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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陸管家迎出來,“做得好。”

    她是幾時來的?

    芝子説:“早,我什麼也沒做。”

    “最難得是願意什麼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壞不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管家坐下來喝茶。

    “對面那家姓曹,剛才那個少年是哥哥,他還有一個妹妹,兩人成日開舞會。”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請的陪讀,一下子就走到對面馬路去,樂不思蜀,立刻被我解僱。”

    芝子收斂笑容。

    “心那麼野,怎樣服侍病人。”她嘆口氣。

    管家講得對。

    “芝子,你不同,你夠穩重,這次我沒看錯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沒有,交給司機,送到飛機場,明天我與你一起出發,對,坐過長途飛機沒有?”

    芝子低聲答:“從未試過。”

    “什麼都有第一次,”管家説:“我頭一趟乘飛機已是二十七歲,倒翻了飲料,淋濕褲子,還有,上衞生間忘記鎖門,不知多麼尷尬。”

    芝子點點頭。

    管家又問:“會用電腦嗎?”

    “只會剪貼、查看電郵,以及看網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來,“司機在門外,想出去的話,告訴他一聲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對户那姓曹的年輕人在前園與兩隻金色尋回犬玩耍,對芝子仍然虎視眈眈。

    芝子回到房內,收拾行李,把衣物歸一,她看到管家為她買來的舒適走路便鞋。

    她連忙換上新鞋,把腳上破鞋扔到廢紙箱。

    一雙鞋最能出賣人的身分,廉價鞋同便宜的車子一樣,最不經用,一下子歪歪斜斜,頭穿裏破,顏色脱落,可是,荷包艱澀,也只得因價就貨。

    芝子把行李提到樓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麗嗎,不得而知。

    這時,她忽然聽得玻璃窗上嗒一聲。

    芝子轉過頭去,剛好看到另一塊小石子擊在窗上,她本能想過去看看是誰,但,慢這,還會是誰,一定是對面那個淘氣鬼。

    定力稍差,就會失去工作,千萬別去理他,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接着,又有一顆石子,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芝子聽音樂讀報紙,又考慮寫日記,可要把見聞記下來?不用了,她又想,這番經歷,到了八十五歲,都不會忘記。

    下午,女傭對她説:“對面曹先生請你過去喝茶。”

    芝子搖搖頭。

    這杯茶喝來做什麼,她並不貪圖熱鬧。

    傍晚,曹先生又來請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諳水性。

    她一早熄燈睡覺。

    半夜醒來,有點緊張,睡不着,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銀盤似的照耀。

    曹家門口有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擁抱親吻,難捨難分,芝子卻不覺他倆猥瑣。

    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人類構造本來如此,只見他倆沉醉在二人世界裏,忽然,門口的頂燈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內打信號叫他們適可而止,別再當眾表演。

    芝子見了這一幕不禁笑出來。

    那對男女分開,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説的曹家妹妹,她穿着半邊明釘珠片的紗衣,極細極高跟的涼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豔羨,這樣,才不枉少年時呀。

    他倆笑着在門前分手,少女回屋裏去。

    華芝子呢,一輩子也別妄想這樣大膽放肆,她沒有資格風流快活,她要腳踏實地,才有生機。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陸管家很欣賞這一點,陪她吃了早餐,出門到飛機場。

    在車上管家説:“先做一年試試看,好歹忍耐。”

    芝子點頭,她不相信一個教大學的知識分子會打保母,其餘困難,她會克服。

    芝子沒有坐過飛機,覺得刺激新奇,不過十多小時直航,長路漫漫,彷彿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飛機仍然在半空浮游,別的乘客像處之泰然,玩牌、閲讀、閒談、看電腦、玩遊戲機,各有各精彩,一點也不煩。

    管家一上飛機要了枕頭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這次是去侍候一個沒有心的人。

    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學習駕駛,熟悉一些護理程序,以及講好英語。

    她覺得有點壓力。

    終於到了。

    聽説海關特別嚴格,凡是華人,很難不被查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見陸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時順利過關,毫無困難。

    芝子跟住陸管家快捷地離開海關大樓。

    車子在等她們。

    上了車,管家仍然閉目養神,芝子目光四處遊覽,忽爾見到著名金門橋,興奮得説不出話來。

    在山上下了車,風勁、空氣清新,他們在一層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裏立刻有傭人迎出來幫手。

    管家問:“元東呢?”

    女傭回答:“在學校上課。”

    管家説:“芝子,來看看你的房間。”

    她把她帶到二樓,呵,這豈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進來也不覺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齊,最新的電腦、電話、傳真機器,還有私人浴室、衣櫃、牀鋪、被褥。

    “你的時間表在電郵裏,請查看。”

    “元東住哪裏?”

    “問得好,他在地庫,我帶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庫?”

    “可不是,怪脾氣。”

    推開地庫門,只見自成一國,三四千平方尺面積全無阻隔,堆滿書籍文件儀器電線,雜亂之中彷彿有點紋理。

    “他不叫你進來你切莫擅作主張。”

    “那我怎樣照顧他?”

    “小心聽我説……這是一具信號儀,”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針那樣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臟有什麼不妥,儀器會響起來,有這種嘟嘟聲音發出,你立刻要趕到他的身邊,並且即時通知指定的醫生,一切詳細指示在電郵裏,你好好熟習。”

    “知道。”

    “我還有事,稍後見。”

    芝子把握時間淋浴更衣,即時開啓電郵熟讀指引。

    她記性好,全神貫注,默讀三次,已全部記在腦海。

    申元東有一隻藥盒子,約書本那樣大,分成許多小格子,每格標明日期,放滿藥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誤,芝子負責提醒通知他吃藥。

    她看一看時間,立刻去打電話。

    電話響了十來下,無人接聽,她再撥一次,這次,有人一取起聽筒,就冷冷説:“知道了”,立刻掛斷。不問她是誰,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開會,真難以想像一個患重病的人可以過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機上來説:“華小姐,該送你到學校去報到了。”

    芝子駭笑,她還想躲懶睡一覺呢。

    連忙更衣出門。

    原來申宅就在學校附近,十分鐘車程,司機對她説:“我叫阿路,負責教你駕駛,車房有腳踏車,也可以來往學校及超級市場,請注意車子方向,全部左駕。”

    他把一隻信封交給芝子。

    “這是什麼?”

    “陸管家説是入學證明文件。”

    都不用筆試面試,而且假設她讀得上,對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進校園,就看見學生三三兩兩坐在地上閒談,他們不修邊幅,喜歡通處坐,不怕髒,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夢。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們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進招待處。

    校務處有人迎出來,“是華小姐吧,請這邊來。”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職人員笑説:“我們已接獲通知,你上課時間需與申教授相符,已經替你辦妥。”

    芝子不由得問:“誰,誰通知你?”

    對方有點意外,“申校董的辦公室呀。”

    “呵,是,是。”

    “這是你上課時間表。”

    接着,她又發書目給芝子。

    芝子問:“申教授現在什麼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見一見他,有機會的話,自我介紹。

    她找到甲十二室,課室裏只得幾個學生全神貫注學習。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頭,猛一抬頭,看到申氏圖書館五個字。

    呵,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肅然起敬,輕輕走進去,圖書館屬電腦科專用,面積中等,先進的機器陳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築物裏,有一邊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邊寫着“學海無涯”,另一邊是“達者為先”。

    芝子很受感動,這彷彿是變相鼓勵她。

    她靜靜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靜默幾分鐘。

    不知為什麼,眼角濡濕,低下了頭。

    “想家?”

    芝子抹乾眼淚抬起頭。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訕多事,立刻站起來打算離開圖書館。

    “放心,學校裏氣氛融洽,像個大家庭。”

    芝子不出聲,悄悄走出圖書館。

    的確沒有禮貌,可是,她不是來做交際博士。

    司機在側門等她,“元東已經回家。”

    芝子點點頭。

    她一直沒有見到他。

    阿路替她買齊書本紙筆回來,她興奮之極,一抬頭,發覺又到了吃藥時間。

    她到地庫,發覺門緊緊關着,只得敲敲門,揚聲説:“吃藥時間。”

    裏邊又冷冷回應,“知道了。”

    芝子剛想轉身,聽見地庫裏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極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疊浪呀,洪湖岸邊是嘛呀是家鄉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會里,極少聽到華人民歌,沒想到這樣動聽,一時坐在門口,細細聽起來。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愛上了鄰居的年輕人,借點藉口拿着花去探訪他,説了幾句,知道他要走了,捨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纏綿温柔地訂下明年之約。

    芝子把頭枕在膝頭上,呆呆地聽着。

    管家回來,看見笑説:“幹嗎蹲在這裏?”

    芝子呀一聲站起來。

    “見過元東沒有?”

    芝子搖搖頭。

    “幫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幾個帆布袋衣服丟了出來,打算拿到慈善機構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齊摺好,才不致失禮,真是,免費捐贈,亦需做得好看,這才叫修養。

    芝子認真地把袋裏字條零錢抖出來,放在一隻竹籮裏,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體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

    夢中不知身在何處,彷彿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時看見熟人,像孤兒院裏的同學與老師,有時是同事,最後有人推她,“喂,吃藥時間到了”,她猛地睜開眼睛,連忙看時間,原來只睡了十多分鐘。

    芝子覺得羞愧,自衣堆裏掙扎起來,斟杯水喝,終於完成任務。

    多麼長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員的時候,説説笑笑又一天,一點具體的責任也沒有。

    傭人捧着一大盆梔子花,敲敲地庫門,走進去,出來時看見芝子,笑説:“元東喜歡梔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喚他吃藥。

    他在門內冷冷説:“你不必扮演鬧鐘,我自有分數,管家的話,不用信得十足。”

    門開着一條縫,裏頭有燈光透出來,芝子呵一聲,轉身離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這樣難討好,她也不會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數。

    鬧鐘,唉。

    第二天清早,鬧鐘把芝子叫醒。

    在廚房,看見女傭做早餐,兩塊幹烘麪包上什麼都沒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駭笑,“誰吃這個?”

    “元東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麼可以,醫生吩咐,需儘量維持清淡。”

    譁,簡直沒人生樂趣。

    女傭小聲説:“中午飯吃兩片白-魚,或是雞肉,紅糙米飯半碗,一點點菜。”

    聽見都打冷顫。

    女傭接着替芝子做了煎雙蛋加香腸,還有一堆薯餅,呵,原來吃得下也是福氣。

    芝子連忙大嚼,一邊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過背囊預備與申元東一齊出發,他卻已經開走車子了。

    司機笑説:“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東不喜歡她這個陪讀生。

    芝子猜想申元東是一個畸人,面孔窄而長,雙目陰森,手足細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別強烈,襯托一發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雖然讀飽了書,仍然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憐憫,抗拒他人幫忙,一路掩飾,扮作一個健康正常的人。

    可憐又可厭。

    芝子自顧自上課,時間到了,她撥電話給他,“我是鬧鐘。”

    他嗯一聲,掛了線。

    芝子坐在課室裏,感動得淚盈於睫,學生身分是她夢寐以求,沒想到今日都變成真事。

    她留心聆聽每一個字,講師立刻感覺到她的凝聚力,對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節課,她找個清靜地方温功課。

    她喜歡申氏圖書館,桌子上用銅線嵌着中文字,這張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個字。

    她輕輕撫摸成語,然後攤開剛才派發的講義,仔細閲讀。

    圖書館另一角有工作人員在整理資料,昨天那個年輕人也在那。

    他先看見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釘子,她對他不瞅不睬,今日,還是不要去騷擾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雙大眼,襯粉紅色臉頰,烏黑頭髮,用夾子夾在腦後,看多了時下染得熨得似粟米絲般的頭髮,真覺得她天然清麗。

    這時,他身邊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輕輕説:“像一幅圖畫。”

    “可是我們系裏的學生?”

    “沒見過。”

    他不出聲。

    同事鼓勵他:“過去同她説説話呀。”

    “昨日已經試過,她不睬我。”

    “唏,失敗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開學,他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與短褲子當校服,衣不蔽體,總露-肚臍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這一位例外,穿着大襯衫長褲子,叫人放心。

    他調皮地吐吐舌頭。

    “説幾句話有什麼關係?”

    他卻看着資料書説:“這幾本要續訂了。”

    再轉身,那女孩已經離去。

    他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他已受過家長嚴重警告,叫他用心讀書。

    中年女同事卻安慰他:“不怕,還有明天。”

    芝子走到門口,司機説:“來,我教你駕駛,由你把車子駛回家去。”

    芝子駭笑,“不不不。”

    司機用微笑鼓勵她。

    “我害怕。”

    可是什麼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機立刻掛上學字牌,指導她發動引擎。

    芝子沒想到她會那麼快上手,雖然手心背脊都爬滿冷汗,車子卻順利駛出街。

    “每天來回,你很快學會。”司機説。

    那申元東卻比他們早返,吉甫車身都是泥濘,像是到野外打獵回來。

    司機笑,“他抄近路經過溪澗。”

    芝子不出聲。

    她到廚房去看他吃什麼。果然,只得公立醫院三等病房式飯菜,菜都煮得又黃又爛,一股黴味,水果碟子裏永遠只有香蕉及蘋果。芝子惻然。

    她回房去找資料。網絡上什麼消息都有,她問心臟科專家:“如此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麼食物?”

    “他現在吃些什麼?”

    芝子把餐單告訴他。

    “太可怕了,活着還有什麼樂趣?家長可能誤會小心飲食的意思,以下是我們推介的菜單,不過,實施之前,宜先請教他的主診醫生。”

    芝子手上有醫生的號碼,她立刻與他商量。

    半晌,主診羅拔臣醫生批准新菜單。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徵求陸管家意見。”

    芝子呆住,一層層的架構,牢不可破,難怪申元東只得吃狗貓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機在洗刷車子,芝子經過,看到他在行李箱揀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餅及蛋糕盒子,剎那間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機阿路噓一聲,“千萬別説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們全體要開除。”

    芝子連忙點頭。

    阿路低聲説:“其實,還怕什麼呢,他用的是機械心臟,還戒什麼口。”

    芝子認為他説得對。

    他把一個冰櫃抬進車尾箱,打開蓋子給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櫃裏什麼都有,海鮮湯、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這是他的晚餐。”

    那還差不多。

    “他從側門出來,拿了進地庫,熱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會怎樣?”

    司機又微笑。

    呵,陸管家也什麼都知道。

    奇怪,這個人那麼討厭,大家都喜歡他。

    “還忌諱什麼?最要緊是活着的時候開心,你説是不是。”

    芝子點點頭。

    “進出醫院那麼多次,每次都剖腹開胸,吃足苦頭,真虧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芝子垂着頭回房。

    什麼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許是公平的。

    芝子則只有健康,其餘什麼也沒有,她苦笑起來。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報器忽然響起,她整個人彈跳起來。

    連忙飛奔到地庫,用力敲門,“申元東!申元東!”

    厲聲呼叫,把管家與傭人都吵醒,紛紛趕到。

    大家剛想破門而入,冷冷聲音自門內傳出來,“我還活着,是否警報器缺電?”

    管家連忙接過機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樣表示電池即將用罄。

    芝子立刻漲紅了臉。

    房裏的聲音很諷刺地説:“拜託,鬧鐘女士,鎮靜一點,大家去睡覺吧。”

    管家莫名其妙,“鬧鐘?”

    接着,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幾句。

    “明天我回大宅,這裏交給你了。”

    芝子苦笑。

    交給她?這樣的責任她恐怕吃不消,況且,住地庫裏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點點頭。

    管家對她説:“慢慢來,給多點耐心。”

    芝子問:“從前,有無人做過我這個職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着回答:“有,現在不怕老實同你説,每人做上幾個星期便辭工不幹。所以我想,也許替你報讀一項課程,可以解悶。”

    “他生活可以獨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應到底好些,這是東家的意思。”

    “我一直沒見過他們。”

    管家笑答:“這個時候,他們賢伉儷在斯德哥爾摩接受瑞典國王授勳。”

    “他們很少來看申元東?”

    管家遲疑一下,“各有各忙,東家已盡了能力。”

    回到房內,天色已微微發亮,天邊露出魚肚白,中國人叫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夠自己命名的話,曙光是個好名字。

    等到太陽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種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領會,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這些風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個打擊,作業卷子發下來,她讀錯了題目,答非所問,只得到一個丙級。

    功課比她想像中艱澀,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撐着頭,懷念做接待員時無憂無慮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圍住,做事也得心應手。

    她嘲笑自己:真沒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縮。

    芝子深深吸一口氣,走進圖書館,重新再做習題,並且參考同學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課完成,站起來的時候,有種勝利的感覺。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飯菜特別香。

    走過地庫門口,看到女傭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麼?誰這樣不小心?

    芝子臉上有個問號。

    女傭看見,嘴巴向地庫房門努一努。

    兩個人都沒説話,但是已經交換了消息。

    摔東西出氣於事無補,這樣壞脾氣是為什麼?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誤會了,搞破壞的另有其人。

    只聽得地庫裏傳出尖鋭的女聲:“錢不夠用,你給我開支票。”

    沒有回應。

    照説,芝子應該立刻走開才是,但是,她駐足不動,陸管家説,這家交給她了,她想知道誰在這裏呼喝放肆。

    “你別裝聾,你耳朵還在,佯裝聽不見?”

    他終於開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師處。”

    “不夠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聲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錢來還有什麼用?不如慷慨一點。”

    芝子不禁心中有氣。

    這女人是誰,上門來要錢,態度卻這樣不恭敬。

    能夠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從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滿以為他會發怒,他卻沒有,他像是寫了一張支票並且説:“我倆已經沒有關係,以後不要再來,我不會再開門給你。”

    那女子哼一聲,像是滿意了,下次?下次再説。

    門打開了,芝子不想避開,也來不及迴避。

    只見-邊走出一個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的女子來,年齡身段都與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緊閉,有股狠勁。

    她當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聲冷笑出來:“看着我幹什麼,想知道前身長相如何?告訴你,他是個科學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學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陣子離去。

    芝子見她語無倫次,不與她計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離去,已經夠好。

    芝子看一看地庫,正想回自己房間,忽然聽見一聲咳嗽。

    “請留步。”

    芝子問:“我?”

    “是,對不起,那人太過無禮。”

    “呵,”芝子很豁達,“不關你事,你不必道歉,我並沒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東不出聲。

    “你好好休息,我在樓上。”

    本來,芝子可以進地庫去與他打個招呼,藉這個機會正式見面,但是她不想勉強他。

    她低着頭回自己房間去。

    真沒想到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與申元東第一次對話。

    她躺在牀上,想到童年時,一直等好心人來收養她,過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沒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應召去候選,待六、七歲時,已經明白,愈大愈沒有機會,有人從美國來呢,華小芬被選中了,立刻有個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着養父母去過新生活,跟着,華玉燕被一對華裔夫婦領到澳洲去,芝子更覺孤單。

    然後,過了十歲,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麼大了,不好領養,她留在孤兒院做了大姐,在院裏讀書,成績不錯。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歸宿,極力推介,但是總沒有被挑上。一次,芝子聽見一個太太惋惜地説:“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説她嗎?相貌太好,怕她不聽話,這叫芝子十分灰心。

    終於,在院內讀到中學畢業,找到工作,出來獨立生活,這時,已經忘卻被收養的夢。但是,那種失望卻刻骨銘心。

    今晚,芝子也感覺到同樣的失意。

    她終於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門上學。

    司機阿路告訴她:“元東的車子還沒走。”

    芝子看一看記事簿,“他八點半有課。”

    “會不會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會,我們管我們走。”

    申家傭人那麼多,他怎麼會等她。

    到了課室,重做的卷子發下來,分數是乙減。

    芝子又像捱了一記悶棍,要怎樣才可得到甲等?她與同學討論起來。

    他們邀她到飯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裏,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幾天沒看到你。”

    芝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年輕人。

    她不想多事,不見得來到外國,所有華裔都是知己,聽説華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説少錯。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個人。

    那個年輕人識趣走開。芝子鬆口氣。

    同學卻問:“你認識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這是誰?

    另一個同學説,“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憐的富家子,也有碰釘子的時候。”

    芝子清一清喉嚨,“你們説的是誰?”

    “申經天,他祖父幾乎擁有這間大學,你不知道嗎?”

    “別誇張,申氏不過捐了一間圖書館及電腦室東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東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這麼説來,這個年輕人與申元東有親戚關係,都是她東家的子孫。

    一位女同學問:“梔子花,即是嘉汀妮亞吧,你有英文名字嗎,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亞?”

    “不,維持叫芝子好。”

    大家為她的名字爭論了一會兒,終於散會。

    同學間也不是沒有私心,功課方面,即使有精見,也不會輕易提出來,多數留待己用。

    芝子轉出飯堂,迎面碰到一個趕時間的冒失鬼,一頭撞上來,把她手中的課本碰得一地都是,奔着離去,道歉都沒一聲。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腫起,她怕傷及筋骨,馬上拗動關節,幸虧不礙事。

    這時,有人替她拾起課本,並且告訴她:“急救室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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