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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每一樣配件都叫得出價目。

    “奇怪,蘇阿姨怎麼會允許女兒同這樣的人走。”

    小鄧説:“唉,世上哪有那麼多鄧志能。”

    “有什麼話好説,我講在前頭,我這幾年都無暇生孩子。”

    小鄧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編劇説的,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説完,他便開口道:“韶韶,我打聽到你有一個異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願意,可與她相認。”

    一口氣説完,他鬆口氣。

    韶韶眨眨眼,有點糊塗。

    她沒有要求鄧志能重複,她把那短短三句話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不,”鄧志能肯定地説,“那個孩子的母親正是姚香如女士。”

    “不可能,我怎麼會不知道。”

    “她只比你小一兩歲,你不記得。”

    “母親會告訴我,我們無所不談。”

    “我知道你會抗拒這件事,但是韶韶,這是事實。”

    “她是誰,叫什麼名字?”

    “韶韶,她就是區奇芳。”

    韶韶耳畔“嗡”地一聲,“啊,所以蘇阿姨找上門來。”

    “是,蘇女士特來把這個妹妹歸還給你。”

    韶韶覺得身子飄飄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頹然説:“這種滑稽的情節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議。”

    “你不是一直羨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嗎?”

    “可是,我對奇芳一無所知。”

    “慢慢發展感情呀。”

    “我覺得被傷害,媽媽為何一字不提?”

    “也許她有苦衷,因社會風氣不開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別多。”

    “可憐的奇芳,我霸佔了整個母親,她沒有母愛。”

    “她生活條件比你高多了。”

    “明知是個養女而寄人籬下——”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區永諒是她親父,相信我,她並無吃苦。”

    “不不不,鄧志能,你不會明白,後母是不一樣的,即使明理的蘇阿姨,也還是兩樣。”

    “但是你沒有父親,兩家扯平。”

    韶韶忽然説:“我需要一杯烈酒。”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蘭地。

    “那麼,區燕和是什麼人?”

    “燕和是蘇阿姨的女兒,同你沒有關係。”

    “可憐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樣説。

    鄧志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憐的韶韶。”

    韶韶説:“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過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過,但從今以後我都不能夠再輕鬆了,慘!”

    “韶韶,多一個妹妹是好事。”

    “為何母親守口如瓶,她不愛燕和嗎?”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啊是,她不愛奇芳嗎?”

    “那並不重要,那已經過去,你願意與奇芳相認嗎?”

    “可憐的奇芳。”

    “韶韶,韶韶。”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點,韶韶醒了,一言不發起牀洗臉穿衣。

    鄧志能拉住她,“幹嘛?”

    韶韶抬起頭:“考試,早些到考場。”

    鄧志能摑打她的臉頰,“七老八十,考什麼試?”

    韶韶看到窗外一輪明月,頹然説:“天還沒亮,原來還可以睡一覺,記得七點正叫醒我。”

    “醒來!”鄧志能握住她雙肩搖晃,“沒有考試,聽見沒有?沒有考試。”

    韶韶呆呆看着他,這時才驀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結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還有一個家庭需要照顧。

    她不出聲,坐在牀沿。

    “可是做噩夢了?”

    她微微笑,“是個美夢,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小鄧靠在牀上,手疊手,閉着眼睛,“是夢見老同學霍永錦嗎?”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將來介紹老霍給我認識,那麼,做夢就不會尷尬了。”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別理我。”

    誰知小鄧生氣,“我怎麼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紅紅,他倒是從來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湯瓊,上了三個月的早班,天天五點鐘起來上班,丈夫卻依然故我,日日過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説晚安,也不説一聲早,由她自生自滅,才不會為她略為改變生活方式,暫時性都不可以。

    湯瓊告訴韶韶,披星戴月出門不要緊,可是那種孤寂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鄧志能不是那樣的丈夫。

    當下他説:“講話呀,發牢騷呀,自己家裏,不必拘謹,愛發泄就發泄。”

    半晌韶韶才問:“蘇阿姨為什麼不直接把秘密告訴我?”

    “也許她覺得我比較聰明可愛。”

    韶韶看着小鄧,“我相信是。”

    “你幾時與奇芳相認?”

    “混熟了再説,”韶韶嘆口氣,“大家已經成年,光是講往事,就能説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過去的事拉倒。”

    沒聽到回應,一看,鄧志能已經歪在一邊垂着頭睡着了。

    他的確累到極點。

    天——亮了。

    韶韶想起母親一早就起來改卷子,六十年代興起許許多多夜校,母親曾去教過國文,九點多下課回來,立刻睡覺,天尚未亮就改功課。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外快,什麼樣的雜工母親都肯做,賺得一鈿是一鈿,都是那種極費精神時間的兼職,毫無前途的廉價勞工。

    有一陣子,母親是鄰居口中那“推銷人壽保險的上海女人”,那時,區永諒與蘇舜娟在幹些什麼?

    他們一直在小洋房內享福吧,佯稱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驚了,掩住嘴,她聽出自己語氣中的恨意,呵,要即時撲滅,不應有恨,她的童年生活雖然比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卻並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調換身份,韶韶還不願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與燕和是那樣天真,簡直還未自蛋殼中孵出來,是極端受保護小動物,真正吃虧。

    況且,區永諒不過是小康,並非大富,這樣出身的小姐,最難找到伴侶,不能吃苦,沒有收入,一般家庭無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會覺得不值什麼,不上不下,卡在那裏,是有點兒尷尬的。

    韶韶自覺已經闖出頭,每天早上起來,她完全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像現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聞室去。

    她任由鄧志能多睡一會兒。

    到了樓下,才發覺是個大霧天,天地萬物都濕漉漉的,不過空氣十分新鮮。

    韶韶吸了一口氣,剛想往小轎車那邊走,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轉過頭去。

    呵,她知道他是誰。

    韶韶立刻慶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貴套裝,皆因下午要到局裏去維持秩序,不致失禮。

    她用很平淡的語氣説:“這麼早,區先生。”

    是,那是區永諒,頭髮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潔,深色西服,顯得端莊大方,怎麼看都不似已超過六十歲的人。

    他清清喉嚨,“你知道我是誰?”

    韶韶忽然諷刺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區永諒呆住了,緩緩低下頭。

    她與他家裏那兩個女兒不一樣,區韶韶反應迅速,辭鋒尖鋭,是個厲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訓練成這樣吧?

    那邊,韶韶心想,十多年來,在社會與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鬥,就是整人鬥人,咄!哪裏還有省油的燈。

    區永諒在薄霧裏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裏想什麼,毫不客氣地説:“我一直告訴蘇阿姨,其實家母與我並不相像。”

    區永諒忽然想告訴韶韶,小時候,他曾把她抱在懷中。

    但是韶韶看看錶,“我趕時間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輛深藍色的房車駛過來。

    韶韶沒有拒絕。

    她很自然平靜地坐在車廂內。

    此刻,區永諒又覺得韶韶不過是都會中所有能幹的年輕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問:“區先生做什麼生意?”

    “我做塑膠。”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須搞航運建築,即使只是做塑膠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親一無本錢,二無魄力,跑斷了腿,也苦了一生。

    “聽説,你是政府裏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聲笑出來,“呵是,豆官。”

    “舜娟説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區永諒忽然有所頓悟,“那是婚姻的真諦吧。”

    “愚見認為那是任何一種人際關係的真諦。”

    區永諒驚訝,那樣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與燕和大三兩歲,家裏那兩位真被慣壞了。

    他終於説出心裏話:“我一直掛念你們母女。”

    “謝謝區先生。”

    “分手之後——”

    “區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剛剛説到要緊關頭。

    韶韶故意不讓他講下去,她不想聽。

    母親已經過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會回頭,多講無益。

    下車時,韶韶説:“區先生下次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準備。”

    為人長輩,也不見得有隨時突擊檢查的權利,多年來工作上的訓練使韶韶認為那是一種不專業不禮貌的表現。

    他們一直認為她即是她母親,錯!

    母親被感情及直覺操縱一生,她才不會。

    不過,韶韶苦笑,控制了現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聞室,上司召她。

    “區,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韶韶一聽,立刻明白了,“屎,你們要調走我。”

    “這是好事呀,證明你不是新聞室的傢俱雜物。”

    韶韶吸一口氣,“去何處?”

    “去區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聲,“刺配邊疆。”

    “你的視線廣闊了——”

    韶韶給他接上去:“上頭好升我。”這句話唬盡天下英雄好漢。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區,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總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壞消息連二接三。”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兩局裏倒是有個空位,忙是忙一點,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勳爵,但是你可以勝任呀,你外形討好,人又能幹。”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但馬上把笑意收斂。

    這才是他們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強,先拿另一個位子嚇一嚇她,相比之下,這還算是優差,至少辦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讓上司知道你比他聰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臉上擺出猶疑之情。

    “區,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維持緘默。

    “好了,算是通知過你了,過兩日這一連串調動自會公佈。”

    韶韶知道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總算是個體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頭。

    她説:“你知我是最不計較的。”

    一動不如一靜,又得重頭適應新環境,新同事的脾性習慣,真是十分勞累。

    出來辦事,主要不過是講究與人相處,這麼些年來韶韶已練得麪皮老厚,什麼時候該説什麼話,什麼程度的輕與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實踐起來,還是累得肌肉僵硬。

    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從前母親在時,她要照顧她,她不能言倦,好幾次,被同事氣得簡直想動武毆打對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計,但一想到母親、一腔怒火轉為悲哀,獨自走到街上,找個角落站着流淚,哭完了,才回去,若無其事地坐着繼續辦公。

    現在已毋須這樣做了。

    現在一則心已剛強,二則也闖出點兒名堂,還有,母親不在,她愛怎樣就怎樣。

    辭了工專門在家搓麻將也在所不計,雖然韶韶並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許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遠不知肩上揹着一家開銷之苦。

    韶韶那時盼升職是盼得發瘋,因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貼,母親可以住得舒服點。

    她們母女一直租人家一個小單元住,公寓舊了,也不裝修,燈飾傢俱都似懷舊片中道具,房東動輒勸她們搬走,願意貼補一筆搬遷費。

    終於升了,韶韶淚盈於睫,立刻打電話給家裏,“媽媽,媽媽,我們可以搬家了。”

    這句話至今,己超過八年。

    臨到真的搬家之際,又不捨得舊家,什麼都帶着走,小時候玩過的塑膠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機……她把新家裏最好的套房讓給母親,“媽,我老不在家,住牀位即可。”

    之後日子較為舒適。

    母親一張嘴何等密實,從來沒談過她的過去,有,亦是不着邊際之事。

    把那樣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會減壽。

    她是母親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過來問:“調了?”

    “嗯?呵,是,哪裏都一樣做啦。”

    “可有升?”

    “沒有啦,哪有那麼快,人才又不是出眾。”

    韶韶無法把自己從往事中拉出來。

    在那艱苦歲月裏,區永諒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好,但母親絲毫沒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資助,説起來,大概還有人會怪她沒把奇芳帶在身邊吧——

    不是一個好母親。

    韶韶嘆口氣,到了今天,他們都圍攏來看,嘖嘖稱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親。”

    韶韶忽然感覺到無限辛酸。

    她撥電話給鄧志能。

    鄧志能怪緊張,“你從來不在辦公時間找我,什麼事?”

    “志能,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罷。”

    “每個家庭都一樣啦,”鄧志能好不詫異,“旁人怎麼會理我們的閒事?我們也不會理會人家。”

    “我深覺寂寞。”

    “不怕,找個藉口與同事臉紅耳赤地大吵一頓好了。”

    也是好辦法。

    “我同你相愛已經足夠。”

    “大嘴,謝謝你。”

    但是掛線後的區韶韶憂鬱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説:“西門,去查一查,轉換姓字需要何種手續。”

    “大姐,”那西門大吃一驚,“轉職必須同時轉換姓字嗎?”

    韶韶笑,“這是本市新例,已經三讀通過,你趕快挑一個好聽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只得説:“大姐,我立刻幫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

    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聽就知道還沒起牀。

    譁,睡到日上三竿,真厲害。

    “韶韶,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她有點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麼曉得?”

    “聽得出來。”

    “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

    “姐妹以和為貴。”

    “唏,這是我們家事,外人不會了解,你不知道她這個人,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此人利慾薰心,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

    “怎麼會!”韶韶不以為然,“一人作事一人當。”

    “她嫌我名譽欠佳。”

    “你做過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出來,韶韶,我慢慢告訴你。”

    韶韶説:“下午四時,我開一次小差。”

    “不見不散,死約。”

    見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

    “我結過兩次婚,她認為我有辱家聲,聽説,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以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燕和毋須急於做順民討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裏辦公?”

    “布家請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懶,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還不願出現呢,幸虧去了,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

    韶韶不出聲。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老説,告訴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這有什麼好瞞的?可是輪到自己,統統不是那麼一回事,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

    半晌,她問:“奇芳,你快樂嗎?”

    奇芳抬起頭,想了一想,“不,我不快樂,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但是我從小不快樂。”

    “為什麼?”

    “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來。”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還能討好誰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為何我們那麼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那奇芳猶疑了,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

    韶韶嘆口氣,“不不,我並非同性戀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

    奇芳張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動不動,她五官長得秀麗,靜止的時候,面孔更覺完美。

    韶韶這才發覺,長得像母親的,其實是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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