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洋找工作不順。
兩週前的國際高端人才交流會,是讓汪海洋有過一陣子的激動,但最終,都沒實質性結果。
可這沒結果的結果,究竟是誰的責任呢?
高端人才交流會確實與普通的大學生人才交流會不一樣,比起前者,後者那算什麼呀,純粹是個人口集市:百來家單位設了個攤位,然後幾萬個大學生蜂擁,設備簡陋的招聘臺前,單位派來招聘官基本不會與學生交談,就問兩三個問題:“哪個大學的?”“有沒工作經驗?”然後說:“把簡歷放這吧,到時我們通知。”讓那些好好梳妝打扮了一番的大學生們又無奈又憤恨,
但是汪海洋他們是高端人才!
什麼是高端人才?看一下交流會的場景和排場就知道了:
地點是大會堂。早上,大會堂前的寬闊草坪旁是大幅的宣傳海報,與之相配的,是早早等候著的樂隊以及各路記者,當然,還有高端人才和報名要來挑選人才的招聘方。
招聘單位顯然不是普通人才交流中心隨處可見的小公司,這裡處處可見500強的大名鼎鼎的Logo;
時間到了,省領導出席講話致辭。樂隊齊上,各媒體蜂擁。掌聲響起。
然後,國際千里馬們與各地伯樂們在各種鏡頭下進入會場。
這些照片和場景都將出現在當日的網站、電視以及次日一早的報紙上,所有這些報道的關鍵詞不外是:海歸、高薪、發展機遇、求賢若渴等等。
會場裡是不同於普通招聘會的散亂與嘈雜,這裡,環境是優雅的,氣氛是舒適的,招聘方是高規格的,人才是國際的。每位人才都有自己的一個宣傳臺位,一個考究的小桌子,三個椅子。臺位後的幕牆上張貼著個人信息以及項目成果,人才可以與感興趣的招聘方們圍坐小桌子,慢慢地、從容地談起各自所長各自所需。他們與招聘方輕聲交談,神情輕鬆,甚至不時呵呵一笑,那是一種實力對等的會心的笑,是你的需求與你的能耐相匹配的愉悅。
知道什麼叫高端人才了吧——就是什麼都要與之配套:出有車馬,入有迎接,宣傳有氣勢,接待有檔次,這就是級別!高端人才與低端人才的級別是完全不同的!
受邀請的海歸們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些級別。反正這錢有出的地方。
儘管因為汪海洋是臨時加入,少了很多準備,比如巨大的展示自我價值的Post(大海報),不過,汪海洋的展位前還是有不少人關注。半天下來,有兩家單位比較明確地表達了要這位大博士的誠意。
一家單位是一所大學,該大學的人事處處長與汪海洋詳談了一個小時,汪海洋提出了當初建大答應他的條件:副教授、房子、團隊。人事處處長連連點頭,說他們大學迫切需要海歸,專門下過一份文件,是給海歸的特殊待遇。同時,那人事處處長還特別關照:若是國際名校的博士,若學術能力特別突出,那麼有些條件還可以再提高,比如除房子外的安置費啦,配偶的待遇啦等等。人事處處長笑容懇切,言辭熱情,甚至一定要汪海洋定下一個時間,去他們大學看一看。
在展臺前,汪海洋被人事處處長緊緊握著手,說:我們真的很希望像你這樣的海歸去為我們大學培養人才,我們很歡迎你,若能把你引進去,我會非常榮幸的……
汪海洋一時非常激動,他已經被冷遇了幾個月,有人這樣賞識他,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如果不是這時有另外一家單位也想與汪海洋約談一下,他可能當場就要與處長簽約了。
真不知道那等著約談汪海洋的單位是推了他一下還是拉了他一下。與那單位的約談雖然沒有“對上眼”的緣分,但是,這麼一打岔,半小時後,汪海洋頭腦有些清醒了。
按照汪海洋的判斷,這大學人事處處長誠意指數是相當高的,當然高誠意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們大學是個普通大學,不說名校,連211都不是,甚至,跑大街上問10個人,可能5人以上沒聽說過這大學名字。也難怪,這幾年,大學跟企業一樣,每年都會生出一連串娃來,這些娃自然都是些新名字。
汪海洋有點難以取捨了,畢竟,本來答應他有職稱有房子有團隊的是中國名校,現在,這樣的二流大學來邀請他,條件也不過與當初建大劉院長答應他的差不多,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在這樣一個雙向選擇自由還價的“相親”過程中,他的價碼是不是報的不夠高呢?
這麼一想,汪海洋又有些猶豫了。
這位人事處長走後的不到一個小時,又有一位民營企業的人力資源主管來與汪海洋約談,人力主管是位很精明能幹的中年女性,半個小時的約談後,主管就透給他一個底線:可以考慮拿35萬起的年薪聘用他擔任技術總監,希望他儘快能去公司參觀並與高層一起交談互動。
35萬起,一家雖稱不上大名氣但也有小名氣的民企技術總監……這條件,怎麼說呢,雖稱不上“理想”,但若是為生活考慮,那絕對是可以改善他們現在的條件的,租個帶兒童房的三居室,買箇中檔車子,給慕慕買玩具給老婆買健身卡美容卡,都不是問題了,至於想吃幾頓大餐想去哪裡度假旅遊,更不是話下……古霏霏投資他的目的不就是想生活得好一點嗎,他完全能做到啊!
那一時,汪海洋突然很有點意氣風發:儘管失業了一段時間,但眼下,一小時之內,有兩老闆相中了自己!這種角色的轉變,讓他信心暴增。沒辦法,海歸就是海歸啊……汪海洋心裡竊喜。他甚至想早早告訴老婆古霏霏這個情況:他絕不會是沒人要的“三無男人”“五毒青年”!他想告訴老婆,只要他不挑挑揀揀,他能養得起一個家的。
人沒有的時候想著有,有的時候想著更多。汪海洋也一樣,當他踏上了一定的基石以後,就想著更完美的下一步了。
汪海洋扳著手指,考慮著這兩家單位的綜合分值,算來算去,終於有點遺憾地嘆息:那家民企,雖然有35萬的年薪,但是,畢竟只是個技術總監的職務,在民企裡面掛個這樣的職務,真是沒有什麼含金量的啊,自己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母熱衷的是名譽,是聲望,讀了那麼多年的書,拿了海外博士的高學歷,最終去給一個民營企業打工?真的都沒辦法與自己在慕尼黑工大里的師弟師妹們交代!看看人家,要混公司,哪個不是歐美大公司不是全球500強?這樣一個高起點海外名校出來的博士後給民企打工,他可能是第一個吧……汪海洋有點掛不住,民企,民企,唉,同是企業,就算他退一步,不去著名外企,那也該找個大型國企啊……
那麼不去民企去高校?可是,一樣的不完美——為什麼那大學不是名校呢?唉,哪怕不是名校,是211大學也好啊,若是211大學,他也就簽了,可是,一個二流大學,回去怎麼同自己父母交代?二流大學,這個發展平臺對他來說是不是低了一截,而且不是一小截,是一大截哦……
汪海洋既驚喜又鬱悶,這樣的心情,有一週左右。
人才交流會後第一週,男處長與女主管的電子郵件以及短信聯繫頻繁,汪海洋也去了大學以及企業,會見了更高層領導,兩邊高層領導的意思與處長以及主管的態度一致:歡迎前來!
有選擇就有痛苦,何況兩個選擇都不完美。
汪海洋猶豫了。他想周旋一下。但兩邊都催他甚緊:請在近期之內給一個明確答覆。汪海洋回信:一週之內肯定給予答覆。
汪海洋問古霏霏,她喜歡他哪個單位,他就去哪個單位。就這樣的兩個選擇,一個歪瓜,一個裂棗,古霏霏也舉棋不定,不過她稍微偏向民企,因為錢多,那大學雖然給房,但是那房子要拿到產權證必須得簽下5年的賣身契,大學都是這樣的,有的大學還籤8年呢,領導一個比一個精明,而大學的收入有限,再說二流大學的副教授,出去談項目接項目也沒什麼優勢,這麼一比,還是民企拿錢拿分紅更實在。古霏霏她就是喜歡實在的。
汪海洋雖說古霏霏選哪個他就去哪個,他還是想探一下父母的口風。他給老媽打電話,閒聊似的說起:建大的壓力太大,而且遲遲不給房子,他不想呆,想去下面的二線大學,馬上有80平米大房子拿……但是,汪媽媽當即反對:什麼什麼,你怎麼能離開建大呢?建大那麼好的名氣啊,你是建大的副教授,走到哪裡都受人尊敬,可是,你說你是一個人家聽都沒聽說過的大學的副教授,人家當你是什麼呀,別忘了你可是國外回來的博士後啊……
聽起來汪媽媽根本看不起那些沒名氣的二流小高校。
好好,老婆老媽都不看好那個小大學,那就回絕了那位熱情洋溢的人事處處長吧。
第二週的時候,汪海洋寫好了兩份信,一封婉謝了大學,另一封表示要接受35萬年薪的技術總監的位子,並表示可以立馬上任。
古霏霏冰冷的臉終於溫暖了。
但是結局出乎意料。那位精明能幹的人力資源主管很快回信,說真是遺憾,上週他沒簽約,現在已有了一位國內土博士與他競爭這個位子,那土博士只要求了20萬的年薪。現在公司要重新考慮位子的最佳人選。公司高管的意思,在同等條件下,他們肯定會優先考慮海外博士。
同等條件,也就是年薪只有20萬了。汪海洋看著那信,目瞪口呆——幾天前的郵件裡,還清清楚楚寫著,公司能提供的待遇是35萬,但是,現在立馬可以下降近一半,根本沒商量餘地,就因為,有競爭者出現了!
汪海洋的心裡有種憤怒的不平:他怎麼只值20萬?
接著汪海洋又有種不平的憤怒:他們怎麼說話不算話?
如果說他的回信時間超過了一週,那麼競爭者加入導致價格下跌,他也認了,因為是他違反了契約條款在先,但是他明明是在雙方商談的時間期限之內給予的答覆,但對方反而反咬一口:真遺憾你上週沒有簽約!
如此不承擔責任反而推卸責任的做法,讓汪海洋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民營企業,汪海洋怎麼也不會去的。不是因為錢少了,而是對方缺乏“誠信”。在汪海洋看來,沒有誠信的企業,是墮落的企業。
相比汪海洋的憤怒,古霏霏冷靜一些。
她看著那措辭無懈可擊的公函,愣了半天,雖然也氣憤民營企業在這麼快的時間內變臉,但是,從生存考慮,她覺得忍一忍算了。
但是汪海洋卻忍不了。他是值35萬的,那他怎麼能委屈自己只值20萬呢?這身價後面,不僅是年薪,還是尊嚴!
“志不同,道不合,你不用勸我。”汪海洋第一次很果斷地否決了老婆的建議。這樣的妥協,他不能接受。
“你會後悔的!”古霏霏說。
“我不後悔,就算我找不到工作,我也不去一個沒有誠信的企業——再說,我會找不到好工作嗎?”
古霏霏看著自我感覺良好的汪海洋,憤憤地摔門而出。
汪海洋一人站在房間裡,愣愣地看著那緊閉的門,耳邊似乎還有摔門餘音,不知自己哪裡做錯了。
他不過是要求“誠信”,要個“公平對待”,這也有錯嗎?
他心底裡一直守著一條底線,那是關於尊嚴和道德的底線,這也有錯嗎?
他雙手緊緊握拳,在空中揮舞,想喊想發洩,但是,又喊不出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那種歇斯底里的像瘋子一樣狂亂的發洩,他覺得不文明,沒修養,那是隻有失去理智的人才會做的。
只是,汪海洋再憤憤不平,但他必須面對一個事實:他已經回到了這裡,既然他決定了在這裡生活,那他必須遵守這裡的規則。
規則轉變了,角色卻沒轉變。如今,回國不到半年,汪海洋就兩次被他內心認定的“誠信”和“契約”放了鴿子,懵懵懂懂地重重摔了兩跤。
算了算了,自己門道太淺,臉皮太薄,文商——就是那個“解決文化差異問題的商數”——太低,所以混不好。
汪海洋突然感覺自己有點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