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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已經發動車子,他僅來得及上車。

    破口大罵,“你想謀殺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搖我。

    車子左搖右擺,驚險百出,對路的車輛大響其號,一連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誰想誰死。

    我一踩油門,車速驟增,他才不敢胡鬧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手。

    “他是誰,説!”

    真無聊,完全同陳腔濫調一模一樣。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誰,獲知姓名之後,第二件事是親自現身去談判。

    總不能脱出老套。

    當然不會期望他會伸出手來,微笑地説聲“祝福你”,但始終希望他會大方地讓出他視作敝履的女人。

    “減低車速!”他命令我。

    車子似子彈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從中獲得勇氣。

    他害怕,端坐,不敢動彈。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車房門口把車停下來,他已被冷汗濕透,下車都有困難。

    我冷冷説:“沒有第三者。”

    這是實話,沒有人要我,但這不表示我不能離開他。

    到周博士那裏,每次都想訴盡委屈,每次開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則不能幫我。

    “其實海湄,你什麼都沒對我説過。”

    “這不是真的,我已説了許多。”

    “是嗎?”

    “多於一切人。”

    “我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沒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個傳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來説?”

    “第一次見面,就覺得眼熟——在什麼地方見過呢,想了許久,終於有了眉目。”

    我不出聲,她心緒真清。

    “那件事其實並沒有鬧大,當時你年幼,報館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職業的緣故,我特別留意這件案子。”

    我反而輕鬆,她什麼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問她:“是幾時把我認出來的?”

    “當你説,你父親恨你的時候。”

    “那不過是我第三次見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劇性格已活靈活現。”

    我等待她説下去。

    “一個人年紀大了以後,學會妥協,無形中消除壓力,對穩定精神很有幫助,你不但沒有學會看化,反而更加固執,這就是悲劇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對的。

    “逢場作興的樂趣,就在逢場作興,對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同你苦戀,你若強制執行,當然自討沒趣。”

    她説得再明白沒有。

    “為什麼不隨遇而安呢,你看我,無論得到什麼都一樣高興。”

    我聽不進去,但是尊重她,“你讀書多,見識廣。”

    “不,我學了乖,不想難為自己。”周博士説。

    我嘆口氣,自己斟杯飲料。

    “小時候的理想,達不到十分一,但現在一支好聽的曲子,一場值得看的電影,都能令我高興。”

    “但快樂嗎?”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會知道。”

    “許多宗教都是這麼説。”

    “可願意跟我學習?”

    “只怕不是個好徒兒。”

    我想説的,其實是“怕無藥可救”。

    “少年時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確會留下烙印,且説一個故事給你聽。”

    她躊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時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沒有奢侈品,連吃一塊巧克力與看場電影都是難得的,要什麼沒什麼,大人也不以小孩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擁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沒有,一直渴望。成年後,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習慣,足足買了幾百串,幾時你來,給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馴良的人,早就把這樣的小事給忘了,但是我沒有,固執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還記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還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來。

    “所以説,教訓別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過是對水晶珠看不開。”

    周博士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她會幫到我。

    “我們心底,總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斑點。”

    “我那個斑點,並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麼大。”

    “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它一直沒有過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揹着那麼一個噩夢,其實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我説。

    “你做得不錯。”周博士説。

    我記得,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從此之後,對日光有出奇的畏懼。

    “那日,是什麼令你忍無可忍?”

    “沒有什麼,不過駱駝背上最後一條稻草。”

    “現在沒事了,你現在可以説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恥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麼?”

    那日?

    那日我換下校服,打算與同學去看電影,走到門口,被父親叫回頭,因怕他不給我去,故此站在大門口,看他有什麼吩咐。

    父親沒有説話,只是呆視我,碰巧我作賊心虛,因貪好看,打散了長髮,沒有梳辮子,怕他責罵,心中忐忑。

    罵不要緊,我只想出去看一場電影散散心。

    就在這個時候,繼母走過,看到我們父女對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貫邪惡的、幸災樂禍的語氣説:“像,真像,活脱脱是妖孽。”

    父親聽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頭,要絞我頭髮。

    我本能地掙扎,他便摑我耳光,一下又一下,頭髮已被絞下一大絡來。

    本來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但是電光石火之間,年輕的我決定一了百了。

    我輕輕地告訴周博士:“我發力自父親手中奪下剪刀。”

    我抬起頭,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剎那又似回來了,像是一直沒有過,我仍是無助的女孩,隨創造者宰割,他造了我這麼一個人出來,又要毀滅我。

    我奪過剪刀,插向繼母。

    她還在笑,絲毫沒有防備,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聽到裂帛之聲,她的笑意一時無法收斂,仍然滯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詭秘,觀者永遠無法忘記。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問:“武器為什麼插向她?”

    “遷怒。當時太年輕,只懂得遷怒他人。其實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倆的事。”

    “算了。”

    “你不幫她?”

    “她的傷口會癒合,你的永不,你説我幫誰?”

    “她為何那樣對我?”

    “她恨你。”

    “為何?”

    “一則你個性也不是太可愛,二則她胸懷妒忌,三則她愚蠢。”

    我發呆。

    講得再清楚沒有,周博士確有道理。

    我説下去:“一刀之後,覺得還不夠,把剪刀用力拔出,還要刺第二刀,父親根本呆了,沒人阻住我,但那時大量的血自她身體噴出來,胸前烏溜溜一個洞,一股血泉,汩汩湧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東西染紅。”

    但她還站着。

    肌肉已經僵住,那笑容始終不滅,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兇器,直到警察上來。

    緊急電話是女傭打出去的。

    “這麼些年了,從來沒有對人家説過:我一點兒不後悔,真是值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看到血的一剎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搖搖頭,“這種事,原來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裏去?你肯不肯收留一個十多歲的怪女孩?”

    她嘆息一聲。

    “傷者沒有死。”

    “我知道。”

    我卻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滿憐憫。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後沒有在陽光底下出現過,直至遇見了他。

    “我是個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躊躇。

    “一分鐘也沒有內疚過。”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麼都説出來,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搖搖頭。

    “你可以天天來,説上一千次,傾訴有抒發作用。”周博士説。

    我還是搖頭,“會有幫助嗎?”

    “肯定有。”

    “我願意相信。”

    但心中卻沒有信心。

    我站起來告辭。

    “你到什麼地方去?”周博士關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説:“不知道。”

    “我總是在這裏的。”

    “謝謝你。”

    秘密傾吐之後,更加空虛,在周博士心目中,這件事也不見得獨一無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轉,什麼稀罕的故事她沒有聽過。

    當年的檢察官是位小姐,充滿靈魂愛心以及工作的熱忱。

    她問年輕的我:“為什麼要傷害他人身體?”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戲劇化。

    他們大驚失色,召了心理醫生來與我談話。

    不是嗎,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間接就是侮辱我母親,非要為她報仇不可。

    這使我律師忐忑,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難人罪,誠然,但是我的鎮靜,又不似精神錯亂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醫院的報告。

    陳國維在這個時候,進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帶來。

    我也記得那一日,已經十一月了,天氣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內受監管,穿着他們發下的袍子,已經放棄一切,睡醒也不起牀,拖我也拒絕起來。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場玩,我一個人在房間裏,陳國維在背後叫我。

    “海湄。”他的聲音有一股魅力。

    我猶疑一刻,轉過頭來。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裝,英俊、温柔、堅定,在那一刻起,我決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這種錯誤,毋論年紀,她們的直覺總是欺騙她們。

    陳國維在那一次確實救了我。

    我認為沒有選擇,外婆已經年邁,而他肯安置我。

    其實路是人走出來的,本可以用母親留給我的款子繼續讀書,住在宿舍中,掙扎向上,做一番事業。

    但那時沒有人教我,指給我一條明路,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業,我到附近的沙灘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陽底下出現,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藍的海。

    一對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濕,穿一式的毛衣短褲,是熱戀中的情侶,緊緊地擁抱,不斷接吻,世界再也沒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過是這樣罷了。

    整個小小私家海灘上,只有這麼三個人。

    眾人都上班去了,為何這一雙男女不用工作?他們是否故意告假來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閒?

    他們這樣需要對方的身體,活着就是有這個好處,身體是柔軟的,活動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覺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國維竟追到這裏來了。

    我抬起頭,不,來人不是國維。

    他開口説話,他竟然重新開口説話。

    因為太過詫異,我也大方起來,“我以為你怕我,不肯再見我。”

    他坐在我身邊,雙臂抱着膝頭。

    “你並不覺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會得再出來。”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為什麼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點點,你也不止欠我一點點,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他訕笑。“這次弄假成真了。”

    據説總是這樣的,當事人永遠相信他是全人類最瀟灑的一個,事發後可以輕鬆地拍拍手離開現場,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予留下。但不,結局永無如此理想,結果往往凌亂一片,脱不了身,當場受捕。

    “我怕你再來,又怕你不再來。”他説。

    “你認為我會不會再來?”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

    “現在已沒有必要告訴你,説我會來,你變得白等,説我不來,又怕你不甘心。”

    “沒想到你這樣懂得玩這個遊戲。”

    “這還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為止,已經不好玩了。”

    他同意,點點頭。

    我説下去,“在還沒有認真的時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頭找他時,已開始認真,一個人認真,而另一個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鐘前開口同我説話,兩個人都認真起來,遊戲宣告結束。

    “你打算離家?”他問。

    “那並不算是家。”

    潮水漲了,那一雙戀人幾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這種天氣應是冰冷的,但熱戀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覺,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醜陋絕望,但不要緊,他們活着是真正活着,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有兩朵燃燒的火花,燒進心裏去。

    我羨慕得眼睛發綠。

    “看見沒有?”

    他點點頭。

    我感喟,難怪日後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歡夜?”

    “但今次必須是個夜晚,你到酒店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看?”

    “必須要在晚上。”

    “是什麼?”

    “過幾個小時你會知道。”他微笑。

    他的遊戲項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終有一日會玩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太愛玩了,除去玩,什麼都不會,一點兒別的選擇都沒有。

    “我來。”

    “午夜。”

    “不見不散。”

    他沒有即時離開,仍坐我身邊,那古怪的緘默已經回來,下巴抵住膝頭,他不再説話。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遊出去,似海鷗一樣,只餘一小點。

    “他們會回來嗎?”

    他沒有回答。

    這樣燙熱,能夠冷卻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捲土重來的時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勢。

    我想起來,“酒店不是在裝修嗎?”

    一回頭,他已經離去。

    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褲,手插在袋中,並沒有勝利者躊躇滿志之態。

    就是他,他使我興奮、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戀他,苦纏着他。

    今夜我們將進人什麼樣的世界?

    天氣是有點冷了,穿着絨線手套,還覺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氣,是太緊張了。

    帆布椅真舒服,實在不想起來。

    戀人還未回來,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陽隱沒,紫灰色的天空有點陰涼,我站起來,沒發覺潮汐已浸至足踝,一雙布鞋濕透。

    老了會風濕,但我懷疑我們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滿以為陳國維不在,但偏偏他沒有出去。

    故意避開他,他走到客廳,我躲到房間,他才在走廊出現,我逃人工作間,躲無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後我問:“你怎麼不出去?”

    “這是我的家,我愛怎麼就怎麼。”

    走火入魔之後便會這樣,你説東他説西,一定要事事作對。

    忽然之間心頭一震,我知道他像誰,他似我父親,用他全部的時間精力來與我作對,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監視我,永不放過。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背脊有兩個洞,是被父親的目光燒出來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這一對怨恨的眼神又回來了,觸着舊傷口,比從前更痛。

    朝天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還怎麼過?

    “國維,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聲。

    “我們並無正式結婚,也無孩子,分手沒有麻煩,毋需手續。”

    “你想拋棄我。”他冷冷説。

    “你是陳國維大律師,此刻季子多金,別人定當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決面子問題,一切好説話。

    “他是誰?”

    “我只想出去找一層小小的公寓,從頭開始,過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開始了。

    開始用刀互砍,什麼言語都能刺入對方的心,就説什麼話,諷刺、侮辱、惡罵,無所不至。

    我不會反攻。“無論怎麼樣,我們之間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後不住地找男人,一個接着一個,等到年老色衰,用錢來買?”

    我要避開他。這樣越説越僵,一點益處也沒有,但他不住嘴。

    陳國維在我身後説:“同你母親一模一樣!”

    我緩緩轉過身子,“你別牽涉到我母親,有人試過在我面前侮辱她,結果得到什麼結局,我想你應當最清楚。”

    他嘿嘿兩聲,“恐嚇我?”

    “不,”我低頭説,“不要逼得我太盡。”

    國維不語,有點恐懼。

    太像了,太像父親那複雜的情感,不捨得,又憎恨,巴不得我離了跟前,又怕寂寞,腳底隨他呼喝的小叭兒狗要走,走到哪裏去?簡直不可思議,找到別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雙耳,輕輕説:“不要逼我。”

    夜深,鎖在房裏打扮修飾。

    抓起手袋,輕輕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鵑處鈎破了絲絨裙。

    聳聳肩,不敢用車,怕引擎聲驚動陳國維,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輛車用低燈着牢我閃兩閃,一轉頭,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嚇着我,他把車子慢慢駛過來。

    他的目光也是難以形容的,彷彿見到的是一隻鬼,不是我。

    這隻鬼還是拉開車門,上了他的車子。

    他把頭擱在駕駛盤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語,有一股茫然,他説:“我一向是不回頭的。”

    這次是為什麼破例?

    他喃喃地説下去:“而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車子開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不過絲毫不介意,一點兒不抱怨,也絕不記恨,因為他能給我今夜這般的樂趣。

    兩個邪惡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動。

    到達他的地方,發覺職員全部換過,他那好心腸的經理呢,也撤了職嗎?

    許多陳設都變了款,地毯及牆紙燈飾也是新的。

    很好,沒有不愉快的記憶。

    他帶我到一個新的跳舞廳。

    “樂隊呢?”沒有音樂怎麼行。他指指桌上一隻小小的無線電。就是它?

    他把它旋開,先聽到畢剝的電波雜音,然後逐個電台挑選,新聞報告,不行,廣播劇,也不行,訪問明星談心事,不恰當,終於有一個台在播輕音樂,他把無線電調校到好位置。

    舞廳尚未全部裝修妥當,許多部分用大張白布遮蓋,空氣中揮發着一股油漆味。

    並不覺有什麼特殊之處。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驚異,地板是軟的,不不,有彈簧,每走一個舞步,地板都幫着你腳步還原,使舞者更輕盈舒暢。

    這是什麼樣的設計啊,我放縱地與他隨着音樂轉,轉至幾乎失去平衡,然後靠着他身子停下來,面孔貼在他胸膛上。

    他要給我看的東西,大概就是這個神奇的舞池吧?

    “謝謝你。”我由衷地説。

    他微笑,示意我抬頭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時還不會意,但沒多久,便發覺天花板在移動,分為左右兩邊,當中漸漸露出裂縫,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頭,不願眨眼。

    這碰巧是個星夜,黑絲絨上布着水鑽,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閃爍。

    天花板越移越開,終於整個小小的跳舞廳都暴露在天然環境之下,清風徐來,空氣有點寒意,朗月自雲層透出,不用開燈,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錯,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從來沒有見過更美麗的星夜。

    他斟酒給我,酒的氣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飲而盡。

    “一切都是為了你。”他輕輕説。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這一刻我覺得重要,他懂得討女人歡心。

    想説一生與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這麼長,你想想,世上有無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敗過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較有意義的事,但一牽涉到意義這兩個字,即時會引起頭痛。

    我們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會這麼簡單。

    渴望多些機會過這種生活,所以不要説一生,沒有一生,沒有什麼長到一生那麼長。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親那般下場。

    所以這可能是最後一舞,樂得趁勢落篷。

    緊緊擁抱他,擁抱難能可貴的好時光,因為一離開他,便要回到現實世界。

    真想可永永遠遠呢喃地舞下去,不覺疲倦,但是時間一定會不留情地過去。

    風露漸重,天色緩緩轉明,只餘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隱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個鈕,天花板漸漸合擾。

    這時才發覺無線電中輕音樂早已停止,正在報道交通消息。

    我揚起一條眉,沒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説道:“菜蔬價格也可以增加情調。”

    呀,他當然知道,他是調情聖手,化腐朽為神奇,是他平生絕學,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當務之急是自救,他諳此道否?

    我們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機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車上要穿上它,腳已經腫起,無法穿過去。

    索性自車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機在小路上停車。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進去。

    陳國維躺在牀上,冷冷地看着我,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一邊喝他的濃茶。

    我聳聳肩,向他眨眨眼。

    怎麼樣,不能打我吧?

    國維受不了這種刺激,咳得更劇烈了,如嘔心瀝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卸妝。

    其實也無妝可卸,早已脂殘粉落,匆匆洗個臉,剝下衣裳,往被窩裏鑽,國維僵住,他沒與我這般接近已有好幾年,沒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個阿欠,拉被過頭,當他透明,自顧自睡覺。

    國維不相信這是事實,用手推我:“海湄,不要開玩笑,起來,有話同你説!”

    我含糊地應他,太疲倦了,沒力氣敷衍。

    國維不罷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當我的頭淋下來,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濕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牀的另一角去避開它。

    國維要我與他駁火,偏不。

    終於出去了。

    國維曾視我為瑰寶,不眠不休地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來陪伴我,甚至買了書本説故事為我解悶,無微不至。

    他也得到報酬,年輕的女孩不知多麼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動物般守在門口等他來,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託,一種奇異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我嘆口氣,出去找房子。

    門口碰見熟悉的車子,司機立刻下車開門。

    我搖搖頭,最後一舞已經過去,要開始生活。

    周博士幫了很大的忙,她與我一起選中一層小得可愛的公寓,叫我租,不要買。

    在空房子內,她説:“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來了,省卻多少麻煩。有些客人説,離婚官司進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勞民傷財,糾纏不清。”

    真的,現在一點——都沒有,誰來騷擾,即時報警。

    站在空蕩蕩的新屋內,良久不想移動,適應新生活談何容易,不過總得硬着頭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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