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一響,素球知道是妹妹來了。
打開門,果然是她。
素珊手中大包小包,更誇張的是,還有一輛手推車,上面放滿箱子盒子。
素球駭笑,「都是些什麼?」
「小穗的生日禮物。」
素球幫著把手推車拉進來,「你太破費了。」
坐定了,素珊喝杯熱茶,然後拆開箱子。
紊球訝異,「咦,是一副電腦。」
「正是,小穗同我說,想要一副電腦做功課及遊戲,我替她挑了這具。」
素珊本身是電腦工程師,說完氣定神閒在書房中把電腦裝置起來。
「才八歲的小女孩,用得著這種高性能電腦嗎?」
素珊微笑,「電腦這種工具,正屬於普通人,大學教授、大作家、富商……用的全是人腦。」
「你對她真好。」
素珊把那具藍綠色半透明的電腦插上插頭,立刻示範。
「小穗放學回來看到,一定高興。」
素珊又拆開一隻盒於。
「還有?」素球更加意外。
素珊笑,「是一具數碼攝錄映機,精彩無比,通過打印機,可攝製硬照,幾乎萬能。」
「大寵她了。」
「小穗平日怪在家寂寞,這種啟發性玩具算是正當娛樂,不過,每隔半小時,要讓雙眼休息一下。」
「我會關照她。」
素珊把空盒子收拾好,陪姐姐喝下午茶。
「生活怎麼樣?」
素球嘆日氣,「我最怕你問這個問題。」
素珊說:「姐,人總要面對現實。」
素球看著妹妹,「我同你,真不似孿生姐妹。」
素珊笑吟吟,「我們分別是兩名個體,我比你遲出生三分鐘。」
「長得也不像,你美麗爽朗,活潑瀟灑,我沉悶膽小,顧前怕後。」
「來,照照鏡子。」
兩姐妹站鏡前,端詳一會兒,素球頹然,「自慚形穢。」
「不,姐,你皮膚身段仍然一流,只不過髮型化妝服裝過份保守,缺乏神采。」
素球不語。
「還有,幾時與王裕進攤牌?」
素球不語。
素珊說:「你要見他,幾乎需要預約,你還不醒悟,難道一輩子過這種日子?」
素球隔一會兒說:「他對小穗不錯。」
「離了婚,他一樣可以對女兒好。」
素球笑,「從未見過你那般苦口婆心勸人離婚的人。」
「分了手可以從頭開始。」
素球說:「許多女人離婚後感情生活也就完結。」
「你不同,你是名建築師關耀昆的女兒。」
素球大笑,「關耀昆另一個女兒還沒有嫁出去呢。」
素珊看一看錶,「不同你說了,我還有事,明天來教小穗用這批器材。」
素球送妹妹出門,看她開著歐洲名牌小跑車呼嘯而去。
那輛跑車素球也坐過,只覺透不過氣來,空間狹窄,令她產生恐懼,素球自用車是輛四驅吉甫,高大得小穗可以在車廂中站起來。
下午四時,司機接了小穗回家,小女孩一看見阿姨的禮物,高興得跳躍,因在學校已經接觸過電腦,立刻上手,運用起來。
看到那部袖珍攝錄映機,更加歡喜,立刻對牢媽媽拍攝,並且即時把映像接駁到電腦熒幕上。
小穗是神童?不,發明這些器材的都是天才,用家只需會一二三即可操作。
素珊還未來指點,小穗已經玩得不亦樂乎。
小女孩並沒有問父親是否會來陪她過生日。
這些日子來,王裕進不知忙些什麼,好像也掙了一點名利,報紙財經版上常見他的名字及照片,小穗會指著說:「爸爸,爸爸。」
一年只出現幾次:素球及女兒生日、中秋、過年,難怪素珊捉狹地譏笑素球是個未亡人。
其餘時間王裕進在甚麼地方?
當然另外有一個女人。
素球聽說過,她叫馮妙屏,商業管理人才,長得十分秀麗,出身也好,所以會得含蓄低調地與人家的丈夫往來了數年而不招非議。
她好像與王裕進有點真感情,同某些我戶頭的女子不一樣。
素球一直裝作不知,涵養一流。
父母的修養比她更好,只同素球說:「我們永遠支持你。」
是家人的關懷使她度過這苦楚的三年:房子、汽車司機、工人,全是嫁妝,她不愁開銷。
素珊真是好妹妹,一點不與姐姐爭,一有好處,一定留給素球,甚至哪個家務助理會做好菜,都立刻叫母親讓給素球:「媽媽,你再訓練一名好了。」
因此,把素球婚姻失敗的苦楚減至最低。
王裕進不陪她們母女,素珊補足,暑假寒假,一定與小穗四出旅行,有時逼她男友同行,令他怪叫:「又是迪士尼樂園。」
但是,素球總下不了決心離婚,王裕進不提,她也不提,彷佛還在期待甚麼。
第二天,素珊未到,王裕進倒是出現了。
看見他,素球一怔,不由自主說:「稀客。」
王裕進有點不好意思,「我帶了禮物給小穗。」
是一整問玩具屋,有各式傢俱,還可以亮燈,一家三口三隻洋娃娃。
「她會喜歡?」
素球點頭,「一定。」
其實小穗一早不玩洋娃娃了。
王裕進穿著剪裁上佳的西裝,外型一流,仍然英俊瀟灑。
素球問:「你今天來,可是有話要說?」
「不,我特地來看小穗。」
過片刻他也問:「你呢,你可有什麼要同我說?」
大家都希望對方先提離婚二宇。
幸虧不久小穗放學回來了,不然真不知還有什麼對白。
小穗笑著取出錄映機拍攝父母對話。
王裕進問:「可要出去吃晚飯?」
素球實在不想強顏歡笑,「不客氣。」
王裕進只得告辭。
小穗看著豪華的玩具屋說:「爸爸忘記我已長大。」
王裕進還記得有個女兒已經不容易。
稍後素珊來了,教小穗用互聯網絡,兩人玩得十分盡興。
她同姐姐說:「我有新消息。」
素球跳起來,「你要結婚了。」
「不,同你有關。」
「咄,我的世界無新事。」
「王裕進今天來過?」
「是,什麼事?」
「江湖傳說,他已與馮女士分手。」
素球一怔,「關我什麼事。」
素珊笑:「可見你還有救,你莫希祈浪子回頭,他另結新歡,是一名青春二線歌星。」
「告訴我幹什麼。」
「全然沒有興趣?」
素球不出聲。
「離婚算了,你這樣大方,一樣可以與他維持文明友好關係。」
素球抬起頭。
小穗正在露臺拍攝貓兒打架,也許這具錄映機會啟發她將來拍電影做導演的慾望。
「你想清楚,姐,還有幾十年要過。」
「我會。」
天天晚上失眠,想足三年,不停檢討自己,日子久了,無限自卑。
也許,已經到了自救的時限了。
素球嘆口氣,這樣懦弱,不知遺傳自何人,父母都是勇敢的人,父親苦學成功,白手興家,母親一邊帶大兩個孩子,一邊工作,鼎力支持丈夫……
「媽媽,媽媽,笑一笑。」
小穗拿攝影機對牢她。
第二天下午,素球自外邊回來,正與保母商量家事。
「小穗的芭蕾舞鞋與球鞋都得買新的了。」
「不見孩子大,一味見衣物縮。」
保母說:「星期三就得用。」
「我明早出去辦。」
「順便買些內衣褲。」
門鈴急促地響了一下。
連保母都奇怪,「誰?」
素球親自去應門。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年輕女子,衣著合時,化著淡妝,但遮不住憔悴之態。
素球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可是她有第六感。
那女子微微抬起頭來,輕輕說:「王太太,我可以進來嗎?」
素球不得不問:「你是哪一位?」
「王大大,我是馮妙屏。」
呵,找上門來了。
素球應該立刻說聲對不起沒有空才是,不過她躊躇了,考慮一會見,她說:「請進。」
馮妙屏輕輕走進屋內。
她整個人像一個影子,輕飄飄沒有力,身形十分瘦削。
傭人斟出一杯茶。
素球吩咐:「做兩杯咖啡。」
馮小姐坐下來,一時不知怎樣開口。
素球問:「你來找我,有什麼話要說,我可以怎樣幫你?」
如果素珊在這裡,她會笑得落下淚來。
什麼,外遇找上門來,髮妻還得問她需要何種協助。
那馮妙屏精神十分困惑,她說:「我與王裕進分手了。」
是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她用手掩住面孔,「我只覺得無助、絕望、羞恥。」
素球說:「你是受過高深教育,有工作經驗的女子,這一切都會過去。」
怎麼反而叫關素球來安慰第三者,她才是受害人呀。
只聽得馮妙屏說下去:「他有了另外一個人。」
說到這裡,突然哭泣起來。
「五年了。」她泣不成聲,似哀悼時間飛逝。
什麼,素球一怔,竟那麼久了?還以為只有三年。
「王大太,你會否叫他回來?」
原來如此。
素球答:「我要是叫得動他,一早就叫他回來。」還會有你這第三者嗎。
「你難道什麼都不管?」
素球冷冷看著馮妙屏,原來她是想假王太大的力量來除掉這個新歡。
素球替馮小姐添一杯咖啡,閒閒道:「王裕進在外邊的事,我管不著。」
「多年來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動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球並不笨,她知道這是還擊的時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說:「我與王裕進早已離婚,我倆已經脫離開系,他沒同你說嗎,也許不想再婚吧。」
本來蒼白的馮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裡說: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怪不得人。
馮妙屏顫聲問:「你倆早已離異?」
素球點點頭,「所以,我什麼都幫不到你。」
這時,大門打開,小穗放學回來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媽媽有客人,快來跟我洗手吃點心。」接著吩咐司機去買水果。
馮妙屏看在眼裡,忽然說:「你的生活很豐足。」
「我不是靠王裕進。」
「他一直說你不肯離婚。」
「他沒有對你說出真相。」
馮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騙我。」
素球輕輕說:「一個人不可能順利一生,縱有挫折,也得盡力克服。」
馮妙屏掩臉。
小穗換上便服過來,手上還是拿著心愛的數碼錄映機。
素球說;「還不去做功課。」
小穗笑著走開。
素球覺得是送客的時候了,她站起來。
「馮小姐,我還有事。」
那馮妙屏腳步有點踉蹌,毫無方向地離去。
剃人眉毛者終於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過的茶杯丟進垃圾桶裡。
小穗走近,素球將女兒擁在懷中。
「媽媽,那阿姨是誰?」
「一個推銷員。」
「她賣什麼?」
「本來出售青春熱情,現在已無本錢。」
小穗沒聽懂,剛想發問,保母叫她做功課。
晚飯時間,素珊來了,穿著珊瑚色緞裙,鑽石項鍊閃閃生輝,分明是要去什麼宴會。
她說:「我還剩半小時,來陪小穗。」
素球說:「將來你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時間就輪不到小穗了。」
「誰說的,屆時我們兩家一起住。」
「誰陪你瘋。」
素珊卻說:「小穗,來,拍攝了什麼片斷,讓阿姨看看。」
剛接上電腦,手提電話響,主人家來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離去。
她答應明天再來。
素球打一個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獨眠,醒來也沒有人可以說一句半句話。
她摸索看到廚房喝杯水,經過書房,一點睡意也沒有,便走到電腦前坐下,她開亮了小小檯燈。
小穗拿著機器拍了好幾天,到底拍了些什麼?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說得對,電腦非常容易用,按下鈕就可以看,熒幕出現小穗拍攝的家庭電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兩隻小貓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來。
忽然鏡頭一轉,熒幕出現了兩個人,男的正是王裕進,一派悠然地在說話。
女的佝摟著背,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是誰?
哎呀,是她自己,是關素球,她一時間竟沒把自身認出來。
素球震驚得張大了嘴,似遭人掌摑,這麼蒼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鏡頭推近,特寫中的她雙眼充滿恨意,怨懣之情畢露。
素球按下凝鏡鈕,放大映像,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婦,只有怨婦才會有這樣的眼神,一直以來,大家以為關素球看得開,她也以為自己是超人:冷靜、鎮定、置身度外。
可是攝影機忠實的鏡頭出賣了她,看,她雙眼毒得會放射利箭。
原來她的真面目是這樣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頭。
半晌,鼓起最大勇氣,繼續看錄影。
啊,馮妙屏出現了。
她的歡樂時光已過,輪到她嘗試遭人遺棄的滋味,她異想天開,竟以為可以聯合關素球的力量來對付別的女人。
馮妙屏五官乾涸,握緊拳頭,有求而來。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她斜眼盯著馮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邊,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災樂禍。
天啊,素球啪一聲關掉電腦,兩個可憐的女人,拋卻自尊,被無良異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終於看清楚了一切。
天矇矇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頓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費吹灰之力放下過去數年背得幾乎精神崩潰的重擔,抬起頭來,一臉平和。
「媽媽。」小穗叫她。
小穗聽見聲響,起來探視,素球連忙打點她上學。
然後,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幾下,打電話到王裕進辦公室。
「我我王裕進。」
秘書間:「請間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書好似不相信,也難怪她,根本王大大從來沒有出現過,她有點為難。
隔一會兒,王裕進的聲音終於傅過來,「素球,真是你,這麼早,什麼事,小穗可好?」
「你別擔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話要說。」
「你有話說?」
王裕進不置信。
真的,那麼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會有話說?
一向以來,她不是個啞巴嗎。
素球輕輕說:「麻煩你來我處,我想與你談談離婚的事。」
王裕進一時不知怎樣反應,有一段時期他非常希望妻子會自動放棄,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脫。
「我馬上來。」
「好極了,謝謝你。」
王裕進半小時後就趕到。
「小穗在學校裡?」
「是,你我可自由說話。」
「素球,你要離婚?」他仍然要佔嘴舌便宜。
「是,」素球說:「我不得不同意離婚是沒有選擇中選擇。」
啊,她竟變得這樣會說話了。
「為什麼會有這個決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麼?」
「我只有一個條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隨時可來採訪,我不需任何贍養費,亦無其他要求。」
王裕進對於妻子這樣大方,十分意外。
「我會請區律師做文件,屆時你去簽名即可。」
他不出聲。
送給小穗的玩具屋放在書房門口,他走過去,蹲下來,把三隻玩偶放在小沙發上。
「看,父親母親一個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似。
「我們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擺脫岳父的陰影創業,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還是想找理由替自己開脫……
素球問:「我所說的,你都同意?」
「我沒有意見,我會負責小穗生活費用,並且希望你將來即使改嫁,小穗也不會改姓。」
「你放心。」
王裕進籲出長長一口氣。
他原本可以告辭,但卻一直坐著,茶都涼了,仍然不走。
這曾經是他的家,只住了幾個月,幾乎連洗手間在哪個角落都已經忘記。
他心裡還有一件事。
半晌,他問:「你可是有了別人?.」
素球失笑,「你以為是勵志電影或小說?失婚婦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過著比從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獨自撫養小穗。」
「那麼,你以後——」
素球不想多說。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她今日純談手續問題,她不想訴苦,王裕進也不是訴苦的對象。
「我的話已經講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對不起。」
素球嗤一聲笑出來,送前夫到門口。
王裕進離去。
素球吩咐傭人收拾他的衣服雜物,裝箱送到慈善機關。
一個上午辦妥許多事,素球對自己的辦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計。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趕了來。
「姐姐,恭喜你。」
「你又來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興,區律師已把好消息告訴我。」
「這還算是好消息?」
「怎麼不是,從此你可擺脫陰影重新開始。」
素球感喟,「以後也沒有什麼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滿意外,越是無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聲。
「王裕進從此少了你這個擋箭牌,他可煩了,聽說馮妙屏不放過他,搞得身敗名裂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你看你高興得那樣子。」
素珊不以為然,「我幹嗎要大方,我看過你的眼淚。」
「沒事了,早就幹了。」
素珊說:「馮妙屏要求賠償千萬。」
「真傻,錢有什麼用。」紊球唏噓。
「忍聲吞氣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
「拉扯著越墜越深,屍骨無存,真不值得。」
「我們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買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數天之內就辦好所有手續,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時時來陪她們。
她帶來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輕便的衛星電話。」
「阿姨有無線電腦鼠。」
「這是一隻知道你叫甚麼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攝錄映機,已丟到一邊,不大理睬了。
她父親送的生日禮物更放在一角從來不碰,她們對玩具的態度是「會做什麼?」光是坐著不動的無聲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為不夠精采。
玩具屋裡一家三口永恆長相廝守,現實不是這樣,現實比較殘酷。
素球取起攝錄映機把玩,自鏡頭看出去,世界十分奇異,充滿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