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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還有什麼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東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進城市的懷抱裏,她迫不及待地跌進他的世界。)

    1

    南方小年夜不吃餃子,姑姑在酒店訂了一大桌子菜,七大姑八大姨表哥表妹夫地坐了一屋子人。父親年紀大了,喜歡熱鬧。醫生特別准許父親出院過小年,付雲傾接他到了酒店包廂,屋子裏很熱鬧,他的心情很好,精神也不錯。

    席間説的都是家庭瑣事,付雲傾附和。他許多年不在家,雖然跟這些親戚不熟,可是温柔又有禮貌,頗討長輩歡心。吃過飯他送父親回醫院,而後開車去超市買東西。

    在超市裏看見多晴喜歡吃的零食,隨手也拿了兩包。那孩子又迫不及待地跌進腦海裏,那習慣性的咧嘴笑,瞅着他思考的温和模樣,她温順的皮毛和氣息,還有口是心非時躲閃的眼神。

    今天她一定在家裏過,不知道她高不高興,是不是也想念他。

    可是,他不願意這個時候打擾她。

    明天有高中同學的聚會,其實每年都有,只是他從沒趕上過。當年的班主任老師還在學校做主任,還是他念過的那間教室。因為學生放假,所以班主任邀請他們吃過飯去學校開聯歡會。

    買完東西他開車回家,開着車窗,陰雨不停地打到臉上,透骨地涼。

    路上人很少,已經很晚了,走在兩邊都是大片綠地的公路上,隔着雨氣,是萬古長青萬古長青的生機勃勃的寂寞。別墅小區在遙遠的郊外,那裏是被靜謐和綠色山水包圍的升起。

    這時他看見門口蹲着個小小的身體,穿着白色的棉外套,旁邊放着紅色米老鼠行李箱。

    他怔住了,蹲在那裏的人聽見車聲抬起頭來看,目光與他相撞,抿唇笑了。

    付雲傾忙下車,拉住她的手,“你怎麼在這裏?”

    “門衞不讓我進,你的電話也關機。”

    她凍透了,外衣都被淋濕了,整個人都帶着冰冷的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心疼壞了,“先回家吧。”

    他家裏用的是地暖,多晴光腳踩在木地板上,披着毯子慢慢暖過來。付雲傾做了碗雞蛋麪,裏面還壞心地加進了一根她討厭的胡蘿蔔。她反正嘗不出味道,大口地吃了,滿足地抱着肚子打滾。

    他坐在沙發上冷靜地看着她,“你怎麼來了?”

    她笑着説:“我請假了。”

    他當然知道她請假了,可是她一聲不吭跑過來算什麼。

    “多晴,你不夠坦誠。”

    她撓了撓頭,不去看他,“我想洗澡睡覺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帶他去他房間的浴室,裏面穿來嘩啦啦的水聲。多晴洗得很快,他的睡衣像一張皮一樣鬆鬆垮垮地扣在她身上,褲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她看起來更小了。小人爬上牀,四腳朝天地趴在他身上,閉上眼睡覺。

    他又好氣又好笑,今天也折騰了一天,也困了。

    第二天醒來多晴還是維持着昨晚的姿勢,連動都沒動。他做夢自己抱着一隻狗皮膏藥樣的樹袋熊。這隻熊還睡得正香。保姆一大早就去醫院照顧父親,他起牀去做早餐。做好了她也醒了,光腳站在他面前説:“我要吃煎蛋,兩面熟的。”

    “你睡夠了嗎?”

    “是啊。”

    “那跟我説,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他背對着她,好像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她的壓力也小了一些。以前她不想説,他就不問。多晴覺得今天的他特別執着,有點不太習慣。沒聽見多晴的回答,他接着問:“年底不是很忙嗎?還要趕兩期雜誌,你怎麼有時間來,你一向工作為重的啊!”

    是啊,她真的非常忙,他跑去請假,林嘉差點在辦公室裏跳腳。她還説,你要是不批假,我就辭職。林嘉瞪了她半天,還是准假了,她就吃準了這麼多年林嘉的好心腸。

    她服軟了,“我……我想你不行了嗎?”

    付雲傾忙碌的手頓了一下,又接着忙,多晴看不到他的表情,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他把煎蛋做好,鍋裏有保姆阿姨熬好的粥,還有她親手做的外婆菜。他放在餐桌上,而後捏住她的下巴,湊過去,在她嘴唇上親一口,“我也很想你。”

    她的臉立刻就紅了,低頭吃飯。

    現在很容易就覺得害羞,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熱烈的緣故。這個男人全身都散發着費洛蒙的氣息,讓她很容易就亂了方寸,越來越無法抵抗。

    “你打算在這邊待幾天?”

    “三天。”

    “嗯,這兩天我帶你去玩。”

    “我不是來玩的,現在叔叔病重,我只是來看看你。”

    “那麼擔心我嗎?”他忍不住苦笑,揉着她的後頸,“傻孩子,我沒事,我難道連你都不知嗎?我很好,你不要擔心。你不是説過嗎,人總是要死的。”

    “……可是總會傷心的,像我媽媽去世時,我怕哥哥傷心,我連傷心都不敢。”

    “那段時間你在想什麼?”

    “睡覺,”多晴停下筷子,眼底有着深深的陰暗,“那段時間很喜歡睡覺,睡着了就什麼都不記得。剛醒來那會兒是最高興的,總覺得媽媽和阿姨在樓下的廚房裏做飯呢,她還在,我好像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不在了。可是她還在,那都是噩夢。我的媽媽還活着,我聽見她在樓下説話,可是我不敢在看,又怕不是真的。”

    他心裏隱隱抽痛,握住她同樣在發抖的手。

    “對不起,那個時候我……”

    “你在能怎樣,你在的話,我媽媽就不會死了嗎?”多晴失落地説,“人總是要死的,也難免要傷心的。我來這裏也只是我想你,不是為了安慰你的。”

    這個口是心非的壞東西。

    不過他已經很高興了,她又朝他走了一大步,雖然心裏有猶豫,腳步卻沒有遲疑。

    2

    今天有同學聚會,他吃過飯打電話問了班長能不能帶家屬,班長是個女人,聽着挺新鮮,一口應下來。多晴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可是聽説要去付雲傾高中時的學校,忙跑去翻衣服。她帶的衣服都是牛仔褲和加絨的毛外套,平時也不化妝,一點氣勢也沒有。

    付雲傾出口調侃她,“等見了我同學,你就説你是我外甥女,今年上高一。”

    她露出鋒利的小虎牙,“你佔有我便宜啊!”

    這個同學聚會因為她的同行,而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原本也只是因為他在當地,被神通廣大、當年就彪悍無比的女班長知道後,“特意”打電話邀請。他原本是打算吃個飯就走的,現在帶上多晴,看來不得不跟着去學校轉一圈。

    聚會在學校附近的雲天酒店舉行。

    班長包下了一個會議室,工作人員佈置得很温馨,還鋪了紅地毯,還準備了綵帶和氣球。付雲傾一進門就窘迫了,原本那些青澀的同學,瘦的,矮的,土的,全都已經不復當年。男同學中有很多都已經發福,胖得讓人不敢辨認。

    他一進門女同學們就喊起來:“啊,付美人來了。”

    付雲傾是貨真價實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一聲“付美人”把眾人的目光都拉過來。有個眉眼細長的女人對着旁邊的人説:“哈哈,付美人更美了,剛才誰説付美人一定會殘的,罰酒罰酒!”那人痛快地笑着喝了,朗聲道:“付美人,還記得我們嗎?我是李川,她是周洋美。以前你可是不近女色的啊,這連家屬都帶來了?”

    “當然記得。”付雲傾的表情真是滴水不漏的虛偽,他記得才怪。他扯過多晴,她已經搶先喊:“舅,我餓。”

    紀多晴的外表就具有非常大的欺騙性,進酒吧都要被檢查身份證的。

    “嘖,還真是外甥女,跟叔叔説今年多大了?”

    多晴天真爛漫地眨着眼,“十六歲,剛上高一。”

    “哎喲,這孩子長得真好,付美人家的基因真是好,還有沒有沒女朋友的堂弟堂哥什麼的啊?”周洋美咯咯笑,讓多晴覺得給她個窩她就要下蛋了,“對了,孩子你叫什麼啊?”

    “阿姨你好,我叫紀多晴。”

    “哎,家教也好啊。”

    付雲傾“噗——”噴了。

    多晴不理她,接着問:“周阿姨,你們怎麼叫我舅付美人啊?”

    周洋美得很得意:“你舅上高中的時候,為我才上小學吧,應該什麼都不懂吧。那時候上高中一枝獨秀,我們都在背後叫他付美人,不敢讓他知道。那時候年紀小,你舅對誰都很好,那些女同學也不敢表白的。對了,多晴你在學校裏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啊?阿姨是過來人?”

    多晴瞥了付雲傾一眼,很不好意思:、“我怕我舅跟我媽説。”

    付雲傾“噗——”又噴了。

    他只不過隨口一説,她還真當外甥女當過癮了。不過大家似乎對小女孩特別地疼愛,也就不多言。不時捏捏她的脖子讓她收斂一點,這樣下去,連他高中那點破事全都讓她打聽去了。一場飯局下來,多晴收穫頗豐。最後有人附耳問:“你舅有女朋友了嗎?”

    她用力點頭,“有了,是海棠社的主編,長得非常漂亮,我舅喜歡了五六年的。”

    吃過飯眾人又穿過馬路去對面的中學。

    學校已經重新修正過了,樓雖然舊,可是裏面的設施已經換了不少,起碼桌椅都已經換過,連牆也刷了新漆。付雲傾趁同學們都在聊天拉着多晴跑出教室。即使是寒假,學校裏的小賣部還是開門的,門口架上爐子,上面一個鍋子裏煮着玉米,另一個鍋子裏是茶葉蛋。

    最後兩個人拿着玉米和雞蛋在教學樓後面的台階上坐下。今天沒有下雨,可是天氣還是陰沉得厲害,雲沉甸甸的,隨時都要擺出哭臉。南方的濕冷還是很難抵抗,這裏好歹是背風的。頭頂籠罩着鬱鬱葱葱的樹冠,被凍僵的葉子在風裏搖曳着,不時落下來。

    “參加這種聚會有意思嗎?其實都是些許久不見的人湊在一起攀比而已。過得好的來看過得不好的笑話,真正敍舊的,又有幾個?”

    多晴搖搖頭,“我覺得很好,這樣,我就能離你更近一點。”

    他坐近一點,把她的臉扳過來,曖昧地問:“我們還不夠近嗎?負距離接觸……”

    多晴茫然地看着他,“不夠,那麼近都不夠,還是覺得很遠,怎麼辦?”

    “你要學着相信我。”

    “我學了,”多晴低下頭,“可是,我害怕。”

    他立刻就心疼了,抱住她在風中發抖的身體,不留痕跡地嘆氣,“多晴,不要害怕,總有一天你睜開眼會發現原來我一直都在,哪裏都不去了,就在你旁邊。不管多久,就請你這相信吧。”

    那是多久。

    他已經管不了多久。

    這一刻這樣抱也,他心裏絕望地想着,不是她就不行,即使以後愛上別人,只是不跟她在一起是不行的。

    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接起來,多晴只聽見他問了問:“是嗎?”接着就不説話了。他維持着接聽的姿勢很久,之後才像風化一樣慢慢放下手。

    多晴有點奇怪:“誰?”

    付雲傾慢慢抱住她,力氣大得將她抱得發疼,喘不過氣,似乎要擠乾淨她體內的水分。她覺得他很痛,她也很痛。

    半晌,他冷淡的聲音劃過耳際,“……我爸沒了。”

    3

    付老先生去得很快,昨晚的小年夜還精神奕奕,還不顧其他人的規勸,硬是喝了兩杯酒。今天早上吃了一大碗粥,中午喝了保姆燉的老鴨湯,胃口好得出奇。

    下午兩點,他問保姆説:“你説昨天晚上家裏來了個女孩?”

    保姆説:“嗯,早上我看了看客房裏沒人,是在小云房間裏過夜的。”

    付老先生很高興:“我還以為小云又隨口哄我呢?我不想死啊,我還等着抱孫子呢。”

    保姆跟着笑,“這不是什麼大病,你身體還硬朗着呢,看見重孫子都沒問題。”

    付老先生很高興,笑着笑着突然掉淚,説:“你説小云是不是從此就原諒我了?我跟他媽媽離婚以後,在他面前胡説八道,讓他不要相信女人,做了那麼多混賬事,招惹了不少女人。可是小云是好孩子,我沒教他好,可是他卻好好長大,長得那麼好。現在又帶了個女朋友回來,你説是不是他就可以原諒我了。”

    保姆嘆口氣,“爸爸終究是爸爸,兒子終究是兒子,血肉親情是斷不了的,小云是好孩子,他這麼孝順心裏都是明白的。付先生你等着,我去給你擰個毛巾。”

    等保姆回來,他已經去了。

    他去得委安詳,沒什麼痛苦。

    多晴沒想到第一次見他的父親也是最後一見,連一句話都沒説過。她擰毛巾將老人的臉仔細地擦乾淨,又擦了雙手。付老先生還不算太老,白髮都沒多少,眉目間還能看出年輕時的風流倜儻。

    第二天上午在殯儀館舉行了遺體告別會,多晴跟着付雲傾將老人送進焚屍爐,多晴突然握住付雲傾的手説:“付叔叔不在這裏,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他已經去了我媽媽去的地方了。”

    付雲傾轉頭對她輕笑,“你別擔心,我沒事,讓你替我擔心,我還算個男人嗎?”

    “你可以脆弱,在我面前可以。”

    “你……”付雲傾摟住她,眼睛濕了,“你這個笨蛋。”

    他疲憊極了,後事安排得很快,因為已經有所準備。

    晚上回去後飯都沒吃,他直接睡下了,他需要好好休息。

    多晴本來打算的三天假期延伸成了無限期,林嘉本來要瘋,聽到多晴説付雲傾的爸爸不在了,頓了一會兒説,工作你不要擔心,我會安排,仍然就好好陪着他吧。

    半夜裏,多晴縮在他懷裏,他一動,她就抱緊他,他便不動了。

    她醒過來望了望窗外,昨晚忘記拉窗簾,窗外將明示明,是好看的灰藍色。自己抱得結結實實的男人已經不在懷裏了,她跳起來往外跑。衞生間裏沒有,客廳裏沒有,廚房也沒有。多晴跑到二樓,幾個客户也都空着。她繼續往樓上跑,跑到樓台上,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裏。

    他站在護欄前,腳下有五六個煙蒂,很好,他還算剋制。

    聽見聲音,他回頭笑,“怎麼醒那麼早?”

    “你醒了多久?”

    “沒多久。”他説。

    多晴抱住他怕腰,將臉埋在他懷裏,他很冷,從內到外被凍透了。他搓搓她細軟的發:“我沒事,我很好。”

    “以前媽媽走時我也跟別人説很好。可是我很不好。我很痛。可是又不知道哪裏痛。我不知道怪誰人能怪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恨過你吧。當初那麼瀟灑,你要走,我就讓你走了。那個時候我遷怒於你,特別恨你,覺得只有怨恨你,才能止住痛。所以我恨了你很久,恨到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好了,”多晴喃喃地説,“後來你回來了,本來我都忘記了。可是看見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我又覺得痛,覺得恨。其實我知道那不是恨,我只是嫉妒。我不要你,也不想讓別人得到,我真的很壞。”

    付雲傾低頭吻她的額角,“你不壞,你很好。”

    “我終究還是沒能做到我想的那麼好。我一直想要遵從媽媽的願望,找個法院的男朋友,年齡大一點也沒關係,只要知根知底門當户對。現在的男女真的太浮躁了,媽媽説,她還是希望在那個前提下,我能喜歡。我本來覺得我很容易喜歡別人,可是……愛和喜歡終究是不一樣的,”多晴苦笑了一下,“我跟媽媽説,我愛上一個人,我想跟他在一起。説的時候我很害怕,怕媽媽生氣,可是,她很高興。我椏以為媽媽高興了,我就能幸福了。可是……那個人卻不要我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要我,我本以為,他也很愛我,想跟我在一起的……”

    付雲傾覺得心臟都快裂開了,用力抱緊她。

    “我沒有説不要你,你就要好好在我身邊,這是你欠我的。”

    “我不會的,我發誓。”

    如果他發誓,那就一定是真的。

    多晴忍不住唇角上揚。

    吹了大半夜冷風,付雲傾病來如山倒,咳嗽發熱,叫了醫生來家裏打了點滴,開了藥。多晴寸步不離地守着他。他一直睡睡醒醒,精神很不好,話也不多。

    家裏剛辦完喪事,這裏天付老先生的朋友前來拜訪的不少,多晴跟保姆阿姨一起幫着迎來送往。幾天後等付雲傾的身體好了,她訂了機票帶他回北京,這邊的一切都交給保姆阿姨打理。

    回去後付雲傾也推了大部分的工作,乾脆在她的小公寓裏當起了家庭煮夫。

    每天早上起來做早餐,送多晴出門上班後,就開始洗衣服,而後去超市裏買菜,中午去社裏送便當,順便也會替林嘉捎上一份。下午去健身房,回來做晚飯,等她回家。

    天天都是如此,多晴漸漸也習慣了他無微不至的照料。在社裏總是免不了閒言碎語,她就任他們去説。她又不是黨員,不用擔心作風問題。以前所在意的那點東西,好像也變得不重要起來。

    還有什麼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

    這樣平淡地相互依靠扶持,大概就是真正的生活了。

    4

    年前的最後一個週末,多晴去專賣店買了蜂王漿和燕窩,準備拿回家當小年禮。抱着東西回了家,紀多瀾連衣服都沒換,穿着棉睡衣靠在沙發裏,正跟景信玩圍棋。

    “哥,你還不換衣服,我們得回去。”

    “不用回去了,”紀多瀾高深莫測地擺擺手,“多晴,你過來。”

    她走過去,被哥哥拉到腿上,抱住。

    “幹嗎?”

    “有人往我的公司和家裏分別寄了匿名信,説你在外面跟男人有染,是A4紙打印的,現在的打印機真好用,一式兩份,都省得抄了。”

    多晴認真想了一下,能做這種事的,估計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蕭漫。可是眼下還是要看怎麼把老人糊弄過去。阿姨是個婦道人家還好説,紀爸爸可是個精明得掉根繡花針在地上都要聽到響的人。

    只是這件事她相信哥哥肯定有了主意,否則不會閒散地在這裏下棋。

    她齜了齜牙:“我把東西放在這裏,你回家的時候給阿姨捎回去,不回家也好,反正她做的菜我也不愛吃。”

    景信抬起頭,笑盈盈的,“多晴,你有主了?”

    “沒辦法,都怪我太優秀。”

    “就這臭屁勁兒,像多瀾的妹妹。”

    多晴哈哈大笑,看他們下了一會兒棋,跟着亂七八糟地出主意。反正不用回那個家,她乾脆回去陪付雲傾。回到公寓他不在,料想是回他自己的家了,於是又倒車趕過去。電梯門剛打開她就聽見女人的哭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站在電梯門口哭得很傷心。

    “阿姨,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婦人不説話,只是哭。

    多晴最見不得別人掉眼淚,忙扯住她説:“阿姨,要不你到我家裏去坐坐,先別哭了,有什麼事不能解決的嗎?”

    老婦人還是哭,正要走進電梯,付雲傾家的門卻開了。那個男人立在門口,冷淡地看着她,“多晴,過來……”

    多晴呆立在原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老婦人往前緊走兩步:“雲傾,你不能聽媽媽説兩句嗎?雲傾……媽媽今天只是來看看你,不是……不是要跟你拿錢……雲傾,媽媽不要錢……”

    見她在那裏傻着,付雲傾走過來扯住她的手腕,“多晴,有些人不值得同情,跟我回家。”

    她吃驚地看着他,付雲傾握得很緊,指甲都掐進皮肉裏,讓她覺得很疼,卻怎麼也掙不開,只能被他拖進門。身後是老婦人哀哀的哭聲:“雲傾……雲傾……”

    最終那哭聲被隔絕在門外。

    他放開她,在屋子裏焦躁地走來走去,而後開始抽煙。

    多晴盤腿坐在沙發上看着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抽了半晌煙,回頭找煙灰缸,才遇見她陌生人般的眼神。

    “你……今天沒回家?”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付雲傾也冷下臉,“你怎麼這樣看我?你覺得我做錯了?她沒資格做人家母親,除了錢她還在意什麼?”

    “你媽説她不是來要錢的。”

    “她哪次來不是要錢的?她説你就信,我説你就不信?”

    “……不管怎樣,她生了你,她就是你的母親,這是無法改變的,無論你承認不承認。而且……”多晴迎着他的目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麼錯?你父親是為了她在外面打拼沒錯,可是一個女人需要的是個完整的家庭,她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她喜歡上別人有什麼錯?”

    付雲傾冷笑一聲,“你是在説我無理取鬧?因為她生了我,所以怎麼對我都好,我都要好好孝順她,就因為她生了我?”

    多晴站起來,“付雲傾,你不要斷章取義,她是你的母親,你這麼對她就是不對。”

    這就是紀多晴的理論,因為她是個懂得感恩的乖孩子,所以也要求別人都像她那樣。他做不到,無法原諒,她的心裏就會永遠都有一個疙瘩。因為那個女人生了他,所以,他必須要接受這一切,閉上眼睛做一個乖巧的兒子。

    付雲傾頓時有些絕望,他愛的女孩,竟這樣逼他。

    “你心裏也非常厭惡那個你每個週末都要回的家吧,那個女人搶走你媽媽的幸福,那個男人拋棄了你媽媽。你明明厭惡得要命,可是每週都去做個好媳婦。對不起——”付雲傾嘲諷地扯起嘴角,“我沒辦法像你這麼完美,這麼虛偽!”

    一個抱枕飛過來砸在他的身上。

    在他心裏她一直是虛偽的,從來沒改變過,而她也不可能改變。

    紀多晴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5

    從那天起,他們開始冷戰。

    回去後多晴認真想了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當時頭腦一熱什麼都説。她不相信付雲傾是那種因為母親改嫁就幼稚地不肯原諒的人,畢竟他的父親這麼多年來生活很不檢點,他都能當做沒看見。她大約也是錯了。可是他説她虛偽。她並不在意別人説她虛偽圓滑什麼的,只是不知怎的,是他説的,就很在意。

    他不來找她,她也不去找他,就這麼僵着。

    本來在計劃了,今年他要回南方過年。他父親剛去世,保姆阿姨也要回家過年,家裏不能沒人祭拜打掃。

    多晴這個年過得很不安生,年底紀素素從國外回來,她從小就被嬌慣壞了,誰都不放在眼裏。她已經是個長得漂亮成熟的大女孩,可是脾氣還跟小孩子差不多。多瀾即使過年也沒有閒下來,基本上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回家。她纏不得哥哥,只能來纏多晴。

    反正她在家裏也閒,最近吃不下東西,老覺得累,還犯困。

    乾脆跟着紀素素滿街地跑,吃喝玩樂,把小祖宗哄得開開心心的。每天回來筋疲力盡倒頭就睡,來不及想那個人。半夜裏醒過來,她看着幽幽泛着白光的手機屏幕,沒有信息也沒有電話。

    祝平安説:“他不找你,你不會找他嗎,憑什麼每次都是付老師來找你,你以為你是仙女下凡嗎?”

    好吧,總要等到他回來。

    這麼想着一個年很快過去,初七上班,晚上社裏辦酒會。大冷的天,女士們裏面穿着漂亮合體的禮服,外面套着長到腳的羽絨服。老人們都説瑞雪兆豐年,剛過了年又下雪,沒有人願意抬頭看看雪,因為會破壞她們在美髮廳精心打理好的頭髮。

    多晴身上穿的白色斜肩小禮服還是結婚時定做的,從肩到裙襬細碎地繡着白玫瑰暗花。很簡單,也很精細,包裹着她玲瓏的身形。林嘉邀請她跳舞,一曲接一曲,不知疲倦。

    最後是多晴求饒,“我累了。”

    “以前你都不知道累的,整天蹦蹦跳跳,誰見了你都覺得你青春年少。”

    多晴眨眨眼,“又過了一年了,我老了呀。”

    “你是要氣死我這三張多的人嗎,真是討厭的孩子。”

    “是啊,你太老了,趕快找個合適的安定下來吧。”

    林嘉笑嘻嘻的,“要不你踹了小云,咱倆湊合一下?”

    多晴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本正經地説:“我看行,不過你得排隊,我已經答應白薯了,我要是跟付雲傾崩了,就輪到他了。我給你排上,等我跟白薯崩了,我就跟你。”

    林嘉立刻面癱了,這孩子好歹也該認真地拒絕一下,也太容易了。

    “對了,小云過兩天回來。”

    多晴“嗯”了一聲,低頭看着杯中的紅酒。

    “小云那個人表面看起來沒什麼,為人確實也冷淡了些。即使他不承認,他跟他父親的感情非常地深厚,只是父子倆都不是能夠坐下來好好溝通的人。這個年應該是他過得非常艱難的一個年吧。”

    “嗯。”

    “他冷靜一下也好,”林嘉欲言又止,“……算了,大概等他好一些了,他就會來找你了,你也稍微等一下吧。”

    以前她也等過,默默地、任勞任怨地等,果真把他等來了。這才半個多月,算得了什麼。不過多晴也的確不想等了,沒了他,她的確不會怎樣,還是會好好地過生活。可是沒有他的世界,她也學不會幸福了。

    這個月若不是在家裏生活,她恐怕也會把自己照顧得亂七八糟吧。

    習慣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

    多晴笑了,“林嘉你放心,他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他。我去跟他低頭,去討好他,去纏着他。誰叫他先招惹我的。”

    林嘉覺得多晴跟以前比有哪裏不一樣了。可是又不知道哪裏不一樣。跟以前一樣的勇敢聰慧,一樣的野蠻精神,可是哪裏真的不一樣了。他想,大概是她衝破了牢籠。

    接着蕭漫來邀請林嘉跳舞,他不能拒絕,便牽着她的手滑進舞池。

    多晴真的覺得累了,大廳裏暖氣太足,充滿了酒香,令人昏昏欲睡。她披了羽絨服跑進樓道里,坐在台階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東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進城市的懷抱裏,她迫不及待地跌進他的世界。

    或許更早之前,她一個人在東京大雨的街頭等待有人回去找到她,她一抬頭,看見他的臉,那是多麼養眼的一張臉,泛着水光的眼睛無比地招人。從那以後他的温柔就刻進她的血液裏,不可分割。

    其實她是個非常簡單的人,想要找到她簡直太容易,只要按照她走過的路,照着走一遍,走到頭,她就肯定在那裏。不會拐彎,不會被隔壁街上的雜耍吸引,也不會去走近路,或者繞遠路,有種近乎愚蠢的執著。

    雖然他就在她經過的地方等着她。

    她也擅長等待,可是他比她聰明多了。

    多晴摸了摸臉,發現自己在笑。他也經常是笑的,有時候夾着煙,看着人不明所以地笑,讓人有點嫉妒他指間的煙,可以被他親吻。

    突然的冷風吹過來。

    樓道里多了個人,蕭漫打開窗户,她還穿着薄薄的禮服,也不嫌冷。

    “一個人在這裏看雪也太可憐了吧。”

    多晴想起年前陪着紀素素那個小神棍去廟裏燒香,她求了一支籤,是中上籤:遊蜂脱網。她大概也能明白意思,新年新氣象,她都脱網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以前的恩怨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她還想好好地過太平日子。

    “蕭漫,我先回去了,這裏有點冷。”

    她卻不依不饒的,“這麼急着走幹什麼?是不是你家裏出了什麼事?看你臉色不好,是過得不順心嗎?在外面找情人還鬧得人盡皆知,可別讓你老公知道了,那樣鬧起來就難看了。”

    “你是説匿名信的事?”多晴回頭笑了,“蕭漫,你不要寄了,寄了也沒用,我挺好的,家裏人都很疼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蕭漫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是我寄的又怎樣,你敢做還怕別人説?你搶我男朋友不是事實嗎?你明知道我喜歡他那麼多年的,你這樣還要不要臉?”

    “我不怕人説,我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再糾結在這些問題上了,難道我不好過了,你就能好過嗎?不是我跟你搶,是我的東西,本來就是我的。你喜歡付老師那麼多年,可是我們社裏的小黃也喜歡你很多年,難道因為你喜歡他,他就一定要負責嗎?那麼你是不是也要對小黃負責呢?”多晴看着她,“蕭漫,到此為止吧,你該打算下你的未來了。”

    “你伶牙俐齒,我説不過你,不過紀多晴,你記住,是你毀了我的未來!是你!”

    “不是我毀了你的未來,即使你因此不幸福,我也不會有負罪感,”多晴覺得現在的蕭漫真的很可憐,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搖搖頭,“蕭漫,你如果願意的話,就儘量地做吧,按照你最解氣的方式,但是你也要記住,沒有誰能分開我們,除了死亡。”

    是她認定的要給幸福的人,她就會堅持下去。

    她已經不想再去浪費什麼時間。

    6

    多晴這天來到編輯部,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還帶着詭異的笑。她被盯得莫名其妙。中午去樓上的餐廳吃飯,剛進餐廳就被綵帶噴條和掌聲圍繞。

    惹得圖書部的人還有餐廳其他公司的人頻頻張望。

    林嘉滿臉的激動,上來擁抱她,“多晴,恭喜你。”

    其他人也紛紛嚷着恭喜。

    多晴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林嘉,是不是我升職當總編了,那你去幹嗎?”

    林嘉放在她脖子上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大夥都當她是開玩笑,都笑了。其實林嘉知道這傢伙的腦子又在關鍵時刻短路,她是無比認真的。女同事們都過來跟她抱了抱,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吃香。

    “紀主編真是的,懷孕了都不跟我們説,還跟着我們一起加班熬夜,這怎麼行啊?對寶寶很不好的。”

    多晴臉上佈滿了疑問,腦袋猛然大了一圈。

    “要不是小李在垃圾簍裏看見你亂丟的產檢報告,你還要瞞到什麼時候啊?前三個月不穩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這是社裏年前剛做了媽媽的編輯部主任,每天都在交流育兒經驗,多晴每次跟她説話,都能成功地被她帶到尿布的方向。這下可好了,免不了被大夥當成國寶供起來。

    林嘉不知道被她們怎麼洗了腦,看着她的眼神都小心翼翼的,“你都這樣了,怎麼能吃員工餐,一點營養都沒有。我看還是去請個營養師專門給你做飯好了,工作你不要那麼拼,萬事有我。”

    大家都在笑,“總編,瞧你這副好老公上身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老婆懷孕呢!”

    林嘉笑呵呵的,“都一樣都一樣。”

    多晴的腦袋又成功地大了一圈,她就知道會這樣,一羣神經兮兮的傢伙。

    她耷拉下腦袋,“我餓了。”

    員工餐裏是有點兒簡陋,這裏雞蛋炸太焦,油太重,湯太稀。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夥人唧唧喳喳,搞得她胃口全無。下班後是林嘉陪着她去附近的超市買了菜,又送她回家,手藝不好,總能算把菜弄熟。他真是個好男人,多晴覺得他沒理由不獲得幸福。

    能看得出來,林嘉是真的很開心,他説:“照顧你是應該的,你是我兒子的媽呢。”

    “……你是乾爸。”

    “乾爸也是爸!”

    “行啊,那孩子的學費你得出一半。”

    “哈哈,都是我兒子了,家產都留給他都行,我還指望他孝順我呢。”

    多晴樂得哈哈大笑。

    等林嘉走了,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就睡了。最近她更加嗜睡了,常常覺得累。幸好孩子很乖,她不想吐,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以後也應該是個好孩子,比他爸爸還加倍温柔體貼的好孩子。這麼想着,她就覺得很幸福。

    只是矇矓間,她聽見有人進了屋門。

    她想醒過來,可是怎麼都睜不開眼。她覺得自己在做夢,又像是真的,空氣裏怪異的氣味越來越濃。是酒味。非常濃重的酒味。接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煙味,非常地嗆鼻。多晴一下子就醒過來,失火了!

    沙發已經燒着了,半個屋子都是火。

    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她剛要張口呼救,濃煙立刻竄進鼻腔和喉嚨。

    不行,這樣下去真會被燒死。

    多晴從沒想過自己會被燒死,也不相信自己會被燒死。不過屋裏不大,火燒得很兇,已經沒有時間思考太多。她頂上棉被一口氣衝到門口,門把已經被燒得滾燙,她顧不上燙去擰把手。頓時怔住了,門從外面鎖住了!

    火已經燒着了被子,火舔着皮膚,她一頭扎進衞生間,關上門,水管和噴頭,站在噴頭下。

    多晴拿着毛巾捂住嘴巴,她能做的也只能是這些。

    她只希望自己能堅持得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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