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頭髮有點亂,臉頰是粉紅的,髮梢結著一條桃花色絲巾,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軟下來。
她圓圓的眼睛彎了彎:“我以為你睡了。”
“沒有,一直等你。”我說。
等了這麼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兩語,就打消掉了。
“我打過電話來,可借你沒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經在路上了,同學的哥哥送我回來的。”
“車子很漂亮。”我說,帶點打聽的意味。
“是的,”婉兒說,“他們家開餐館。”
我問:“你自己的車子呢?”
婉兒抬起頭來,眼睛雪亮,沉下了臉,“你怎麼老問我問題?我不喜歡人家查我。”
她的外國脾氣拿出來了。
我說:“你想想我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人?”她仰起了頭。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給我面子。在那一刻裡,我才發覺自己的愚蠢。我沒有給自己留餘地,我自視太高了,以致摔得這麼重。說真的,我是什麼人?
“家明,回去睡覺吧。”她說,“我們明天再談。”
我想說話,但是喉嚨塞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間,我只好回頭就走。
到了自己房間,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麼呢?來到外國,先住在她家裡,這算是入贅?一個男人,講究的還是志氣。現在再講究,也還是笑柄了。我立時三刻的整理起行李來,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兒就在隔壁,自然聽得見,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獨自在床沿坐了一下。
覺得不能再稚氣了,像個孩子撒嬌似的,還等人來挽回,走就走吧,有什麼可留戀的?婉兒如果找我,還不容易?這城裡能有多少中國人?
婉兒是個女孩子,如果她認為沒有吃虧,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麼關係?也太婆婆媽媽了。我打了電話叫街車。
我拿起行李。書很多,一時不知道搬到哪裡去。我想到了幾個同學的名字。我把兩箱書抬到樓下,看看時間,已經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還是涼的。我並沒有悲傷,我只是疲倦。一切也還都像一個夢。婉兒甚至沒有探出頭來看我一眼。我是個男人,我必須要在這種情形下離開,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來找我——我希望她會來找我。
車子駛到一個同學的家。
我把書堆在他房裡,人在地板上胡亂睡了幾個鐘頭。他不出聲,這種時間,帶了東西走了出來,還有什麼事?猜也可以猜得到。
第二天我出去找到一間小房間,付了租,就住了下來。
那間小房間設備簡陋,地板走人會響,老鼠進進出出,比起婉兒家的那層洋房,也不用提了,這是我離家後第一次吃苦,心裡很不是味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戀了。
婉兒並沒有來找我。
她倒是沒有與那個餐廳老闆的兒子在一起,但是有各式各樣的男朋友,也不愁寂寞。我很難過。就是這樣嗎?我與其他那些男人,一點分別也沒有?應該有點不一樣,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的關係不同。
我是靜默下來了,連家裡的信也不寫。
幾個朋友勸我;“算了,張婉兒與她兩個表姐是出名的女阿飛,你還不明白?婉兒遲出道,也就更加青出於藍,你沒來我們就看著她的,哪裡像個讀書的女孩子?半夜還在賭館樓上的小餐館吃夜宵。”
也不見得這樣,婉兒有婉兒的好處,只是我沒有本事留得住她的心。她是個喜新厭舊的孩子,得到了的東西就不值什麼,把人像玩具似的看待。
她從得到我的那一天開始,就厭倦了我,那是毫無道理的一種厭倦,只是婉兒這種性格的人,是不講道理的。
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也沒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有時候是別人吃虧,有時候是她自己吃虧,很難說。
然而我與她就這樣完了。
父母輾轉聽到了這個消息,只勸解我以學業為重。
我就這樣,半天吊著。沒有婉兒的日子,過得極其慢。第二個學期好像永遠不會開始了。
我在等回去。
我開始寫信給小令。一封又一封。寫好了,放進信封裡,寫上了地址,貼好郵票,但是寄不出去,也許她已經搬了家,也許她看到我的信就撕掉了。
不會,不會的,她看到我的信只會哭,不會撕掉的,因為這樣,我也就更不能寄這些信。我不能卑鄙到這種程度,棄了她去追更好的,等到被人拋棄,又迴轉去找她。我還是個人嗎?
我始終沒有寄出那些信,但是我還是寫著,一抽屜都是,它們成了我的日記,我喜怒哀樂的記錄。
婉兒考試不及格,搬了個地方住,換了一間小大學,讀些無關緊要的科目。這都是朋友說的。朋友們說得很多,他們都很為我不值。
我並不是爭意氣的人,什麼叫值不值呢?至於婉兒,她如果嫁了我,不過一輩子做個職員的太太。是,我是博士,然而在大學裡,飯堂一坐下,誰不是博士?女孩子沒有多少年是好的,她選擇了她願意走的路,也不算錯了。
究竟這個年頭,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也很難下定義。女人要嫁人,什麼時候嫁不得?趁著年輕活動活動,也是應該,錯只在我,一開頭就想把她佔為己有,嚇壞了她。
在我心目中,她依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孩子。
她這種玩法,宗旨也就是為了玩,不為其他,她既不哄人又不騙人,更不眼淚鼻涕,也不講究什麼好處,和諧便在一起,不好就分開,乾脆得很。我很想念她。那一段舒舒服服的放肆日子,是不能再來的了。
然而即使是婉兒,也還是要老的,到時又怎麼樣呢?
婉兒會說:“呀,可是我年輕時候美過。”我不是一個適合她的人。憤怒過後,我覺得我配她不起。
我配不起我兩個女朋友,我負了一個,又追不上另一個。
但是我用功,默默的讀著書。
碩士班四十個人,我考了第一。
開學生會的時候,我意外的見到了婉兒。
她與一個男孩子在一起。男孩子是外國人,一頭金光燦爛的長鬈髮,垂在肩間,一張臉秀氣驚人,像寶底昔裡筆下人物。婉兒黑髮,烏亮奪人的童花頭,兩人坐在一起便是一幅風景畫。
啊?我想,她原應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可以享受-天便享受一天,怎麼可以跟我這種人動成家立室庸俗的念頭?我又不能欣賞她,事事對她皺眉。
她看見了我,向我走了過來。
她穿著一件白麻布繡花長衣裳。她走過來。
她走過來,我看著她。
她看著我,眼睛裡都是愛念想念,非常柔和的一種惆悵,我忽然覺得婉兒長大了,而且她始終一貫的愛我。不過對我這種人,也只好用不瞅不睬的方法來解決,對我仁慈點,我便糾纏不清。
我明白她的感情。
她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棄我並不是為了更好的,因為她根本沒有追求更好的。她也不曉得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她不過順心而為,碰到了什麼是什麼,又不愛管束。
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她母親曾多次暗示過我,我竟不明白。
現在我是知道了。
她輕輕的說:“家明,我不過是那樣的一個人。”
我點點頭。她不是那個回家度假的女孩子,我誤解了她。她不是那個說“小王子”的女孩子,我誤解了。當她的父母、背景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的。她也想滿足我,滿足家庭,究竟沒有做到。
我點點頭,我說:“我明白。”
她又走回她男朋友的身邊去。
我並不瞭解她。一向我把她解釋為一時的水性楊花,終於還是要回頭來求我的,但是……她是不會回來了。
我喝了很多酒。
我跟同學說:“考完了還不鬆一鬆,怎麼辦,真想生肺病不成?”
喝得很名正言順的樣子,然而誰都明白我的酒是為了什麼才灌下去的。過了一會兒婉兒就來了。我揹著她,竟然沒有勇氣抬起頭來。
再醉我也不敢說話。叫我說什麼?指著她說:“你!我是放棄了小令來追隨你的,如今你卻這樣!”這成了寫言情小說了,我沒有這個膽子。
我知道我是再見不到她了,猛然一回頭,才看到她衣裳一角。藉著酒意我的眼淚如水一樣的流了下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能是為了寂寞,為了委屈,為了不懂事,為了永恆,所以做了很多蠢事——但什麼是永恆的呢?
同學們都來勸:“……太不像話了,這樣的女孩子……”
“不……你們不明白的。”我說。
我是由同學送回家的。
我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一頂草帽,都是絹花,棕色的皮膚。她的父母希望借我的力量把她往回頭的路上拉,結果她像蝴蝶似的飛走了。
時間對我來說,沒有過去,我一腦子的小令,而小令還是穿著花旗袍,坐在那間夜總會里陪中年人吃夜宵。她是一個舞女,而婉兒,婉兒是一帽子絹花,叫我“家明哥哥”的女孩子。
我無法接受人會變這個事實,因為我自己是始終不變的,我也不希望其他的人變。我想我是個悲劇。天下竟有我這樣不切實際的人,我總是妄想時間會留住,不要過去,著我。
回了家,我埋頭痛哭。然後醉了,倒在床上便睡。我忘了脫衣裳,忘了蓋被子,第二天中午才醒的。
醒來之後比平時更加落寞。第二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早上是無法逃避的一個開始,喝醉也沒有用。
我不覺得寂寞,寂寞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找一個說話的人。我嘴是苦的,心也是苦的。我穿好乾淨的衣服,一個人走了出去。散散步吧。
天氣很好,陽光使我頭痛,我稍稍睜開眼睛來,漫無目的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忽然之間我想回去了。回去看每一個人。趁這個機會,為什麼不回去一下呢?要回來還是可以回來的。
我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我對面有一對情侶,相擁著吻了又吻,吻了又吻,真正的目中無人,這世界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是的,真正的世界裡不過只容得下兩個人,何必要理會別人說什麼?婉兒得到了她的快樂,但是在別人嘴裡,她是一個很不堪的女孩子。不堪又有什麼關係?她在享受。這些日子來,我無異給人一個循規蹈矩的印象,但是我得到了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正夏天呢,池塘裡的鴨子游來游去,那對情侶還是緊緊的妞在一起,麻花似的。
我應該回去了吧。
我起身,回家,取出了證件,去訂了機票,辦了出入口證。我在銀行還存有一點錢。
電報上怎麼說呢?飛機票是兩星期之後的,寫信也還來得及,信上又該說些什麼?我就說想念父母吧。這也是個理由。只有在極孤獨的時候,我才想念父母,回去看他們,是天經地義,堂而皇之的理由。
但是小令呢?香港是一個人小得驚人的地方,所有有可能相遇的人,都往同一個地方擠,如果萬一我見到了他,我該說些什麼?我還能夠開得了口嗎?
我害怕看到她,這種時候,見到她是不適宜的。等我的感情傷痕恢復過來了,才好見她。要不回去了,就索性躲在家中,一步也不出門,躲完了一段日子,再回來讀書。不過從長遠說我還是要回家的,將來找到了工作,難道還是躲著,躲一輩子。
這年頭誰沒有幾段過去?就是我一個人把過去看得特別重,經年累月的掛著,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
把屋子裡的東西又放到同學那裡去。申請了宿舍,申請了讀博士,申請了獎學金。
在一般人的眼睛裡,我做事,真是十分有條理,一絲不亂的。
實際上呢,我也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只是胡塗。婉兒是好的,小令也是好的。我兩個都錯過了,或者我還能找到更好的,但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相信我終於要回去了,於是連夜做著夢。
小曲總是瘦削的,鎖著眉毛,默默的看著我,一聲不響。醒來了以後,我想,我終會見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呢?或者她已經胖了很多,滿臉笑容也說不定。
兩年了。
她會見我嗎?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會見我也說不定,但是我見了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沒有勇氣再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裡就做夢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父母來信,匯來了飛機票錢,但是我過得很省,不必動用這筆餞,我存進銀行去了。他們說很想見我,本來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動回家,自然更好云云,母親說有很多話要跟我講。
是的,這兩年來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無聊,永遠避免談起婉兒,他們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可憐的父母親,見了他們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也好。他們大概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學家,告訴他們我要回去了。他們表示詫異,我的確決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們。有一個同學要開車送我去火車站,我婉拒了。
我臨走之前到百貨公司去買禮物。我買了一隻金十字架給母親,一隻金鑰匙圈給父親。金子在英國很貴,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買的。至少金子有保存價值。
然後大清早我就乘火車到飛機場去,帶著一個小箱子。
我拿出飛機票,把行李過磅,上飛機坐好,縛妥安全帶,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今天起來得太早了,又不想吃東西,所以才這樣。神經倒不緊張,上飛機到下機場還有廿多個小時,到了印度方緊張未遲。
我有點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個上飛機的人。
我甚至忘了買一本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廿幾個鐘頭怎麼過呢?我閉著眼睛想。
一個女孩子上機了,她走到我的身邊坐下,看了我一眼,有點高興。她朝我笑笑,把化妝箱放好。她十分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在這裡讀中學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禮貌地問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飛機,都坐在老頭子老太太身邊,三年來回家七次,總是沒有例外,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輕,而且是中國人。”
“人生是充滿意外的。”我說。
她笑了,牙齒雪白。我茫然的想。這個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約會她們,她們總會答應吧?然而我已經見過兩個極端好的,她們顯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個鐘頭,我倒情願與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邊的女孩子一直說話,我聽進去一句沒有聽進去一句。
我回想到兩年前,我丟下小令與婉兒在飛機上的情形。有時候我真不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我不明白事實的殘酷,我總希望回頭一看,身邊還是婉兒。
如果我知道與婉兒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會把自己表現得可愛瀟灑一點,以後也可以給她留一個好印象,但我怎麼知道呢?我以為是一輩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緊張嚕囌不肯放鬆她。
我黯然想: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我?有時候兩個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誰。我是幸運的,至少我認識了兩個這麼上等的女孩子,兩種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飛機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終沒有睡意。旁邊那個小女孩卻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紀輕,沒有什麼心事。
其實我也沒有心事,不過是兩個女孩子叫我丟不開。如今大家都長大了兩年,應該淡了才是,也許她們對我都淡了,不過我沒有。
飛機終於到了印度,我居然還不緊張。這些年來受的刺激太厲害了,什麼都處之泰然。爸爸媽媽,我相信我還應付得了,這兩個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買停了一個小時,我身邊的女孩子醒了,嘰嘰呱呱又說個不停。她畢業了,回家度假,就像兩年半前的婉兒,中學畢業了,回家度假,碰見我這樣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講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個故事可能她已經講過幾百遍了,我不過是其中一個聽眾。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她的浪漫沒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顯得單純可愛,我始終不惱她。
時間過得這麼快。
這麼快。
空中小姐開始嘩啦嘩啦的廣播我們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降落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天氣很好,一定很熱。
我旁邊的女孩子寫了字條給我,我一看,是名字電話地址,英國的,香港的,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裡。她也笑了。
別看她小,有資格做情場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準備下飛機。上飛機是為了下飛機,沒有其他原因,這次又安全到達,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誰算賬。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媽媽,她的眼淚是立時三刻湧出來的。“家明!”她叫我。我嘆了一口氣,回來得沒錯,她的確是想念我。
“媽!”我奔過去。
抱住我的卻是爸爸。
爸爸的手強壯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覆覆地叫著:“媽媽,爸爸!”
爸爸說:“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從這個口氣,我聽出爸爸並不太關心我與婉兒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課好,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這使我鬆了一口氣。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戀愛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會跟著來。
父親換了一部新車,極漂亮的雪鐵龍,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兒子功課好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一路上媽媽握緊了我的手,父親開車,行李堆在前座。
媽媽說:“這些日子來,也不常寫信,又不要錢,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幸虧功課這麼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國讀書,都胖了回來,你怎麼瘦了?”
我只是微笑著,父親問道:“這次有什麼打算?”
我說:“已經申請了讀博士,沒有問題的,暑假完了還是回去,再兩年回來,就不走了。”
爸爸說:“很好很好,一鼓作氣。”
他的臉上喜氣洋洋,我心裡一陣酸。做父母的對子女要求這麼低,一點點事情就開心成這樣。
媽媽說:“這兩個半月裡你哪裡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養著,務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歡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淚。”
父親說:“你講這些幹什麼呢?沒的叫家明難過。”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溫習,我想到了那種算便士不敢花錢的謹慎,我想到了薯條炸魚,我想到了對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時的醉酒。父親車子裡的冷氣是這麼陰涼,母親殷殷的目光,車外的交通嘈雜熱浪,那些都遠了。
父親再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說:“很好。”
這答覆使父親非常滿意。到了家,我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推開房門,一切一切還是一樣,連從前的筆記簿子都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笑了,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婉兒坐過在床沿上,就是這張床,她那像貓一樣的眼睛,草帽上的絹花,我默默的想,這一切都永遠不再有了。
我推開了窗門,真熱,才七月初就這麼熱,但那無處不在的熱卻給我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我可以坐在露臺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讓這種熱壓迫著。
母親拿了凍食進來,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媽媽也忍不住,我們就擁著哭了半天,父親在一旁搖頭。
老傭人比誰都高興,一直籌算晚上該弄什麼菜餚。
母親說:“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關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層層的房子依山築下去,火豔豔的影樹,花開滿了一樹。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與誰一起看?這是一首詞,我總是記不得原來的字,但是它把時間解釋得這麼好。
我聽著冷氣機的馬達聲,躺在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母親在我床頭插了滿滿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種特有的香不住的傳過來,我又哭了。
因為實在疲倦的緣故,也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說:“讓他多睡一回。”
媽媽說:“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叫他起來吃飯。”
我洗了一個臉,提高聲音說:“我醒了。”
我們吃了一頓飯,那菜之好,也不必詳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飯又一碗,吃得人仰馬翻,媽媽直笑。
父親在打電話:“是……回來了。人瘦了。便飯?好好,我問問他,這孩子孤僻得很,不愛這套。是的,一個錢也不花家裡的,真不知道怎麼過的。獎學金吧……哈哈哈,福氣好?哪裡哪裡?好的,週末,明天決定……”
媽媽說:“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煩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麼拿了一個銜頭回來,連父母都對我客氣起來了?
我說:“當然不,媽媽。我喜歡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父親陪我去做西裝,買襯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禮物給他們,其實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來好幾倍不止。
三天之後,我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開著父親的車子到處走,完全是一派闊少爺的樣子。
該見的人見過了。這樣子吃吃睡睡的日子,過慣了可不得了,他們又把我捧得高,幾乎不想再回去唸書。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舊電話舊地址,我始終打不定主意。
一個晚上,母親終於輕描淡寫的提到了婉兒。
我說:“不要怪她,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她以後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媽媽說:“真看不出,我以為她是一個好女孩子。”
我說:“她的確是-個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歡我了,放我一條生路,我多餘的時間沒法打發,只好日讀夜,還考了第一。如果她壞一點,把我吊著,留在身邊十年八年的,多個跟班,有什麼不好?”
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我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說:“張伯母來過幾次,哭得不得了,說對你不起,是婉兒沒有福氣。我們也替她難過。老實說,這年頭男孩子還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兒這樣子,將來怎麼辦?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輩子,據說轉了兩間大學,還是讀不上去,現在幾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兒根本不想將來的,她是蝴蝶一樣的人,母親不會明白,何必替她擔心?她是這樣的自得其樂。
母親說道:“搬了出來也她,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氣近學校,再回家就幫你父親做生意。”
我笑:“媽媽,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會做生意。”
媽媽眉毛一抬:“誰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嚇了一跳,我從來不知道博士有這麼大的權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學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碼的條件是讀一個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隨俗。
於是我唯唯諾諾。
母親的話鋒一轉,說:“婉兒那裡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還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兩個女兒很可愛,伍伯伯的女兒是學音樂的,嫻淑得很……”
我沒聽進去。
我說:“媽媽,”我停一停,“我想見一見小令。”
“小令?”母親愕然地問。
“是呀。你還記得她嗎?”
母親怔怔的看著我的臉,像在我臉上尋找一樣東西似的。
她問:“你始終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我反問。
“我們都瞞著你,怕你不舒服。”她說,“沒想到真的瞞過去了,現在說給你聽也不怕了。”
“什麼事?”我一陣緊張,“小令怎麼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發裡,倒是平靜下來:“嫁了人了?”
“是。”
“幾時的事?”我問。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個月,她嫁人了,她母親還送帖子來,示威似的,我與你父親都決定不告訴你,趕緊把你送了出去。老實說,當時我們心裡慶幸得很,但還是懷疑你已經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聽話的去唸書?原來你真不知道呀?我們倒白擔這個心了。”
我待著。
我走之前一個月結的婚?噯呀,這是她負了我了,還是我負她?還是兩個人都厭倦了?可笑的是我在這兩年內,還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滿以為在家還有一個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她早在我走前一個月就結婚了。
嫁的是誰?為什麼這麼突然?日子過得幸福嗎?我怔怔的想,怎麼事前一點也不說,最後一次見面,她不是還叫我等三個月?我當然沒有等她,但是她也沒有等我。這麼說來,我兩年內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為我辜負她了,白白的內疚了這些日子。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媽媽說:“這種事過去兩年多了,還想來幹什麼?”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覺得這世界是這麼滑稽。
一個人難道連傷感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事實原來是這樣子的。小令結婚了,她看出我這個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別人的?這倒是明智之舉。兩年了,原來她早嫁了人,我還以為她在等我呢。這年頭誰還是這樣的大傻瓜?我悵然的想。人就是這樣自私,自己變了心,卻巴不得對方還死心塌地的不變。
媽媽見我不響,連忙說:“你快快別想她了,連婉兒也不想,還想她呢。”
我點點頭。媽媽再捧出點心給我吃,那點心已經變了味道。我隨意的吃了一點,坐在露臺上。夕陽好比火一樣,在山上沉下去。我待著。
我回來,要抓牢過去的夢,然而那夢是虛幻的。
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電話打過去,接通了,卻說沒有這樣的人。她們當然已經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電話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是小曲嗎?我忘記她的聲音了,聽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聲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誰?”她的聲音不耐煩了。
“我是……家明。”我啞著喉嚨說。
“家明?家明?”她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