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說 > 《墨香外傳》在線閱讀 > 第六章 湖畔

第六章 湖畔

    在那人凝眸之時,千里外,沙曼華正提著裙子從聖湖畔大片的紅花裡穿過、追向那個離去的身影,戀戀不捨:婆婆!婆婆!

    白髮飄蕭的老婦人在月宮門前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背後趕來的女子,滿眼慈愛。

    婆婆你還是留下吧!雖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離去,沙曼華還是忍不住開口挽留,你不能回崑崙山去了,還不如留下來吧。你若留下來、拜月教不會虧待你的。

    妙水長老沒有回答,定定看著她,忽地嘆了口氣:星聖女,你真還是個孩子啊真是讓人擔心。老婦人眼睛裡有擔憂的光,靠過來,替拜月教主將一縷散發掖回耳後,趁機貼近她耳側,低聲:如若我留下,將來萬一你有什麼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這個老婆子,就會變成你的負累啦。

    沙曼華驀地怔住,說不出話來,明亮的眼眸閃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著風涯祭司如今鬆口肯讓我走,還是早日離開吧妙水長老低語完,直起身子,再度凝視視如己出的女子,眼裡的神色卻是擔憂而無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沒法子為你再多做什麼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華忍不住啜泣起來,將頭靠在老婦人的肩上。

    這般捨不得,乾脆還是留下來吧。身後忽然傳來悠然的話,夕陽下、白衣祭司負手從宮內花徑中轉出,身側除了弟子昀息,還亦步亦趨地跟了一隻純白色的獅子。飛光本來是隻認沙曼華和妙水的,不知為何見了風涯祭司卻有畏懼的反應、立時被收服。

    不敢。妙水長老的神色卻是淡定的,不同於身側沙曼華的緊張,老婦人淡淡行禮,辭謝,妙水年事已高,留在南疆恐怕壽數有限了還不如早日西歸,也好葬身故土。星聖女以前在大光明宮吃了不少苦,只求祭司大人日後好生照看她。

    昀息,送長老下山。風涯只淡淡揮袖令門下弟子相送,自顧自拉了沙曼華回身。沙曼華卻不捨,苦苦回頭看著婆婆,眼看著這個自己最親切的人被關在了宮門之外。

    風涯大祭司帶著她回到了宮中。

    夕陽正好,湖邊盛開著如火的曼珠沙華,湖面反射著大片粼粼金光那樣強烈而華麗的眼色,瞬間讓人的眼睛一亮。彷彿在大片的光與影中看到了什麼幻象,風涯在湖邊立住了腳步,凝視著湖水,久久不語。

    沙曼華不敢走開,只好坐在他身側、去採擷身側如火般綻放的曼珠沙華忽然想起,據月宮裡的老侍女說:當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開滿了曼珠沙華的墳地上、將被遺棄的自己抱回教中撫養的。按慣例、神女必須要在苗疆幾大寨子寨老的女兒中選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卻認為她有天賦,堅持讓這個孤兒當了神女。

    忽然間,她為前幾日自己那般的憎恨而感到羞恥起來。她怎麼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麼?沙曼華有些惴惴,摸著旁邊飛光靠過來的頭,不住地側頭看面無表情的祭司從小開始,在神女看來,他不僅是威嚴的父親,也是嚴苛的老師。風涯沒有回答,只是凝望著那一片湖水深處,那張自她記事起就沒有絲毫變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終歸有一天,我也將回到這片碧水中去。許久許久,她聽見風涯祭司望著聖湖,低低說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驚她知道、聖湖底下有個水下墓地,那些石穴裡沉著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欏木棺材。

    裡面沉睡著的、都是拜月教的歷代教主,還有極少的幾位祭司。

    那個從不衰老、強於一切的風涯大人,在這一刻、心裡想著的竟然是死亡麼?

    夷湘的死,真的給祭司大人很大打擊吧?

    她不知怎麼說好,只是安靜地站在風涯身邊,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衣袖,對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華遞給他。風涯摸了摸她的長髮,接過花束,一揚手遠遠灑落在了湖面上,夕陽下宛如下了一陣血紅的雨,點碎了一湖黃金。

    祭司大人沙曼華沉默許久,忽地下了決心般開口,我一定不會背叛您!

    風涯凝視著湖水深處,沒有回頭,卻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個聲音怯怯卻堅決宛如幼年時的那個小神女。

    十幾年來,人世所有的東西都在扭曲、改變,失去原來的本色。夷湘變了,昀息也變了周圍所有一切都在改變,變得不受他控制、讓他不得不斷然採取極端的措施。然而在這個異鄉歸來的女子身上,居然還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東西?

    那些在後天成長出的種種性格,比如權謀、野心、手段、嫉妒、獨佔,在活了百年的他看來可以輕易地被解構然而,唯獨這種顯然出自於天性的明亮和高潔、那種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純白靈魂,卻是他無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終讓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這個浮華塵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無暇美玉。

    沙曼華側過頭,發現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站在遠處一棵巨大的桫欏樹下,無聲無息地看著這一邊。

    那之後又過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宮內亂殘局終於被收拾乾淨,血腥和藥氣一併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趕來的毒蟲也已經日間稀少,漸至消失。

    沙曼華成了新教主,每日裡做的、不過是祈禱和閱讀,瞭解教中的教義和教主必須學習的一切:包括祭司儀式,祈福禳災,以及蠱術按規矩,拜月教主是沒有實權的,一切重大決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裡的具體事務,則由風涯的弟子、教中的左護法昀息來打點。

    自從立了新教主之後,大祭司便恢復到了不問世事的常態,一貫的深居簡出。沙曼華雖是當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這個人,為了不被斥責、努力地學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詢問大祭司,實在無法,便只有私下裡問那個少年昀息。

    不同於風涯的獨斷冷漠,昀息是個脾氣溫和心思縝密的少年,沒有那種因為學習術法而產生的非人氣質,言談說笑間和常人無二。教中等級森嚴、普通教民侍女根本無法和教主交談,於是,新教主便和左護法熟了起來。

    昀息今年不過二十一歲,瓊州橫雲峒人,出身貧賤、據說家中世代均為乞丐,自幼流落街頭、受盡旁人欺凌。十歲那年,風涯大祭司偶爾遊歷南疆,路過瓊州,驚於他的資質收其為弟子。昀息來到拜月教時,沙曼華已經被送往西域崑崙,因此兩人從未見過面,而十幾年後機緣迴轉、竟是一見如故。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陽下的聖湖畔,沙曼華抱膝坐在火紅的花叢中,終於開口對昀息說了自己心裡的話,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語,許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師傅說過的話、從未有人敢違背。你應看到夷湘的下場。除非有一日他不當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華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輕聲:我知道。

    昀息正待說什麼,忽地看見湖邊桫欏樹下來了一個侍從、對著這邊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當即起身走了過去,聽得那人低聲稟告:大人,有貴客到訪,現在朱雀宮中等您。

    貴客?昀息一驚,念頭瞬間轉了幾轉,卻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闖月宮。

    侍從跪在桫欏樹下,捧上一貼:是兩個自稱來自帝都的貴客,他們帶著我教的通行令符,屬下不敢阻攔這是他們的拜貼。

    昀息拿過那張拜貼,目光一掃、登時一震:長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劍候的人來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運籌,試圖結交中原霸主鼎劍候、借力推翻風涯祭司,曾主動派出密使聯絡帝都長安的攝政王,卻不知為何半年多了那邊一直不見迴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來了使者?

    那一瞬間他有些猶豫,眼睛裡光芒閃爍,然而很快就不動聲色收起了拜貼,揮手令侍從退下。轉過身來,對沙曼華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恪守著不過問事務的守則,沙曼華點點頭,便一個人在水邊發呆。

    飛光匍匐在花叢中,懶洋洋的甩著尾巴,將水邊一群蚊蚋趕開從漠北來到南疆、儘管經年,白獅卻始終無法適應,情緒一直低落。沙曼華忽地起了玩心,從飛光身上解下長久不用的銀弓,眯著眼睛拉開,一箭射去、正正把一隻飛舞正歡的飛蟲釘在桫欏樹上。飛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興起來,一掃平日憊懶,馱著沙曼華躍起,飛奔在聖湖旁大片的曼珠沙華中,連聲嘶吼,驚得靈鷲山上鳥雀紛飛。

    沙曼華咯咯笑起來,十二支金箭如閃電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斕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幾十只飛禽來。

    轉瞬已經繞湖一週,飛光躍到了湖邊那棵巨大的桫欏樹下,伏下休息。沙曼華在拉開最後一次弓時,忽然想起了上那麼,臉色就黯淡下去。桫欏樹下,她撫摩著這個唯一夥伴的鬃毛,將下巴擱在飛光的頂心,看著湖光水影,極力回憶著所記得的有關舒夜的一切依稀記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對他張弓射箭吧?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金針封腦的緣故,儘管她極力回想,居然連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記不清楚了努力想著,忽然覺得腦顱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著頭低低叫了起來。飛光嚇了一跳,感覺主人的身子一瞬間劇烈發抖,不由回過頭來,用舌頭輕輕舔了舔她的手。

    怎麼了?讓我看看。身側忽然有人溫和地問,草葉簌簌分開,一隻手按在她的頂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讓她裂開般的腦子瞬間一清。

    沙曼華訝然抬頭,看著那一襲如雪白衣。

    風涯大祭司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聖湖畔,穿過大片曼珠沙華來到她身側,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頂心,緩緩撫摩。沙曼華訥訥低下頭去,感覺腦中說不出的清涼舒適,那隻手順著她的髮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腦後三處大穴上,頓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風涯撥開她的長髮,檢視著發下深不見底的細微傷口,曾被金針刺入長達十年、如今一列三個小洞已經再也不能復原,就在黑髮下掩藏著,赫然可怖。

    金針封腦是霍恩那傢伙乾的?妙水說的沒錯,你在大光明宮吃了很多苦頭吧?風涯骨節修長的手指按著她腦後的傷口,語氣肅殺,明教那些傢伙,竟然敢這樣對待我們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華低著頭,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給我封腦的也怪不得他們。

    哦?腦後的手指頓了一下,風涯語氣平靜,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驚叫起來了,不可思議祭司真有洞徹天地的能力?

    風涯卻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腦後的幾處穴道:那年明教有使者來苗疆拜訪,說因為你約了那小子私奔、結果弄得差點全教覆滅我讓他帶著我教的血犀角和白蟒內丹回去給教王治傷,上下打點多時,才把那邊的氣給平了。

    沙曼華聽得睜大了眼睛,霍然回過頭來:祭司大人?是你是你當時為我求情麼?怪不得教王他們沒有因此治罪於我!原來原來她忽地哭了起來:我以為教裡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宮、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麼會不管你?你畢竟是我帶大的。風涯微笑起來,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頭,起來,隨我去丹房拿藥。

    沙曼華隨著他起身,跟在後面,一路走過神壇和神殿。夕陽的餘輝灑落在兩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暖意,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風涯的衣角,恍如一個眷眷不捨的小孩牽著長輩的衣袖。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