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她在畫什麼,畫得怎麼樣。鄒飛在這個女生的身上重新體驗到當初那種用文字形容的對大學的感受——多彩、絢爛、自由、文明、力量。他被她吸引了,看著對面樓頂上那個白色的小點,陷入遐想。
這時候,小白點兒動了。女孩合上畫夾,起身,在兜裡摸索著什麼,鄒飛趕緊拿起望遠鏡,剛對準目標,一束反射的陽光便通過女孩手中的鏡子照進望遠鏡,鄒飛眼前一花,趕緊閉上眼睛,放下望遠鏡。女生背上畫夾,得意地走了。
鄒飛又舉起望遠鏡,女生已經走到樓梯口,轉身衝他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隨即消失在樓梯口。
鄒飛看著空空的樓頂,有點兒沒玩夠的意思。
“她還會再上來的。”老謝撈出鍋裡的面說。
“你怎麼知道的?”鄒飛期待著這種結果。
“一個人喜歡上某個空間的時候,就願意待在那兒。”老謝吃飽了,打了一個嗝說,“比如我,就願意在宿舍待著,她就屬於那種愛在樓頂上待著的。”
鄒飛又往對面的樓頂看了看,希望果真如此。
這時候有人敲門,尚清華緊張地看著老謝:“是不是樓長來了,趕緊把電爐子收起來吧?”
老謝萬分肯定地說:“樓長這會兒距離咱們宿舍至少一公里。”
除了鄒飛外,別人的手都佔著,他只好去開門。
“走,開會去!”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門口。
“你是誰?”鄒飛不理解地看著他。
“我是班長,我叫陳志國。”對方說。
“我跟你是一個班的嗎?”鄒飛問道。
“當然了。”陳志國說,“一會兒開完班會就認識了。”
“你們開完會給我帶罐兒醬豆腐上來。”老謝掏出五塊錢,“買王致和的,大塊兒的那種。”
陳志國留意到老謝,說:“那同學,你是不是叫謝春光,老師叫你也參加。”
“我連考試都可以不去,還用參加班會!”老謝儼然一個牢頭獄霸。
“你既然是這個班的一員,就應該去。”陳志國語氣中肯。
“就不去!”老謝懶得再說。
“為什麼?”陳志國話中流露出領導特有的那種既體現著關懷又讓自己的話毋庸置疑的力度。
“我有病!”老謝往床上一躺,拉開被子往身上一蓋,不再跟陳志國廢話。
陳志國拿老謝沒辦法,便留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話消失在宿舍門外:“那我先走了。”
“我連老師都沒看見呢,這個班就先有班長了。”鄒飛想不通。
“就是這麼神奇,有人神出鬼沒地就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了。”老謝說。
“傻B!”範文強又衝著電視來了這麼一句,遊戲結束了。
班會的結果是大家見了面,做了自我介紹,選定了各種委員,交了班費,領了這學期的課表和所需的書,然後就等著上課了。
那個進男生宿舍的女生也在這個班裡,叫馮艾艾,自我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的特點就是愛玩,待人熱情,積極參加各類活動,被選為外聯委員。羅西是體育特長生,理所當然地當上了體育委員。尚清華被推舉為學習委員,他不當,說怕耽誤學習,老師說學習委員就得有你這種對待學習的精神,強行指派了他。
鄒飛和範文強對承擔班級某方面的工作沒興趣,不想讓自己因此失去做個想怎樣就怎樣的學生的自由,也不盼著學期末的時候被評為優秀班級幹部從而能多拿幾個學分,所以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倆都把自己往無法被寄予厚望上說。鄒飛說:我的特點是懶,沒有集體意識。範文強則介紹自己:我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看著辦吧。於是兩人如願以償,成了不被老師親近的人。
當晚,尚清華去了教室上自習,老謝因為有病而早早地睡下了,羅西靜音看著電視裡的意甲,範文強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份《參考消息》,邊看邊罵著“傻B”,鄒飛拿起望遠鏡,一個人上了樓頂。
他希望白天那個穿白裙子的女生能如老謝所說“待在她喜歡的空間裡”,但到了樓頂,他失望了,對面只有一床不知道是誰晾在那裡忘了收走的被子。
鄒飛在樓角坐下,眺望著遠方,四周靜謐,夜空深邃,繁星點點。如果這會兒有根兒煙就好了,於是他點上了一根兒。這種情景,很容易讓人不由自主地去想點兒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該想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兒恍惚。三個月前還在高中的教室裡做題,現在就站在大學的樓頂上抽菸了,不知道四年後,自己又會在哪裡幹著什麼。
而那個女孩,和她所帶給自己的那種對大學的感受——多彩、絢爛、自由、文明、力量——會成為這四年裡真實生活的形容嗎?
帶著這種思索,鄒飛深吸了一口煙。
第二天,全校的新生都要去禮堂上軍事理論課,課程三天,然後會被髮配到北京郊區的部隊軍訓。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開始,中國的大學生在入學後都要接受一段時間軍事訓練,以免日後無論是在學校裡還是走上社會過於自由散漫不服從管理的現象出現。
當別人穿上軍裝拿著教材陸續走向禮堂的時候,鄒飛覺得這種生活有悖自己對大學的期望,反正也不點名,他也沒換衣服,仍穿著背心短褲,騎上自行車去工體看國安隊訓練了。
中國的每座省會級以上的城市都有一支足球或籃球隊,無論球隊成績的好壞,它的存在,都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青少年成長中必不可少的一個見證,記載著青少年們的喜怒哀樂。很多少女的暗戀對象不是班裡的男生,而是球隊裡的某個球員,大有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之勢,隨著他們贏球輸球而歡笑哭泣。
鄒飛混跡在宿舍樓裡湧出的綠色人群中,人群流向了禮堂,鄒飛則打開老謝的自行車,向工體騎去。從這一刻起,生命便開始了不同。有人在走規定的路線,或者說是擺在眼前不用思考只需要邁開腿去走的路;有人則走上合乎個人本性的路,這條路線在大路之外,走這條路的人並不是為了彰顯自己多與眾不同,而是確確實實覺得這才是自己要走的路。
國安的隊員正在繞著場地跑圈。鄒飛到了工體訓練場,把車鎖好,挑了個清楚的位置隔著鐵絲網看。沈祥福正拿個哨子揹著手監工,安德雷斯和卡西亞諾,一高一黑,在隊伍裡異常搶眼。
鄒飛辨認著國安的隊員,找到了謝朝陽、韓旭、周寧、南方、李洪政,正繼續辨認其他隊員,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頭一看,是魏巍和朵朵。
魏巍和朵朵都是鄒飛的中學同學。魏巍和鄒飛從初中就在一個班,他是這個班裡鄒飛認識的第一個人。初中學的第一篇課文是《誰是最可愛的人》。上課的時候,語文老師說這篇課文的作者是魏巍,這時候突然站起來一個人說,老師,不是我寫的,我不會寫作文。老師看了他一眼,說,別搗亂,坐下。這個學生就是不坐,說,我沒搗亂,不是我寫的就不是我寫的,我就是魏巍。這樣,魏巍成了鄒飛知道的第一個中學同學的名字。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兩人總是同時出現在一起,比如黑板上沒交作業的學生名單中、放了學不做值日就去操場踢球班會上屢次被老師點到名的人裡、寧可躲在廁所也不上課間操被教務主任抓到的人裡。再後來,鄒飛忘了《誰是最可愛的人》那篇課文寫的是什麼了,但有了魏巍這個朋友。中考的時候,兩人考到同一所高中,還在一個班,又認識了朵朵。三個人都喜歡看國安的球,所以當男女生有了青春期意識,不好意思多接觸的時候,他們三個卻經常大大方方地摽在一起,討論國安隊在某場球中的表現,或一起去先農壇和工體看球。
突然,高二的某一天,魏巍把鄒飛拉到一旁一本正經地說,你要是喜歡朵朵,我就退出。鄒飛問,你說的是哪種的喜歡。魏巍嚴肅地說,愛情的那種喜歡。鄒飛習慣了魏巍平時吊兒郎當的樣,一認真起來還有點兒受不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魏巍反而更加嚴肅了,說,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喜歡朵朵。鄒飛問魏巍,你喜歡她哪兒。魏巍說,哪兒都喜歡,我願意和她待在一起。魏巍喜歡和朵朵在一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兩人的父母均不在身邊,都跟著爺爺輩的人一起生活。魏巍的父母打他出生起,就開始吵架,到魏巍上小學的時候終於離了婚,魏巍對這兩個似乎將和對方吵架視為己任的大人毫無好感,一直在爺爺家住。朵朵的父母是北京知青,插隊去了外地就留在當地工作了,為了讓朵朵接受更好的教育,便把她放在北京的姥姥家。可以說,兩個人都是在缺少父母關愛的環境中孤獨長大。魏巍缺乏安全感,所以當看見朵朵的時候,便不自覺地想靠近,並從朵朵身上獲得了溫暖——這是那些成天生活在父母溺愛中的孩子們所給予不了的。魏巍懼怕失去這種感受,為了能獲得更多這種感受,他在化學會考的複習課上,升起一個念頭,就是和朵朵好上。這是鄒飛後來才悟出來的,當時鄒飛還不懂這麼多,認為魏巍對朵朵的喜歡,純粹就是異性相吸,朵朵在班裡算是長得不錯的,魏巍這種雖然每天在上學但並不以學習為主要目的的學生為她動心,再正常不過了。
鄒飛也有他喜歡的女生,所以,當他告訴魏巍自己喜歡的是別人時,魏巍終於釋懷:只要不是朵朵,世界就是美好的!
鄒飛那時候喜歡的是本校初三的一個女生,校合唱團的,朵朵也是合唱團的,所以魏巍和朵朵建立了戀愛關係後,魏巍向朵朵建議道:幫幫鄒飛吧!
於是,鄒飛和那個女生在學校後門的自行車棚有了一次獨處的機會。此前鄒飛並不瞭解這個女生,少男少女的喜歡不需要彼此瞭解,是一見鍾情式的,長大後也會有一見鍾情,但那是飽經世事滄桑、深知人間冷暖後的一見,鍾情是在一瞥後深思熟慮的理性結果,而此時的一見鍾情,則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無自我保護的。
之前朵朵已經把鄒飛指給過這個女生看了,能接受這種單聊邀請的女生,通常是在看過男生後還算滿意,基本同意交往。所以說,能去自行車棚聊,是一個好的開始。
兩人的共同話題就是學校的這點事兒,鄒飛給女孩講了很多老師的糗事。比如某個男老師上廁所的時候把尿尿自己手上了,以為沒人看見,還放在鼻子低下聞了聞,其實被正在單間裡蹲坑的鄒飛看個正著。鄒飛的講述不時加以誇張,以求生動,說得口乾舌燥。正常學生對老師八卦的熱情往往高於對課本上的內容,該女孩卻沒出現理應的那種著迷狀,只是不停地哦哦哦。
鄒飛有些不理解:“你不舒服嗎?”
“沒有。”女孩面無表情,“要是沒別的事兒我先回班了,下午還有化學測驗。”
“明天中午你有空嗎?”鄒飛開始為第二次約會作準備。
“明天中午全校的團支書要開會。”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我是我們班的支書。”
“哦。”鄒飛有些出乎意料,“那後天中午呢?”
“後天中午我要和幾個想入團的同學談話。”
“談什麼?”
“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