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12年前,巴黎灰色天幕的極北,一隻烏色的大鳥飛過來,將一片帶血的布塊扔下。
被鮮血染紅的白布上是蒼御家族的族徽,加繆認得出這是他親手做給紗羅的裙子的腰帶。
「紗羅裙子的碎片……」
加繆凝望著那片血布,眼前的畫面是紗羅被冰刀徹底劃爛的臉,她破碎不堪丶已經蒼白的身體,還有她面前甦醒的孩子。
他的孫子丶兒子,在不久的將來要毀滅世界的零。
放棄吧,加繆聽見身體裡那個熟悉的聲音。放棄嗎?就此放棄他絕望的人生。蒼御家絕望的人生,還要讓那個孩子去承受。
放棄嗎?
放棄吧,至少他醒了,還活著,就是一切希望的源泉。
讓他活著,不管怎樣,好好地活下去。
12年後,濃郁的樹陰遮蔽住零的雙眼,讓他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光。他從記憶裡甦醒,從他被時間強制塵封的那些畫面中回來,回到這個地方,米蘭國家博物館外的草地上。
那些埋伏在遠處的警察已經都走了出來,端著槍,全部都對著他。湯若斯沒有拿槍,離他的距離也是最近的。他盯著零,職業的目光好似濃度頗高的硫酸,能夠腐蝕掉外表的一切。
他以為他的眼神已是無敵的,他的聲音亦然。
「加繆是誰?他是12年前殺人案的兇手,你剛剛是對12年前的殺人案宣告承擔責任了嗎?」湯若斯盡力使自己保持冷靜的同時,讓每個字都鏗鏘尖利。
零望著他,顫抖似的點了下頭:「嗯。」
「我要提醒你,你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將是呈堂證供。」
「嗯。」零又點下頭,突突睜得很大的眼眶裡,說不出是天真還是空洞。
「那麼我還問你幾個問題。」湯若斯吞了口唾沫,繼續咬著字說道,「昨晚發生在埃及的金字塔奇蹟事件與你有什麼關係?還有就是……最後的太陽紀究竟是什麼?」
「看來他在這裡,在這個城市米蘭。」
零自語著低下頭,注視著腳下混濁的黑影:「世界這麼大,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呢?他在這裡,那麼我只能去完成我該完成的事,想逃避都不可能,不可能,只能去……」
「你在說什麼?」湯諾斯打斷零,他完全不知道零在呢喃些什麼,「什麼他?誰在米蘭?加繆嗎?」
「我只能去完成我的使命,然後……」零抬起頭,嘆了口氣,「然後就……沒了,什麼都沒了……」
「你在說什麼?」
湯諾斯退後一步:「我現在正式以殺人罪和妨礙國家安全罪將你逮捕。」
說完不等湯諾斯的命令,兩個警察一擁而上,端著槍,小心翼翼地靠近零。一個試圖去抓他的右手,另一個命令道:「把手拿出來,放到腦後。」
「啊?」零垂下頭,雙眼無神地盯著他們,忽然長聲抽笑,寂寥無比。放在風衣口袋裡的右手被他抽了出來,緩緩地抬高,沒有放到腦後,而是指向了兩個警察中的一個。
「去吧,去該去的地方吧。」
零輕聲命令,表情索然無味,彷佛一瞬間對所有事物都沒了興趣。
與他聲音的寡淡對立的,鑽心的痛立刻襲向警察,不光是那兩個試圖靠近他的警察,而是所有人。
「零!」
就在這時,空蕩蕩的夜裡傳來了海砂的呼喊聲。
海砂從後門鑽出來,手上拿了張白紙迎向零。她顯然沒有想到這樣的狀況,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警察包圍住零。從那些警察僵硬的背影中,她更想不到零此刻在做什麼。
「怎麼回事,零?他們是誰?」海砂撲閃著雙眼,一邊走向零一邊稚氣地問。
零注意到她手中的白紙,看她特地拿在手上,一定有特別的意義。
「那是什麼?」
「啊?這個?」海砂笑起來,跑向他,對他說,「你一定想不到,這是納維爾?蘇文卡寫給你的邀請信,她希望你明天能夠去她的設計室見她。她希望你成為她冬季系列的繆斯,想不到吧……咦……他們怎麼了?」
海砂終於走到足夠近的距離,發現那些警察不但每個都端著槍,每個都對著零-而且每一個面孔上都是極端痛苦的表情,有一些翻著白眼,有一些的鼻孔還有鮮血流出。
「他們怎麼了?」
「沒事。」零回答完,放下他抬起的右手,同時通過月光通道,瞬間移動到海砂的面前,拿過那張邀請信。
「繆斯?哼……」
零冷笑一聲,回身望向草地上,滿滿地蜷縮著痛苦呻吟的身體。在他們恐懼的視線中,他再次瞬移到湯若斯的面前,站在他的面頰旁,垂著頭,目光殘酷地悲憫著。
「怕嗎?」零問。
湯若斯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了一樣,根本無力回答他,望著他,恐懼蓋過了仇恨和理智。
「不要怕。」零淡淡地說,抬了下手。頓時,草地裡的泥土之下,有神秘的力量復甦,蒸騰起來,包裹住蜷縮痛苦的眾人。
霎時,他們身體內外的傷口就被撫平丶修復了。
湯若斯重新站了起來,其他的人也站了起來,卻沒有人敢再次端起他們的武器。
「你……你在幹什麼?」海砂望著零,那個零異常陌生。
「我。」零回過頭,對著湯若斯,居然天真地笑起來,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文書來,遞給他,「我差點忘了,我好像有外交豁免權。所以你不能逮捕我。」
「啊?」湯若斯從他手裡接過那張文書,的確是外交豁免權的文書。
但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這個人根本就不需要外交豁免權!
這個人究竟是什麼?
「好了。」零的注意力已經全然不在湯若斯還有他的部下身上,他的注意力在海砂給他的邀請信上,在明日與蘇文卡的約會上。
「我心情好,你們可以回去了。」
零最後看了湯若斯一眼,命令道:「聽從我的意志,回去,然後遺忘掉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全部的遺忘,最後……」
「滾!」
Ⅱ
海砂看到眾人在零的命令下,殭屍一般失去意識,挪動身體,離開了。草坪上,空寂的夜空下,只剩下她和零,兩人相對,立在草坪的兩極。
零專心地閱讀著蘇文卡給他的邀請信,臉上有不易察覺卻十分恐怖的興奮。
「海砂,看來我們明天要休息一天了。我要去見蘇文卡小姐。」零抬起頭,對著海砂揚了下手中的信。
海砂呆呆地看著興奮快樂的他,陌生,陌生得可怕。
「零,剛才你在做什麼?是你讓他們……」
「沒錯。」零走過來,盯著海砂,突然扭過頭,決絕地說,「你不要多想。我先回酒店。」
月光通道特有的幽藍光弧在空氣中瞬閃而過,海砂意識到草坪上,此刻,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淚水差點又不爭氣地掉下來,卻不是為了那些警察,而是為了零,陌生丶強大而冷酷到底的零。
海砂強忍住眼淚,獨自在後臺等待其他人結束記者的訪問。等待到夜很深,他們和她都被疲勞擊垮,再隨著汽車把自己拖回酒店。
第二天清早,紗樣的薄霧還沒退的時候,海砂就發現零已經起床了。他獨自站在窗前,等待著那輛來接他的汽車。
大約快到中午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細沙一樣的雨,蘇文卡派過來接零的轎車終於在酒店下的紅地毯邊停下。
零拿起一件黑色的防水長風衣從客廳裡一掃而過,視線的邊緣在海砂身上停留了一下,什麼也沒說,離開了。
海砂望著他離開,關門,起身走進了透的房間。
「透。」
透揉著頭從床上爬起來:「什麼事,海砂?」
海砂想了想,蹲到他的身邊,「透,幫我做件事吧。」
此刻,酒店外,蘇文卡的專車——深紅色的寶馬停下來,門童將後門拉開。門之後是更為妖嬈的猩紅沙發,零往內看了一眼,坐了進去。
轎車在米蘭街頭穿行,雨點打在玻璃上,雨點的影子投在零的面孔上。他的目光凝滯在灰青的天空上,雙手情不自禁地相互摩挲,來來回回卻總是避開那兩條傷疤。
窗外的風景越來越稀疏丶蔥綠,轎車帶著零向遠離城市的方向越行越遠。
零抬頭望了一眼遠方綿延的山巒,無聲地長長嘆息。
「蒼御少爺,請下車。」司機將轎車在一所離市區十多公里路程丶被栽滿水蓮的環形池塘包圍著的鄉間別墅前停下,為零拉開了車門。
零走下車,撲面而來的滿是水蓮清新略帶苦澀的味道。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雖然已快入冬,池塘中的水蓮還有一半不顧一切地肆意盛放。零在池塘前稍作停留,被雨水打亂的池面上,朵朵蓮花搖曳飄零。
「蘇文卡小姐在天台花房等你。」司機為零撐著傘,指了下別墅頂上全玻璃表面的溫室花房。
「有勞。」零禮貌地點頭,隨著司機走進別墅,又在傭人的帶領下,沿著乳白色的橡木懸梯,走上頂樓的花房。
那是一間足足有三百多個平房的圓形花房,透明的玻璃在銀色的不鏽鋼網狀支架上,傘一般地覆蓋在數百朵盛放的山茶花上。
開滿了花房的山茶,或白如雪,或紅如血,紅和白的顏色嬌豔爭鬥在純正深綠的鮮葉上。
零站在門口,女傭在他背後把門輕輕合上,茶花林的深處,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零,蒼御零嗎?進來,請。」
零循著聲音緩步走進紅和白交錯競豔的深處,拉開一大簇正好擋在他唇前的白茶,一個穿著碎花布長裙的女人,從撐起的畫板前面回過頭來,對他微笑。
看不出蘇文卡的實際年齡,她有著一頭柔軟的淡金碎髮和一雙亮而奧妙的細眼睛,這兩樣東西都是特別能抗拒歲月的。她對著零微笑,穿過包圍在她周圍的工作人員,向零走了過來,就跟熟悉的朋友一樣,握緊了他的手。
「繆斯,你終於來了。沒想到你會來,我原以為像你這樣的男人,是不會為任何人的請求而屈駕光臨的。更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你這樣……」
零耐心地等待著,保持安靜,讓蘇文卡將她對他的稱讚述說完。
事實上他一直沒說話,任由蘇文卡傾訴,隨著她,被她拉著,坐到花間的藤椅上。
蘇文卡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零刻意的沉默。實際上她忘記了吃飯丶忘記了攝像,忘記了周圍的工作人員,盡情地將第一眼看到他時的興奮丶驚訝和迷茫傾訴了一遍又一遍。
她說了很久,直到天空中的雨變得更大。很大的一滴接著另一滴打在玻璃的天頂和牆壁上,匯聚成小溪流下來,彷佛他們是在一個偌大的噴泉之下。
零在蘇文卡的要求下,換下了身上的衣服,換上了一些他從未嘗試過的顏色鮮亮的衣服。
一會兒,他放鬆地蹲在茶樹的枝葉之下,被淚水藍的駝毛高領毛衣沿腰而上一直包到下巴,在葉的墨綠和黑色的地板雙重夾擊下,變成樹林下的憂傷精靈。
又或者,讓橘紅色的皮革把腰肢的修長展現到不能抵抗,然後於一大簇白色盛放的花朵中,用嘴角妖媚挑逗地笑,被青白的日光照得反光的黑髮如同勾人魂魄的迷煙。
再來,他又站到鮮紅和鮮綠的雙色中央,撕開了三顆紐扣的絲綢襯衣是和他瞳孔一般憂傷失魂的紫色,貼在身體上,仿若蟬翼,又仿若光的霧。
最後一套,粗獷得連形狀都保持原始,就那樣野蠻地盤踞在他的肩頭,從上而下,斜到腰,再垂下來的整塊白熊皮。他裸露的左肩,若隱若現胸膛和腹部的輪廓,強有力的曲線映在那原始的白上,震撼無比。而那雙紫色的眼眸,更在白紅交錯的花海中如黑夜中的北極。
「天啦!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蘇文卡再一次不能抑制地尖叫出來,花叢中那個昂著頭微笑的男人,腳下的大地就是世界的頂點。
「怎麼會?天下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竟然這麼多年都沒有被人發現,怎麼可能?」蘇文卡端著相機繼續尖叫,忽然想起零從進來到現在都沒有說過話。
是什麼原因讓他一直沉默,蘇文卡遲疑著,將相機放到助手的手中。她一邊吩咐化妝和造型的工作人員離開,一邊安排下午茶。
「忘了問你吃過中飯沒?」蘇文卡走到零的身邊,「如果可以,請和我喝杯下午茶再走,好嗎?」
「可以。」零第一次開口了,淡淡地微笑。蘇文卡看到自己的面容清晰地映在他的紫眸中。
「有人對你說過,你的眼睛是紫色的,美得不可想像嗎?」
「沒有。」
「怎麼可能?」
零坐到樹中的橡木靠椅上,微笑更濃也更美,緩緩地說:「因為我住得很遠,很偏僻。幾乎沒和其他人接觸。」
「啊?偏僻,有多偏僻?」蘇文卡也在他的身邊坐下,此時茶點送了進來。送茶的女傭離開後,花房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想聽我的故事?」
蘇文卡少女般地跳起來:「非常想聽!」
「還是算了。」零笑了下,幽幽說道,「我的故事很平淡,你一定覺得沒意思。」
「怎麼會?我想聽!」蘇文卡眼中有孩子才有的好奇之光。
零沒有立刻回話,而女人的興趣被挑逗起來,就不會善罷甘休,蘇文卡更是如此。
「這樣吧,我們交換故事。」
「嗯?」
「我跟你說我和丹尼爾第一次見面,然後相愛的故事。這可是所有時尚界媒體都渴望得到的故事哦。」蘇文卡胸有成竹地繼續道:「等我說完,你再跟我說你的故事。怎麼樣?」
零笑起來,「很好。」
Ⅲ
「15年前,第一次看到丹尼爾,是在雷克雅未克,那裡是冰島的港口。每到夏秋交替都會有好多漁船在港口聚集,整個港口都是魚腥味,不過我卻覺得很好聞。那時候,我還是巴黎襯衣店的學徒,工作很辛苦,去冰島放鬆的時間只有寶貴的一週。」
「我沒有去什麼地方閒逛,每天,我都只會做一件事,那就是到港口從漁民手中直接選購到最新鮮肥嫩的鱈魚,帶回去。我寄住的旅店老闆做得手很妙的松露菌烤魚。」
「每天,就是買魚丶回家丶等待老闆娘從廚房裡出來,再用心地吃完盤子裡最後一點魚肉,然後喝啤酒,去涼臺上吹風。這就是我當時的生活,最幸福的選擇。」
「我本來打算7天都如此,不管怎樣都要吃滿7條魚。沒想到,第6天,我遇到了丹尼爾。那一天,也跟今天一樣下著雨,整個世界都灰濛濛的,只有他的眼睛……」
說到這裡,蘇文卡抬起頭,凝視著零的眼睛,過了一會粲然一笑:「我以為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和你一樣,神賦天賜的顏色,後來才知道……」
她笑起來,斷斷續續地繼續:「他的眼睛是很像紫的淡灰,不過夠了,能與他相遇,連死都可以了,不是紫色的也無所謂。就是這樣……哈哈,我戀愛了。然後不知多少天都不吃不喝跟著他,他在港口淋雨,我也就在港口淋雨;他在凌晨3點還在街頭徘徊,我凍得全身發抖也跟著他。一直跟著,不管他做什麼,他好像不用吃飯也不用休息,一直走,一直走,面無表情,什麼話都不說,嗯……和你有點像呢。」
「是嗎?」零微微動了一下眉毛,點頭請蘇文卡繼續。
蘇文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就這樣,我一直跟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哪裡來的勇氣,就跟著他。最後終於,也許是太累了,就暈倒了。他也終於第一次走過來,面對我。他問我為什麼要跟著他,我告訴他我愛他,可以不要性命地愛他。然後……」
「然後怎麼?」零輕聲問。
「然後嘛。」蘇文卡端著茶杯,笑得像一個孩子,瞳孔裡大片大片雨後清澈的雲,飄來飄去。
「然後,過了7天,我在醫院的床上甦醒,驚慌失措,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沒想到,他卻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異常溫柔。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睛是銀灰色的,淡淡的,仔細看裡面好像有粉藍的煙霧。我愛上了他的顏色,這一愛就是一生。」
「於是你們就在一起了?」零問道,放下茶杯。
「嗯。」蘇文卡咬著嘴唇點頭,細聲說道,「後來,就跟報紙上報道過的那樣,我和他到了米蘭,在這個城市裡,他成為了世界頂尖的模特,而他的身上永遠只會有我設計的衣服。更重要的,他的笑容,我終於看見了,純淨無瑕,就像天使,他就是我的童話。」
「童話?」
「童話!」蘇文卡重重地點頭,「一個真正完美聖潔的童話!」
「哦,呵呵。」零笑著埋下頭。
蘇文卡很久都沒有再說什麼,而是保持著女人最美的笑容,默默地回味那些幸福的記憶。
「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零突然開口,蘇文卡從記憶中甦醒過來,立刻興致高漲地不停點頭。
「我的故事有點長。」零喝了口茶,對她微笑,「不過還好,我還有時間。」
Ⅳ
「開始吧。」
「嗯。」
「從哪裡說起呢?」零又笑了,無聲的微笑。
「從那個擁有神血的家族說起吧。」
「擁有……神血……的家族?」
「嗯。神血的家族,神血就是神的血。神把自己的血融進人的身體裡,那個擁有神血的人就成為了神的代言人。神血的家族就是,被神選中的男人和被神選中的女人,結婚,生子,組成的家族。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跟你說童話,所以……」蘇文卡大笑起來,「這回換你跟我說神話了?」
「嗯,呵呵。」零振了下眉頭,露出頑皮而不失風度的表情,道,「也許是神話吧,你還有興趣嗎?」
「當然!」蘇文卡興趣盎然地盯著他的眼睛。
零又笑了笑,再次開口訴說起來:
「神血這個東西,在每個人身體內的比例是不同的,而這種比例代表著力量。我這樣說,你應該就能理解,會有一些擁有神血的人為了力量,而迫使自己去和神血濃度高的女人,結婚,生子。再讓他們的孩子和他們選中的人,結婚,再生孩子。你明白嗎?」
蘇文卡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真可愛。」零稱讚了她一句,才繼續道:
「所以啊,就有這樣一天,在冰源之上,那個孤獨而驕傲的家族,決定從此以後,他們的兒子都與女兒結合,用這個方法,讓生命和力量永遠延續。每一代妹妹都要為哥哥生下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再生下另外兩個孩子。每一代如此,一千多年都不曾改變,每個人生下來都要為家族,為神血而活著。不過這樣的日子很無聊,所以呢,有一天,這一代繼承了家族意識的哥哥,在一次出外散心後回家,帶回了另一個人,一個被催眠丶任人擺佈的男人。你猜,他要幹什麼?」
零笑容依舊,蘇文卡的表情卻在改變。
「我說故事真是很不在行……呵呵。」零清了清嗓子,做了個抱歉的表情,繼續道,「現在開始,我儘量說仔細點吧。」
「哥哥把他帶回來的男人在家族的聖壇上綁好,然後找來了妹妹和他們的孩子。告訴他們,他厭倦了這無愛的生命和絕望的生活。他不要再繼續,一天一分一秒都不願再繼續!所以他決定用家族禁忌的法術,用他揹回來的這個普通男人身上的血液替換掉他身上的神血,把自己變成普通人,離開家族,離開妹妹,離開他們的孩子和他可憎的丶沒有光明的生命。可是……當哥哥割開男人的動脈,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零笑出了聲,雨又落了下來,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頂棚上,在空曠的花房裡引起轟隆隆的迴音。
「他發現,無論他怎麼做,他身上的神血都沒辦法流出來,男人的血也沒辦法流進他的身體。原來啊,神血是不能被遺棄的,不能被遺棄進凡人的身體,更別說傾倒在冰面上。神血只能被神選中的子民吸收,而那個唯一可以吸收掉他身體裡神血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和他有著一模一樣基因的兒子。所以……」
「他拿起一把刀,刀刃上還有許多天前為了幫助孩子過冬,妹妹獵殺北極熊留下的黑色血跡。他拿起刀,沒管刀刃上畜牲血跡的汙濁,劃開他兒子的雙腕,劃得很深,可以看到白色的肌腱和肌肉的斷痕。那麼深,只有一個目的,讓孩子的動脈露出來,好與他的相連,吸收掉他身上所有的神血,讓他用一個凡人的生命和他兒子的命運,交換一個做平凡人的機會,交換他所向往的被愛包圍的童話!」
「孩子求他的父親,請求他不要這樣做,很痛,非常地痛。可是沒有作用,於是相當於自身血液三倍的血液湧入了孩子的身體,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孩子全身的血管在剎那間爆炸了,他的肺立刻支離破碎;手和腳都變成了紫紅色的水袋子,眼珠子差點就要掉出來;還有肝臟,肝臟腫大得讓肚臍突出來,很大的一顆,像瘤子。然後孩子就睡了過去,或者說是死了,只不過還不會暫時腐爛。然後……」
零停下來,等了一會兒,確定蘇文卡不會問他「然後怎麼了」之後,繼續道:
「然後,哥哥,也就是那個男人離開了他的家園丶妹妹和瀕死的孩子。3年的時間,妹妹一直在那片被鮮血染紅的冰面上等待著哥哥的歸來,等待他回來看一眼他的妹妹和他的孩子。不過,3年的時間過去,春夏交接的季風第三次吹過,哥哥都沒有回來。於是妹妹決定,這樣的生命,她也不再有任何留戀了。」
「呵呵。」零笑了兩聲,孤獨的笑,迴盪在玻璃房裡,一遍又一遍。
「她找來一塊冰的碎片,碎片尖銳的稜角比刀還要鋒利。」零比畫著繼續。
「她先用這塊碎片從她的眉心一直向下,劃破自己的皮膚,綻開的肉和白色的軟骨和在一起,完全地裂開。再來,她拿著碎片從額頭的左邊拉向右邊,她北極星一樣動人的紫色眼球被碎片毀壞,再也不會閃耀。血和身體的碎片,掉下去,立刻就結成了冰,粉紅色,十分好看。再來是她的胸膛,慢慢地割下來……」
「哦!」
零叫了聲,朝蘇文卡投來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歉道:「忘了說重要的事了!就是那個孩子,昏睡了3年的孩子,不曉得什麼原因,剛好就在妹妹,也就是他的母親決定去死的那天,甦醒了。而且……也許是母與子的本能,他找到了他的母親,很遠地,他看到她的母親在遠處的冰面上握緊了一塊冰刀,向自己割下第一刀。於是他開始跑了。」
「跑到第三步,他的母親,當著他的面,割下了第二刀。然後是第三刀,這個時候他才跑了五步,他身體很虛弱,跑不動,而且冰面把他的腳凍得粘住了。因此他母親連續又割下三刀,他才把腳從冰面上撕下來,繼續奔向她。可惜,當他終於跑過去,跑到母親懷裡的時候,很可惜,他母親的手臂上是掛著碎肉的白骨,內臟從沒有遮蓋的肚子裡掉下來,被冰面凍得粘連。不過……」
零又笑了。
「不過,萬幸的是,他母親還能和他說最後一句話,還能用她失去了所有感覺的身體,意識到面前呼吸的人是她的兒子。她對孩子說,她說……」
「零,你是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怪物呀!」
Ⅴ
「呵……呵呵。」
花房裡迴盪起蘇文卡突兀而尷尬的笑聲。
她慌亂地在零面前站起來,差點撞倒了桌上的茶杯。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神,也沒有神血和你所說的那種家族,對不對?零,你說笑吧,呵呵。」
零目光凝滯,嘴角在放慢的節拍中打開。
「對,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我在說笑。」
「呵呵,我就知道,說實話,這個故事很精彩,我背上都汗溼了。」蘇文卡說完,回頭窺視零的表情,他依舊是那樣,無聲地微笑。
「呵呵。」蘇文卡又僵硬地笑了兩下,撇頭見桌上的茶杯都空了,立刻轉身向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我去叫人再送點茶過來。」
「好的。」零默默地說,視線緊緊追隨著蘇文卡。
蘇文卡感到他視線的力量,身體被繩索束縛了一樣難受。天空中雨還在下,雲又厚又黑。
「討厭的秋天,不光雨多,花草還都會凋謝。你說呢?」蘇文卡藉故回頭,希望能讓他的視線轉移到天空或者茶花。
「嗯。我也討厭秋天。」零的視線依舊盯在她的身上,保持著他靜謐的微笑,淡淡地說,「特別是樹和花的凋謝,讓我受不了。不如從沒有過來的好,有了,卻要死去,多麼悲傷啊。」
他緩緩地說完,蘇文卡也在快到大門的剎那,停住了腳步。
在她的周圍,暖房中的茶花,那麼多盛放妖豔的生靈,開始迅速枯萎。整個暖房瞬時被枯萎腐朽的惡臭襲滿。連那些綠的葉子,也開始萎縮,生了鏽一樣,被褐色的斑點腐蝕丶分化,掉到地上和花朵死亡後黑色的黏液混合成疙疙瘩瘩糊狀的斑點,盤踞在地板上,繼續讓死亡的氣味發揚,瀰漫。
「你……你做的嗎?」
「我?」
零站起來,朝她走過來,舒緩地微笑道:「是我做的,蘇文卡小姐。」
「你……你到底是誰?」最後的字已經不似人的語言,蘇文卡在號叫,透過玻璃牆,她可以看到不光是這個暖房,連包圍著這個房子的水池中的水蓮都已經被燒焦,枯萎,化成焦枯黑色的屍骨,硬邦邦地矗立在泛著紅光的黑水中。
「你!鬼!怪物!來人啊!救命!救救我!」她跑去開暖房的門,打不開,怎麼也打不開。再回頭,零已經走了過來。那雙紫色的眸子,離她很近,盯著她,空洞,沒有一絲感情。
「你究竟是誰?」蘇文卡在他面前跪下來,或者說全身的力氣都被人抽走,身體由於恐懼而變軟了。
「是誰?求求你,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認識你。」零繼續微笑,聲音平軟得讓人失去抵抗。
「雖然我生活在那樣一個偏僻丶被冰雪覆蓋的地方,可是我還是通過一些方法,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而且……呵呵……」
零仰頭大笑,笑完,低下頭重新盯著她,「而且今天,拜你所賜,我還知道,原來他是為了你才決定放棄他驕傲的紫色,原來他不是在離開我們之後選擇了你,而是因為選擇你,而離開了我們!對了,你將它稱之為什麼來著,一個真正完美聖潔的童話。」
「他?他是誰?」蘇文卡恍然大悟,大叫道,「你……你是丹尼爾的……」
砰!
巨大的撞擊聲後,暖房的大門被人強行撞開,一個男人衝進來,不顧肩膀上被門的碎片撕裂的傷口,爬行到零的腳下,抬起頭,抓住他的腿。
「零!放過她!放過她!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