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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醫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鬆口氣,掙扎著換上便服,同祖琛說:“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碼回來兩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會時時返來。”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沒有抱怨。

    反而是鬱滿堂,他輕輕說,“祖琛,你一走,我們這裡可寂寞了。”

    “怎麼會,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說。

    鬱滿堂一聽,笑逐顏開,“是,是。”

    彭祖琛帶著周學華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來,手術後傷口痛,醫生給了鎮痛藥,和著酒喝,特別奏效。鬱滿堂觀察妻子對孩子的態度,她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不大知道怎麼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著,她同他說話。

    “好嗎,還喜歡這世界嗎,我是你媽媽,記得住我的樣貌否,牛奶還可口嗎……”

    鬱滿堂在一旁聽著,不知怎地,覺得有點辛酸。

    她對孩子,像對他一樣,就是有一個距離,她不會為嬰兒洗澡剪指甲,她也不會陪丈夫看醫生或是探親。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開門走出來,才見到他們父子。

    年輕,她身形很快恢復過來,孩子六個月大,祖琪要求離婚。

    鬱滿堂坐下來好好與她談判。

    “為什麼一定要分手?”

    “我從來沒愛過你。”

    “這我知道,”鬱滿堂很鎮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處理這事?”

    “沒有必要拖延。”

    “你不愛孩子?”

    “我是他母親,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同我倆的事不相干。”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講實話:“你很好,你無不妥,可是我不愛你。”

    鬱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鬱滿堂嘆口氣,“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說。”

    “記得找大一點的單位。”

    “為什麼?”

    “孩子跟你住比較適合,我會時時旅遊,不方便帶著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顧。”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辦法,多僱幾個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會像你那樣勇敢堅強,他不會怪你。”

    鬱滿堂跌坐在椅子裡。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來勸勸她,她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祖琛在電話另一頭只唔了一聲。

    “她是認真的,律師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該怎麼辦?”

    半晌,祖琛才問:“你仍然愛她?”

    “是,所以才像熱鍋上的螞蟻。”

    “那麼,像愛她的人那樣對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寬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離開我,她連孩子也不要,祖琛,請你馬上回來幫我說句公道話。”祖琛答:“我要教書,怎可擅自離職。”

    “我會補償你。”鬱滿堂說。

    祖琛並不生氣,只是輕輕說:“我並不重視金錢。”

    他掛斷電話,揉揉眼睛,看看鐘,是清晨三時半,不知怎地,鬱滿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只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學華惺忪地問:“你打算回去嗎?”

    “不。”答案十分堅決。

    “為什麼?”

    “祖琪不會聽勸,她自有主張,況且,我們不應介入親戚的私事。”

    學華覺得非常安慰。

    開頭,她有一個憂慮,怕婚後需三個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喚,他們便得疲於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倆終於可以過二人世界。

    祖琪也沒有騷擾他們,通消息只是問候、致意,不涉私人尷尬問題。

    學華覺得她畢竟是長大了。

    鬱滿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著他,由保母抱著,並無啼哭吵鬧,他不大認得母親,也不熟悉她的氣息,他握著玩具熊,跟父親乘車離去。

    彭祖琪關上大門。

    她開了一瓶香檳,對著樽口就喝,然後倒在沙發裡。

    她輕輕說:“祖璋,他們走了,屋子現在又完全屬於我們,你可以回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傷心得飲泣起來。

    第二天晚上,她在勝利路舉行舞會,所有的老朋友都來了,車子停滿馬路。

    鄰居丁太太大為訝異,“什麼,又故態復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為她已經長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難移。”

    他們去按鈴,請彭小姐把車移一移,好讓他們出去吃飯。

    “看到彭祖琪否?”

    “沒有,是傭人來開門。”

    “怎麼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賣了給一個姓鬱的人?”

    “她嫁給他,所以,一切不變。”

    “多有辦法。”丁太太讚歎。

    “聽說,又離婚了。”

    “嗄,”丁太太五體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為什麼又分開?”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嘖嘖稱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歎服,一兩年沒來彭家,只見一切不變,擺設佈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緻美味,氣派猶勝舊時。

    那班損友不禁紅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擺設放進口袋裡帶走,呵,不可以說偷,都還是朋友,太過計較,誰來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圍著祖琪說著讚美的話,從前,她覺得再高傲沒有,今日,她有點寂寥。

    電話鈴聲響了又響,終於有傭人聽見,過去接:“彭公館。”

    是,勝利路七號終於又成為彭宅。

    “快叫太太來聽電話,有急事。”

    傭人是新來的,莫名其妙,“我們這裡沒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邊頓足,摔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鐘,有人大力按鈴。

    傭人去應門,說了半晌,進來彙報,在彭祖琪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祖琪站起來,“對不起,”她對客人說:“我出去一下,你們隨便玩。”

    到了門口,有車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進車內,向鬱滿堂點頭。

    鬱神情沮喪,“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問:“醫生怎麼說?”

    “中耳發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種病,發燒至一○五度,需打針降溫。”

    祖琪無言。司機把車子朝醫院駛去。

    半晌他問:“有宴會?”

    “老朋友聚聚,許久沒見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擾你的宴會。”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說:“應該的。”

    她穿著狐裘,每次說話一吹氣,柔軟的長皮便輕輕在臉旁拂動,十分動人。

    鬱滿堂凝視她,“你氣色好極了,祖琪。”

    “謝謝你。”

    車子抵達醫院,他們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聽見孩子哭聲。

    鬱滿堂說:“弟弟聲線好不洪量。”

    祖琪有點迷惘,這是她的孩子?多麼陌生,出於道義,她不得不來關懷他,但是心理上,她並無一般母親的焦急惶恐。

    看護迎出來報告:“能哭了,就不怕,熱度已經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個豔女,漆黑大眼睛,鮮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後兩步。

    祖琪輕輕走過去同孩子說話:“你好嗎,生病了?不要緊,醫生會照顧你,藥還苦嗎……”

    幼兒聽到呢喃的問候,漸漸靜下來入睡。祖琪鬆口氣,坐在一旁,脫下細跟鞋。

    “多謝你來。”

    “別客氣。”

    “你可要趕回去?”

    “我想多耽一會兒,那些老友很無聊,沒什麼話可說。”

    “祖琪,”鬱滿堂忽然請求,“讓我們從頭開始可好?”

    祖琪搖頭,“不,我們之間是完結了。”

    幼兒嚶嚀,祖琪馬上過去視察,半晌,沒事,又無對話,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驚醒,晨曦、陽光自窗簾透入,祖琪很久沒這樣早起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見看護向她微笑,“鬱太太,孩子沒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間漱口,在鏡子裡看到化妝已糊,還穿著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過了頭,忘記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視孩子,剛好鬱滿堂也到小床邊低下頭去,兩個人額頭碰個正著,祖琪雪雪呼痛,鬱忍不住笑出來。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動也不動,特別可愛,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腳會脫-,看到別人大膽把幼兒-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戲,十分羨慕。

    她說:“我走了。”

    “你自己當心。”

    “我懂得。”

    “錢緊緊抓手裡,不要輕信人言,不要與人夾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氾濫。”

    祖琪笑著離去。走到門口,收斂笑意,累得肩膀發酸。她能不來嗎,不行,情理上說不過去,來了,也不過乾坐著,她又不是醫務人員,只好算精神支持。

    車子還沒有駛過來,幸虧時間早,大堂沒有人,她靠在長丈系瘸怠

    祖琪閉上眼睛,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語氣像是不大相信會在這裡碰見她。

    祖琪睜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記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邊。”

    “咦,你好。”

    “來探訪親友?我送你可好,這種時候叫車不易。”

    “勞駕你了。”

    “我們時時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繼續如此見面,人家會疑心。”渡邊也笑,“祖琛在那邊還好嗎?”

    “很好,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到南極洲也一樣快樂。”

    渡邊鼓起勇氣,“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換件衣裳。”

    他大喜過望,“我先送你回家。”

    車子回到勝利路,客人已經散去,傭人在收拾雜物,見她回來,迎上招呼。

    祖琪請渡邊在偏廳等,她上樓淋浴更衣,彷彿回覆到少女時期,男孩子又在樓下耐心地等。她換上白襯衫,還沒擦乾頭髮,已經倒在床上睡著。

    渡邊一直在樓下坐著。

    傭人見個多小時過去,便上樓看一下,只見女主人已經睡著,一時不會醒來。

    她同客人說:“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邊躊躇一下,“不,”他聽見自己說:“我等她。”

    傭人只得讓他去。半晌,端來茶點,以及兩份報紙。

    渡邊當自己家一樣,細細讀完日報,吃了早點,又到花園散步,始終沒離開彭家。他並沒有不耐煩,幾個鐘頭一下子消磨掉。

    渡邊剛才碰見祖琪,濃妝、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會在醫院出現,他代一個朋友取藥,一出來就看到美麗寂寥的她。

    他情願坐在這裡等。

    中午,傭人請他用飯。

    小小一碗雞湯,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條魚,渡邊吃了三碗飯。

    然後,他坐在安樂椅裡聽音樂。

    下午三時,祖琪醒來,肚餓,下樓找人,忽然看見渡邊,才想起曾叫他等,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六個小時。

    “啊,不好意思。”

    渡邊笑著除下耳筒,“沒關係。”

    “外頭已經收拾好,請出來坐。”

    傭人這時過來說:“小姐,不見好些銀器。”

    祖琪隨口說:“去總店配回好了。”

    她轉頭同渡邊說:“打理一頭家真瑣碎。”

    渡邊笑:“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問:“有沒有發覺這間屋子靜得耳邊嗡嗡聲?”

    “我沒發覺,我認為很舒服。”

    他長得高大,與祖琪說話的時候喜歡雙手插褲袋裡,側著頭留神。

    這種姿態文雅有禮,完全屬於讀書人,與鬱滿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顧細節,只求公司賺錢,毫無情趣。

    祖琪同自己說,要不要放肆一下?這可是個機會,或者,他會得給她生活添些顏色。

    渡邊抬起頭來問:“在想些什麼?”

    “祖琛有無告訴你關於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說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來的書歸還沒有?”

    渡邊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裡什麼都有,傭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飲料出來,他們下棋、讀書、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妝奩一定豐厚,維持這樣一個家實在不簡單,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飯,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來,喝一大口。

    她對空氣說:“怎麼樣,祖璋,你覺得這人如何?”

    隔一會兒,她又回答:“同你一樣,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並沒想過要同誰共渡餘生,因此嘆口氣,“祖璋,我真覺寂寞。”

    她抱著酒瓶發呆。

    第二天,渡邊帶她去一個文藝聚會。祖琪覺得十分新鮮,在場者都是詩人,有些已有詩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創作,並且當場朗誦詩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箇中年人朝她走近,睜大雙眼說:“晶瑩的你感動了我,在這一-那我相信確有上帝。”

    祖琪駭笑,覺得有趣。

    渡邊拉開祖琪,把她擁在懷中,“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祖琪問:“你也寫詩?”

    “偶然。”

    “誰是你的靈感?”

    “學習。”沒想到答案如此踏實樸素。

    她以為他會說“你”,不禁有點失望,但幸虧沒有,否則就太俗套。

    那邊一個女詩人咬牙切齒地朗誦完畢,意猶未盡,順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爛,眾人鼓掌叫好。

    “詩社需要人贊助。”

    祖琪笑了,“是嗎,容我出一分力。”

    渡邊說了一個數目,咦,還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簽出支票,噫,不願請客,誰來陪你。

    所有的詩人又拍起手來。他們把作品簽名送給祖琪。接著,圍成一圈,研討艾略脫的詩是否一直被世人過譽。簡直不食人間緇穡這班人究竟何以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會喜歡這種場合嗎?

    最後,詩人們彼此祝酒,廉價葡萄酒有點酸澀,但是,氣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預備走的時候,那中年詩人過來說:“繆斯,幾時再來與我們歡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邊代為回答。

    他們笑著離開詩社,這才發覺街上空氣清新,屋裡縹毒莆度似,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熱鬧。

    在街燈下,他們說著剛才好笑的事——“繆斯,多謝你的贊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邊伸手輕輕撥開祖琪的頭髮,他的手指緩緩觸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過觸覺記憶她的臉容。

    祖琪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他,她的皮膚有點飢渴,被愛撫的感覺很舒服。她緊緊埋首渡邊懷中。

    真沒想到會在街邊繾綣,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為嗎,無處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為這種情懷已經過去,永遠不再,可是今日發覺死灰復燃,竟十分心酸,緊緊擁住渡邊腰身,他的胸膛結實,可靠嗎,不知道,祖琪並無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過,簡陋、混亂,完全無人收拾。

    祖琪吃驚,“太沒有辦法了,不能叫幾個漂亮女生來做定期義工嗎?”

    渡邊撥開報紙雜誌給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從廚房開始做起。”

    兩人笑作一團。

    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他們都不願放棄調笑機會,即使不是戀愛,也有戀愛感覺。

    小廚房堆滿即食,渡邊做晚餐給她吃,上打一隻蛋,加罐頭炸鰻魚。

    “看,多麼豐富。”渡邊說。

    祖琪看著碗,“待會兒出去吃吧。”

    渡邊撲上來咆吼:“一定要賞臉。”

    “不,不。”她恐懼地叫。

    他們在地上扭作一團。

    世上確有許多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購買,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質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樣年輕的彭祖琪,已經習慣付鈔,是祖璋在生時養成的手勢吧。

    他們到格林威治村那間小公寓住了整個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飯,蹲在街頭看賣藝人表演,非常悠閒舒服。祖琪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雖然她用一個男人的錢來貼補另一個男人的開銷,但是她並不覺理虧,這筆贍養費原是她應得的。

    祖琪最喜歡一個踩高蹺的小丑,腿有十-長,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謎語。

    “一把傘遮一個老師與十個小學生,無人淋溼,何故?”

    大家亂猜一通,沒有人中獎。

    他解開謎底:“根本沒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給觀眾。

    祖琪高聲問:“愛情可否永恆?”

    高蹺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愛情。”

    人群散去,祖琪與渡邊回公寓休息,他幫她畫人像速寫。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聯絡他們,她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正好是個冬天,名正言順什麼都不理。

    大雪,他們在家吃罐頭,在街上擲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濘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渡邊伸個懶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請你。”

    “什麼職位?”

    “私人秘書。”

    “不行,沒有晉升機會,我還是出去聯絡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見。”他同她吻別。

    祖琪關上門,她覺得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再繼續下去,保不定會問:“幾點回來”,“等你吃飯”,“別在外頭誹久”,“見過誰”……那又有什麼意思,趁大家還沒有膩,把距離拉遠一些透透氣也好。

    她要撥幾個電話。

    第一個找祖琛,他說:“稀客,許久沒聽到你聲音。”

    “我在紐約。”

    “會來探訪我們嗎?”

    “飛機場雪融了沒有?”

    “我們今年沒下雪。”

    “可能過幾天到府上。”

    “歡迎之至,祖琪,我們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說。

    擱下電話,想出去買點蔬果,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啊!原來公寓有門鈴。

    祖琪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臃腫的年輕女子,油膩耗子棕頭髮搭在頭上,嘴角生凍瘡,透明眼珠一點神采也沒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見有人開門,她便解開外套,腹部隆然,都幾乎快要臨盆。

    祖琪呆呆看著她。

    她說:“我找渡邊,他們說他在這裡。”

    一手推開祖琪,進屋坐下。

    祖琪發呆。

    那女子自口袋裡取出一張文件,“這是我與他的結婚證書,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頭一看,證書上她的名字叫蘇珊莎蘭頓。

    “我可否喝杯熱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還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沒吃了。”

    蘇珊吃飽了鬆口氣,“我是他學生,遭受欺騙及遺棄,我聽說你很有錢。”

    她說話斷續,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們還沒有辦妥離婚手續。”

    祖琪抬起頭,想了一想,打開手袋,把所有現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謝謝你。”

    “去找醫生照顧你們兩個。”

    “孩子決定交人領養。”

    祖琪點點頭,送她出去。

    “渡邊幾時回來?”

    “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會來了,你好好保重。”

    蘇珊見茶几上有一瓶酒,順手牽羊,放進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門口,坐下,喘氣。雙腿與頭皮同時有點發麻,幸虧當事人不在,否則好戲連場,不知如何招架。

    她嘆口氣說:“祖璋,你們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時沒想到,她也沒有好好待人。

    她低頭一看,那張黴舊的結婚證書跌落地上。她把證書用膠紙貼在門上,她萬一回來,可以拾回,將來,又可以給丈夫別的女人觀賞。

    然後,祖琪鎖上門,離去。

    那高蹺小丑在附近視察表演場地,認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來了,還好嗎?”

    祖琪沒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臉,吃一驚,“你臉色灰敗,是怎麼一回事?”

    祖琪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學華站在門口等她,她倆緊緊擁抱。

    學華沒有小丑老實,她婉轉地說:“你彷彿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關係最叫人精疲力盡,把那時間省下來做大事,肯定成績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課。”學華說。

    “你呢?學華,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說。

    “我在種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個品種,希望可以培植一個漂亮的園子。”

    祖琪詫異:“世上一共有幾種玫瑰?”

    學華答:“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一共找到兩百多種,她的玫瑰園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經流失。”

    “怪不得剛站在門口,已經聞到一陣甜香。”

    學華斟出熱茶給她。

    “酒,什麼酒都可以。”

    學華打開?門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許久沒有回家了。”

    “家?”

    “鬱君說你全沒回家探訪志一。”

    驟然聽到這兩個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連反應都沒有。

    學華暗暗留意她的反應,“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處。”

    祖琪微笑,“阿鬱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負責付清,他知我在紐約。”

    “是嗎?他沒告訴我們。”

    祖琪不出聲。

    “這半年,你音訊全無。”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進客房,一眼就看見一大瓶白玫瑰,香氣叫人酥倒,學華真是有心人,許多人,連一朵玫瑰都沒照顧好。

    她伏在床上睡著了,祖琛回來她也不知道,祖琛一邊脫大衣一邊看她,一見祖琪臉頰眼窩都陷下去,嚇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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