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干支丙巳;鬥指已為霜降,氣肅,露凝結為霜而下降,故名霜降也。
衝鼠,歲煞東南;宜祭祀、破土、嫁娶、納采、牧養納畜,忌移徙入宅、開生墳合壽木、出行。
此刻正值寅末時分,更深露重,新月已墜,殘星漸渺,天地之間充滿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種時候,失眠的人兒早該沉沉的睡去,而早醒的鳥兒,也還在夢中打呼猶未覺醒,大地一片沉寂,較之夜初更加安靜三分。
忽地——三條几乎不可辨認的人影,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藉著參差聳立的帳幕陰影為掩護,正一步步離開蒙古牧民駐紮的地方。
人影閃掩之間,另一道龐大的黑影,赫然無聲無息地潛行於後。
他們,正是小混等三人和神駒赤焰!
為首的小混,小心地探頭探腦四下查望一番,確定沒其它人之後,回頭正要招呼小妮子和小刀,卻瞥見小妮子猛仰起頭,一個噴嚏即將哈啾而出。
他急急反身以手緊掩住小妮子口鼻,小妮子悶嗆地重重點了個頭,總算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以致驚動沉睡中的人們。
小混低低籲聲道:“小心點,吵醒別人就走不了啦!”
小妮子撫著自己的小嘴,睜大眼睛抱歉地瞥了他一眼,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小混滿意地輕揮右手,三人一馬,便又緩慢謹慎的向前潛進……天色微明,新的一天,隨著東方逐漸由暗而亮,再度甦醒,活躍。
小混他們離開營區已經有段距離,三人總算呼出了許久的一口大氣。
小混裝腔作勢抹著額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漬,誇張地噓氣叫道:“哎呀呀!好危險,終於逃出魔掌啦!”
一群宿鳥,被小混的大呼小叫聲驚起,吱吱喳喳抗議般地撲翅飛去。
小刀淡笑道:“瞧你說的那麼嚴重,也不過是蒙古人比較熱情一點,加上你醫好了他們旗裡的第一勇士,人家捨不得你走罷了。”
小妮子嬌笑地接口道:“就是嘛!如果天天喝酒吃肉看錶演,也算魔掌的話,天底下除了你,恐怕沒有人會想逃出這種魔掌。”
小混拍拍肚子叫道:“當然是魔掌,你們瞧,我原本完美無瑕的身材,才半個月不到,就被他們養肥了,誰知道他們如此養豬般養我們,是不是……”
頓了一頓,小混忽而又皺起鼻子,不舒服道:“何況,還有那頭憨不隆咚的獅子,一天到晚老是跟著我,猛叫主人,煩都煩死啦!”
小刀迎著朝陽,深深吸進一口清新的空氣,他聞言只是輕輕瞥過自己被露水沾溼的鞋面,安然道:“咱們有句俗話說:你若救了一個人,便對他的生命有責任。哈赤個性固然憨直易怒,但他卻不是一個諂媚阿諛的人,他在必死的絕境為你所救,稱為你主人,是他表達內心感謝和尊敬的方式,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小混白眼道:“這層道理難道我不懂,還要你來說,既然你那麼欣賞哈赤,就讓你當那頭呆獅子的主人好了。”
“可惜人不是我救的。”小刀哈哈大笑道:“就算我中意,人家也不稀罕當我的僕人呀!”
小妮子咯咯嬌笑道:“有那種說話就像雷陣雨的僕人,難怪小混要趁三更半夜逃走,要是我,早就受不了嘍!”
“雷陣雨?”小刀好奇地睨著小混。
小混悻悻道:“就是哈赤每次說話說得太激動時,聲音大得像打雷,而且口水四處亂噴嘛!小妮子特地封給哈赤雷陣雨的外號!”
“封的好!哈哈……”小刀立即想到哈赤平常時激動得口沫橫飛的德行。
小混瞪他一眼,咕噥道:“好個屁!讓你做那頭蠻獅的主人,天天受雷陣雨灌溉才好……”
驀地——小混等人原來方向,傳來一陣劇烈的馬蹄響聲,好似有快騎急追而來,而且,聽那蹄音,來騎似乎不止一匹。
小混他們猶自互相對望,驚疑地揣測著來騎到底是什麼人物。
忽然——“主人,等等哈赤呀!你怎麼可以不聲不響地丟下哈赤,自己離開!”
小混拍著額頭呻吟道:“完了,雷陣雨追來了!”
小刀和小妮子兩人見他叫苦的樣子,不禁樂得哈哈輕笑。
不一會,哈赤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草原彼端,他龐然的身軀騎在馬上,彷佛一座移動的小山長了腳,轟隆隆地向小混他們滾壓而來。
在哈赤的身後,還有二匹上了鞍卻沒有人的空騎緊跟著。
原來,哈赤粗中有細,他在追趕小混三人時,還沒忘將小混及小刀原先的坐騎順道牽著來。
小混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自遠方奔近的哈赤,口中自怨自艾地叨唸道:“他奶奶的,我就說今天日子不好,出門犯衝嘛!這可不是應驗了,奶奶的,早知如此,我幹嘛不明天才溜呢!”
小刀啐笑道:“得了吧!你為何不說是你和哈赤有緣,想逃也逃不掉。”
小混橫他一眼,不免又唉聲嘆氣一番。奔到小混等人面前,哈赤勒住馬頭,俐落地翻身下馬直撲小混跟前,噗咚!矮去半截跪在小混腳底,急急道:“主人,哈赤不好,哈赤貪睡,主人走時沒來得及侍候,以後哈赤絕對不會再犯,否則就叫阿拉罰哈赤下地獄!”
跪著的哈赤正好和小混一般高,他哇啦哇啦的急吼,果然白星四濺,口水朝小混臉上猛噴。
噴得小混忙不迭舉起衣袖當作雨傘遮在眼前阻擋“陣雨”同時,一邊踉踉蹌蹌地朝後退去。
“有話好說!”小混怪叫道:“你別……別下雨嘛!”
哈赤傻怔地住口,“噢!”的一抹大嘴,仍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小混小心地探出半個頭,睨眼謔道:“雨停啦?”
小妮子和小刀二人,早已經笑軟了雙腿,跌坐在草地上,呵呵喘著大氣。
小混瞄了一眼半溼的衣袖,無奈放下手,沒好氣道:“哈赤,那達慕不是已經結束,而你們也快要拔營回蒙古去了嘛,你不回蒙古老家,跟來做啥?”
哈赤木訥道:“主人,阿拉賜給哈赤一條命,卻又叫哈赤得了怪病收回去,如今哈赤這條命是主人向阿拉要回來的,以後主人在哪裡,哈赤的家就在哪裡,哈赤是不回蒙古了。”
小混看著眼前哈赤真情流露的黝黑臉龐,不由得心中一暖,他放緩聲調道:“你起來吧!”
哈赤怔然輕應一聲,站起身來。
小刀和小妮子半躺在草地上仰視著站直身子的哈赤,不由嘖嘖叫道:“哇◎!好高。”
他們二人好玩地坐在地上和哈赤比身高,兩人都沒超過哈赤粗壯的大腿。
於是,他們這才瞥向小混,卻意外的發現,小混正出神地遙望天際白雲,臉上是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表情。
那表情有些迷茫,又像沉思,又似空白,混和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小妮子怔了怔,不由得出聲喚道:“小混,你怎麼啦?……小混!”
小混驀地回過頭,奇怪道:“你們在幹啥?難道不準備上路?”
小妮子輕快地躍起,佯嗔道:“我才要問你在想什麼呢!人家叫你半天,你都沒聽見。”
小混搔搔頭,茫然地問道:“你在叫我?奇怪,我怎麼沒聽到,大概是我的耳朵自動放假。”
小妮子俏皮地皺起鼻子,嗤謔道:“打屁!”
“也——”
小混拉長聲音,故作驚訝道:“連這個也學會了?不過,娘們說這種話,可不太象話吧!”
小妮子不悅地叫道:“什麼娘們,難聽死啦!”
小混嘿嘿笑道:“不叫娘們,難不成你就能變為公的?”
小妮子重重地跺腳,恨恨啐道:“無聊男子!”
她反身徑自朝赤焰跑去。
小混呵呵一笑,拋了個得意的眼神給正懶懶起身的小刀。
小刀“嘖!”地搖頭淡笑,反問道:“收啦?”
他是暗指小混收留哈赤為僕的事。
小混大馬金刀地插手往大個子哈赤面前一站,仰頭道:“哈赤,你若是要跟著我,以後就不準再叫我主人,我覺得那兩個字太霸道,我不喜歡。”
哈赤耙了耙有如獅鬃的亂髮,傻呼呼地問道:“可是你就是主人嘛!不叫主人叫什麼呢?”
小刀插嘴道:“他這個不像主人樣的主人,最喜歡人家叫他少爺,你就叫他少爺好了。”
哈赤皺著濃眉不解道:“可是這不就全部都一樣了嗎?”
小混怔道:“什麼一樣?”
哈赤有板有眼地解釋道:“我叫小刀少爺為少爺,叫主人也叫少爺,這不全都一個樣兒了嗎?怎麼分得清楚呢?”
小混猛嘆道:“你真是聰明,你叫老哥為小刀少爺,叫我是少爺,怎麼會一樣!”
哈赤傾著頭想了一下,高興道:“對,是不太一樣,主人說的沒錯,我是很聰明。”
“少爺!”小混和小刀同聲糾正他。
哈赤呵呵笑道:“對,是少爺!”
小混嘀咕道:“你真是他奶奶的聰明……個屁!”
他和小刀二人,徑自牽過坐騎,哈赤立刻咚咚咚地跑上前,侍候小混上馬後,才重新躍上他剛剛騎來的那匹馬。
小混撥轉馬頭,一夾馬腹,正待放馬而行。
忽地——“少爺!”
小混猛地勒住韁繩,探問道:“又怎麼啦?”
這位有怒獅之稱的蒙古第一勇士,滿臉慎重問:“那個小姑娘我又該叫他什麼?是不是學少爺叫她娘們?”
小刀“噗哧!”一笑,差點跌下馬。
小混呵呵狎笑地邪瞅著數步外的小妮子,見那小妮子滿臉窘紅,他黠謔直笑道:“對對,就叫她娘們!”
“哦!”哈赤信以為真的響應一聲。
小妮子驚怒道:“哈赤,你別聽那個小混蛋胡說,你不可以叫我……他是騙你的。”
哈赤不解道:“少爺不會騙我吧!他騙我做什麼?”
小妮子急得不知如何解釋,一個勁兒“他……他”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刀輕笑為她解危道:“哈赤,小混是不會騙你,他只是偶爾會誆你,和小妮子鬧著玩而已。”
哈赤不解誆字的含意,只能茫然地看著三人。
小混哈哈一笑,不再捉弄他,隨口道:“你就叫她小妮子姑娘好了,若是嫌麻煩,叫她小妮子也可以啦!”
話落,小混不再遲疑,吆喝一聲,打馬就走。
小妮子躍上赤焰,不用她催促,赤焰照例一馬當先趕過小混,輕鬆地慢奔於前。
小混笑罵道:“他奶奶的!赤焰小子,你連敬老尊賢的道理都不懂,居然敢跑在老子我的前頭!”
小混嘿嘿乾笑數聲,突然扭頭掙脫小刀緊揪衣領的手,他隨即猛夾馬腹,催馬狂奔。
小刀哈哈一笑,“喲喝!”大叫,縱騎直追,他們二人就在暖暖的冬陽裡,盡興地賽起馬來,累的哈赤在後面苦追急趕。
然而,不論小混和小刀二人雙騎,究竟誰快誰慢,赤焰始終穩穩地領先十數個馬身之遙。
有時,赤焰宛若示威般,故意扭頭朝身後瞟上一瞟,終於激得小混他們三人性起,轉而以它為追逐目標,策馬吆喝著狂追而來。
草原上,蹄聲“得得!”的驟響連連,小混等人誰也沒注意,在密急的馬蹄聲中,另外有一匹不屬於他們的悶聲蹄音。
那蹄音雖然快捷不下小混眾人,但是,特別輕悄,好象有人用棉布團裡住馬蹄之後急行,或是急追……張家口,位居通往蒙古,恰克圖的交通要道。
這裡以產馬聞名,愛馬之人,沒有不知道“口馬”矯健善跑。
正如,凡是出入長城的人,沒有不知道張家口是關外重鎮,更為通往八達嶺和居庸關的必經之地。
掌燈時分,小混他們四人帶著一身風塵和滿臉疲乏,搖搖晃晃地進入這個繁華的大鎮。
街上林立的酒樓飯館,不斷傳出誘人的菜味酒香,惹得小混等人腹內空虛,咕嚕亂叫。
小妮子喜孜孜地朝街上最大一家酒樓看去,不料,小刀突然牽馬一轉,帶著眾人拐進一條簡陋的暗巷,停在一家破破爛爛,毫不起眼的小客棧前。
小妮子忍不住訝然問道:“小刀哥哥,外面大街上還有比較好的客棧,咱們為什麼要住這種地方,是不是沒有錢了?”
小刀語氣深刻道:“小妮子,打從此刻起,咱們已經算是正式入了江湖是非圈,必須時時刻刻小心提防,才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你既然跟著咱們闖江湖,就該有點心裡準備,往後,可是沒什麼舒適的日子好過。”
小妮子吶吶道:“你是說以後,咱們都得住這種破客棧嗎?”
小刀輕笑道:“那倒未必,今晚我選擇在這裡過夜的原因,一來,在咱們之間有一匹駿馬、一個美人,很容易引人注目,當初我在進沙漠前,曾有些對頭留在這裡,我希望他們已經離開,可是不得不防著點。”
小混點點頭,知道他所指的對頭,就是血魂閣那些未入沙漠的劍級殺手。
小刀見她會意,便又繼續道:“二來,我是想在你們初入江湖時,給你們建立些概念,告訴你們江湖不好混,首先就得先從適應環境開始,如果你無法適應驟然改變的環境,你就不夠資格闖江湖,懂不?”
小妮子半是委屈,半是服氣地點了個頭,小刀暗自微笑地招呼眾人下馬。
直到此時,客棧裡才踱出一個老態龍鍾的駝背老頭,他又哈腰又躬身地直點頭道:“客官,裡面請,你的坐騎,小店自會料理。”
小刀取出褡褳,從容地吩咐道:“掌櫃的,你這裡最好的上房,我們包下了,你差人到大街上的佳賓酒樓,替咱們點一桌酒席過來,就開在上房裡,還有,餵馬一定要用好料,少不了你的銀子,特別注意別去惹那匹紅馬,馬兒挺兇的,怕會咬人。”
駝背老頭一迭聲應是,他順著小刀指朝赤焰看去,這一看,他驚叫道:“喲!這不就是沙漠神駒的樣兒嗎?”
小刀淡笑道:“算你識貨,不過不準聲張,否則,出了事由你負責。”
“是是!小店絕不聲張。”他猛點頭,急忙伸手讓客,將小混等人請入客棧內。
這家客棧裡的上房,其實只是兩間獨立的小房間,小妮子一人佔去一個房間,小混他們三個男人只得擠在一起。
哈赤看了看房間,不禁苦著臉道:“少爺,哈赤就睡在外面罷了,那麼小的屋子,哈赤就算擠得進去,也絕對轉不過身,我不要住。”
小混輕輕笑道:“說的也是。”他回頭問道:“掌櫃的,你這裡可有其它大一點的房間?”
駝背老掌櫃的,搓手道:“小店還有一間通鋪,稍為大些,不知……”
“包下了。”小混往懷裡撲出一錠銀子,拋給掌櫃的道:“你這家店我們整個兒包下,那十兩銀子算是訂金,其它若有不夠,結帳時再補。”
老掌櫃驚喜道:“夠了!夠了!十兩銀子可以包下小店一個星期啦!”
小妮子瞪大眼,盯著小混猛瞧,她心想:“小混的錢不是輸光了,他這銀子是打哪兒來?”
小混揮揮手道:“好了,快去張羅其它事吧!”
老掌櫃的轉身正要離開,小混叫住道:“等等,掌櫃的,待會兒酒菜送來,就麻煩你送到通鋪裡。”
老掌櫃直了直駝背,笑瞇瞇道:“沒問題,一定照辦!”
他拖著老邁的腳步出去,一邊猶自揚聲叫道:“二愣子呀!你掉到茅坑去了是不是,怎的上個茅房就不知道出來?還有客人等著招呼呢!”
客棧後面傳來模糊的回聲:“噢!快好啦,我拉不出屎來嘛!”
小混朝其它人翻個白眼,謔道:“如果是這位二愣子兄要去叫酒菜,我衷心的希望,他出茅坑時,別忘記洗手,不然……嘿嘿!”
小妮子嘻笑道:“別說啦!髒死了!”
小混呵呵笑道:“髒?這也是適應環境的本事之一。”
小刀鄭重聲明道:“我絕對不會將這種吃屎的本事,列入適應的範圍,這是隻有小混才做到的適應。”
小混聞言誇張地從板凳砰地摔落地面,碰巧,一個三十來歲,頭戴扁帽,肩披抹布,長得笨笨的小二,提個大茶壺匆匆走來,一不留神,就踢到跌坐在地上的小混。
這個二愣子,驚歎道:“耶!你這個人好奇怪,為什麼有板凳不坐,喜歡坐在地上?害我差點絆倒吶。”
眾人指著小混,嘲謔地哈哈大笑。
小混訕訕道:“我就是故意坐在地上要絆倒你,怎麼,不行嗎?”
二愣子想了想,點頭道:“可以!可以!老闆說,客人永遠是對的。”
小混苦笑地坐回椅子。搖頭嘆道:“老兄,你還是標準的二愣子吶!”
二愣子動作熟練地為眾人翻正茶杯,提起大茶壺,一一注滿茶水後,愣頭愣腦道:“老闆在餵馬,我這就去替你們叫酒菜,老闆說你們要在通鋪吃飯,過去時別忘記帶著茶杯,否則沒茶喝可不是我的錯。”
二愣子理直氣壯地丟下話,頭也不迴轉身就走,來匆匆,去匆匆的消失在通往客棧灶房的布簾子後面。
小混等人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珠子,瞧著這位二愣子老兄大剌剌的離開,小混不禁搖著腦袋佩服地嘖嘖長嘆,大夥兒相對無言失笑……夜,其實總是同樣的天黑,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夜,就變成千面女郎,悄然地對著大地,展現種種不同的神秘面貌。
小巷裡,老舊的客棧,習慣地挑起幾盞燈籠,燈籠符合客棧老舊的身分,一樣是又舊又老。
從燈籠裡散發出來的光芒,自然是微弱的可憐,昏黃無力地在冷風中,“咿呀!”“咿呀!”的輕輕擺動。
一個巡更的更夫,在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線下,盡職的敲鑼打更,同時不忘用他呆板單調的嗓門,冷清清地叫喚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陰影裡,一隻黑貓被更夫驚動,倏地自更夫腳邊急躥而過,更夫猛地嚇了一跳,忍不住咒罵道:“他媽的!死貓想嚇死老子是不是?呸!”
更夫猶自不住地咕噥著,漸漸走遠。夜,又恢復原來的老邁和冷寂。
忽然——剛才黑貓躥出的陰影竟然詭異地緩緩蠕動!
驀地,蠕動的陰影破裂開來,一個身材瘦小的蒙面夜行人,自原先的黑暗中踱了出來。
夜行人似乎微微地抬了抬頭,不見他作勢用力,他的身子竟如鬼魅般地浮動起來,神不知鬼不覺地飄上客棧屋頂。
這名夜行人上到屋頂,微然一頓,辨明方向後,立即像貓一樣,輕悄迅捷地閃躥而出,毫不猶豫地直掠後方馬廄所在之處。
到達馬廄的頂篷上,夜行人謹慎地伏身靜臥,頓時又溶入黑夜之中。
馬廄裡除了偶爾傳出馬匹低微的噴氣聲之外,一片寂靜,夜行人確定沒有驚動任何人之後,一式倒吊金蓮,輕輕地垂下身探看馬廄四周。
馬廄之中,只有小混他們騎來的四匹馬,右邊的馬槽前,擠著三匹蒙古大馬;赤焰獨自佔有據右半邊偌大的馬房。
只是,此時赤焰剛巧挨著角落站立,因此有大半的身影,就隱在氣死風燈照不到的黑暗中。
夜行人看清位置後,他伸手掏出一個小丸子,倏地輕輕彈向赤焰。
小丸子滾到赤焰跟前,便定定地停止,可見這個夜行人在出手時,力道用的恰到好處。
赤焰忽然甩頭的打了個噴嚏,它低聲輕嘶後,垂下頭嗅了嗅腳前的小丸子,然後抖動耳朵又抬起頭四下張望。
夜行人微微縮緊肩膀,好象有點緊張,直到赤焰重新低頭去撥弄那個丸子,才又放鬆,眼見赤焰似乎禁不住誘惑,就要張口吃下那粒小丸子。
驀地——“兒子呀!你這一吃,老爹我可不敢保證你會出什麼事。”
夜行人一驚,立刻反身躍向屋頂。
小混自赤焰腹下躥出,順手撈走乳白色的小丸子,口中呵笑道:“好朋友,既然你對赤焰小子那麼有情,怎麼不留下來陪它。”
話未落,他的人早已追上屋頂。
客房中立即應聲亮起燈光,小刀急問道:“小混,逮著了嗎?需不需要幫忙?”
雖然只是片刻時間,但是,小混早就不知道追人追到哪裡去了,自然沒回答小刀。
等小刀三人趕到馬廄,周遭就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赤焰甚至無辜地歪著頭,好似在詢問小刀他們突然闖來做啥?
小妮子緊張道:“小刀哥哥,小混走了,我們要不要快點追出去幫忙他?”
小刀搖搖頭道:“不用,我們現在追也追不上,倒不如在客棧裡等他。”
哈赤嚷嚷道:“可是,小刀少爺,萬一少爺遇上危險呢?”
小刀沉吟道:“應該不至於,看情形來人只是志在偷馬,似乎無心戀戰,所以才會在行跡敗露之後,逃的那麼快。再說,若以小混的身手而言,遇上麻煩就算打不過人家,安全地回來倒是不成問題,你們大可不用替他擔太多心。”
小妮子仍是不放心地追問道:“小刀哥哥,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做什麼?”小刀呵呵笑道:“當然是回房繼續睡覺。”
小妮子怔忡道:“睡覺?可是……小混情況不明,怎麼睡得著嘛!”
小刀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打趣地笑道:“小妮子呀!我不是說,你得學會適應環境嘛!
眼前,不就是學著適應環境的最好機會,反正你睡覺就沒錯。”
他含笑對小妮子眨眨眼,輕攬著將推向客房,同時回頭招呼哈赤一起進屋。
小妮子本來還有些憂心忡忡,聽了小刀的話,想想也對,再加上看到小刀那種沉著篤定的神情,更是恢復對小混的信心。
於是,她還真的拋開憂慮,了無牽掛地隨著小刀進屋睡覺,學習適應環境。
新月如鉤,天涼如水。
小混輕鬆地施展大幻挪移輕身術,緊緊尾隨著黑衣夜行人,一路追出張家口,朝著東北方向急奔而行。
夜行人逃逸的方向,是一片起伏不定的丘陵地,那正是擺脫追蹤的最有利地形。
深秋的夜風,已經帶有濃濃的寒意,冰涼的滑過小混的雙頰,使他不禁打了個醒神的冷顫,更見神清氣爽,精神抖擻的追躡著前方那個飄忽如魅的身影。
小混揉著冷冰冰的雙頰,暗自忖道:“他奶奶的,沒想到前面那小子的輕功,竟然不在我之下,若要追到他,恐怕也得費番工夫。”
就著黯淡的月色和朦朦的星光,小混瞇起眼,仔細觀察夜行人施展的輕功身法,良久,他不禁有些動容地暗想:“奶奶的,我說嘛!這傢伙怎麼會逃的那麼從容,瞧他那種全身輕飄飄彷佛沒有重量,任風吹著跑的身法,不就是文爺爺特別提到,少數幾種能與大幻挪移較量的輕身術之一,叫做鬼影飄風的名堂,嘿嘿!這下子可有趣啦!”
前面的夜行人,正好輕鬆越過一道凹陷的坳溝,小混的嘴角不覺地勾起一抹習慣性的懶散笑容,他深深的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氣,驀然大喝一聲,身形倏閃即滅,頓時詭異的直逼夜行人身後丈尋之處。
黑衣夜行人悚然驚覺,不由得側過頭回瞥一眼,卻正好瞧見小混露出白白的牙齒,拋給他一個迷人的微笑。
夜行人似乎一驚,立即振袖往後一揮,他的身子便隨著揮手之勢,急速的逸出,又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回七丈左右。
小混見狀,不服氣的大叫道:“他奶奶的,我曾能混要是追不上你,江湖也別混了,立刻面壁思過,從此不出大漠一步!”
隨著話聲,小混運足功力,再度施展大幻挪移精奧的身法,倏地,貼近到夜行人身後七、八尺之地,夜行人立刻叱喝一聲,忙著雙手連揮,又拋開了去,仍舊和小混保持七丈左右的距離。
驀地——夜行人以帶著濃重口音的揚州調回吼道:“媽的!辣塊媽媽不開花,我幽靈小神偷丁小辛若是被你追上,不但交你這個朋友,而且,免費為你服務一輩子。”
兩人腳下非但不見慢,反而越奔越急。
小混在後背嗤笑叫道:“丁小心?我看你該改個姓叫布小心(不小心),像你這種笨賊,我不用設計也能一把抓你十個、八個。”
丁小辛頭也不回地叫道:“辣塊媽媽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對。上回我還沒摸到赤焰背上,它已經他媽的亂叫亂蹦像見了鬼似的,怎麼這次一點動靜都沒有,果然是你在作怪。”
小混呵呵笑謔道:“老兄呀!不是我說你,你不去打別的馬兒的主意,竟然想偷赤焰小子,你真是想不開自找麻煩吶!”
丁小辛不屑地嗤道:“是不是自找麻煩,可還不一定,你的大幻挪移練的夠火候,我的鬼影飄風也不比你差,辣塊媽媽的,鹿死誰手還有的瞧。”
小混聽到鬼影飄風四字,暗自得意自己的眼光不差,他嘿嘿笑道:“喂!笨賊老兄,看不出你也知道大幻挪移,我實在越來越喜歡你啦!我若是沒追到你,一定會終生遺憾,遺憾終生!”
丁小辛重重的哼了一聲,語調卻含著笑意道:“他媽的,我又不是娘們,你死命追個什麼勁,要是被你追上,我才要遺憾終生,終生遺憾!”
小混呵笑不語,藉著對方換氣身形略緩之際,再次衝閃撲出,丁小辛嘿笑一聲,雙肩不動,身子驀地向左橫移,突兀地轉向朝左邊逸出。
小混見丁小辛改變逃脫方向,他前衝的身形不變,仰頭哈哈朗笑一聲,猝然間,他的蹤影消失在半空中。
丁小辛微掠的身形連晃,倏地在空中幻出七道影子,當這些影子甫現即滅的同時,丁小辛本人也在七丈開外。
忽然,小混哈哈笑著出現在丁小辛身後六丈遠處,丁小辛亦驚亦贊地嘖聲道:“辣塊媽媽的,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竟然已經練成了大幻挪移裡,最精奧詭異的轉幹幻坤身法。還好,我的迎風七閃雖然才學成,不過,足夠應付你了。”
小混篤定笑道:“老兄,你說錯了兩件事。”
丁小辛輕哼反問道:“我說錯什麼事?”
小混哼哼笑道:“第一,我那招轉幹幻坤其實還不算練成,否則,普天之下無人能夠逃的出這招身法的追擊。第二,你的迎風七閃還不夠應付我,你沒瞧見咱們的距離又縮短了些,只要等我休息過來,再重複施用幾次轉幹幻坤,保證可以追上你。”
丁小辛口氣強硬道:“辣塊媽媽的,有本事你就再試幾次,光說不練的是天橋把式。”
“來嘍!”
小混大喝一聲,丁小辛急忙再次施展看家本領迎風七閃,豈料,小混是唬他,待丁小辛實影乍現,小混這才嘿笑著幻身追去。
丁小辛大罵一聲:“辣塊媽媽的!”不及多做喘息準備,被迫再度以迎風七閃,躲避小混。
此時他們兩人的身形快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模糊形象,實在令人難以確信那是人的奔掠。
而這種無上的輕功身法,除了身法特殊,最重要的,還是得有深厚的內力做基楚,才能發揮的淋漓盡致。
但是,小混和丁小辛兩人年歲都不大,內力自然不夠悠長,所以他們再施展一次絕藝,就多損耗幾分內力,速度自然也會減緩。
是以,小混詭計得逞後,立即將自己與丁小辛之間的距離,縮減為三丈有餘。
小混不禁得意的呵呵笑問:“如何?辣塊媽媽的老兄還要不要再試一試?”
丁小辛默然不語,蒙著頭加速掠行。
小混緊追在他身後,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呼,四周景物,也都因為自己奔行的速度太快,在模糊中快速地向後飛掠消失。
小混也不再多說,更加全神貫注地施展著大幻挪移身法,他此刻全力而發的速度,比起追捕赤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混不禁暗自慶幸,心想:“若是被這小子先碰到赤焰,搞不好赤焰就成了他的乾兒子。”
四周的景物,依舊在模糊中後退,凜冽的風,吹得小混二人身上衣服獵獵作響;夜,就在他們兩人無盡的奔馳之中,一點一滴的流逝。
良久,復良久……眼見新月已沒,寒星漸疏。
小混有些微喘地暗自嘀咕:“他奶奶的,這會兒是到了哪裡?怎麼放眼望去,盡是滿山遍野凹凹凸凸的大疙瘩?”
小混怎知,此時他所看到的綿延無盡,起伏連連的大疙瘩,正是熱河丘陵的一部分,而他們早就進入我國東北地區,正沿著熱河丘陵一路北上,直向興安山和黑龍江的方向而去。
這個地方,正好和小混要入關的道路,恰恰相反。
跑著,跑著……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打從二人的右手邊鑽出頭來,金黃耀目的旭陽,不啻告訴小混他們:“你們已經跑了一整夜,累不累呀?”
就著陽光,小混滿意地發現,丁小辛和他一樣,也都是汗溼衣衫,氣喘咻咻。
忽然,前面的丁小辛,喘著氣叫道:“喂,後面的呀,咱們跑了一宿,是不是該停下來休息一下,等喘口氣以後,再繼續分個高低!”
小混鼻息急促,彈把汗道:“好呀!停就停!咱們是該休息一下,才不會累死,不過,為了公平起見,可得保持目前這種距離,同時停步才算數。”
丁小辛喘氣如拉風箱般,呼嚕喘息道:“好!依你!”
小混喘笑道:“喲!這麼幹脆?你該不是有詐,想趁機腳底抹油的溜走吧!”
丁小辛氣喘吁吁,聞言不悅地大叫道:“什麼話!辣塊媽媽的,江湖上誰不知道揚州神偷世家說出的話,比皇帝老子許的承諾還管用,你這麼懷疑我,真他媽的不夠朋友。”
小混撇嘴笑道:“揚州神偷世家?乖乖,做賊的也敢高掛招牌,真是他奶奶的不簡單呢!”
他接著豁然道:“好吧!為了交你這個賊朋友,我就相信你,等我喊一二三,停!咱們就一起停腳,誰都不要賴皮。”
“一言為定!”丁小辛催促道:“你快喊,我等不及想休息啦!”
小混疲懶地呵呵一笑,他一字一喘,一喘一頓,慢條斯理的數道:“一……二……
三……停!”
“停!”字一出,他們二人同時立定剎車,停下急奔的身形,動作已達隨心所欲,絲毫不見拖泥帶水,停身之後,兩人之間仍然保持著三丈遠近的距離,他們不約而同,相對的癱坐到地面,呵呵喘笑著。
此時,旭日初昇,陽光還未將暖意帶進小混他們跌坐的背陽坡底,空氣之中,依然殘留著夜裡的寒冷。
而他們二人那一身因為連夜急馳,滾滾淌流的淋漓熱汗,散發之後遇著冷冽的空氣,登時化為騰騰白霧,將二人從頭到腳,裡入濛濛霧氣之中,像煞二個剛出籠的饅頭。
小混盯著對面三丈遠的丁小辛,呵呵笑道:“喂!賊朋友,天都亮了,你還蒙著臉幹嘛!我可不要見不得人的朋友。”
丁小辛輕嗤一聲,拉下蒙面的頭罩,露出一張平凡的臉孔,正是昔日在那達慕盛會上,注意小混他們和赤焰的那個人。
小混輕笑道:“這樣子好多了,老是對著你的屁股說話,實在很沒趣。”
丁小辛抓起蒙面用的頭罩,抹著滿頭滿臉的汗漬後,隨手丟給小混,噓氣道:“辣塊媽媽的,你說話實在有意思。”
小混接著頭罩,擦過汗後,用那頭罩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涼,他呵呵笑道:“你老兄也不差嘛!辣塊媽媽!”
他將丁小辛的口氣語詞,學的絲毫不差,樂得丁小辛呵呵大笑。
半晌,丁小辛斷續地喘笑問:“喂!你那個大幻挪移是跟誰學的?江湖上已有近百年沒人施展啦!”
小混不答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道大幻挪移是誰的絕活兒?”
丁小辛抓抓頭,遲疑道:“知道是知道,不過……可能嗎?”他斜瞅著小混,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小混不在意地笑道:“為什麼不可能,就是你想的那個人啦!”
丁小辛猛的彈坐而起,瞪大眼問:“真的?你真的是文狂李二白的嫡傳弟子?”
小混不解道:“是又如何?值得你那麼興奮做什麼?”
驀地——丁小辛仰頭放聲哈哈大笑。
良久,他才收住笑聲,興奮道:“他媽的!真是辣塊媽媽不開花,這可真格兒是好極了,太好了,好的呱呱叫,別別跳!你知不知道,昔年我曾爺爺曾經和李老狂較量過輕功,卻敗給李老狂的事?”
小混揚起一彎眉毛,點頭道:“聽我文爺爺提起過這件事,他還蠻推崇丁老賊的鬼影飄風輕身術,如何?”
丁小辛迷惑道:“文爺爺?”
小混呵笑地解釋道:“就是你說的李老狂嘛,他外號文狂,我從小就叫他文爺爺,另一個武狂,就叫武爺爺,這樣子叫比較親切。”
丁辛咋舌道:“你果然是雙狂之後,那麼你該是來自狂人谷嘍?難道狂人谷在沙漠之中?”
小混淡笑道:“不錯,你很有概念。”
丁小辛自顧自地搖搖頭,好象覺得很不可思議,然而,他又言歸正傳道:“我曾爺爺一直認為鬼影飄風,絕對不會比大幻挪移遜色,只是他的資質、功力比不過李老狂,所以才會輸掉那場比賽,因此,他一直希望我們這些後輩子孫,要再度找文狂的傳人應證一次雙方的輕功。”
小混會意道:“可是,你們這些後輩子孫,沒想到一等就是近百年,今天總算碰巧被你遇上我,所以,你有心和我較量一場,是不是?”
丁小辛認真道:“沒錯!而且,看樣子咱們兩人是不相上下……”
小混截口笑道:“慢點,老兄!別忘了你自己夜裡說過的話,鹿死誰手還很難講,咱們昨夜只是熱身賽,正式的較量,還沒開始呢!”
丁小辛挑戰道:“準備正式開始了沒?”
小混拍拍屁股站起來,傲然道:“等著你啦!”
丁小辛也站起身道:“很好,這一次不分勝負絕不休息!”
小混拋還對方的頭罩,鬆動一下四肢,輕鬆道:“沒問題,誰叫出發?”
“你!”丁小辛回過身,擺定架勢。
小混搓搓手,呵笑道:“奶奶的,又是屁股朝我,預備——”
“走!”
斷喝聲中,小混和丁小辛二人,一前一後,同時有若百里流光,倏地筆直劃射而出。
他們飛掠縱躍的身形,彷佛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所牽引,總是不多不少,恰好維持著原先那三丈之遙的距離,瘋狂地向前急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