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下雨,已經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幾件簡單的洗得發白的衣裳全部掛在櫃中,隨時添件外套,夏裝便成秋裝,她又不喜打傘,戴頂救火員式帽子,隨即出門。
到了福臨門,大師傅出來說:“區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於你代她掌櫃。”
他嘴角傷口縫線已經拆掉,看不出什麼痕跡,事情過去也好像真過去了。
石子隨口問:“老闆娘有什麼事?”
“她有約。”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為何如此熱鬧。”
大師傅看著石子,“你呢,你卻把好好一個人放走了。”
石子溫柔地說:“他從來不是我的人。”
大師傅說:“我與我老婆都喜歡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優秀。”
“有這種事?”大師傅不相信。
石子對他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強一千一萬倍都有。”
老陳瞪她一眼,不再言語。
石子站櫃檯後,知道規矩,付現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實在太多,防不勝防,故下此策。
她穿著老闆娘一件舊旗袍,衣不稱身,頸喉一顆撳鈕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會有點像舊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樣,忙了一晚。
有外國客人堅持他在別家吃過的炒飯裡有海鮮,顧客至上,石子便解釋炒飯也分甲級與乙級,就送個甲級不另算費吧。
老陳說:“當心區姑娘回來罵你。”
話還沒說完,老闆娘回來了,春風滿臉,什麼都不計較,哼著歌,坐到後堂去打電話。
石子看了,甚覺淒涼,石子呵石子,再過十年,有人來約你,保不定你也會歡喜到如此失態。
下班,想到歐陽說過會來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經等在門外。
如果不見他,該不該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轉頭來等他?
石子嘆口氣,正在躊躇,大門叮一聲,有人進來,一看,正是歐陽乃忠,石子如釋重負。
他進門來接她,可見有誠意,不避嫌,大方公開他倆的關係。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來。
她與歐陽雙雙離去。
歐陽問她:“累嗎?”
她笑,“起碼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見到麥志明,她老是說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好極了,我們到高魯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歐陽說:“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現,因為這個時候有慧星越過地球的軌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數百顆著火的微粒光輝璀璨地飛越夜空。”
石子動容,“呵,在什麼時候?”
“凌晨四時左右。”
石子看看錶,“還有三個小時呢。”
歐陽微笑,“希望與我共處時間不會難過。”
“啊絕對不會。”
“先請到舍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一個考驗,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邁進。
歐陽的家在灰點,小小一幢洋房,書房佔地比客廳還要大,臥室四周圍簡直寬敞得可以騎腳踏車,家裡邊最多的是書,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歐陽介紹道:“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曆史,差些被列為文物,廉價買下翻新,一個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彷彿聽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志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舍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閒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聽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志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檯,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檯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骯髒,頭髮濡溼,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睛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只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隻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註冊新學年。
碰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聽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於捱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於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髮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裡去:“聽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譁,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聽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嚮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聽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里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嘆口氣,不得不答:“我聽說香港一間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志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面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面。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剛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聽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只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鬆。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面,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闆夥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麼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闆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瞭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
眾人立即議論紛紛。
區姑娘悄悄站起來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過去含笑說:“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滄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個優秀管理人才,你會得成功。”
區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婦還需要才華嗎?”
“嘿,做主婦無論在管理時間、人事、金錢上,都非要有三兩度散手不可,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你呢,石子,你心頭眼角那麼高——”
石子給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噯,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頭不語。
“婚後我們會撤到維多利亞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問世事了。
“決定得那麼快,你們有點意外吧?”
“對於喜事,只有歡欣,沒有突兀。”
“石子,一班夥計之中,我最關心你。”
“我知道,區姑娘,謝謝你。”
忽然之間,眾夥計像是達成了協議,轟然大笑,並且有人到酒吧後取出酒來慶祝。
區姑娘惆悵地說:“看,誰沒有誰不行。”
石子點點頭,“以後要叫陳老闆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會,有什麼比福臨門更好呢。”
“你去問問他。”已經把自己當外人。
石子大聲叫過去,“喂,會不會改店名?”
老陳帶頭答:“不會不會,名號已經做出來,福臨門代表價廉物美,我會將此宗旨發揚光大。”
“聽到沒有?”
區姑娘點點頭,看著店內一臺一幾,無限眷戀。
她喃喃道:“當初,真捱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聽她的掌故,可是開工時間已到,她不得不說:“我要換衣服開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闆去了。”
石子賠著笑,忽然區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張臉,連我看了都喜歡。”
石子嘆口氣,“沒有用啦,還不是做粗工啦。”
“這一關你還是看不破,石子,其實薪水只有比當文員好,藍領勝白領。”
石子低頭轉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顆心老是忐忑,直到區姑娘叫“石子電話”,她聽到了歐陽乃忠的聲音。
“今天不能來接你。”
“啊,沒關係,”石子很坦率,“不過每天都想聽到你聲音。”
“那我一定辦到。”
“我接受這個承諾。”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見好了。”
石子儘量收斂臉上歡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點興奮,故此沒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會被取笑,他們必不放過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閱報。
“石子你回來得正好,我讀這段文字給你聽,寫得真好,活龍活現。”
石子邊卸妝邊問:“關於什麼?”
“關於上海。”
石子連忙說:“快讀。”
“‘幾年沒回上海,前幾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覺像是掉在粥裡。’”
石子一怔,“我媽的信可沒那樣說。”
“噯,所有母親的信都說好好好,我們很好,別擔心。”
石子笑,“所有女兒的信何嘗不是好到絕點,都報喜不報憂啦。”
“請聽,那位作者繼續說:熟悉的街道全部變得陌生,到處改道,拆房子,建新樓,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飛塵,雨天濺泥。”
石子惆悵,“那意思是,我們即使回去,也不認得了。”
“還有,交通一團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時的話,那就步行算了,乘車更久,自行車在汽車縫裡左穿右插,險象環生……”
石子換上浴袍,躺在床上,“我還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說:“我也是,帶著精緻小巧的禮物回去,”她語氣興奮,“廣邀親友敘舊。”
石子頷首,“這叫作衣錦還鄉,是每個華僑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沒想到我們也不例外。”
“結婚之前,你與阿麥總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麼知道?”李蓉有點忸怩。
石子笑,“想當然耳。”
“我已經在為禮物頭痛了,買些什麼好呢,世上並無價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選。”
“如果可以經一經香港就好了,一於同阿麥商量。”
“婚後,還打算工作嗎?”
李蓉搖搖頭,“已與麥談過,他叫我留在家裡聽電話,做他秘書,替他算帳,他怕我受氣吃苦。”
石子說:“看他多疼你。”
李蓉籲出一口氣,“可不是,總算碰到一個不怕負責任的人。”
“真替你高興。”
“石子,你呢?”
“我還有一年功課,好歹讀完課程,屆時拿了文憑及身分證,找到工作,把母親接出來。”
“那麼,”李蓉看著她,“婚姻是要暫且擱下了。”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李蓉說:“石子,也別太挑剔。”
“謝謝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請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應當照顧自己,我已教會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歲小孩還不會扣釦子,像什麼話,菜在鍋裡都不懂得盛出來,坐著幹捱餓,都是給愚僕寵的。”
石子訝異,“悠然願意學嗎?”
“我還教她戴手套,學會了不必求人,他們已經夠幸福,可記得我們幼時還得學衝熱水瓶,那多危險。”
“環境造人。”
“可是優良環境不應制造廢人,洋童就什麼都自己來,剪草派報紙看顧嬰兒,我勸寫意與自在也向這種好風氣學習。”
“何先生怎麼說?”
“誰看得見他,每天撥電話來說上三五分鐘已經很好。”
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面而來,長髮、汙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隻腳有鞋子,另一隻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佈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骯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聽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嘆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裡。”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乾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麼難捱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書房招待她,“相信你也聽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裡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書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麼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麼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麼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嘆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脫。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麼?”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過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盪,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書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傢伙,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面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傢俬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麼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麼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過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醜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麼坦率,我老聽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麼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樸歸真,心甘情願跟麥志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嘆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麼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碰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麼事那麼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囌。”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復。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週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麼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裡不知多麼歡欣,抱在手中,難捨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於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屍。”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裡,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掛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松,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嘆息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鬥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棄,拼命糾纏。”
石子不語,斗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聽。”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聽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嘆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
石子看著窗外,為什麼要冒險成為他第一個約會的女性呢,她照顧自己已經夠忙,實在不想添增更大負擔,她溫婉地說:“我們總是朋友。”
歐陽點頭,“我明白。”
“與你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享受。”
“你沒有懷疑嗎?”
“我只是覺得你特別體貼,而且,一點也沒有越禮之舉。”
歐陽苦笑,“你不相信我會為你改過來?”
石子搖搖頭,“你要改是因為你自己願意改,不要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會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歐陽不出聲,過半晌,他告辭了。
出門之際,剛好碰到對面的陳曉新開門出來,看到歐陽,整個人愣住。
待歐陽進了電梯,她才問石子:“那麼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悵地答:“是他長得真漂亮。”
“他的職業是什麼?”
“律師。”
陳曉新訝異,“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試圖改變話題。
失敗,陳曉新緊釘著問:“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門,不欲多談。
她長嘆一聲。
區姑娘邀請她一起去選購禮服。
石子說:“我對時裝打扮一無所知。”這是真的。
“你肯幫眼我已經很高興。”
區姑娘不打算穿紗或是緞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氣洋洋的套裝,配雙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賞這個明智之舉,她覺得李蓉結婚就該選雪白的大紗裙。
一路在市中心遊覽櫥窗,忽然區姑娘說:“這個好。”
石子一看,連她那樣的門外漢看到招牌字樣都嚇一跳,小心翼翼說:“這個牌子貴不可言。”
區姑娘笑,“一套不要緊。”
推門進去,幸虧店員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區姑娘試穿,心中莞爾,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貨員熱心問:“是你媽媽嗎?”
石子連忙噓一聲,悄悄答:“是朋友。”
售貨員知道造次,不再出聲。
區姑娘拎著兩套衣服來問:“哪個顏色好?”
石子一指:“大紅。”
區姑娘很滿意,“就這套紅色的好了。”
又順便配鞋子手袋耳環,付帳之際,要動用兩張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這筆鉅款。
區姑娘笑了,“我自己頗有妝奩,不勞別人出手。”那當然,老闆娘嘛,其實誰出無所謂,只要高興即可。
有了一次經驗,石子自告奮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紗。”
李蓉一怔,“婚紗?不不不,我們打算註冊結婚,一切從簡。”
大出石子意料,“為什麼不鋪張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過張揚。”
“那我是沒有機會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你應當做證婚人。”
“證婚應由老陳擔任。”
“我們再商量吧。”
兩宗喜事待辦當兒,初秋悄悄來臨,石子開學了。
回到學校,她鬆了口氣,精神正式有了寄託,再無旁騖。
忽然之間她有點害怕畢業,一旦除卻學生身分,不知如何自處,現在再苦,總也還有個目標,畢了業環境若無改進,豈非更慘。
一日放學,發覺麥志明在課室外等她。
石子嚇一跳,在無邊無涯大的大學校舍裡找一個學生談何容易,可見麥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見她。
“什麼事?”
麥志明垂頭喪氣。
“家裡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麼煩惱?”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石子帶他到樹蔭坐下,“此地靜,你說吧。”
只見他緊握拳頭、懊惱得出血,“石子,我在多倫多有朋友,他們說,李蓉曾是一個香港人的情婦。”
石子一怔。
“李蓉從未向我提及此事。”
“這可能是惡毒謠言。”
“不,對方有名有姓,在華人社區相當有名望,”麥志明十分頹喪。
石子訝異,“阿麥,你在外國長大,為何如此狷介,你竟為女友過去計較?”
阿麥一怔,緩緩低下頭。
“你那麼喜歡她,又已決定結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過一輩子,過去之事如煙消逝,閒雜人等說的是非豈用理會,莫為謠言錯過良緣。”
麥志明的頭越垂越低。
石子沒好氣,“你過去還少得了女友嘛?難保沒有同金髮紅髮的洋女親密過。”
阿麥的頭又漸漸抬起來。
“眼睛要看將來,看過去有何用?過去她不認識你,你又不認識她。”
“我想問個究竟——”
石子斬釘截鐵:“不能問,結婚與否,你都無權問及她的過去,人要生存,彼時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幫她,現在提出來質問於事無補。”
阿麥嘆口氣。
“要不要這個人隨你,請勿要求她解釋澄清。”
阿麥看著石子,“你也不會對未婚夫談及你的過去?”
石子笑了,“我覺得時機到了,自然會說,如不,我的過去,純是我的私事。”
“結婚不是兩位一體了嗎?”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遊戲吧,當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過互相愛護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侶是幸福的。”
石子卻十分惆悵,“是嗎,為什麼我找不到夥伴?”
麥志明站起來。
“且慢,你思想搞通沒有?”
阿麥點點頭。
“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十一月。”
“在福臨門辦喜酒?”
“當然。”
“阿麥,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麼,切勿告訴李蓉你曾經來找過我。”
“是,我知道。”
“將來她有什麼事瞞你,我來幫你找她算帳。”
“聽你口氣,像個大姐。”
石子無限唏噓,“我知道我最終會成為大姐、前輩、導師。”
麥志明笑起來,抬起頭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點頭說:“這就是大學堂了。”
“來,我們一起走。”
臨分手,麥志明說:“石子,真沒想到你對李蓉那麼好。”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我對誰好你要細想想。”
“是,你一直關心我。”
回到家,才籲出一口氣。
李蓉正在打毛線,石子過去一看,溫柔地說:“這一行不對了,趕快拆掉重織。”
李蓉笑,“人生有何錯憾若可拆掉重織就好了。”
可惜歐陽乃忠已經不再與石子聯絡。
九月份區姑娘先在福臨門擺喜酒,石子一早去幫忙,站得雙腿痠軟,笑得牙關僵硬。
區姑娘給了石子一個紅封包,叮囑了許多話。
石子眼睛紅紅,都聽在耳內。
遠親不如近鄰,這個道理又一次獲得證實。
石子寫信給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來了,說起英語,口音亦與本土人無異,漸漸脫盡鄉音,下個月,將把申請表遞進去,不日可與母親團聚……”
母親來了,自然知道細節。
親眼目睹李蓉在婚書上簽名,石子才鬆了一口氣。
那日在婚姻註冊處觀禮的親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後是兩個中年女士,絮絮說是非。
“太漂亮了,水靈靈,沒幅相。”
“這種大陸女子,最要緊是找戶頭辦居留拿護照。”
石子刷地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她倆,笑眯眯說:“兩位太太真好興致,當心舌頭生毒瘡。”
說是非者忽然遭到那麼直接的搶白,頓時呆住,不敢還嘴,半晌,二人搬到別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維持著那個笑容,直至禮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廣告尋找室友。
天氣漸冷,這究竟是北國,很快日短夜長,只得七八個小時太陽,氣溫很快會降至零下。
在這種時節來到溫埠,印象分必定大減。
石子本人卻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許多雪景照片,寄給親友觀賞。
她披上舊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來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麼事我可以馬上打電話給他。”
“無事無事,王小姐你太客氣,我來看看可需幫手。”
“不敢麻煩你,現在孩子們很會照顧自己,我稍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鬧保姆荒了。
“開學了吧?”
“是,司機已回來銷假。”
“那一切已上軌道。”
王德晶笑,“馬利返鄉,不再續約,新家務助理還在學習,孩子們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謙虛,對了,有一件事想請教,我在地庫雜物房找到一塊銅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麼意思,你以前可見過這牌?”
石子一愣,馬上反問:“不易居?”最好不發表意見。
“是呀,多怪。”
“噯,是有點奇怪,會不會是誰有感而發,指這個都會不好住?”
“不好住?不會吧,”王德晶笑,“風和日麗,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人情奇佳,物價又相宜,這是個樂園,我都住得不願走了。”
石子莞爾,由此可知,各人命運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樣,王德晶並不覺得什麼地方不好住。
她告辭。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樓去,半晌下來,手中搭著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棄,我送你一件衣服,我買大了,不合身,擱著也是浪費。”
石子微笑,這是藉口,想必是覺得她身上衣服破舊,故慷慨贈衣,一看,樣子呢料都十分適合,便大方說:“那我不客氣了。”
這時司機接孩子們放學返來,石子與他們寒暄數句。
王德晶吩咐司機:“阿朗,你下班吧,順帶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們總算有福。
沒想到年輕的王德晶這樣會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賴。生意人多數有此類靈感。
當下石子向司機點點頭,“麻煩你了阿朗。”
那司機轉過頭來,與石子一照臉,呆住了,那麼秀麗的面孔!
半晌,他拉開後座車門,“請。”
石子笑,“我坐你旁邊得了。”
司機受寵若驚。
途中,他自我介紹:“我叫潘國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與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見他自動報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問:“父母還習慣此地生活嗎?”
“他們在素裡開菜場,種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幾時來參觀?”
“那多好,”石子有點意外,“你不幫家裡忙?”
“我媽也時常咕噥,弟妹老掛住讀書,我懶,早上起不來,他們被逼請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語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說:“那你得考慮回菜場幫手。”
阿朗搔搔頭,“你也那麼說?”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裡看日出呼吸新鮮空氣,應是享受呵。”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
“一日之計在於晨,我習慣早睡早起,像鄉下人。”
“也許,本週末我會到田裡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從來沒到過農場。
阿朗大喜,“你肯賞臉?”
“從這裡出發,開車到素裡要一小時左右,清晨四時好起來了。”
阿朗愁眉苦臉,“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著石子閃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點半我在這裡等。”
“別遲到。”
“怎麼敢。”
石子下車,向他揮揮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掛起來,洗把臉。
將來勢必沒有這樣用不盡的體力了,這個時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條街。
這真稀奇,有力氣的時候力氣多數不值錢,力氣有價值之際說不定又沒力氣了。
聽說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歲,最後一日還寫日記,石子希望也有那樣的壽命。
自圖書館出來,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討錢,她走過去,因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點點頭。
石子掏出十塊錢放在琴盒裡。
女孩朝她點點頭。
琴音裡沒有太多悽酸之感,大概是因為年紀輕,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嚴一點,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爐煮了一杯罐頭湯,做了三文治,便忙著吃起來,一邊翻閱筆記,直到時間差不多,直赴福臨門。
老陳發薪水,石子發覺加了兩成有多。
她大吃一驚,以前區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類,新老闆闊綽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石子焉會出聲,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寬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別落力。
老陳打算大展鴻圖,為侍應生做新制服,與新臺布配成一套。
石子沒有意見,別的同事則說:“千萬別是旗袍,穿著旗袍不好走路。”
“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圍裙與白襯衫。”
老陳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陳的肩膊,“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鳳仙裝。”
大家鬨然大笑,以致有客人進來,大感詫異:這間唐人餐館的侍應為何如此好笑容?
週末,石子撥好鬧鐘,四時起來,伸一個懶腰,梳洗完畢,做了一個暖壺的可可,往窗外一看,發覺潘國朗已經在樓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這小子,終於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揹包,鎖好門,下樓去。
潘國朗朝她點頭,“早。”
“沒遲到,很好哇。”
潘國朗一味笑,替她開車門。
石子忽然停住腳步,“你昨夜沒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車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給他。
清晨公路上沒車,交通暢順,沿途觀景,十分愉快。
“去過美國沒有?到了白石,兩國邊境很近。”
“從沒有。”
“想去嗎,我載你。”
“有個黃石公園——”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學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驚,“你還在讀書?你滿了十八歲沒有?”
他誤會她是中學生。
石子開懷大笑,這種誤會一向最受女士歡迎。
“你們家在香港就務農?”
“香港哪裡還有農田,我們在深圳租地種菜運到香港賣,移了民,重操故業,老父索性買下素裡二十畝農地,據說將來像列治文那般改劃為住宅地,就真正發財了。”
石子不語,華人一向有辦法,到了何處在何處紮根。
“這兩邊是覆盆子田,你愛吃覆盆子嗎,夏天一片淺紫色,很好看。”
“有無花地?”
“看花要到美國貝靈鹹,春季那邊有鬱金香,你喜歡什麼花?”
石子怔怔看著窗外,“我們上海人總忘不了桂花與梔子花。”
“我們在素裡的家門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業主一早種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掛滿樹,引來粉蝶無數。”
車子駛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沒想到農夫的住宅會那麼壯觀。
立刻有一對中年夫婦開門出來,見是大兒子一早出現,喜出望外,“阿朗,你怎麼來了?”
阿朗忸怩,“我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這位是石小姐。”
石子連忙說:“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來,石子,跟我們到田裡參觀。”
兩架車一前一後駛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後送往訂購的銷售處。
石子十分感動。
阿潘在一旁解釋:“做生畜如鴨鵝則更辛苦骯髒,魚市場更是一片腥氣。”
天漸漸亮了,忽然細雨纏綿。
潘太太說:“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麼快,多玩一會兒嘛,我們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學上課。”
潘伯母又是一個驚喜,“石小姐是大學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種菜蔬都送上一紮叫石子帶回去,那已是滿滿兩大塑膠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來。”
石子點點頭。
雨漸漸下得急了。
與潘國朗一人挽著一箱菜上車去。
“請送我回校舍。”
“這些菜——”
石子笑,“當然是送給福臨門啦。”
潘國朗恍然大悟,“我給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別好,上課特別用心。
回到公寓才覺得累,決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閉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種人,失眠的奢侈與她無緣,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為未餓,睡不著是因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聞電話鈴響。
掙扎起來,先看鐘,還好,只得五點鐘。
電話是李蓉打來的,聲音甜滋滋。
石子笑問:“你們在何處?”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傢伙!”
“很牽掛你,找到新房客沒有?”
“乏人問津。”
“應該有人呀,開學時分,多少學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兩日吧,回來記得找我。”
“那當然。”
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誰?”小心門戶是獨居人第一守則。
“對面的陳曉新。”
石子打開門,只見陳曉新全身豔裝,像是要去赴約,“石子,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讓一讓,石子看到站在她後面的一個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連忙說:“是,是。”
陳曉新說:“我那邊已經住了三個人,沒空位了。”
“就租我這裡好了。”
“那你們談談,”陳曉新大喜過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談。”如卸下包袱,一溜煙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邊,挽著一隻行李袋。
石子失聲道:“今天剛到?”
她點點頭。
“快進來洗把臉喝杯茶慢慢說。”
那女孩如釋重負,淚盈於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還是讀精。”
“精,白玉菁。”
“是來讀書?”
“是,我來卑詩大學念碩士。”
石子大樂,“什麼,居然還是我師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樂了,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
“租務條例貼在廚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覺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進來,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辦法。”
她終於低下頭,落下淚來。
石子溫言勸道:“這又是為什麼?”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這個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時答不上來,該怎麼說呢,唉,“我慢慢告訴你。”
白玉菁憂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來?”
“是。”
“先住下來,日久會習慣,週末,我帶你到處逛逛,畢業後如果真的不喜歡,再做打算,這裡有許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華人,你總會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說:“我願意向你學習。”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當下她登記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護照號碼,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已是老大姐了,經驗豐富。
“我要去上班了,緊急電話號碼寫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去逛街。”
明天石子會告訴她,許多有辦法的內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貴的桑那詩區。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噥著天氣真的開始冷了,那樣華麗曼妙的夏季也會過去。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輕輕說:碧玉,你看著,我會畢業,白玉菁也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