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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買菜。

    “一天吃那麼多?”

    “何先生在家,總得三菜一湯,孩子們正在發育,也很能吃。”

    “每個月恐怕千餘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礦泉水葡萄酒就是筆數目。”

    李蓉笑說:“有錢真好。”

    “誰說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書房籤支票付帳單一寫好幾個小時,上個月園丁算一千多,說是補種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問:“他們快樂嗎?”

    “我想是快樂的,要什麼有什麼,那感覺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們把食物扛進屋內。

    沒想到李蓉好身手,她會殺龍蝦。

    馬利想學,三個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廚房內熱鬧非凡。

    忽聞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遠皰廚。”

    石子連忙說:“我來介紹新保姆。”

    孩子們馬上雀躍,“幾時來上工?”

    石子不禁惆悵,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有一件事,李蓉以學生身分入境。”

    馬利在一旁說:“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選實在難找,故說:“當是親戚來幫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為定。”

    李蓉也說:“我真幸運。”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與前妻開火時才回到家來霸佔地盤。

    他隨即出去了,說好回來吃中飯。

    石子忍不住問李蓉:“怎麼樣?”

    李蓉搖搖頭,“齊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樣。

    “小家庭一夫一妻,夠吃算數,不必弄得那麼複雜。”

    “你說得對。”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們,跟我上樓,我教你們收拾房間,來。”

    孩子們聽話地小鴨子似跟她上樓。

    馬利旁觀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聰明。”

    石子嘖嘖稱奇,“你說得好。”

    “你又比我們聰明。”

    “還不是在同一間廚房裡工作。”

    電話響了,馬利去聽,半晌回來說:“那曾小姐說有一方絲巾漏在我們這裡。”

    石子馬上笑。

    當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倆。

    “我告訴她何先生就快來吃午飯,她說立刻來取,”馬利笑道,“屆時,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點不忍,隨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羅網,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準備送孩子們到會所學打網球。

    只見馬利在李蓉耳邊悄悄說了一會子話,李蓉留神聽,漸漸微微笑,不住頷首。

    半晌,那曾小姐來了。

    計程車還未停定,馬利一個箭步上前,同司機說:“你稍等,客人很快出來。”

    曾小姐愕然,她滿以為可以留下吃中飯。

    稍微遲疑,她問道:“何先生與孩子們呢?”

    “孩子們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說話。”

    李蓉擋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張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誰?”

    “我是新保姆,有什麼吩咐?”

    “我漏了條絲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圍都找過了,並不見,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臥室,張小姐,請你見諒。”

    石於本可出來解圍,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說,她這些年來,受氣已受到眼核,此刻見到有人奚落這個囂張女,自覺心涼,故不作聲。

    只聽得曾小姐說:“我自己進來看。”

    這時,李蓉忽然問馬利:“超級市場把貨物送上門來沒有?”

    馬利答:“送上來了,就堆在後門。”

    李蓉笑笑,“原來已經送上門來了。”

    那曾若翰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忽然臉皮掛不住,一轉頭,乘原來那部計程車走了。

    李蓉收斂笑容,臉上露出肅殺之氣,“什麼東西,專門欺侮下人!”

    石子說:“當心她同何某發牢騷。”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麼地方找。”

    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來報復這樣舒暢。”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來,嘆口氣。

    李蓉說:“帶我去會所參觀。”

    才五分鐘車程,一路上李蓉讚不絕口,到了俱樂部,她們坐下來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轉過頭來說:“也難怪那曾女士想來佔這個窩,一切都是現成的,一進門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與一洋童起了爭執,那洋童比自在高半個頭,伸手推他,自在一個踉蹌,石子剛欲勸架,李蓉卻已經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應付,只見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兩下三下,並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長來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議,只見那洋人沒聲價致歉,即時帶了孩子離去。

    石子在一邊駭笑。

    呵,原來可以這樣。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視新保姆,她為他好好出了一口氣。

    李蓉幫他拾回球拍,鼓勵他幾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來。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體投地。”

    “不敢當。

    “勇氣從何而來?”

    李蓉十分詫異,“石子,你在外國已經三年,難道沒發覺外國人怕女人?放肆一點不妨,他們會自動退讓,可是見了同胞,可得謹慎,喲,華婦放起潑來,可叫你吃不消兜著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淚來。

    李蓉低下頭,“這裡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讓,我要討少主歡心,博他信任。”

    石子驚歎,“你太聰明瞭。”

    “這個都會充滿機會,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細,碧玉大膽,但是李蓉則大膽而心細,她會有竄頭的。

    可是李蓉隨即嘆口氣,“這個地方,好比我們從前的長安,貴不可言。”

    “窮人到哪裡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處為家,處處是家,什麼都難不倒他,這樣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這時,孩子們已經走過來,李蓉忙安排他們喝飲料,又逐一擦汗,與教練寒暄。

    石子看出她對孩子是真細心,這分工作適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馬利在廚房開飯,大家坐一起吃,“馬利,你也來。”立刻立了新規矩,儼如管家。

    何四柱撥電話回來,通知石子,連晚上都無暇返來,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鎮去看地皮。

    李蓉說:“這個家等於是交給保姆了。”

    “我要轉更了,可以載你一程。”

    “我沒事,大可留到八九點才走。”

    李蓉比她更適合當保姆之職。

    那夜,回到福臨門,大師傅已經復工,正對牢一班夥計複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媽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臉按在地上,槍直抵在太陽穴上,我當時金星亂冒,嚇得屁滾尿流——”像寫武俠小說一樣。

    石子見他如此興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復過來,趨向前去問候。

    大師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見義勇為,帶著律師趕來,我一口鳥氣無處可出,我老婆只會眼淚鼻涕,多虧石子這小娘,把洋警官罵得羞愧不堪——”

    沒想到老陳會這樣誇張。石子見他眼角與嘴角瘀腫未退,不去掃他的興。

    有客人推門進來。

    石子一抬頭,有意外之喜。

    她滿臉笑容迎上去,“歐陽律師,請坐請坐。”

    “叫歐陽得了,大師傅好嗎?”

    老陳忸怩地走過來,“勞駕你了。”

    石子給他斟一壺好茶,他與老陳談了一會兒,瞭解老陳的意願確是息事寧人。

    “我同你寫封信給派出所存底,說明你的委屈,可是因為了解到警方辦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陳拍腿,“好極了好極了。”

    石子說:“費用——”

    歐陽笑笑,“連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開玩笑,麥志明出來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幫忙。

    石子送他到門口。

    歐陽忽然輕輕說:“一早去公園騎腳踏車是極好運動,不知你週六可願意撥冗參加?”

    石子過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約會她。

    她傻住了,耳朵燒得透明,只聽得自己說:“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時正我來接你。”

    又是“好,好”。

    “再見。”

    歐陽走後,石子一個人站在福臨門飯店的大門口,動也沒動。

    她想都沒想過歐陽會約會她,也沒想到聽到他開口約會有那麼高興。

    漸漸石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低下頭,看著鞋尖。

    區姑娘推門出來,“你怎麼站在這裡,吃西北風——”

    石子連忙走回店內。

    臉上一直紅粉緋緋。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給李蓉,一早起來準備定當,專等歐陽來接。

    他把兩部爬山腳踏車綁在車後,車子駛入公園,清晨,已有遊人,石子心中歡喜,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風撲到臉上,額外舒服,她從來也不覺得公園空氣有那麼清新,鳥鳴有那麼清脆,她享受到極點。

    石子有點訝異,這一切,都是因為歐陽的緣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著她,她連忙轉過頭去。

    到了目的地,歐陽把腳踏車解下來,“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買了兩杯紙杯咖啡,遞一杯給石子,石子發誓那是她喝過最香甜的飲料。

    他說:“我曾在中國餐館做過三年暑期工,很想寫本論文,叫‘唐人餐館與留學生之社會關係’,可惜讀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歐陽十分感喟:“有時覺得假使不能到中國餐館打工,許多留學生可能不能畢業。”

    這是真的,苦管苦,醃攢管醃攢,那裡的工資卻足以解決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興歐陽也是過來人,他了解苦學生的環境,石子開頭還怕他是那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他們倆並肩騎腳踏車遊遍公園,渾然不覺時間過去,剎時已屆中午,太陽開始炎熱。

    “我們走吧。”

    石子並無異議。

    他領她到小餐廳吃午餐,叫了白酒,與石子碰杯,一邊與她說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築,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師行辦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戶,他關注華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脫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願望是把母親自上海接出來。

    轉瞬間餐廳侍者促他們結帳,石子覺得奇怪,一看錶,才知道已經下午三時,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累了吧?”

    “不不,一點都不倦。”

    怎麼會這樣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這支強心針從何而來?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還有事待辦。”

    “是是是,”石子說,“不妨礙你。”

    歐陽側著頭,“明天你可有時間?”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後輕重,一定勻得出時間。

    “明早七時見。”

    真好,一早起來便可以見到他。

    臨分手,歐陽對石子說:“很久沒有這樣開心。”

    “我也是。”

    歐陽點點頭,離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復了母親的信,外出買雜物,返家時,看見門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見石子,迎向前,出示證件,輕輕說了幾句話,只見石子手一鬆,捧著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幫她拾起。

    石子的腳猶似釘在門口,動也不動,木無表情,低著頭,握著拳。

    警察似乎相當瞭解,靜靜等她恢復常態,過了很久,石子抬起頭來,十分疲倦地說:“我準備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車,直駛往政府殮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進冷藏間認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時候非常鎮靜。

    她很清楚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碧玉,她不顧一切蹲下,把臉貼向碧玉的手,依依不捨,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警察為之惻然。

    石子見碧玉身上無表面傷痕,便問:“何以致命?”

    “注射過量毒品。”

    石子點點頭,她替碧玉攏了攏頭髮,隨即轉身,跟警察出去錄口供。

    離開警局時已經筋疲力盡。

    抵達家門,李蓉來啟門,“他們找到了你?”

    石子還沒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與石子緊緊擁抱。

    李蓉斟杯熱茶給石子。

    石子用手託著頭,“真奇怪,看到碧玉,我彷彿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聲音乾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麼閃失,躺在那冷氣間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沒有盡力,我沒有拉住她,我眼睜睜看她掉落深淵。”

    “別為難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薩過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顧別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託大,她到酒吧跳舞時,我還跟去看過,雖覺猥瑣,但是認為做個一年半載賺一票退出,也是個主意。”

    “別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覺。”

    “不,我要去開工了。”

    到了福臨門,區姑娘也問同一句話:“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頷首。

    區姑娘嘆口氣,“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孃。”

    石子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歐陽乃忠看到一雙核桃那般的腫眼。

    石子不顧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訴歐陽。

    他與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熱牛乳給石子。

    他陪了她整個上午,分手時他說:“星期一晚上我來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過一點。

    不過那晚她夢見了碧玉。

    “我知你會入夢來。”

    碧玉只是笑。

    “告訴我,碧玉,你那裡是否十分平靜?”石子有點嚮往。

    碧玉伸手來拉石子。

    就在這時候,石子聽見一聲嬌吆:“去,去,現在是我住在這裡,你來幹什麼?”

    石子驚醒,聽到李蓉在一旁大聲說夢話。

    她去推李蓉,“你沒事吧?”

    李蓉睜開眼,“呵,原來是一個夢。”

    “你夢見何人?”

    李蓉不肯說,“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還睡得著。

    李蓉說:“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給我了?”

    石子點點頭,“深慶得人。”

    李蓉忽然大膽問:“那麼,麥志明這個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雙耳,漸漸她的愁容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嫌棄麥志明?”

    “開玩笑,他不嫌我已經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麥慶幸,她籲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你還沒給我一個確實答案。”

    石子連忙說:“我一向視阿麥如好友,我祝福你們。”

    李蓉十分滿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貴人。”

    李蓉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著窗外,一輪明月照無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閱日曆,離開學剛剛還有一個月,她數著存摺上的銀碼,約莫可以應付過去了,她鬆出一口氣。

    腳上穿的鞋子還是碧玉送的,這幾年她過的真是緊日子,連吃一個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塊是一塊,十個十塊即是一百塊。

    她石子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做一個錙銖必計的人,已經嚇破了膽,不敢輕舉妄動。

    母親的信這樣說:“真沒想到你會在外國生根落地,而且過得那麼好,從明信片裡看,地方實在太美了……”

    畢業後一定要回去一趟,親口向母親述說這些日子的苦樂。

    還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歐陽乃忠。

    稍後,她上山去探訪何家的孩子們。

    悠然頭一個跑出來摟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們想念你。”

    “我要開學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會照顧你們。”

    李蓉出來,“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會訓練孩子,不比石子那麼縱容。

    “馬利呢?”

    “家鄉有颱風,她忙著打電話找親人,十分苦惱。”

    “你與她相處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蓉,你沒有架子真好。”

    “還不是向你學習。”

    “你比我聰明多了。”

    兩個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後漸漸說出真心話。

    李蓉說:“真不能想象有人會在這樣美麗豐足的環境下成長。”

    “可是他們沒有父母陪伴。”

    李蓉頷首,“可見世事古難全。”

    石子笑笑道:“物質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爭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李蓉看著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溫飽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問你要麥志明。”

    石子忽然有點不放心,叮囑道:“請善待這老實人。”

    “第一,他並無你想象中老實,第二,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公平對他。”

    李蓉說的一定正確,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麼可算老實。

    過一刻石子問:“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沒與麥有進一步發展?”與其將來思疑,不如現在講個一清二楚。

    李蓉溫和地微笑,“因為不投緣嘛。”

    “正是,”石子鬆口氣,“緣分這件事真難講。”

    “我相信你同歐陽君會有比較好的發展。”

    石子笑出來,“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電話來,我聽過好幾次。”

    石子收斂笑意,“可惜碧玉不認識他。”黯然傷神。

    李蓉看看鐘,“孩子們要去上音樂課了,我去叫他們換衣服。”

    石子對李蓉說:“悠然還小,你幫她穿鞋子。”

    李蓉笑,“將來你一定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們十分鐘內換妥衣服。”

    現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駕車送石子下山。

    寫意在車上與石子談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來看我們。”

    “我會的你放心。”

    寫意說:“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說什麼。

    寫意說:“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過……”

    石子微笑,“你要學習與人相處。”

    “我想不必,她不會與我們同住。”

    石子點點頭。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與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個生母。”

    石子一怔,不過這也不算稀奇。

    “我已經習慣這樣生活,不過悠然還小。”

    石子惻然,面子上卻不露出來,“悠然適應得很好。”

    “無論如何,石子,即使結了婚,也要抽空來看我們。”

    石子大大訝異,“你怎麼知道我要結婚?”

    寫意側側頭,“這只是一種靈感,我也說不出理由。”

    石子下車。

    回公寓需過一條馬路,石子看到身邊有一個人影。

    她猛地抬頭,發覺跟著她的人是碧玉那個臺灣客。

    “你!”石子握緊拳頭厭憎地喊出來。

    那男子臉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訝異,呵他對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現場?”

    “我在東京主持一間酒吧的開幕禮,昨日才返來。”

    石子本著一張臉,“你沒有好好照顧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樂,想離開我,又說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願替她出本錢,可是——”

    碧玉從頭到尾不習慣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經不能適應。

    “我將回上海將此事親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願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這點擔系,幹我們這行的人,還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謝謝你。”

    “她有點遺物,在保險箱中找到。”

    “交給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條,說留給你。”

    “我?”

    他取出一隻小小樟木螺鈿首飾箱,交給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過盒子,站在大太陽底下,怔怔落下淚來。

    那男子說:“你一人在此,遇到什麼事,不妨找我。”

    石子聽得退後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離去。

    回到樓上,石子打開首飾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張字條:給石子我的最親愛朋友。

    盒子裡有一隻鑽戒,一隻金錶,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樣飾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帶出來的東西,一隻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價十分廉宜,時時被小孩玩遊戲時用來在地上畫白粉界線,可是物離鄉貴,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繩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場。

    就像上小學那時,與同學爭吵,伏案上飲泣。

    來安慰她的總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邊與她說別的話:“有親戚寄來小型電子遊戲機,今晚來我家玩。”

    或是:“石子,將來我們一起到香港遊覽。”

    石子記得她通常會仰起頭抹乾眼淚說:“不,要去去遠點。”

    “去美國!”

    想到這裡,石子泣不成聲。

    正在此際,門鈴響了。

    石子連忙洗把臉去應門,來客是麥志明。

    “麥,怎麼是你?”

    阿麥雙手插口袋裡,“來看你。”有點靦腆。

    一看就知道有話說。

    石子斟杯茶給他,為著省,冰箱裡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雙眼紅腫,”麥有點忐忑,“為了什麼?”

    石子看著這個不算太老實的老實人,有心調侃他:“我覺得傷心,便哭了一會子。”

    麥更加不安,“有何感觸?”

    石子故意說:“你不知道嗎?”

    “是什麼事?”他心虛。

    “李蓉沒同你說?”

    麥一聽到李蓉二字刷一聲漲紅面孔,像一個當場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沒想到你會傷心。”有點受寵若驚。

    石子知道玩笑應該到此為止,她說:“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麥大大鬆口氣,原來如此,“都會中單身年輕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說著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語。

    “一年前北岸有一獨居女子失蹤,一年後她的頭顱骨在南區住宅街道被發現,兇手至今尚未捕獲。”

    石子嘆口氣。

    沒想到阿麥忽然傷感起來,“年輕女子大都注意儀容,平時臉上長一粒疤都會煩惱,如果知道自己骨骼會被到處拋擲,不知難過到什麼地步。”

    石子聽了發呆,頓時想起碧玉是何等愛美,一向不會成棄任何對鏡理妝的機會。

    石子斜垂著頭不語,心中無比傷感。

    過了許久,麥志明杯中茶已喝乾,他忽然問:“你覺得李蓉怎麼樣?”

    石子據實說:“極漂亮極能幹。”

    阿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一次與李蓉去海浴,一到沙灘,換上泳衣出來,沒有一雙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種傳說中的上海女郎。

    麥志明搔搔頭,“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據我所知,李蓉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麥志明又說:“她的底細如何我可是一點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諸葛亮來,“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麥志明雙眼亮起來,“是,是,多謝你。”

    石子見他那麼高興,也笑了起來。

    麥說下去:“行家是恩娶位臺灣小姐,岳家起初反對女兒嫁洋人,可是婚後待女婿好極了,回臺北探親,他們送他電視機與金錶。”

    石子揶揄他:“臺灣人富裕,上海人還差些,恐怕你需帶金器與電器過去。”

    麥又笑半晌。

    石子問:“你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吧?”

    阿麥靦腆地點點頭。

    石子伸出手來,“祝你幸福。”

    阿麥與她握手,石子一低頭,看到麥的十隻指縫洗刷得乾乾淨淨,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後仍然可以令麥志明維持這整潔的水準,李蓉有一股蠻力,她會拍拍手,“阿麥,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無意中撮合這一對,石子十分高興。

    她看過李蓉的證件,知道她學生簽證十一月就要滿期,所以他倆婚期應該不遠。

    婚後李蓉會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暫時居留權,她丈夫才可以為她申請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結婚。

    李蓉算得上是順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這半邊房間,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離別,世道照說已慣,石子仍然有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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