎?”那聲音裏有不確定,畢竟,他來任教半年被騙得不下數百次。我痛苦地點點頭,然後眼睛裏真的有淚水氾濫出來:“恩,生理痛,痛得走不動路。”
雙雙那個笨丫頭抱着胳膊站在一邊,冷眼看我在那自己演獨角戲報那一腳之仇。我上上下下把她家列祖列宗詛咒了一個遍。然後奇老師突然爆出一句足已讓我想起來就開心一個月的話。他説:“雙雙,你去跑步吧,我送朱七七去醫務室。”
雙雙的表情立刻像吞了一百隻死蒼蠅。
醫務室的醫生是個很胖的中年女人,她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遇見肚子疼的女生就拿花紅片,不管人家是不是因為闌尾炎還是胃潰瘍。遇見頭疼的人拿體温表聽不得別人解釋症狀就命令到:張開嘴。然後把體温表塞到嘴巴里,自己坐到一邊織毛衣。是那種紅色的毛衣,桃紅吧,樣式笨重陳舊,顏色又土,她女兒一定很可憐。
我和奇老師進去的時候,醫務室裏還有一個人,那個男孩子沒有吃花紅片也沒有被塞體温表。他的右手血跡斑斑的,還參差不齊地扎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碎玻璃,那個胖醫生正一邊用消毒水洗傷口,一邊用小鑷子往外夾嵌在肉裏的碎玻璃。我開始渾身發抖,那個男孩子的臉剛好衝着我,是一張很乾淨漂亮的臉,眉宇之間隱忍着疼痛一聲不吭。血一滴一滴地隨着拔出來的碎玻璃洶湧出來,奇老師扶着我肩膀的手晃了晃:“朱七七,你沒事吧。”
我勉強地把視線從那隻慘不忍睹的手上移開説:“我沒事。”然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2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就感覺奇怪,一雙雙眼睛不確定地落在我的身上,有疑惑的,有複雜的,有憤恨的,還有不屑的。不對,有殺氣。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像是踩了滿地的荊棘。雙雙坐在我的座位上,抱着肩膀的樣子跟大爺似的:“喂,七七,事情大條了,昨天我們全班同學都看見奇老師抱着你出了醫務室啊,你不會疼到那個程度吧。”
“喂,你們想到哪裏去了?”我攬過雙雙的肩膀告訴她昨天看到的恐怖血案,那個男孩子乾淨漂亮的臉在我的腦海裏,那麼清晰地映現出來,清晰得有點過分。雙雙睜大眼睛:“啊?你不知道昨天許澤新為了阻止他們班同學打架用手擊玻璃的事啊?”説完又恍然大悟地點頭:“對啊,你暈過去了,被老師送回家,我們下了體育課才知道的。”
雙雙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他好帥啊,是不是?”
“沒注意,我就看見血了。”
然後語文老師拿着課本走進來,開始上課。我的眼神始終纏繞在窗外的梧桐樹上,思緒飄得很遠,拉也拉不回來,腦海裏全是許澤新那張乾淨漂亮的臉。我狠狠地罵自己,朱七七,你真花痴。
從我家到學校需要坐308路公交車。每天早上很早的時候我就跑到站牌下等車,周圍都是上班或者上學的人,能把經過的每一輛車都塞得滿滿的,源源不斷的,那麼多車,那麼多人。我突然很嚮往在南方小城的日子,四季如春的氣候,街道和街道之間都是被小河隔開,又被橋連在一起的。我每天都騎着單車跨過一座一座的橋,簡單而自由,連風都是香的。
308路的車遠遠地開過來,綠色的車皮裏面已經坐滿了人。我走上去的時候人已經滿滿的,空氣裏都是一種悶熱的味道。在青島開車的司機都非常的猛,車開得很快,跟火箭似的,橫衝直撞,但是技術真的是好的很。我抓緊扶手,窗外的熟悉的晨景一一閃過,神遊太虛的時刻,一個硬生生的剎車,我的身子一下子栽到一個人的懷裏,手抓住紗布一樣觸感的東西像是抓緊了救命的稻草。他悶哼一聲,似乎在隱忍着什麼。我尷尬地直起來身子跟他説對不起。他説:“朱七七,我的傷口又流血了。”
許澤新手上的紗布一樣紅透了,我用手捂住嘴巴遏制住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和眩暈。他説:“你暈倒的話,我現在抱不動你的。”我終於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他記得我叫朱七七,記得我暈血的樣子。不過,這也有夠倒黴,他看到了我最糗的樣子。
我一直沒有説話,下了車,他説:“朱七七,你爸爸很喜歡金庸吧。”“恩?不是,是金庸偷了我爸爸取的好名字。”許澤新嘿嘿地笑,我有一瞬間的茫然,我就這樣認識了麼?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這也太簡單了吧?
我有點失望。
3
我常常會想念南方小鎮的那一塊海芋花田,還有夢想中的關於海芋的童話。一朵海芋花只會為一隻蝴蝶而開放,而那隻蝴蝶會守侯她一生的花開花落。我想,我愛的男孩子他一定要在海芋花田裏等着我,等着我像海芋花妖精一樣絕美地站在他面前,他會對着海芋發誓,愛我一輩子,不離不棄。
雙雙總笑我太夢幻,她説:你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嗎?他必須專一,還要好看,否則怎麼對得起你的海芋花田?有些事情是命中註定的,像我離開我守護了十幾年的有海芋花田的小鎮來到青島,遇見許澤新。或許冥冥之中,上帝已經安排好,讓我來到這裏,找到我海誓山盟的戀人。
天氣熱得反常,連穿梭在夜間的流浪貓都在白天撕心獵肺地叫,這個温柔的海繽城市變得有點可怕。放暑假的那一天,雙雙激動地在海邊大喊大叫:“老孃自由了。”海邊遊玩的人紛紛側臉看,這個所謂的老孃是何方神聖,卻只見一個黃毛丫頭張牙舞爪。雙雙也不在意,她總是説,老孃高興。
這個年輕的老孃。
我在家睡了三天三夜,睡到閉上眼睛就頭痛。然後我開始想念許澤新。電話拿起來又放下,我反覆練着預想中的對白,感覺自己像個白痴。音箱裏,周杰倫閉着眼睛喃喃自語:總是開不了口讓她知道。看啊,看啊,男生都有那麼矜持的時候何況是我這個愛面子勝過愛裏子的自戀狂。
雙雙説:越是自戀的人,其實是越自卑的。
她瞭解我就像瞭解她自己一樣。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一直在腦海裏褪色成黑白,只剩下我晶亮的眼睛一直深陷黯淡下去,最終成為不見底的洞。媽媽牽起那個男人的手的時候問我:七七,你跟我走好嗎?那個男人很高大,有着寬闊的肩膀和温暖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臉上沒有疤,只有嘴角淡淡微笑的紋路。他很適合柔弱的媽媽,可以給她一個家。我搖了頭,然後那個男人帶媽媽去了北方,那裏的冬季會下很厚的雪,而我在的城市卻是細雨連綿。剪不斷,理還亂。
那時候的我經常騎着自行車去十幾公里的鄉下看海芋花。回來的時候滿手的潔白清香。爸爸看到我開心會很開心的笑,臉上那道猙獰的疤醜陋地擰成一團。
那時候的我傻得可憐,以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會隨着時間的醖釀越來越濃,刻到骨子裏生生世世。就像海芋花的傳説,一朵花只會為一隻蝴蝶而開。爸爸結婚的那天,家裏擺滿了海芋花的花籃,幽靜的香把整個婚禮的染上了幸福的味道。我穿着漂亮的小禮服站在花籃中間,像個迷路的公主。
我迷路了。
電話的聲音尖鋭而刺耳,我猛地回過神來,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雙雙在電話的另一端吃西瓜吃得誇張而刺耳:“七七,十九中和七中要火拼了,消息來源可靠,晚上8點,死的倒黴,活的受罪。我馬上去找你啊,等着,等着。”我張大了嘴巴,等“嘟嘟”的斷線的聲音傳過來,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4
這個籃球場位置偏遠,掩映在綠樹紅花之間,是個喪命流血的寶地。雙説死的倒黴,活的受罪。真是受罪,不知名的小蟲子爬到我的褲管裏,飛到我的頭髮裏,有大膽的還來打KISS。
我咬,我咬,我咬。
所謂的火拼無非就是一些拼蠻力的傢伙,慘叫聲四起的時候我開始想睡覺,雙雙卻是一臉興味盎然的樣子。韓國電影真的能教壞小孩子,同樣是看打羣架,在〈那小子真帥〉裏的韓千穗能揀個超級無敵的大帥哥,我們卻賺了一身的紅點點。
“走吧。”
“還沒打完呢。”
“幹嗎,等着收屍啊?”我説。
“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呆頭鵝,絕交!”雙雙氣得瞪我:“你走吧。”
“好,沒意見,拜拜了您哪!”
11點,黃台路已經很幽靜了。這條路很窄,兩旁種着一種長不了很高的樹,那葉子卻是密密麻麻的,可以遮着天空大朵大朵的陽光。晚上的時候,昏黃的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下來,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記得剛認識雙雙的時候,我們倆一起在網上找房子——我是不會和媽媽一起住的,她和他的男人有自己的小孩,有自己的安靜的生活。黃台路的位置比較偏遠,相對房價也比較合適。然後我們牽着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見了個面善的人就裝可愛地問:“請問,黃泉路怎麼走?”那個一臉善相的女人立刻就變了臉色:“我又沒有走過我怎麼知道?你們去闖闖紅燈問問黑白無常吧!”
啊,地道的青島人,尖刻得要命。我們只是看錯路名了,幹嗎詛咒我們死?
我去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將軍的煙,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猩紅的火光閃了又閃,我的心開始煙霧瀰漫。我又開始想念許澤新,那種想念就像黑暗裏的裏一星閃耀的火光,哪怕是燃燒的煙頭。我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響幾聲接起來。他説:“啊,朱七七,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我張大了嘴巴,開始迷亂:“啊,沒有什麼,有點想你。”光是他的聲音就能讓我迷亂到語無倫次,迷亂到忘記矜持地跟他説想念。性別澤新呵呵的笑,好聽的聲音如潺潺的泉水流到我的耳朵了,讓我瞬間變得如此貪婪。我説:“我想見見你。”
“為什麼想見我?”“我想念你。”我像着了魔一樣地跟他説出我內心隱忍的話。
“恩,好,什麼時候?”
“明天中午,你來我家吃飯吧。”我頓了頓,激動地嚥了口唾液:“我做給你吃。”
“啊,我最喜歡吃家常菜了,明天我去的時候給你電話吧。”
“好。”我掛了電話,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肌肉還僵硬地扯出一個微笑的紋理。昏昏然的感覺讓我快樂的下一秒,指間的疼痛把我拉到現實裏。煙灰已經落在地上長長的一截,死亡的最後一秒,它吻了我的手指。
5
我拍了拍裙子,準備回家,迴轉身的時候才赫然發現身邊坐了一個人。是一個男孩子,頭髮是極短的毛寸,右耳朵帶了兩枚精緻的小環,他的右眼眶烏青,嘴角還有乾涸的血跡。我看見他的側臉,在柔軟的燈光下有着對比鮮明的剛毅。他説:“嗨,借支煙抽吧!”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是語氣微微冰冷。
我重新坐下來,給自己燃上一根,再把火機送到他唇邊的煙頭上。一陣風捲過來,滅掉,我有點尷尬。他忽然偏過頭來,嘴唇在離我10公分的地方停下,火光閃耀,隔着兩支煙的距離,我有一種被親吻的錯覺。我皺了下眉頭,這個男生也太隨便了吧。我語氣不善:“你打架了?”“恩。”“你是混混吧?”“恩。”我忽然就沒了話説。
一支煙的死亡,幾分鐘的沉默。
“以後不要抽煙,更不要在大街上抽煙。”他説:“你記住了,我不再提醒你了。”
真是好笑,於是我就笑了:“你對每個陌生人都這樣教訓嗎?”
“這樣不好。”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混混,一個剛打完架就在午夜12點的路邊跟女孩子借煙的混混説,這樣不好。這個世界怎麼了?我咬着牙齒,好笑好氣的念頭充斥了整個腦海,我像頭髮瘋的小獅子一樣跳起來:“不好?你是一個混混,憑什麼指責我,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再見!不對!是再不相見!”
我站起來拍了拍裙子,好象已經坐了幾天,裙襬已經落了一層灰。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上一秒的快樂,和下一秒的憂傷就是一剎那的念頭而已。他喊:“朱七七,我叫高天寒,不認識不代表沒有牽連。”
我驚訝得回過頭,他孩子一樣地笑了,然後別過頭去,像是想着什麼甜蜜的事。他知道我的名字,不過,這也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情。我轉身離開。我決定以後晚上不再大街上抽煙了。
雙雙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房子,她説:“七七,我想好了,我原諒你了。為那點事絕交太不值得了,畢竟你總替我抄數學作業。”如果是平常,我肯定會不懷好意地諷刺回去,那還是不要原諒了。可是,許澤新要來了。我心花怒放,陽光燦爛,有着暴風雨也摧殘不掉的好心情。我説:“啊,雙,你真是好人。我愛死你了。”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許久説:“你沒發燒吧?”
我破壞了屋頂一角上住的蜘蛛一家,它們驚慌失措地逃竄,我笑得沒心沒肺。我去超市裏買了包裝精美的土豆和雞翅,回家將土豆絲切得極細極細,從刀尖裏吐出來,露出半透明的嫩嫩的微笑。我換上漂亮的牛仔連衣裙,魚尾的裙襬像是對幸福的召喚。
許澤新來得很準時,他給我買了漂亮的水果,穿了很乾淨的白色T恤,一塵不染,像海芋花的白色蝴蝶。他微微地笑,我的臉肯定紅了。我説:“你看什麼?”“你今天有特別打扮啊。”這是多麼不可愛的一句話。我狡辯:“沒有,不吃飯就走人,怎麼那麼多廢話。”他把土豆絲往嘴巴里送,我緊張地睜大眼睛看他的臉上綻放吃滿足的光:“啊,太好吃了,我第一次吃女孩子做的菜。”
我有些得意,抓住男孩子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
他接着説:“你不知道,我女朋友真的是個大小姐,走兩步就嚷累,更別提做飯了。”我幾乎立刻地從凳子上跳起來:“你怎麼可能有女朋友?不是沒有嗎?”“是好朋友我才告訴你的,怎麼樣,保密功夫不錯吧?”
好朋友?什麼好朋友?我們什麼時候變成好朋友的?
6
雙雙提着她的小皮箱子霸道地入侵了我的家。她説:“七七,我們同居吧。”沒等我把拒絕或答應的話説出來,她就開始熟悉地把衣服往空着的衣櫥裏塞。我啞然失笑,罷了,她對我的小窩的熟悉程度不比自己家少。她能輕鬆地找到我放抽屜鑰匙的地方。她知道我最怕熱。她知道我有幾件喜歡的衣服。她知道我撒謊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她知道的太多。
有一種女子,天生與你,相知相剋,無法逃離,不想逃離。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我的生命裏還有什麼?這種想法讓我感到害怕。
再次遇見那個叫高天寒的男生,他臉上的傷已經好了,臉上露出清秀的顏色。他説:“朱七七,今天很無聊,陪我吃飯吧。”
第二次遇見高天寒的時候,暑假已經過了一大半,我和許澤新的交往悲哀而疏離。他喜歡吃我做的菜,喜歡跟雙雙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他的女朋友叫美佳,是個典型的青島女孩,時尚漂亮,心思縝密而凌厲,把自己的愛情捍衞地密不透風。我除了嘆氣就是嘆氣,身體迅速地瘦下去,背上的蝴蝶骨幾乎要飛起來。我害怕愈來愈殘酷的暑氣,怕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暈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高天寒的樣貌仔細看是有幾分熟悉的。我笑:“我是不是見過你?”“恩,見過一次。”“你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誰?”“一個男人。”我開了一個俏皮的玩笑。他呵呵地笑,大口大口地塞着漢堡。他吃東西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呱唧嘴,嘴角沾的都是沙拉醬,我好笑地看他。我説:“我沒時間陪你,我要去買菜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許久説:“七七,如果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跟我講。”
“幹嗎,你幫我去打架嗎?”我豎起來全身的刺,表情可恨得很:“我最討厭暴力,別以為你這樣講我會高興。我和其他女孩子是不一樣的。”
我和其他女孩子是不一樣的。不像雙雙,她的單純衝動。不像美佳,攻於心計。我討厭暴力。從小,我就看見爸爸揮着拳頭去為那些所謂的兄弟拼命,媽媽只是緊緊地扣着我的肩膀,生疼生疼的。
許澤新和雙雙在操場打球,我和美佳坐在不遠的樹陰底下。雙雙真是個好姑娘,她可以跟那個自命不凡的男生拼個高下,美佳鬱悶得變了臉色。沒有必要,只是遊戲而已。我安靜得心都涼了,有一種莫名的悲哀。雙雙開心地和許澤新擊掌,他揉亂了她的頭髮,美佳表面不動聲色,我看見了她的暗潮洶湧。許澤新和雙雙過來,美佳殷勤地遞上毛巾。許澤新不滿足地嚷着,渴死了,渴死了。
美佳温順得像只小綿羊,跑到操場外面很遠的小賣部買水,雙雙也跟了去。我和許澤新坐在樹下,他臉上流下來的汗水砸在腳下的土裏。我被這樣的畫面小小地感動了一下,然後淚水就流下來了。他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拿帶着他的汗水味道的毛巾來擦我臉上肆意的淚水。他説:“你怎麼哭了?”我的眼淚越來越多,隱忍的許久的傷心盈得滿滿的,酸楚的意味將我湮沒。我説:“許澤新,我喜歡你。我只是想把這一句話説出來,想讓你知道。我知道假如我不説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七七,你為什麼要説出來,也許曖昧會讓你開心一點,現在講出來了,我們要怎麼相處?”許澤新的手指劃過我的臉,彷彿有電流劃過皮膚,他的嘴唇微微地張着,我毫無顧忌地親吻上去。
許澤新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他的唇像我想象中的柔軟美好。我微笑着離開他的温度,眼淚奇蹟般地痊癒。我要的並不多,一個表白的機會和一個離別的親吻。
雙雙和美佳很快地回來了。我們四個並排坐在一起,陽光把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寂靜無聲。很久很久以後,我想起來那天我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像一場清醒的夢境。
那麼短暫的幸福和虛偽的風平浪靜。
7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高天寒可以那麼心無芥蒂地在一起喝奶茶。每次我們見面的最後都會吵架,然後抱着老死不相往來的決心,而下一次的相見又好象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沒有一個男生會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無關風月的陌生女孩身上。
他除了打架,抽煙,其他的太不像混混了。他穿着乾淨的衣服,留着利落的頭髮,有着沉穩倔強的眼神和紳士的風度。我喜歡看他抽煙的樣子,煙霧嫋嫋裏,隱忍着無限的惆悵。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談話裏,也偶爾會窺視到他的過去。一個正正經經的好孩子被冤枉偷東西,於是叛逆開始發芽。他討厭看到欺負弱小,討厭勢利,討厭一切不公平的事情。
他説:“七七,你很喜歡那個許澤新,為什麼不把他搶過來?”
“怎麼搶?”我冷笑:“去勾引,去破壞,去拆散嗎?”
高天寒笑了:“那你為什麼要讓他知道,這不是説明你對他還有幻想嗎?你的內心深處還是盼望奇蹟發生的。可惜他不夠勇敢。否則他完全可以一腳兩船。”
我又悲哀了,因為我生氣地狠狠地瞪着他。我在安靜的,情侶甜蜜湧動的奶茶店大叫着站起來:“高天寒,你這頭豬,你以為男生都都像你一樣那麼無所謂嗎?你以為你很瞭解我嗎?”
跑出奶茶店我的心慌成一團。我像被發現秘密的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愧,驚慌,害怕,我開始哭。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眼淚凌亂地飄。別人都在看我,無處可逃。在街道的拐角處,幾個打扮妖冶的女生擋住了前面的路。她們不懷好意地笑:“朱七七,我們有事找你談談。”我敏鋭得捕捉到了空氣裏危險的意味,這一切都太熟悉,來不及細細琢磨,我的長髮已經被一把揪住。她們的拳頭狠狠地落在我瘦弱的身體上。我尖叫,踢打,掙扎,像一頭發了瘋的小獸。“*****!”“勾引別人男朋友!”“不要臉!”“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最不堪的話凌亂地席捲了我。一瞬間,我像被抽乾了空氣的塑料娃娃一樣沒有絲毫的力氣。疼痛離開我的身體,被摧殘的只是一副軀殼,靈魂在不遠處嘶啞地嘲笑。
“喂,別裝死!”
“沒死吧?”
“好象沒呼吸了!”幾分鐘的寂靜沉重,一個女孩帶着哭腔説:“我們只答應美佳來教訓一下她,怎麼搞出人命來了!”
“快跑……”
我理了理凌亂的頭髮站起來,每一步都走得特別穩。我知道我的眼眶青了,嘴角流血了,就像我第一次看見高天寒的樣子,而如今,我比他還要嚴重。我找了個安靜的街頭坐下,拿出一支煙卻怎麼也點不燃,原來,下雨了。青島夏天的熱情快要過去了吧。我的夏天也要過去了吧。我的海芋花是無法開在北方的吧。
高天寒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無法分辨出來他臉上的是雨水還是別的,因為我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他抱住我搖晃:“七七,你是不是要死了。”我搖搖頭,我只是很累,我想睡覺了。靠在他的懷抱裏,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8
我睜開眼睛看見雙雙黑得嚇人的黑眼圈,一下子就笑開了:“雙,你長得好像熊貓哦。”雙雙忽然大哭起來,她把頭埋在我的掌心裏:“七七,你別再這麼嚇我了,前天我看見你的時候,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高天寒呢?”
“是那個很酷的男生嗎?他説要去為你報仇。”
我迅速地從牀上爬起來,雙雙怎麼了勸不住,出了門,夜色正濃,我們挽了手走到街上。我忽然發覺,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都沒有問過他的電話,他的住址。街道上還是濕的,氣息漸涼。我找不到了他的方向。雙雙的手機響起來,是許澤新,他説:“雙雙,七七在不在,快讓她來救救美佳。”
在海邊的棧橋上,我看見了曾經讓我念念不忘的許澤新,他正一臉緊張地看着高天寒。他揪着美佳的頭髮,眼神冰冷。只要他一用力,她就跌進深不見底的海里。美佳只是一直哭着哀求。看見我來了,她哭着尖叫:“七七,你救救我。”我一步步地走過去,刻意忽略許澤新表情裏的放鬆。我笑:“美佳,打兩下不會死的。”
一個巴掌甩過去。許澤新“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七七,對不起,饒了她吧,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知道這樣講有點過分。”
“為什麼?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有什麼好留戀的?”
雙雙已經撲過去踢打起來,她尖厲地哭,巴掌噼裏啪啦地落在美佳的臉上,頭上,身上,美佳胡亂地哀求。我比她有骨氣多了。許澤新失神地看着我:“七七,她那麼不計代價地喜歡我,所以,我沒有討厭她的理由。”
“那我呢?”
“對不起。”
我的世界因為這三個人字而轟然塌陷。橋上,我們幾個人的糾纏已經落幕。沒有什麼愛與不愛,恨與不恨了。當他的膝蓋與青石橋板親吻的時候,我已經淡卻了是非。或者,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是與非。我終於明白媽媽離開爸爸的原因,她是被不安定的生活顛簸累了,遇見了其他的港灣就平靜下來。而爸爸對媽媽的愛淡化成親情的時候,他就重新愛了別人,那個女人願意包容他所有的不安與顛簸。
9
暑假的最後一天,我和雙雙坐在海邊的沙灘上,影子斜斜地依偎在一起。
她有些鬱悶地問:“高天寒那麼好的男生你為什麼不要?”
“因為我有雙雙了呀。”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恩。”
“其實我也喜歡過許澤新的,可是我發現我沒有了他照樣快樂,可是沒有你的話,生活裏就什麼也沒有了。”
原來兩個女子也可以相依為命。不及格的愛情和友情比起來,就像是一朵花和一棵樹。花的美麗吸引你的視線卻迅速老去,而那棵樹不管你走多遠都會在原地,等你,傷痕累累的時候,回來,療傷。
雙雙忽然站起來衝着大海大叫:“老孃的女人,你聽好了,不離不棄!”
恩,親愛的,我答應你,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