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公子舒夜回鶯巢,霍青雷才回頭向著拘禁二公子連城的地方走去。
考慮到他畢竟是城主的弟弟,又是帝都來的貴客,霍青雷只是點了他氣海和雙手穴道,並不對其鐐銬加身。那個葛衫少年眼裡依舊有不屈服的倔強,然而聽說要帶他前去母親生前住過的瑤華樓時,便安靜地站了起來,跟在霍青雷後面。
在接近那座幽閉小樓的時候,又聽到了綠姬在裡面的祝誦之聲,聲音低啞詭異。十年來,這個被幽禁的女子每夜都在樓裡用巫術詛咒著城主,想要為主母復仇。
霍青雷聽到那不似人聲的咒語,忽然間打了個寒顫。旁邊的連城二公子在進樓前忽然雙膝跪倒在臺階上,對著黑洞洞的門裡磕了三個頭,眼神變得悲痛而仇恨。門內的牆壁上,懸掛著老城主傳下的那一套盔甲。
他離開這座小樓已經十年。十年前,十一歲的他看著披頭散髮的母親被神武軍從裡面拖出來,白綾緊緊絞著她的脖子。綠姬抱著他,捂住他的眼睛不讓看,可他還是看到了:母親原本豔麗雍容的臉上一片青紫,眼睛圓瞪,口舌間都是血。
而重傷初愈的長兄舒夜,就這樣坐在軟榻上冷冷看著,吩咐軍士將被縊死的瑤華夫人放入棺木,等上兩天,好和垂死的老城主一起下葬。
他掙脫了綠姬的手,衝過去撕咬著長兄,卻被無數軍士拉開。
新的敦煌城主冷冷看著這個十一歲的弟弟,忽然抬起手做了個手勢周圍一片利刃出鞘的聲音。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搖了搖頭,似是極疲倦地擺手:不殺。送入帝都去。
十一歲的他,就這樣被送離了故土,遠赴帝都長安,做了一個人質。
他看到過其他屬國質子在帝都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為如若兩國局勢一有什麼變動,那些質子的人頭便首先被斬下來,放到金盤上被送回故土。而他那個陰梟多變的長兄高舒夜,心裡只怕所謀者也大吧?一旦舒夜不甘於只做敦煌城主,稍有異動,他在帝都便是人頭不保。
若不是在帝都遇到貴人相助,十年來替他周旋一切、教導他提攜他,他早該成了帝都激烈權力鬥爭中的犧牲品,罔論十年後還能帶著帝都旨意返回故土。想著往昔種種,他眼睛裡不由自主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猛然間,旁邊霍青雷冷笑起來,似是壓不住多年的義憤,公子對你夠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該把你和你母親一起殺了,以絕後患!
高連城霍然回頭,瞪著這個長兄的附庸爪牙,怒斥:這個奴才,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不許辱及我母親!你不過是我們高氏一個家臣!
霍青雷冷笑:你母親?我告訴你,要殺你母親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好母親做了什麼?她在公子十三歲的時候,居然勾結明教妖孽想將他置於死地!在公子千辛萬苦回來後,養傷時,她又一次次謀害老城主知情後,就派人在自己去世前縊死了那個女人,才敢放心閉眼。
胡說!連城因為震驚而提高了聲音,怒斥,胡說,我母親從來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死!她怎麼會殺舒夜?怎麼會?
霍青雷鐵青著臉,拼著把家醜揭穿,你去問問劉老侍衛,去問問張嬤嬤!府里老人們哪一個不知道!不過是為了高氏的面子,對外只說夫人暴卒罷了。公子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換了別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連城瞪著眼睛看霍青雷,只是不信,連連倒退:我母親不會殺人不會殺人她信佛,她從來不殺生!不信你問綠姬。
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門檻,連城猛地一個踉蹌。然而有人從門裡扶住了他。
綠衣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門口,站在幽暗的陰影裡扶住了少主人:不錯。二公子,夫人是個好人,她愛你至極,為你所謀更是尤恐未盡。頓了頓,黑影裡的綠姬注視著鶯巢裡的燈火,咬牙低聲:偏偏,有個人卻擋了你一世的榮華富貴夫人怎生容得他!
連城霍然呆住,看著暗影裡露出側臉的女子這是綠姨?童年時那個抱著他到處走,看西番人吞刀吐火、看商隊駝鈴,看長河落日的綠姨?十年不見,眼前這張剛過三十的女人的臉,竟然變得這般蒼老可怕。他陡然覺得一陣陌生。
霍青雷凝視著綠姬日漸蒼老怨毒的臉,眼睛裡的光芒也轉為沉痛。
綠兒,何苦。他忍不住再度開口勸說青梅竹馬的女子,你看,二公子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昔日的恩怨也就不要再提了畢竟是骨肉啊!城主不會為難二公子,照樣的同享富貴。我去求城主允許、娶你過門,大家好好的在敦煌生活下去,這不好麼?
那樣誠懇樸實的話,從這個手握重兵的將軍嘴裡說出來,帶著讓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連城臉色依然蒼白,似乎還未相信母親昔年曾設計陷害了長兄。然而綠姬冷冷看著霍青雷,忽地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擔保高舒夜不加害小公子,我就嫁給你。
好!霍青雷喜極,脫口答允,忍不住便上前一步拉住了綠姬的手。
綠姬微微掙扎了一下,便側頭向暗影裡。女子的雙手枯瘦如柴,冷而潮,神經質的不停顫抖著。然而隔了十年終於握住了這雙手,霍青雷悲欣交集,久久不願放開。
卻沒看到、側頭向著暗影裡,女子眼裡驀然簌簌落下一行淚水:小霍,青梅竹馬的我們、如今竟落到了這般談交易般出售感情的地步了麼?
深秋的敦煌城,重新又陷入了一貫的繁華和喧囂。
駝隊進進出出,各國商賈魚貫而入,覲見城主,逢十抽一的高額賦稅讓他們暗自腹誹,卻只有無奈地拿了蓋過玉璽的過關文書出敦煌去,盼望到了目的地能賣出更好的價錢來。
公子舒夜依舊是這一方的生殺予奪的帝王,決定著古道上這一重鎮的一切。他依舊如往常那樣奢侈放浪,卻同時也將城中的政務軍務安排的井井有條。沒有人敢破壞這如鐵一般的秩序,更沒有人敢問:前幾日歸來的二公子連城、如今又如何了?
瑤華樓裡卻是漸漸有了人氣,不似以往死寂陰沉。
應該是取得了城主的認可,這幾日霍青雷往瑤華樓裡來得明顯多了起來,臉上帶著喜色。綠姬的神色卻只是淡淡的,偶爾也順著他說一會兒話,眼神卻躲閃。霍青雷卻很容易便滿足,生怕她幽禁多年對外界不熟,喜滋滋地帶著綠姬去四處看,內外不避忌。二公子整日在樓裡叫著要見長兄,可公子舒夜醉醺醺的扶著舞姬過來了,連城對著這個飛揚跋扈的哥哥、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只是瞪著他看。
一連幾日便這麼過去了,彷彿城中開始結起了薄冰的坎兒井,表面上死水無波,底下卻有暗流洶湧、急待破冰而出。
第四日上,霍青雷陪著綠姬吃了早膳,照舊去後院檢視。
然而一入那個花木扶疏的巨大庭院,卻發覺那停著的一百車金銖一夜之間無影無蹤。他倒抽一口冷氣,卻並不太意外十年來,每年十月初十,公子都吩咐下人把這筆巨大的財寶放在後院裡,然後過了五天,月中之夜,這些車子就會秘密地消失。誰都不知去了何方。
然而,今日不過是十月十四,竟然這些車子就走了?為何比往年都提前了一天?
他有些擔憂地想去請示城主,卻意外地在鶯巢外被擋住,侍衛儘管認得他、卻依然堅決地說城主吩咐今日不見任何客人,也不許任何人進入鶯巢一步。
霍青雷悶悶地回來,綠姬殷勤詢問,他便說了今日的異常。綠姬笑著說他多心,公子在那個銷金窟裡風流快活幾天不見人、也不是什麼希罕事情。然而笑的時候,彷彿心裡沉吟著什麼,女子的眼神陡然掠過了狠厲的光,執起了酒壺殷勤勸酒。
那酒勁兒好大,霍青雷只喝了三杯,便覺得渾渾噩噩,不知不覺一頭栽倒在桌上。
綠姬探頭看了看裡面,發現連城沒有驚覺,便小心翼翼地從霍青雷腰間解下了令牌和一串鑰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軟泥來,將鑰匙印了上去,逐一取模後,立刻將鑰匙放回了霍青雷懷裡。一切不過片刻間就做完了,綠姬看著醉酒的霍青雷笑了笑,眼神複雜果然不出她所料:公子舒夜難對付、可他屬下的這個愣頭青,卻是容易擺平。
她迅捷地做著這一切,忽地苦笑:如果小霍不是高舒夜的心腹該多好這樣,她也不用如此對他。然而世事逼人,到了如今境地,她若不搶先動手、連城便要被高舒夜殺了!
這幾年她雖然蟄伏於敦煌城中,行動不得自由,可私下裡卻心細如髮,打聽著整個城中一舉一動。她隱約猜到公子舒夜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穩坐敦煌多年,大約是因為在朝廷中有勢力相助那每年一百車金銖的去處便是個啞謎。公子舒夜在大胤朝廷上,必有同黨。
然而,她沒有料到帝都的勢力插手得如此之快。連城拿著聖旨返回敦煌才不到十日,帝都的人便跟著來了!
公子舒夜不殺連城,或許還是顧忌著聖旨的力量。而如今,帝都那個神秘人來到了敦煌,只怕公子舒夜得了臂助,便要即刻翻臉了罷?她必須儘快想出方法來!不然少主就要死在高舒夜手裡了。
連城是瑤華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脈,她怎可坐視!
秘密的銷金窟裡,美人個個花容失色,看著公子舒夜一把掀翻酒席,厲聲叫罵。
坐在對面的黑衣男子卻是動也不動,看著一堆金盃玉盞砸碎在地上,嘴角噙著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斜覷著發怒的敦煌城主。手裡小刀剔著指甲,意態悠閒。他頭戴玉冠,身穿黑底龍紋的箭袖長袍,做工精緻,竟然是王侯一級的服飾。
若是帝都長安的百姓,一看那襲黑底龍紋的袍子,便知道那是誰了鼎劍候!
在大胤的四王之亂中,這位年輕候爺起於草莽,不知道從哪裡得來了龐大的財力、組織起了一支軍隊,擁兵戰於亂世。以擁護皇上、清除內亂為口號平定了天下,誅滅了四名作亂的藩王。內亂平息後,朝廷王室衰微,鼎劍候便已經成了大胤當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特允他可在玄衣上織龍紋,以示恩寵。連帝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女,都以能結交上這位平民出身的年輕候爺、稱其一聲爺為榮。而這位候爺封號為鼎劍,據說人如其名、也是手眼通天,上至九鼎至尊、下至刀劍江湖,都能呼風喚雨。
這一次幾大正教聯合上書、請求朝廷下令剿滅明教,他便在其中起了決定性作用。
然而此刻,這位隻手便能翻雲覆雨的人物、卻秘密離開了帝都,悄然出現在遙遠敦煌城的秘密銷金窟裡,坐在那兒聽憑別人厲叱怒罵。左顧右盼中,忽地看到了桌上那個碧玉小瓶子,不由眉頭一皺,收入了袖中:怎麼還在吃這種東西?想死就去死的乾脆點!我沒收了。
公子舒夜卻正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平日裡超然冷澈的氣度,正對著那心不在焉的人怒罵:墨香你十年來他媽的都做了些什麼?每年收我那麼多錢,卻送回給我這樣一個白痴!
彷彿怒到了極處,忽然間他一反手、一道寒光便掠了出去公子要殺人!美姬嚇得失聲大叫,錚然金鐵交擊中,承影劍架在了來客頸外一尺處。
黑衣的鼎劍候手裡多了一柄墨色的長劍,在瞬間封住了公子舒夜的那一劍。
嘖嘖,畢竟是你弟弟,怎麼能罵白痴呢?鼎劍候有些憊懶地笑起來,手腕轉動,劍身不停輕震,在一瞬間擋住了七劍,一邊尚自有餘力曼聲回答,雖然他在我們看起來的確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後一劍。火星迸射。執劍相交的兩名男子各退了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劍候喘了一口氣,惡狠狠扔下一句話來,所以你看他不順眼是吧?
公子舒夜同樣狠狠逼視著對方,然而那句話如同利劍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憤然將承影劍往地上一扔,怒:這樣的人,怎麼能當敦煌城主!我當你是兄弟,才對你予取予求、把連城託付給你照顧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個白痴!
我幹嗎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劍候懶懶道,看著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彷彿要說什麼,終究沉默。片刻,終於只是揮了揮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轉過身來低聲問:今日不過十月十四,你竟親自來取那一百車金銖?你輕易離不得帝都,忽然趕來,莫不是那邊政局有變?
誰希罕那一百車金銖?政局有變我還敢跑出來?鼎劍候在墨色的長劍上彈了一下,聽著佩劍發出的長吟,目光忽地變得雪亮,我知道她來了。我要搶在你去見她之前來敦煌。
你怎麼知道她來了?根本不問那個她是誰,公子舒夜失驚。
我怎麼不知道鼎劍候的眼光從劍上挪開,落在敦煌城主臉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們是兄弟,有什麼事情瞞得過我?你忽然間寫信,要我從帝都遣返連城,我就知道必然有變。那時候,你已料到明教總壇會派出沙曼華前來敦煌了吧?
公子舒夜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庭外的玉樹金蓮,執拗地沉默著。
不關你的事。早就說好了,你負責中原,我負責西域。他冷澀地回答,我每年給你鉅萬資金供你組織軍隊、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顧連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麼不用我插手!他媽的難道我就眼睜睜看著你去死麼?一直憊懶的鼎劍候忽然暴怒起來,一劍砍了下來,將整排白玉欄杆粉碎。鼎劍候在咆哮,拿出那個碧玉的瓶子在他面前晃:十年了,你還在吃這種藥?你醒醒罷!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裡,十年後還是一樣!所以你急著招連城回來,急著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樣?彷彿被一連串的怒斥逼到無法迴避,公子舒夜忽地粲然一笑,坦然承認,我覺得生無可歡,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種種愛憎享樂我都算經歷過了。
鼎劍候呆住,看著外表依然年輕英俊、卻處處透出頹廢死氣的同伴。
那樣的頹廢和絕望讓黑衣的王侯震驚不已,十年來他一直在兵權和戰亂中斡旋、極力向前奔走,卻是第一次停下腳步、看到了同伴眼裡的死氣。這個人啊自從十年前在崑崙絕頂上失去了沙曼華,內心便開始消沉了吧?而敦煌這個故鄉也沒有給他足夠的溫暖:父親、母親、弟弟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叛離他而去,只遺下他一人在這樣窮奢極欲的銷金窟內、醉生夢死地靠著幻境來麻痺自己。
這些年來雖然坐擁敦煌、富可敵國,可舒夜的心、原來已經被侵蝕得那般厲害。鼎劍候看著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嘆了口氣。
十年未見了經歷了那般被人當作棋子的噩夢,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後,兩個修羅場出身的少年最終決定成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們訂立了攻守同盟,從此天各一方。十年來,一個掌控著絲路咽喉,積累龐大的財力;而另一個則在中原亂世中擁兵而起,左右時局。
他們已然默契地合作了十年,漸漸將這個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經過內亂後,諸位藩王一起伏誅,然而王室元氣也由此大傷,地方割據漸起,多不聽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而封候,更擁兵左右了時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無能,已經被他操縱於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幾已可以決定新王廢立。這個天下,已經沒有什麼是他們要不到、作不到的。
然而,就在這個當兒上,舒夜說:他不幹了?
錦衣玉帶的鼎劍候頹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聲:老實跟你說,景帝那老頭活不過年底了,我在帝都選了一支衰微的宗室,準備擁為新君那孩子不過八歲,只得一個姐姐,內無臂助外無強援,已認我為亞父待得攝政幾年,各方面再穩妥一些了,我們便可廢了大胤的稱號,取而代之。若有不服,我藉助武林力量在朝野一起發難、你在敦煌手握十萬大軍遙相呼應,到時候,天下還不是我們的?
那樣大逆不道的謀反之語,在這個黑衣王侯嘴裡說來,卻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頭挑了一下,淡然: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說,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準、出手快、下手狠。這局棋,你定然是能左右的。
這是我們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時候我們在敦煌城下的盟約麼?鼎劍候一拍扶手,憤然,我們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或者倒過來也行!
聽得那樣的話,公子舒夜只是倦極的搖搖頭:錯了。我那時候和你定約,只是希望能聯手做好兩件事:一、滅除明教;二、處置好連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滅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連城如今二十一歲,已經是這樣的白痴了夫復何言。你我之約,也已經到頭。
鼎劍候雙眉一軒,終於強自緩了口氣,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為帝都下令滅除明教,只為我的個人恩怨?滅明教,只為打擊回紇在中原的勢力。最近幾年回紇國勢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紇商人與中原貿易頻繁、多借著當地的明教摩尼廟作為落腳行館,將大宗財物寄放在此間,年終便源源不斷送入回紇。明教為回紇國教,傳入中原後教徒之多、已經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亂平定後、便要藉著滅除明教,把回紇勢力打壓下去!這是大勢所趨。我不能造勢,只能借力造局。
公子舒夜霍然回頭看著侃侃而談的同伴:那樣冷銳的眼角眉梢、隱約間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劍候繼續道:說實話,我並不恨明教,雖然修羅場裡那段日子的確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羅場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裡受了多少比這更厲害的苦!而後來大胤朝廷上下、宮廷內外,比那更殘酷齷齪的事又少得了多少?你因失了沙曼華,才恨明教入骨其實你恨的應該是我。
你以為我不恨你麼?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聲。
鼎劍候剎那間愣住,這樣冰冷的語氣彷彿一根釘子準確地從心臟裡穿過去、釘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麼會不瞭解你?公子舒夜低頭撫摩著白玉欄杆,淡然,你真的會讓我做正皇帝?向來你都不甘於人下,非要自己操縱局面,若被人所用、則視為奇恥大辱,報復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崑崙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
鼎劍候喉頭動了一下,似乎想開口回答,卻終自無聲。
我和你本來就不同,我若當年能和沙曼華平安偕老,大約根本不會想著要逃出修羅場。而你鴻鵠志遠,只怕非要探求能力所達到的盡頭。公子舒夜臉色青白,有一種長年聲色犬馬沉積下的疲憊,聲音平靜而鋒利,你終有一天會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裡。
胡說!鼎劍候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大罵,他媽的高舒夜你少自作聰明!
那麼你為什麼要把連城教導成這樣的人!公子舒夜霍然回頭,眼裡神色亮如妖鬼,極其可怕,難道你不是覺得這樣的人、更適合成為你的盟友?連城在帝都十年,事事聽你教誨,視你如父如師,單純聽話你要的,是這樣的盟友吧?
鼎劍候看著公子舒夜,眼神也變了,似乎開始不認識這個同生共死過的朋友。
不過沒關係連城這樣的脾氣,因有你照拂著,或許還能平安長久些。公子舒夜長長吸了口氣,冷笑,我送他入長安,一是免得留他在身邊需時時提防,二來,也是因為你若照顧他十年,多少以後也會看顧他。而有他在你身邊當人質,我也放心一些至少十年內你握著這張牌,便不會輕易和我翻臉。
那幾句話平靜而鋒利,如同利劍一寸寸切過來,鼎劍候的臉色慢慢變了,卻說不出一句話,手指用力絞在一起,眼神沉鬱下去,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許久,鼎劍候緩緩開口,你思謀的,也算深遠。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彼此。
初冬天氣冷如冰,清晨的空氣中居然隱約有了極細的流霜飛舞而下,掛在鶯巢的一株株瓊花玉樹上,金色的琉璃瓦在霜氣裡閃著燦爛的金光,極盡奢華。鼎劍候默然凝視了敦煌城主半晌,將那隻碧玉瓶子收入手心,拂衣起身,淡淡然:告辭。
公子舒夜一點頭:不送。
黑衣的鼎劍候從鶯巢那條秘道里匆匆離去,穿過一重重軟羅輕紗、鶯啼燕叱。依稀間,竟似回到了十幾年前崑崙雪域的樂園之中他們曾經一起躲在破棉絮裡取暖,一起在修羅場生死界斬下對手的頭顱,一起聯手行刺、震懾西域諸國,一起留連在天國樂土,一起叛出光明頂、一路穿越雪山大漠回到敦煌
十五年了。並肩戰於亂世,從一枚棋子到操控天下的棋手,無數生死榮辱如風般呼嘯而過到最後、那樣同生共死過來的兄弟,竟然依然彼此心計重重、相視如陌路?鼎劍候傲然回過頭去,眼裡忽然有淚水漸湧,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厲決斷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頭看向迷樓疊翠中的那一襲白衣。那是他的生死兄弟!
清晨沙風帶著冷氣、捲起漆黑的長髮,敦煌城主倚欄而立,並不曾回頭,只是將欄杆拍遍了,忽地長歌:奈何江山生倥傯,死生知己兩崢嶸。寶刀歌哭彈指夢,雲雨縱橫覆手空。憑欄無語言,低昂漫三弄:問英雄、誰是英雄?
問英雄,誰是英雄?鼎劍候喃喃重複,轉頭準備拂袖離去,忽地抬頭望天。
高樓上歌姬見客人離去,正要上來為公子更衣,卻見天空中忽然有電光一閃,正中迷樓琉璃屋頂,喀喇喇一聲裂響!
在所有人的驚呼中、公子舒夜如同飛鶴般掠出,在琉璃屋頂上一掠即回,手指間夾了一支金色的箭。箭上縛著一張帛書:崑崙大光明宮星聖女沙曼華、致意敦煌城主高舒夜座下。
那是一封戰書。約定三日後的正午時分,在敦煌城外的祁連山頂、一決死戰。
如若她僥倖贏了,他便要打開敦煌城門、讓明教東去中原;如若她敗了,便立刻領著教民返回崑崙光明頂總壇,再不踏足中原。
信寫的很短,他卻怔怔看了多時,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
終於是來了。畢竟還算僥倖在轟走了墨香那傢伙後、才收到了這封信。不然那人見了這封信、一插手,只怕他安排好的一切就要大亂了。
公子舒夜也不去尋筆墨紙硯,只是將手指在劍鋒上割破了,就著血寫下兩個字:如約。
然後扣起食指、屈指在金箭末尾一彈,那一道金色的閃電便沿著來時的軌跡、呼嘯著穿過重重高樓和玉樹,一閃不見。
那頭,送客的舞姬轉過頭來時,那位神秘的來客也已經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