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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母親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覺起來,猶自聽到“你愛我嗎”,蕩氣迴腸。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禮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襪……都是母親的心血錢,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雙目溼潤。

    吃了那麼多苦,到了今日,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

    韶韶落下淚來,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韶韶手笨,只會煮罐頭湯、即食麵,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這個心願始終未償。

    一日,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韶韶異想天開,同上司商量:“如此這般,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我們的關係十分客氣,怎麼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想,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真會越來越怪。

    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愛我嗎”,巫山盟的對白尚歷歷在耳,韶韶蜷縮在床上,彷彿回到七八歲模樣。

    而母親,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靠一盞六十瓦小檯燈,連夜操作。

    假如有父親的話,她不必如此辛勞。

    韶韶嗚咽。

    電話鈴響,是鄧志能的聲音:“睡不著?”他猜得到。

    韶韶說:“我們速速結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個月。”就這樣決定下來。

    韶韶落淚。

    “想念母親?”

    韶韶不住哭泣,她記得母親說過:“韶韶,志能也是個孤兒,對他好一點兒。”

    小鄧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我很累了。”

    韶韶掛斷電話,蒼茫入睡。

    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摸她頭髮,她伸出手去,發覺自己的手小小,是個嬰兒,這個時候,鬧鐘響了。

    第二日,鄧志能來接她上班。

    兩個人的上司聽了消息都眉開眼笑:“結婚是人生大事,好極好極。”

    兩個星期後,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某年某月某日鄧志能與區韶韶在某註冊處結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沒有用頭飾,也不戴首飾,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區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筆一揮,簽下名後,成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開始。

    韶韶已搬到鄧志能的宿舍去住,心裡踏實多了。

    “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

    “沒有,誰來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問過陛下,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無暇出席。”

    “那你指誰?”

    “我希望看到你父親。”

    韶韶沉默。

    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

    韶韶嘀咕:“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個月薪水。”

    “不過,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溫柔地看著他,“鄧大嘴,我愛你。”

    “呵,我終於自你嘴裡聽到這三個字了,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時有人按鈴,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們叫我送來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已經衝出來了,另外一隻名貴禮盒,不知裝些什麼。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難怪,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駕輕就熟。

    二人立刻細細欣賞。

    半晌,才想起那隻禮盒。

    打開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一隻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湯都是它。

    “有無賀卡?”

    “有。”

    上面寫著“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蘇舜娟敬賀”。

    “蘇女士是什麼人?”

    “毫無頭緒。”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許,茶具用得著,將來可以招呼客人。”

    這時鄧志能忽然叫她:“韶韶,過來看。”

    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後邊是觀禮賓客,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這是誰?”

    韶韶一看,“不認識,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

    她曾派駐大會堂,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註冊處去看新娘子。

    “好臉熟。”

    “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毫無分別。”

    小鄧目光落在那兩隻銀相架鑲的舊照片上。

    “你來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捕風捉影。

    “她的姓名,也許就叫蘇舜娟。”

    韶韶沒好氣,指著照片中其餘的面孔,“那麼,她,她,與她呢,又是誰?”

    小鄧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來看我最後一面。”

    “對,以後就沒機會了。”

    “是,一入區門深如海。”

    幸虧行李簡單,三扒兩撥就收拾好。

    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無事不迎刃而解。

    不過韶韶也很明白,千萬不能生孩子,否則千年道行,也喪在一朝。

    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平時因工作繁忙,交給保姆打理。放假了,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自以為美味非凡,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不肯品嚐,那母親忍無可忍,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結果母子相擁大哭。

    太迷人了,便會愛恨交織,真可怕。

    不過母親說過:“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

    韶韶問:“我呢,我有無貢獻?”

    “你一直與眾不同,聰明、可愛、溫馴、讀書用功,生活中沒有壞習慣,你是媽媽的至寶。”

    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麼?”

    韶韶回過神來,“沒什麼。”

    鄧志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

    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電話鈴響了。

    小鄧立刻說:“別去聽它。”

    “也許只是祝我們一路順風。”

    已經拿起聽筒,幸好這次沒脫口答“新聞室。”

    “是區小姐吧,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聲音輕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問。

    “我姓蘇。”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

    “正是。”那邊也笑。

    “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

    “見是見過的,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太冒昧了,不見怪吧?”

    做公務員做得一點隱私也無,也只得新聞部。

    等在那邊的小鄧,一邊瞪眼一邊指著手錶,叫她有話快說。

    “蘇女士,我們正出門到飛機場去呢。”

    “呵,那麼回來再通話,你們玩得高興點,順風。”識相地“咯”一聲掛斷線。

    “蘇女士?”小鄧卻緊張起來,“讓我同她講——”可是韶韶已經放下話筒。

    小鄧叫:“喂,你這人怎麼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結束對白嗎?”

    “我不知是蘇舜娟女士。”

    “該姓名對你有特殊意義?”

    小鄧蹬足,“你並不關心自己身世。”

    韶韶搖搖頭。

    她怎麼不顧身世?粵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狀況與個人狀態,她區韶韶不知多努力把個人精神及健康狀況維持在巔峰狀態。

    至於鄧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開。

    “飛機要起飛了,你還不動身?”

    他們並沒有去坦幾亞,那個地方黃熱病流行,政治又不穩定,韶韶且不會講法文。

    嚮往歸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嚮往到祖國最窮的窮鄉僻壤去教村童英語一樣,實踐起來,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們最終目的地是繁榮安定的夏威夷群島。

    雖然俗,照樣玩得很高興。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檳醒醒神,再決定吃日本菜還是吃法國菜。

    因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過了二十歲才有機會乘飛機,不過母親已儘量帶她四處散心,她最喜歡澳門,同母親坐三輪車,買蛋卷、看電影,還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機器,贏過十塊錢,母親告訴她,那機器又名“一隻手臂的強盜。”

    後來同母親到拉斯維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門好玩。”絕對是真話。

    如果不是母親去世,韶韶不會那麼快結婚。

    生活並非不美滿,韶韶不想去發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間,小鄧念念不忘那位蘇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說:“早知把她也請來了。”

    “蘇女士是整件事的鎖匙。”

    “事,什麼事?”

    “你的父親是什麼人。”

    “不是你說的嗎,他是誰不重要。”

    “對此刻的你來說當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親而已。”

    “我們孩子的外祖父。”

    “我們沒有孩子。”

    “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咄!”

    就這個題目本來已經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風陽光細沙著實地軟化了韶韶,她改變話題說:“你知否整個威基基是人造沙灘?唉,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鄧卻說:“那位蘇女士並沒留下電話號碼,你猜,她還會不會同你聯絡?”

    韶韶已經睡著,一臉平和。

    她的夢境與她的表情剛相反。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間小小的房間,光線柔和,一箇中年人揹著她坐。

    她禮貌地問:“是父親嗎?”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正打算不著邊際地問候幾句,那中年人轉過身子來——

    臉上沒有五官,是張白板面孔。

    韶韶驟然驚醒,遍體生寒。

    若想這種惡夢不再持續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來不可。

    第二天他們結束假期飛回家中。

    別小覷了區韶韶,在新聞部做了那麼久,被尊稱大姐,當然知道如何憑蛛絲馬跡尋找線索。

    她拿著禮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訪。

    售貨員是個年輕男子,更好辦了。

    她說:“送禮物的朋友並無留下電話,我十分想謝這位長輩一聲,所以來問你們。”

    “啊,這套茶具由蘇女士購下,由我經手。”

    “是蘇舜娟女士是嗎?”

    “一點不錯,”年輕人滿臉笑容,“讓我看看,我這裡還有她的電話號嗎,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紀的女子用本姓出來辦事見人,相當罕見,一般都自稱李太太、張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親,媽媽生前一拿起電話,必定報上姚香如三字。

    “謝謝你,咦,這是彼得兔子嗎?”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適合孩子。”

    “給我一套。”

    小鄧拿到電話,“好傢伙。”他興奮地說,“區韶韶,我早知道你會辦事。”

    韶韶不語,幸虧新聞室的老闆們早十年就已經發覺這個事實,不然還真得喝西北風。

    “我們回家再談。”

    韶韶低下頭。

    她已經看到一幅圖畫,叫水落石出,只見灰藍色吐著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塊塊露出來。

    她不知這次主動是對是錯。

    趁還有假期,就試一試吧。

    韶韶輕輕嘆口氣。

    小鄧是個體貼的人,一見,便知妻子想的是什麼,他想想說:“查出究竟,然後將之擱在腦後,一勞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經逝世,正如我一貫知道的那樣。”

    “哎哎哎這不是你。”

    韶韶撫著自己前額的頭髮笑了。

    真的,她從來不是個黑心人。

    大學裡有個要好的同學叫霍永錦,廣東人,可是英俊的長方臉卻似北方人,他家裡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決意要照顧母親,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嗎?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樣喜歡他,也願意放棄他。

    如今電視上一個當紅的新星像煞當年的霍永錦,每次在熒幕看見那小夥子,韶韶就無限感慨,心中牽動,凡是女性都懷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時霍永錦十分平靜地說:“你永遠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

    這話完全是真的。

    一過了二十一歲,渴望愛與被愛的感覺都會漸漸淡卻。

    她對鄧志能,是不同的一種感情。

    “一分錢買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遊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歸家娘了。”

    說得是。

    撥電話的時候手心有點冒汗,“我找蘇舜娟女士。”

    對方是一個年輕女子,“請等等。”

    電話放下,韶韶聽到一陣悅耳的鳥語聲,蘇女士環境不錯,憑電話號碼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區。

    “哪一位?”她爽朗的聲音來了,“我是蘇舜娟。”

    “蘇女士,我是區韶韶,還記得我嗎?”

    沒想到蘇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許是韶韶多心,聲音竟有點哽咽,但隨即恢復正常,“好嗎,蜜月愉快嗎?”

    “一切都好,蘇女士,我想同你見個面,你方便嗎?”

    “啊,”她怔住了,但隨即說,“可以,可以,我們出來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時,行嗎?”

    “沒問題,我在文華樓下等。”

    電話掛斷,韶韶一顆心還在撲撲跳。

    “怎麼樣,”小鄧在一旁問,“憑直覺,是敵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說,“絕對是好友。”

    小鄧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訝異,這是她的私事。

    小鄧把面孔趨近她,“區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實施共產主義,我的事仍屬於我自己。”

    小鄧惱怒,“你膽敢剔除我!”

    “我已決定單刀赴會。”

    “我最多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等你。”

    “鄧志能,沒想到你毛病不止一點點。”

    鄧志能一聲不響取起報紙擋在鼻子前面。

    韶韶氣結。

    也許假期過後,恢復上班一忙他就會好的,韶韶同他講條件:“另一張桌子,不準出聲。”

    因約的是長輩,韶韶早到十分鐘。

    睡足了,又曬過太陽,膚色健康,穿便裝,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輕漂亮,鄧志能在另一張桌子看新婚妻子,無限憐惜,真要對她好一點,她已經無父無母,孑然一人。

    韶韶卻密切注意門口,四時零七分,一位穿名貴套裝的太太一進來,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點緊張,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區韶韶自人群中認出。

    “韶韶?”

    “蘇女士。”

    很自然地,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蘇女士環境不錯,韶韶目光過處,把長輩一身裝扮辨認得一清二楚。

    母親生前,韶韶也曾努力為她添些好品質衣物,卻同蘇女士有一段距離,蘇女士的優雅是長年累月講究的成果。

    “韶韶,我們早該見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學。”

    韶韶鬆口氣,叫聲“蘇阿姨。”

    蘇女士忽然淚盈於睫,“你同香如長得一個模樣,剛才我一進門,嚇了一跳,寒毛全豎起來,心裡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淚。

    韶韶連忙安慰,“家母比我長得端正得多了。”

    “對不起。”蘇女士連聲道歉。

    “蘇阿姨,為何不早日與我們相認?我們母女好生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我們不知道你倆在本市。”

    “你們?”

    “我與……外子。”

    “啊。”

    “我們只打聽到姚國珊先生在美國紐約州新澤西居住,滿以為你們也在那邊,沒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噓。

    “我們是看到訃聞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靂,致送——花環。”蘇女士聲音低下去。

    韶韶輕輕說:“有人活到八九十歲,家母沒有。”眼睛看著遠處,動都不敢動,可是過一剎那,睫毛一霎,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蘇女士說:“知道你結婚的消息,真高興。”

    “謝謝你。”

    “我們一直記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點點頭。

    蘇女士同她母親不一樣,蘇女士是那種十分爽直,有什麼說什麼的人,非常難得,而母親,則凡事先觀察一會兒,然後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見放在心裡。

    這時有人過來,遞一塊手帕給韶韶。

    韶韶連忙介紹,“我丈夫鄧志能。”

    蘇女士立刻抬起頭,細細打量小鄧,像她那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又有智慧的前輩,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底子。

    但見鄧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裝,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膚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颯颯的區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夥子那充滿關注的眼神!

    選夫選德,可見區韶韶有智慧。

    蘇女士笑了,“好,好,但願我的女兒也有這樣的眼光。”

    “呵,蘇女士也有女兒。”

    “我有兩個孩子。”蘇女士微笑。

    “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這時,鄧志能忽然自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遞過去給蘇女士看。

    “蘇阿姨,這位短髮圓臉的姑娘,是當年的您吧。”

    蘇女士一看那張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顫動起來,接過照片,目不轉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這是我,這張照片我也有一份,當年香如複印給我,我在離亂中失去,沒想到香如一直保存著。”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韶韶都覺得這位蘇阿姨反應十分激烈,非比尋常。

    “這照片,可以給我嗎?”

    韶韶答:“我馬上叫攝影組同事替我翻底複製。”

    鄧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蘇阿姨,這是你,那是我岳母,請問,兩位男士是什麼人?”

    韶韶沒想到鄧志能會那樣冒昧,不過,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蘇女士凝視照片,“這,”她指著方臉的年輕人說:“這是外子。”

    “啊,”韶韶說:“那麼,長臉這位呢?”

    蘇女士不出聲。

    韶韶問:“是我生父吧。”

    蘇女士抬起頭來,“當年的事,許多我己不復記憶。”

    韶韶見她不想說,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鄧不放過這位阿姨,“這是韶韶的父親

    蘇阿姨忽然鎮定下來,微笑一下,看著鄧志能,“小夥子,你倒是個厲害角色。”

    鄧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蘇阿姨無所懼,看著鄧志能說,“是,他是韶韶的父親,他叫許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遺腹子?”

    “是。”

    “可是——”

    蘇阿姨忽然擺擺手,“小夥子,夠了。”

    韶韶也大不以為然,“大嘴,你怎麼把我阿姨當犯人那樣盤問?”

    鄧志能立刻收篷。

    這時,蘇女士說:“韶韶,有他照顧你,我放心了。”

    “蘇阿姨。”

    蘇女士舉起手,“我累了,我們下次再談吧。”

    韶韶還想說什麼,蘇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們的心情。”

    她站起來,這時,韶韶發覺她比進來時老了許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機開著輛藍色德國房車駛近,車子並非最新款式,可見她經濟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蘇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鄧志能開刀。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鄧立刻舉起雙手,擋在頭上,表示無招架之力。

    韶韶惱怒,“人家蘇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沒有義務和盤托出,你不該得罪她。”

    小鄧一味認錯,“是是是是是。”

    “再說,人家會以為我同你夾好了做圈套,一個扮紅臉,一個做白臉。”

    “是是是是是。”

    “你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沒完?”韶韶笑罵。

    “是是是是是,我還能說第二個字嗎?”

    “況且母親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憑什麼那樣說?”

    “她在你兩三歲時還見過你。”

    韶韶不語。

    “她一定目睹你母親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頭來,她也明顯地比今早蒼老了,“我不想再發掘往事。”

    “那你為何來見蘇舜娟女士?”

    “因為我懷念母親,已與母親永別,能見到母親生前好友,也是一種慰藉。”

    鄧志能摟著妻子的肩膀,往停車場走去。

    這時,天正下毛毛細雨,他倆沒帶傘,也不在乎,在雨中並無加快腳步。

    小鄧對韶韶說:“即使母親活足九十九歲,孩子們也總覺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頭,“家母從來沒享過福。”

    “生下你,已經是福氣。”

    “大嘴,你真會講話。”

    “我能不能請求你別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蘇阿姨是半個自己人。”

    “咦,”小鄧到這個時候才說,“下雨了。”

    他倆已經衣履盡溼。

    第二天,韶韶託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著色我就不會了。”

    “但是,你一定認識這樣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從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託拜託。”

    那年輕的攝影組同事側側頭,“真沒想到彩色攝影會這樣普遍,黑白底片除卻我們這些行家,簡直已經沒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飛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機——照相機。”

    “這張照片歷史悠久。”韶韶輕輕說。

    “彌足珍貴。”

    “交給你了。”

    “我下了班馬上替你做。”

    做妥後韶韶會給蘇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來報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聞室來看報紙。

    師姐如區韶韶,當然更具歸屬感。

    不知怎地,那沒有間隔、鬧哄哄的新聞室早已成為她的精神寄託。

    母親生前來過一次,十分訝異。

    “女兒你坐什麼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張寫字檯。

    母親疑惑,“不是說升了級,環境如此惡劣,如何撰稿?”

    韶韶連忙替新聞室辯護:“我們不是裝修門面公司,而且,即使是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室,也不隔斷,不信你去打聽。”

    “你的大衣掛哪裡?”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長大衣。”

    母親無話可說。

    “每日在何處午膳?”

    “隨便亂吃。”

    母親索性噤聲。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經認為辛苦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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