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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浪漫,他們還有這種閒情逸致替糖果取這種名字。

    我取一顆放進嘴裏,沒有取錯名字,真如嬰兒之吻那麼芬芳甜蜜,帶有一絲橙香。

    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帶一些給兩個孩子嘗一嘗,還有母親,她是那麼懷念巧克力。

    “好過得多了吧。”方中信問我。

    我點點頭,答謝他的關懷。

    他按鈴,女侍取來兩杯飲料,用銀盃盛着。

    “喝下你會更舒服。”

    我知道這是可可粉衝的飲品,忙不迭的喝一口,燙了嘴,但還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諸神之美食,我舔舔嘴唇,無限滿足。

    “還可以吧。”

    “這樣的美食,是否只有你可以供給?”

    “通街都有,兩角半一杯。”

    “孩子們也喝得起?”

    “自然。”

    “太好了。”

    “過獎過獎,所以,只要鑽研一下,你會發覺我們也有些好處。”

    我向他微笑。

    他在他的世界裏,恐怕是個吃香的王老五。

    他當着我面簽署了不少文件,沒把我看作外人,我只覺自己身份曖昧,這算得是什麼?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在急難中,我與他認識才兩天,已成為莫逆。

    在這裏,我只有他一個熟人。

    “現在,讓我們談比較嚴肅的事。”

    “是的,”我説:“我怎麼回去?”

    他狡猾的説:“這個不算重要,剛才你説,可可要絕種,而我方氏的事業會得崩潰?”

    “我沒説過。”

    “陸宜,你對我要老實。”

    “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教你。”

    “這間廠有三代歷史,職員共三百零七人,要結束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或者你可以安然步人廿一世紀,用化學品代替巧克力。”

    “化學品?我不喜化學品,對我來説,不香的花不是花。”

    “那你活該頭痛。”

    他點點頭,“能知未來,不一定能夠防範,並非好事,簡直是不幸。”

    他説得對。

    方中信開始有心事,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那麼多。

    我問道:“該説説我的事了。”

    “我只是個糖果商,陸宜。”方中信説。

    “你太蹩腳了,我知道許多故事,有很多地球人肯拼死命把天外來客送回家鄉去。”我抱怨。

    “哼。你指那位先生,是的,他肯。”

    “誰,你説誰?”

    “這件事很複雜,要從長計議。”

    他在推搪我。不過他也説得對,這件事不能草率,這象是古代鄉間受了怨辱的女子,要去到京師告御狀,談何容易。

    要一步一步來。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象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畢,好大的派頭。

    我們,我們要做到發昏才能拿到一點點薪水,,老闆連寫字樓也不設,發一套工具,人人坐在家中做,每分鐘動腦筋,根本沒有下班的時候。我羨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

    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見得日日這麼舒服,有時十點鐘還在廠裏。”

    “你的父母呢?”

    “他們在外國。”

    年少力壯的當權派,不用説。日子是過得逍遙他。

    “來,我們可以走了。”

    “我想看看我的車子。”

    他有點不好意思。

    我馬上不悦,“你把它拆爛了是不是?破壞,你只會破壞。”

    “你且別忙着罵我,我只不過開着它去兜了一次風。”

    “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咦,你還懂得用這一句成語?”

    “一路流傳下來,怎麼不懂?”我瞪他一眼,“我告訴過你我是地球人。”

    我逼着他把我帶到車房去。看到車子無恙,才放下一塊大石頭。

    我説:“不准你的至親友好再來玩我的車。”

    “咄,要同樣做一部出來,也不是難事,只是我們還未找到大量生產的辦法,你稀奇什麼?”

    奇怪,這大概是我的錯,在二0三五年,丈夫一開口便與我吵,在一九八五年,方中信也同我吵。

    我從前一向沒有檢討自己,看樣子是我的不是。

    “算了,回去吧。”他説。

    在回程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象是炫耀。

    我仍然想回家。

    將來,當科學進步到可以在空間自由來往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參加五天十天旅行團,隨便挑選一個年代去做客人。但來了不能口去,滋味可大大不同。

    到了方宅,甫推開大門,便有一隻花瓶摔過來,差點落在我的頭上。誰?人沒有出來聲音已經先奪人。我已經夠煩惱,不要再叫我應付多餘的人、多餘的事了。

    方中信把門踢開,象是應付殺手一樣。

    我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大廳中央,叉着腰,雙眼圓睜,瞪着他,當然也瞪着我,她怒火中燒,咬緊牙關,誓死要與我們算帳的樣子。

    要命,我想,這一定是粉紅色浴袍的女主人,好,如今我水洗不清。我很疲倦的坐下來。

    那女郎與方中信攤牌,譁,性如烈火,一手扯住他的領襟要請他吃耳光,而阿方也妙,一二三伸出手來擋,同她對招,純熟得不得了,分明是練習過千百次,這是他的老情人,毫無疑問。

    怎麼這麼兇,我與丈夫雖然唇槍舌劍,卻從來沒有動過粗,太過不堪。

    一邊嘀咕,一邊又怕花拳繡腿會落在我身上,痛不會很痛,不過一世英名就此喪盡。

    我想表自,又不知這種時候説什麼話,驚駭莫名。

    只見他們扭在一堆,醜態畢露,似乎還沒有進化為人。

    刺激過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她放開他,目標轉向我,“你這騷貨,笑什麼?”

    我,騷貨?

    我説:“我不是他的什麼人,你別誤會。”

    阿方罵我:“沒義氣。”

    那女郎氣呼呼的坐下來,“你別讓他騙到你,他甜言蜜語,低聲下氣,什麼都來得。”她傾訴。

    “不會的,我不會受騙。”

    “你別誇口,他花樣多着呢。”她警告女同胞。

    “不是的,你弄錯了,我是他長輩,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的。”

    那女郎靜下來,她似乎有點明白。

    我留意她的神情,知道危險時期已度過,再轉頭看方中信,只見他臉上被她抓起幾條細痕。

    真窘,這傢伙已醜態畢露,不知還有什麼弱點未經暴露,難為我第一眼看見他,還把他視作英雄。

    唉,這年頭,女人越來越美,英雄卻不復再見,原來五十年前,猛男已開始消逝。

    “大家坐下來慢慢談好不好?”我大膽建議。

    那女孩子坐下來,拉一拉扯爛的衣袖,攏一擾長而鬈曲的頭髮。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她,多麼奇異的打扮:這麼長而毫無用處的頭髮,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來打理,還有,十隻指甲上搽着鮮紅的顏色,這又有什麼作用?難道她以為這便是美?腳上穿着一雙古怪的、有高跟的鞋子,把她身體的重力全部傾向前方,是以她走路的時候,非要把胸向前凸,挺直腰板來平衡不可,比踩高蹺更難。

    我津津有味的打量她,她也在研究我。

    她的敵意象是消失了,好奇的問我:“你額前那片東西是什麼?會閃光。”

    我不自在的側過頭去。

    “你的頭髮全部剪光,幾乎貼緊頭皮,是最流行的樣子嗎?衣服那麼窄,不過料子看上去好象很舒服,你好時髦,你到底是誰?”她趨向前來。

    我微笑,“我是騷貨。”

    女郎不好意思起來,“你怎麼會,你這樣好氣質……是我誤會,你別見怪。”

    咦,我倒是喜歡她坦誠,她這一讚令我飄飄然。

    “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我是誰?我比他們大五十歲,只能做他們的婆婆。

    於是説:“我輩份很大,我是方中信的表姑。”

    “真的,他從來沒同我提過。”她很有興趣。

    我索性同她開玩笑,“你叫我陸姑姑吧。”

    她格格的笑起來,“這麼時髦的姑姑。”

    這女郎,忽晴忽雨,高深莫測。

    方中信忍耐這麼久,實在已經逼至牆角,大吼一聲,“這裏已經沒你的事,莉莉,你還來幹什麼?”

    莉莉轉向他,“我未收拾東西。”

    “你還有什麼東西在這裏?”方冷笑。

    “我的心。”莉莉拋過去一個媚眼。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這麼肉麻,這麼陳腔濫調的打情罵俏。

    難怪方中信並不為其所動,一塊冰似的態度:“你的心不是飛到朱七身邊去了?我聽説他在三藩市替你開了一個美金户口,那就是你心所在。”

    莉莉不響,在屋內踱來踱去。

    我擔心她那雙鞋,這種刑罰似的道具是怎麼穿在腳上的?為什麼穿它?

    只見她挺着胸,聳着臀部,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鞋是為了誇張她女性的特徵而設。

    為什麼要展覽女性的特點?

    當然是因為她要用之來吸引男性。我一直推理下去:為什麼要急於用原始的本錢來抓住異性的歡心?因為她沒有其他的本事,或者其他的能力不夠顯著。

    我明白了。落後,社會風氣的落後。

    他們當着我繼續談判。

    莉莉問她的男友:“你是否要我脱離朱某?”

    “不,”方中信説:“我同你已經結束,我不是早説清楚?”

    她説:“你會後悔的。”

    “那是我的事,請你交出鎖匙來,,別再進來摔東西。”

    莉莉變色,“我們完了?”

    “早就完了。”方中信説。

    她不能下台,愣在那裏。

    我不忍,送她出去。

    在門口,我看到她含着熱淚。

    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聳聳肩,用手帕印印眼角,“勝敗乃兵家常事。”她説。

    “能這樣想就好。”我説。

    “當心他。”莉莉説。

    “咦,我是他姑姑。”

    “他呀,尼姑都追。”

    真誇張,這恐怕也是他們的特色。

    “我不怪他,你這麼漂亮,這麼特別。你瞧你,比我還高……”

    真是我由我説,她由她説,夾纏不清,啼笑皆非。

    她揚手叫一部車子,我看着她上車。

    那種用柴油的車子噴出一大股黑煙,嗆得我咳嗽起來,這裏的空氣污染得幾乎不適合生物生存,我雙眼已經開始露紅筋,喉嚨也覺得乾燥。

    髒與落後似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一轉身,看見方中信站在那裏。

    我説:“哦,你怎麼出來了,負心人。”

    “出來看你,姑姑。”

    我搖搖頭,“你們花太多時間在男女私情上。”

    “喂,我也想知道,你們把所有時間省下來,又做了些什麼?”

    我竟答不上來,呆在那裏。

    “也不見得很空閒,是不是?”他笑:“告訴你一個秘訣,時間要擠才經用。”

    我拿他沒轍。

    “來,我們出去吃飯。”

    “不。”

    “什麼?”

    “不,我不是你女人中之一名。”

    “沒有人説你是,即使有,你也不需介懷,你又不打算同人混,他們説什麼,你何必關心,你不過是暫來歇腳的,唏,設想到未來世界中的女人迂腐至此,一點瀟灑勁都沒有。”

    我們互相攻擊。

    “瀟灑?同你?你想!”

    氣得他。

    “家裏可沒有東西吃,你不出去,我要出去,我約了人,那位先生,他認識超級強國太空署的首腦。”

    我開頭是一愕,隨即想起莉莉警告我的話,便笑笑問:“那位先生,沒有名字嗎?”

    “他不喜人家嘴角老掛着他名字,”方中信説,“如果他不能幫你,就沒有人能夠幫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你是一個糖果商,怎麼會結識到那位具異能的先生?”

    “他交遊廣闊。”

    我搖搖頭。

    方中信悻悻説:“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奇貨可居,那位先生對你根本沒有興趣,人家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與天外來客打交道,藍血的人、千年的貓,什麼沒見過,你以為約他那麼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父親同他岳父有交情,在他結婚那一日,我們特地請巧匠以手工做了一批釀酒的巧克力糖去祝賀他,那批糖共有六十二款,花了六個月時間製成,嘿,這次見面,還是通過他夫人約的,你愛去不去?”

    我不敢作聲。

    “還有,這次我還要捧一樽五四年波多自葡萄酒去做見面禮,這瓶酒我以兩萬八千美金在蘇富比拍賣買來,平時只捨得取出摸一摸瓶子,你明自嗎?”

    猥瑣,我竟落在這種小人手中,時耶命耶。

    我吐出一口氣,“我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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