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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雪一直下(4)

    過了一會兒,常愛國起身交卷,手裡攥著一個紙團,經過夏文青的時候,把紙團留給她。

    常愛國走到講臺,放下卷子,出了教室,出門前回頭衝夏文青笑了笑。

    夏文青懷著複雜心情,將答案抄在卷子上,交卷出了校門,見常愛國正拎著書包靠在牆上等她。

    夏文青來到常愛國跟前,沒說一句話,兩人一起走了。

    此後,每天放學後兩人都一同回家,直到有一天,兩人並肩走著,突然停住,一群小痞子擋在面前。

    夏文青沒有動,常愛國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為首的小痞子向前走了一步,對夏文青說,認識一下。

    夏文青說,你想幹什麼?

    小痞子頭說,不幹什麼,交個朋友。

    夏文青冷冷地說,我不想。

    小痞子頭說,為什麼不想,難道我不夠精神嗎?然後回頭向手下詢問:我精不精神?

    眾小痞子連忙說,精神,不精神能當我們老大嗎!

    夏文青白了小痞子們一眼:嘁!

    小痞子頭說,嘿,敢嘁我——不想和我交朋友,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小痞子頭問常愛國:你,你是他男朋友嗎?

    常愛國膽怯地說,我……我……我不是。

    小痞子頭說,哈哈,我看你也不是,你有我精神嗎?

    眾小痞子一致說,沒有沒有。

    小痞子頭指著常愛國鼻子再次問道:有嗎?

    常愛國膽戰心驚,連忙說,當……當然沒有。

    小痞子頭說,沒我精神還不趕緊滾,還好意思在這丟人現眼!說完踢了常愛國一腳。

    常愛國摔了一個屁墩兒。

    小痞子頭又抬腿嚇唬了常愛國一下,嚇得他爬起來屁滾尿流地跑了,只剩夏文青孤身一人。

    小痞子頭問夏文青,害怕嗎?沒有人保護你,你要有個男朋友就好了,這時候能挺身而出,可惜你沒有,你看我怎麼樣。說完擺了一個自認為很帥其實很傻的造型。

    夏文青不屑一顧。

    小痞子頭說,你要跟我好,他們都得管你叫大嫂。他回頭指著眾小痞子問:是不是?

    眾小痞子齊聲高呼:是!大嫂!

    小痞子頭說,聽聽,多親切,你不心動嗎?

    夏文青沒理他,轉身就跑。

    小痞子頭一揮手:追!

    眾小痞子一擁而上。

    夏文青不停地跑著,小痞子們在後面追趕,因為人數眾多,行動不便,不時躲閃著過往的人和車。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就在夏文青即將跑不動的時候,她看見了馬佔軍。

    馬佔軍跑過來關切問道:怎麼了?

    他們追我!夏文青指著身後,呼吸急促地說。

    馬佔軍拿過夏文青的書包,說,你趕緊走,有我!

    夏文青不放心地看著馬佔軍。

    馬佔軍催促道:快走,我沒事兒。

    小痞子們眼看就要追趕上來。

    馬佔軍推了夏文青一把:快走,使勁跑!

    夏文青跑走了,邊跑邊不放心地回頭看馬佔軍。

    馬佔軍衝她揚揚手,夏文青感覺全身充滿力量,拼命向前跑去。

    夏文青跑出老遠,突然想到不能把馬佔軍一個人扔下,於是趕緊往回跑,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跑到剛才遇見馬佔軍的地方,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又瞪大了眼睛尋找,這時才看見馬佔軍趴在地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鼻子流出血,嘴角也沾著血跡,兩個書包扔在一旁。

    夏文青跑過去,蹲下身,掏出手絹擦拭馬佔軍臉上的血漬。

    馬佔軍聲音微弱:我沒事兒。

    夏文青扶起馬佔軍,一手拿著兩個書包,一手攙著馬佔軍。

    馬佔軍一手用手絹捂著鼻子,另一支手向夏文青要書包:給我吧,我沒事兒。

    夏文青眼睛裡充盈著淚水,拿過手絹擦拭馬佔軍臉上的血跡。

    馬佔軍不好意思地說,還是我自己來吧。手絹上已經沾滿了血。馬佔軍說,對不起,弄髒了你的手絹。

    夏文青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手絹你拿去吧。

    馬佔軍用那塊手絹捂住還在流血的鼻子,回了家。

    夏文青掏出一條顏色發舊的手絹說,就是這條手絹,後來我和他就好了。

    警察拿過手絹看了看,它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顏色幾乎褪光,布料粗糙乾硬,都可以放到博物館展出了。

    警察問道:你後來有馬佔軍的消息嗎?

    沒有,我倆在部隊出事兒後,他就消失了。我回了家,忍受著家裡人的白眼,等了他幾天,也不見人。我知道他自尊心強,可能因為這件事兒讓他丟了人,躲起來了,不肯見我。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家裡的壓力,就出來了。十個月後,我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孩子是出事那天晚上有了的。夏文青說。

    後來這個孩子呢?警察問。

    就是我現在的女兒。夏文青說。

    這個女兒不是你和石少華的?警察問。

    夏文青說,孩子兩歲那年,我拎著一籃子菜,抱著她過馬路……

    夏文青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菜籃子,艱難穿過馬路。一個交警正在十字路口的崗臺上指揮交通。

    夏文青手裡的菜籃子提手突然斷了,籃子掉在地上,菜灑了一地。她抱著孩子,費力彎腰去撿。

    交警看見,立即跑過來幫忙。

    交警拾起菜,交給夏文青,認出她,喜出望外:夏文青?!

    夏文青同時也認出交警:石少華?!

    石少華抱著菜籃子,把夏文青帶到路邊。

    夏文青說,謝謝你啊,你做交警了?

    石少華說,啊,都幹兩年多了——你挺好的?

    夏文青說,還行,你呢?

    石少華說,我也還行。又試探性地問說,馬佔軍還好嗎?

    夏文青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但還是說,他……我和他一直沒聯繫。

    石少華變得不自然說,哦,哦。看著夏文青懷裡的孩子,不知道說什麼。

    夏文青說,你還在上班吧,趕緊過去吧。

    石少華說,籃子壞了,你抱著孩子不方便拿,等我會兒,再有幾分鐘我們就換崗了,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夏文青說,不麻煩你了,我自己抱著走吧,能行。

    石少華說,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你在這等會兒,我馬上就下班。

    夏文青說,那謝謝了。

    石少華說,嗨,別客氣。

    換了崗,石少華抱著菜籃子,夏文青抱著孩子,兩人並排走著,他送她回家。

    石少華問,你結婚了?

    夏文青說,沒有。

    石少華問說,那這個孩子是?

    夏文青說,就是我和馬佔軍在部隊出事那天晚上留下的。

    石少華說,馬佔軍一直沒找過你?

    夏文青說,沒有,後來我離開了家。這幾天剛從外地回來。哦,到家了,就這兒,我自己租的房子。

    夏文青停在門口找鑰匙,抱著孩子不方便。

    石少華說,把孩子給我吧。他放下菜籃從夏文青手裡接過孩子。

    夏文青打開門,說,進來吧。

    石少華跟著夏文青進了屋。

    夏文青接過孩子說,你隨便坐。

    石少華坐下,環視著夏文青的家,說,帶著孩子,日子不好過吧?

    夏文青說,湊合著過唄。你下午幾點上班,中午在這兒吃吧。

    石少華說,兩點,那我做飯吧。

    夏文青說,不用,你坐著吧,我做。

    石少華說,還是我做吧,你看孩子。

    石少華起身去了廚房,四處找東西,一不留神,回頭看到夏文青正撩起衣服給孩子餵奶。

    夏文青抬起頭,兩人目光相撞,石少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後來我們就在一起生活了,帶著這個孩子。半年後孩子會喊爸爸了,管少華叫爸爸。夏文青說,少華出事兒後,馬佔軍突然出現,留下二十萬塊錢和那條手絹就走了,我沒告訴他,我和他有一個女兒。

    為什麼主動來自首?警察問。

    夏文青說,少華的死,和我有關,我心裡很難受。而且,我知道紙包不住火,有些事情早晚都要發生,躲也沒用。

    你後來和石少華結婚,就沒有想到馬佔軍在某一天會出現嗎?警察對案件背後情感糾葛的興趣強於案件本身。

    夏文青說,我等了他三年,要出現早就出現了,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加上石少華說,他一直喜歡著我。

    六、石少華說

    夏文青說石少華告訴她,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他之所以攔著馬佔軍動手打常愛國,是怕馬佔軍打傷常愛國而被判刑,他不想讓馬佔軍離開夏文青,他知道夏文青喜歡馬佔軍,他希望夏文青一切都好,因為他喜歡夏文青,從高一開始,他一直默默地喜歡著她。

    那年石少華遇到夏文青,從此兩人有了來往。只要石少華休假,準往夏文青那兒跑,要麼幫她乾點兒活,要麼叫著她出去轉轉。一次兩人去逛公園,來到售票處,石少華要去買票,夏文青攔住,說我去吧。石少華說,還是我來吧。夏文青說,孩子不要票,你有退伍證,給我買一張就行了。結果石少華還是買了兩張票回來。夏文青說,一張就夠,你怎麼買了兩張。石少華說,我沒有退伍證。

    坐在綠樹環抱的湖邊,夏文青問石少華,你的退伍證丟了?

    石少華說沒有。夏文青問,那哪兒去了,服役滿了都應該有的。夏文青還不知道石少華被部隊開除的事情。

    石少華對她講明原因,夏文青不解,問他為什麼打常愛國。

    石少華說,因為我恨他。

    夏文青看著石少華更加不解,說該恨他的是我,你為什麼?

    石少華還有些羞澀,吞吞吐吐說,要不是他,你也不會讓部隊開除。

    夏文青看著石少華,好像不認識一樣,說,你……

    石少華突然勇敢起來,大膽表白:我喜歡你!夏文青更加困惑:你……

    石少華愈加勇敢:我真的喜歡你!

    夏文青已不知所措:可是……

    石少華徹底坦白心扉:我從高一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你……

    夏文青探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專心聽講,身後的石少華看著她的背影發呆。老師正在前面講有關萬有引力的知識。

    看著夏文青美麗身影,石少華漸漸走了神。

    夏文青開始筆記,挪動了一下身體,向後靠過來,頭髮垂到石少華的桌子上。

    石少華試探著,一點兒一點兒把手伸向夏文青的頭髮,手背漸漸觸到她的髮梢。

    石少華一副飄飄然,靈魂出竅的樣子。

    突然老師叫道:石少華!

    石少華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沒有聽見老師的呼喊,無動於衷。

    老師提高音量:石——少——華!

    石少華這才被驚醒,趕忙站起來。

    老師問:剛才我說什麼了?

    石少華支支吾吾:啊?啊!你剛才說,你剛才好像喊我名字來著。

    老師又問,喊你名字之前呢?

    石少華說,之前您在講課。

    老師繼續問,講什麼了都?

    石少華看了看黑板,上面寫著“物體之間存在相互吸引的作用”,於是說,您剛才講物體之間存在相互吸引的作用。

    老師說,那你給我舉一個例子。

    石少華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女生就對男生具有吸引作用。

    全班同學大笑,石少華面紅耳赤。

    石少華對夏文青的愛慕從沒有停止過,那次考試,他本想幫助夏文青,沒想到被常愛國先下了手。當時石少華看到夏文青被難住,無從下筆,便從自己桌子裡掏出一張白紙,在上面抄寫答案,當快抄完的時候,常愛國突然站起,把答案扔給夏文青。石少華低頭看了看自己抄得滿滿的一張紙,無奈地團成一團,塞進桌子。後來石少華看見夏文青從此每天放學和常愛國一同回家,心裡特別難受。

    那次夏文青被小痞子追趕,石少華也看見了。他二話沒說,追趕上去。夏文青跑在最前面,小痞子們在後面追趕,石少華緊隨其後。為了吸引敵人一部分兵力,減輕對夏文青的威脅,石少華從地上撿起兩塊磚頭,向小痞子砸去,想讓他們衝自己來。

    石頭砸到跑在最後的那個小痞子,他摔了一個跟頭,趴在地上,一張嘴,少了兩顆門牙。

    兩顆血淋淋的門牙掉在地上,擺在面前。小痞子一回頭,看見石少華,於是爬起來,和另兩個小痞子一起向他走來。

    其他人繼續追趕夏文青,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

    三個小痞子走到石少華面前,石少華既憤怒又緊張。

    掉了牙的小痞子說,我媽說,換完牙以後牙掉了就再也長不上了,為了有一口漂亮的牙齒,我天天刷牙,刷的時候都不敢使勁,就怕一不小心碰掉了,連核桃我也不敢嗑,我自己這麼小心翼翼,沒想到今天讓你給我把牙拔了。說著就朝石少華衝了過去。

    一番拳腳相加。掉牙的小痞子拍拍手,彎腰撿起地上的兩顆門牙,和另兩個小痞子走掉。石少華痛苦地從地上慢慢爬起,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後來當兵,在面對那個返城工作名額的時候,石少華首先想到的就是夏文青。當時他正在宣傳欄前看這個通知,連長經過,見他看得認真,便問:小石,你看待問題比較客觀,覺得這個名額給誰合適?

    石少華不好意思直接表態,就說,連長,我說不管用,還得您說了算。

    連長說,我對底下的戰士瞭解不多,根據平時的表現,你覺得誰合適,現在推薦馬佔軍和常愛國的比較多,你看呢?

    石少華吞吞吐吐說,我看……

    說嘛,大膽地說,部隊講求民主。連長鼓勵石少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石少華說,我看夏文青挺合適的。

    連長很驚訝,問道:為什麼?”

    石少華支支吾吾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當石少華給夏文青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夏文青覺得石少華是真心喜歡自己,能嫁給一個這麼喜歡自己的人,也是一種幸福,儘管她從前沒有對石少華產生過感情,但她相信,慢慢會投入進去的,於是答應了石少華結婚的請求。

    結婚後,他們經常談起過去的事情,說到馬佔軍上課畫夏文青裸體畫的時候,石少華為馬佔軍澄清了事實。那張畫仔細看的話,能發現臉龐和身體的筆跡顏色不同。其實只有臉是馬佔軍畫的,是常愛國在臉的下面加上了身體。那時候馬佔軍坐在石少華的左側,夏文青有一張清秀美麗的面孔,他經常上課的時候畫她的臉,畫完展示給其他男生看。那次畫傳到常愛國手中,他在夏文青的臉下面加上一個赤裸的身體,然後又傳給馬佔軍。馬佔軍剛看了一眼,就被老師沒收了。

    石少華是生物課代表,一次他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本,站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裡面沒人答應,便推門而入。他來到生物老師的辦公桌前,放下作業本,準備離去,已經走出兩步,忽然覺得剛才好像看見了什麼,又轉身回來。

    他看見書桌上的一摞教案中,夾著一張露出一半的畫。他左右看了看,辦公室空無一人,便抽出那張畫,拿在手裡看。

    突然一聲悶響,生物老師進來了。石少華趕緊將畫從衣服底下塞進懷中,離開辦公桌。

    老師迎面走來,石少華客客氣氣說,老師,作業放您桌上了。

    老師拿著一卷手紙,手紙末端一段紙在空中飄揚,說嗯,好。然後把手紙放在教案上,沒有發現少了什麼。

    石少華忐忑地帶上門出來,衣服裡塞得鼓鼓囊囊。

    這張畫正是生物老師從馬佔軍書裡擒獲的那張畫了夏文青裸體的畫。石少華把它隨時帶在身上,一想夏文青了,就拿出來看看。夏文青在他心裡烙下的深深印記,已無法磨滅。

    後來家裡給石少華介紹對象,一個他也不見,心裡只有夏文青。這張畫他一直悉心保留,直到和夏文青結婚,說起這件事兒,才把畫給了她。

    夏文青帶來了這張畫,讓警察看。

    已經泛黃的作業紙上,鋼筆勾勒出一副少女的形象。面孔依然清晰,從中能隱約找到夏文青今天的影子,而身體部位已一片模糊。

    夏文青說,現在看來,馬佔軍用的鋼筆水比常愛國的好。

    警察問,你知道馬佔軍給你的二十萬塊錢是哪兒來的嗎?

    夏文青,不知道,我去廚房倒水,他留下錢就走了。

    警察說,有個事兒你還不知道,殺手就是馬佔軍,那二十萬塊錢是趙六給他的定金。

    夏文青聽完心裡一震,沒說什麼。

    好了,現在真相大白,可以結案了,警察翻著厚厚的記錄本說。

    然後點上一根菸,走到窗前,推開窗。

    窗外一片銀裝素裹,空中不再飄舞雪花,太陽掛在天邊,熠熠生輝。

    警察抽了一口煙,感嘆地說,終於停了,這場雪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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