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大校門口,徐風輕掃,飄飄然升起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
夕晚涼風拂動人行道上的落葉,也攜來一張沾著油漬的舊報紙。不遠處,一輛小貨車載滿各式粥品和點心,專門做F大學生的生意,不知不覺間被風偷走了一張墊調味料的紙張。
愷梅彎低腰,正要拂開吹貼住小腿的黃紙,忽然被一篇花絮圖文吸引了注意力。
圖中挺拔的身影有幾分眼熟。她轉而撿起來細讀。
呵,賀懷宇,真是他呢!屈指算算,她也有四、五年沒見過他了,尤其兩年多前搬離原有的生活環境,而冷愷群又從大學畢業,她唯一能接觸到賀懷宇的管道,也只有報紙上的幾篇醫學採訪報導,或是與「賀氏企業」相關的工商新聞。
舊報紙印著叄個月前的日期,花絮部分刊載了賀氏企業二公子兼知名內科大夫賀懷宇,與某大財團千金訂婚的消息。
財閥世家講究門當戶對,她倒不訝異。只是相片中的準新郎倌一臉百無聊賴,看不出特別的欣悅。
嗯,既然賀大哥訂了親事,想必婚期不遠了。老話一句,知悉故人平安,她於願足矣!並不覺得有必要再聯繫。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多瞄照片中的女主角一眼,確定對方的質感足以匹配賀懷宇。
這……又是一張很眼熟的容顏。她再搜尋迴文字部分,尋找那位幸運女郎的芳名。
彭姍如……真的很耳熟。記憶庫開始回溯,翻找她曾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接收過關於這張麗臉容的訊息。
姍如,我現在沒空,改天回電話給你。冷愷群敷衍性的甜言蜜語晃進她腦海。
沒錯,而且就在他掛斷這通電話的兩個小時後,那位「姍如」小姐便直接殺到公司來。當時她也在他的辦公室內,撞個正著。
彭姍如正是冷愷群兩個月前新姘上的女朋友!
「怎麼會?」
天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賀懷宇叄個月前剛訂婚,他兩個月前立刻交往到同一個女人。
有問題。他攀搭上任何人的未婚妻,她都不足為奇,也無關痛癢。然而對象若換成賀懷宇的女人,他的動機就絕不單純。敏銳的第六感告知她,冷愷群鐵定又想暗算賀大哥什麼。
不,在她年少的記憶中,賀懷宇是少數幾個曾帶給她親近感的朋友之一,即使在冷愷群跟前她使不上太大的力量,終也不能放任問號藏在心底。
念頭一打定,她將舊報紙塞到揹包中,揮手召來計程車,直趨「縱橫科技」位於敦化南路的企業大樓。
「冷小姐,午安。」一樓大廳的接待人員恭恭敬敬的向她行個禮。「協理正在和老董事長開會,請您先到他的辦公室稍候。」
對於過度的拘禮,她習慣性的斜側一步,避開那個鞠躬所傳達的訊息。接待小姐的禮儀專門迎迓「協理的妹妹」,而她,並不全然符合這個身分,也承擔不了如此的敬數。
「謝謝。」低聲而簡短的回應完畢,她自動走向轉角處的主管專用電梯。
登上,十一樓的協理辦公室,冷愷群的私人秘書打老遠已離開座位,等待迎接「皇家御妹」的蒞臨。
由此可見,樓下接待區已事先撥了內線上來通報。有時她不免忖想,冷愷群究竟是如何交代職屬的,為何她每次前來「縱橫科技」,從下到上一貫服務,每個步驟皆有人接待得完善無缺,連新進職員也認得出她的身貌?天知道她出現在公司的次數已經夠少的了!如此刻意,更顯得著了形跡。
「冷小姐,協理正在……」
「和老董事長開會,我知道。」她主動幫羅秘書續起未完的句子。
實在不應該貿然前來的!半個小時前興起見他的念頭,是出於一時的血性衝動,未曾經過大腦思考。如今遭到秘書小姐在關卡前阻了一阻,理智部分終於接管了一切,冷愷群現在正和他外公開會。所謂人老精、鬼老靈,老先生雖然從來沒有發表過關於她這個「繼外孫女」的評話,然而少數幾次碰面,那雙打量她的老眼都像在探測一些什麼,讓人好生扭。
「那……我改天再來好了,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她開始趑趄不定,轉頭想退回安全地帶。
「請等一下。」羅秘書連忙攔住她。「協理馬上開完會,十分鐘就好。我去幫你泡杯咖啡,你先坐下來翻翻雜誌。」
「可是……」她愣了一下。有必要這麼誠惶誠恐嗎?
短暫的一失神,書已經轉向茶水間了。無可奈何,她只好坐在沙發裡等待。
羅秘書尚未回返,右首小會議室的門已經推開,幾位董事和冷愷群相繼步出來。
他眼尖,立刻掃描到她的存在。
一如以往幾次在公司見到他,看著穿西裝打領帶的冷愷群,她心裡仍覺得說不出來的不習慣。
太有特色的男人其實是很討人厭的,連穿起制式的高級西裝,氣質也自成一格。和萬千個白領階級的都會男子一樣,他打條紋領帶,他的白襯衫毫無皺痕,他的長褲筆挺,他通常不在室內穿西裝外套。不同之點在於,他的整體組合恰到好處,正式中藏著休閒、酷俊又性感。更可惡的是,他的目睛略呈鳳眼的形狀,無論斜眼瞥向哪個人,都帶著自然天成的勾詢味道。看在男人眼裡,猶似挑眉在問:「你為什麼搞砸了這個case?」看在女人眼裡,卻成了:「你有沒有空?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賣騷!愷梅在心裡下了結論。
「冷小姐。」老董事長也注意到她的存在,客氣的點點頭,笑了笑,就算打過招乎。
她已經很習慣冷愷群的母系人馬喚她「冷小姐」。這叄個字意謂著客套,也意謂著疏遠,更意謂著將彼此的關係完全畫分開來,不屬於同一戰線。
「怎麼有空跑來找我?」他靠了過來,一手親的攬擁住她的肩膀。疼愛有加的伸色,羨煞了旁邊的助理秘書。
好一副兄妹相親的天倫圖。
愷梅任他去做戲。
是啊,她為何有空跑來找他?如果真正的來意被他得悉,他只會反將她一軍,讓她天大的消息也套問不出。接下來,必須表現得技巧才行——雖然「技巧」這個詞彙專為冷愷群而存在。
「我們班想製作一個企業家第二代的人物專題,你是設定的受訪者之一,所以情商我幫忙提一下。」她淡雅的淺笑,狀似不經意。「這個專題報導佔我們學期成績的百分之叄十呢!」
「啊!對了,你是大傳系的學生。」老董事長這才憶起。「今年幾年級了?」
「大二。」冷愷群插口。「外公,你先去休息吧!方才開會所討論的事,我心裡有數。現在我要來忙「親親小妹妹」交代給我的任務了。」
一群人呵呵的笑了起來。
無聊。
情勢所逼,她扯了扯嘴角,勉強奉陪。
「來。」
腰間一股力道暗暗施壓,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簇擁著,進入協理辦公室。
喀咚輕響,鎖的門,將她完完全全禁錮在他的世界。
她垂低眼睫,先穩住心率,免得戰前自亂陣腳。
「說吧!你有什麼事情找我?」他揉捏著憊累的後頸,陷坐進大皮椅裡,吁了口氣。
「你願意接受訪問嗎?」她聳了聳肩,自動坐在以前來訪的老位子——距離辦公桌最遠的那張客用座椅。
他緩緩盯望著她的嬌容,眼神舒慵,懶懶的勾起一抹笑,然後等待她的反應。
一如以往的千百次,當他直且注視著愷梅時,她的瞳眸會先遊移開來,漸漸的,鵝蛋臉彷若浮水印,飄出兩抹清淡的紅暈,呼吸的頻率產生微妙的更變,優美的胸脯稍微增強起伏的節奏。若是他再不說話,她會慍惱的挑開眉角,抑怒的瞠睨他,然後挑戰的逼問——你看什麼?
「你看什麼?」愷梅懊惱的瞪望他。
哈!冷愷群忍不住揉著鼻樑,嘀嘀咕咕的低笑出來。他愛死了逗看她的反應。
欠了欠身,他開步進逼到她的安全距離之內,彎下腰,鼻尖幾欲頂觸到她的俏鼻頭。
深眸湧動著光彩,流氣卻人心魄,古龍水的馨息挑逗進她的腦海,絲絲縷縷,傳輸著今人暈眩的男性狂魅。
連笑,也妖邪得過分。
「說啊。」他如魔如幻的輕吐,帶著薄荷味的氣息混進古龍水裡。
她勉強穩定住心神。這男人實在應該以「亂放電」的罪名打入大牢。
「我……我想……」她想做什麼?快呀!大腦,快編造出一個合理的引題。「我想去傳播媒體實習。」
「哪個媒體?」他的眸光掩上深思。
「「賀氏企業」所屬的編輯社。」聰靈的大腦總算沒有讓她失望。
狐疑的眼霎時眯了起來。「就我所知,「賀氏企業」專司科技類的產業發展,是「縱橫科技」的老對手,旗下並未經營媒體公司。」
「我是指他們企業內部的雜誌編輯部。」她保持平穩的音調。「校方通常把正規的媒體實習機會保留給高年級,我今年才大二,只能輪排到一般企業的刊物編輯中心。」
「哦!我懂了。」他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很輕鬆自然。「這個寒假,我會安排你進「縱橫科技」公關部的文刊組見習。」
又來了!每次都自動幫她決定她應該去哪裡,不該去哪裡。
「您大概聽錯了,我剛才提到的企業體叫做「賀氏」。」雖然進賀氏實習只是說說的藉口,她仍舊滿心不悅。
「為什麼非去「賀氏」不可?」他的口氣與神情一起變冷。
這就是她需要的開端。
「因為我說不定能見到賀懷宇。」她努力命令自己不可以在他的銳眼下退縮。「他為人相當和善,這麼多年不見,我很想見見他。」
他凝望她,半晌,忽然搖了搖頭笑開來。
「別逗了,你想去「賀氏」找賀懷宇?」修頎的指頭猛地頂高她的下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賀懷宇貴為新生醫院的主治大夫,絕少涉足「賀氏企業」,更不管公司的事。你想進「賀氏」只是藉口,說吧!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她無聲的諷笑自己。冷愷梅,你不錯,僵持兩分鐘就被揭穿了,記得多多努力,下次說不定可以撐上叄分鐘。
依照性格慣例,她別開螓首,又退化成悶嘴葫蘆。
茶几上,一角油膩露出她的揹包外,顯得格外突兀。冷愷群盯著她,緩緩抽出那張舊報紙。
當眼觸及的訂婚照,立刻告訴他她的算盤是什麼。
「這算什麼?」他荒謬的挑了挑濃眉。「你得知賀二公子訂婚的消息,想上門吃醋找碴?」
「請你的大腦沒事多想一點有水準的臆測好嗎。」事情既然揭了開來,她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相片中的女人,你應該很眼熟吧?」
「哦——」他也不玩那種故意裝傻的遊戲。「我懂了,追根究柢,復仇女神上門為她的白馬王子申張正義來著。」
「少扯東扯西的。」她一把搶回報紙。「你那又妖又猖狂的新任床伴就是彭姍如,對不對?」
「我想你真正的問句應該修正為,我那又妖又猖狂的新任床伴是否就是賀懷宇的未婚妻?」他搖頭晃腦的,迥異於她的震怒與正經。「叮咚!你答對了。」
「你也知道對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為何還要和她交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先拍了一下額頭。「噢,這就是答案,對吧?因為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所以你才勾搭人家!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麼,這些年來,賀大哥並沒有與你產生交集,當然更不可能犯上門得罪你,你為何執意要單挑他呢?」
「你還小,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他打了一個謎樣的題。
「我已經滿二十歲,不算小了。」愷梅簡直想翻臉。
「二十歲?」他仰頭大笑。「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一個!就算不小,也構不上老吧?」
「那你呢?」她忿忿地反駁。「你十二歲開始騎機車,十六、七歲學會抽菸,二十歲已經交過上百個女朋友,怎麼不覺得自己乳臭未乾?」
「你這是在抗議十七歲那年我不准你抽菸的舊事嗎?」他似乎被她逗得很樂。
拜託!跟造種狡黠奸滑的人類談話,根本半點意義也沒有。她真是瘋了才會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我求求你,你別再牽涉進賀家人的生活了,好不好?」愷梅疲憊的嘆了口氣。
他倏地沉靜下來,目光回覆清冷。
清淡是一切邪惡的原罪。
「就我看來,你單方面要求我別去打擾賀家人,可不太公平。」他漾起譎異的笑。「賀懷宇介入我的生活,又該如何算法?」
「賀大哥哪有介入……」激切的反駁陡然中斷。
她怔愣了好一會兒,納悶地看著他的神情,一種異樣陰森、隱隱藏著不悅的臉色。然後,點點滴滴倏然在她心頭拼湊起來。
「因為……我?」她不可思議的輕問。「你特地交上他的未婚妻,只是因為他以前……曾經接觸過我?」
「他碰過我的人,就該料到終有一天會付出代價。」詭怪的動機換入他口中,全化成輕描淡寫的直敘句。
她躺靠回椅背上,短暫的頭昏腦脹,是自己也描述不出來的感受。
這男人的佔有慾簡直強烈到瘋狂的地步!
「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不是你的人。」她恨恨的推了他一把,逼迫他退出自己的安全距離。「而且你也沒有權利因為旁人對我友善,就轉頭倒打對方一把。」
冷愷群並不欣賞她的叛逆。
「需要我證明這一點嗎?」他的眼又眯細成一道縫。
「證明什……」疑問句來不及完成。
豹竄的矯軀陡然欺近。她只來得及輕呼一聲——僅只一聲而已,因為接下來,唇舌齒牙已落入另一雙唇的覆沒。
腦中眩起天旋地轉,心神有點迷糊,心思也散亂了。直至天地重又回覆正常的上下位置,她的背也貼躺住某種光滑微涼的平面。
他的辦公桌。
桌面的幾件小文具,被人類突然的入侵掃跌向地毯。
她敏感的察覺身上半壓下來的體重,雙腿因方才的遷徙而纏在他腰間。
曖昧的姿勢,火一般燙著了她。她忙不迭地擰握著粉拳,強抵在兩副軀體中間,試圖隔開一絲絲距離,即使只有幾寸也好。
他無視於任何反抗,執意鎖住她的唇。身為經驗豐富的男人,任何來自於女人的抗拒都會被視為挑戰。征服的念頭倏然激昂起來……他放緩力道,改重吻為吮舔,鮮活的逗引著她的情挑。
盤旋在她鼻端腦際的,淨是他爾雅的古龍水味道。時間彷佛褪流回每個難眠的夜晚,總在他的懷中覓得好眠,臨睡前,承迎一個深深的吻。
她的腦昏沉沉,一道幽暗的耳語提醒著,此處並非家中,也不是睡房啊。
酥胸泛起微涼,隨即被一雙熱燙燙的手掌溫暖。
他的手指纖活靈巧,撫弄著新雪般細白的胸脯,她的粉軀彷佛擁有自己的意識,不顧主人的意願,自動展現女體受到催引時的美妙反應。
他往前蠕動,更分開她的腿,讓她緊緊貼住自己,體驗一種純男性的生理變化。
兩雙唇終於分開,兩張臉各自潮紅,強自壓抑著體內的風起雲湧。
粗嘎的嗓門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如果我想,立時可以在這張辦公桌上佔有你。」
她舉手掩住情念勃發的嬌顏。這是世間最大的屈辱!
「別再抗拒我,也永遠不要挑戰我!」咒語聲聲釘入她靈魂最深處。
「你為什麼不乾乾脆脆的強佔我算了?」她尖銳的迸射出指控。「現在只剩下我和你,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你「上」我的。」
他的嘴角顯出扭曲的線條。
「等你長大再說。」依舊是嘲弄的語氣。「乳臭未乾的丫頭起來又青又澀,一點也不順口,本公子尚且不感興趣。」
他想得到她,也一定會得到她,但不是現在。由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過程並不好受,他寧可等到她的生理、心理俱已做好準備,再讓她承接瓜熟蒂落的痛楚。
愷梅又羞又惱的推開他。活該她自取其辱,才會與他討論這種限制級的題材。
「走開!」該是走的時候了!省得生受他的調侃逗弄,她除非瘋了,才會自願膺任他工作閒暇時的調劑品。「彭姍如的事,你別做得太過分。」
有求於人,口氣只好放軟許多。
「我會看著辦。」應付她的語態顯得心不在焉。「像彭姍如那種潑辣又嬌蠻的女人,如果我替賀懷宇接收了,還算倒幫他一個大忙呢!」
「您真善良。」她諷刺的應了最後一聲,轉身離去。
冷愷群當然不會與彭姍如天長地久,目前的問題只在於時間方面——誰曉得他何年何月何日才會罷手。
為了賀懷宇,她希望這對姦夫淫婦的孽緣儘早了結儘早好。
單純的只是為了賀懷宇嗎?腦海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輕問。
哦!不,她好累,好厭,也好煩了,拒絕深究。但盼今天的出使不會無功而返,全於心頭那抹真正的意緒,交給天邊月去猜知吧!
***
沸沸揚揚的花絮,傳播於臺灣的工商網絡內。
上個月,由彭氏財閥的公關部發出一份新聞稿,彭氏的掌上明珠與賀氏二公子的婚約,在兩方家族的同意下解除。此舉引起工商界的譁然,無數臆測和謠言耳語登時滿天飛。
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兩個星期之後,彭姍如與另一間大公司的小開訂婚,新聞稿一發出,立刻引起第二波震撼。好事者大概猜測出「真相」的原貌——從花絮女主角依偎在新未婚夫耳畔,一臉甜蜜幸福的表情,眾人馬上聯想到,這雙新人的好事只怕已經在臺面下醞釀多時,換句話說,賀二公子被拋棄了。
為了避免犯著「賀氏」的虎威,這些瞎猜當然不會真刀實槍的報導出來,不過字裡行間的暗示也讓大夥兒心照不宣了。
「怎麼會這樣……」愷梅輕嘆著放下雜誌,滿腔無奈。她總算弄明白,親親好大哥如何定義「看著辦」這個字眼了。
所謂看著辦,就是他獨自站在旁邊津津觀賞,讓其他人為他的暗算團團轉。
賀大哥失去未婚妻,追根究柢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冷愷群也不會將他設定成假想敵。她欠他一個道歉。
「小姐,你要找的地址到了哦!」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往外吐,
「哦?」她瞬時回過神。
窗外草木蒼蒼,計程車停在一間獨棟大別墅的門外,等候客人會鈔下車。
「一百五十塊。」司機透過後照鏡瞄她。
「謝謝。」付完車資,她下了車。
賀懷宇和她顯然命中帶緣,連他的老家也與她自幼長大的宅邸相隔不遠,同一條路直走下去,約莫十分鐘的車程而已。
深宅大院,悄然無聲,徒留蟲鳴唧唧,打破四周的清寂與沉默。
她心頭惴惴難安。雖然事前打聽過,賀懷宇每個週末會離開市區的住處,回老家過夜,她仍然無法確定今天下午他沒有其他約會。
原本她想先打電話和他約時間,轉念又想,名義上,她是冷愷群的妹妹,等同於奪他未婚妻的情敵一族,人家肯不肯接見她還是一回事呢!說不得,只好採取守株待兔的傻方法。第一週遇不著賀懷宇,第二週、第叄周再來找,總有一天會讓她見到的。
她試探性的按下門鈴,等待。
「啥子人吶?」一位操著外省鄉音的老伯伯透過對講機詢問。
「我是賀先生的朋友,請問他到家了嗎?」上帝,幫個忙,起碼讓我通過門房的第一關。
「哪位賀先生吶?」
「賀懷宇先生。」她努力辨聽對方濃重的口音。
「耳少爺出外柳溝去啦!」
柳溝?
「哦,遛狗!」她及時弄明白。「那我在門口等他好了。」
後腿突然傳來被推抵的感覺,她莫名的回頭,一雙淺褐色的眼珠直衝著她瞧,大大咧開的嘴笑呵呵的。
喝!
好……好大的狗,足足有她及胸的高度。她下意識拂弄背後被它嗅聞的地方,指尖滑膩膩的……惡!口水!她哭喪著臉,好想找一根電線抹掉。
「阿成,幹什麼?每次看到漂亮小姐就想亂來。」斥責聲來自聖伯納犬的身後,朗朗含著笑意。
賀懷宇。她如釋重負,暫時顧不得口水與大狗,總算沒有白來這一遭。
「嗯?阿成,這次被你輕薄成功的小姐很眼熟哦!」他右手故意很嚴肅的揉捏著下巴,眼裡閃亮的光彩分明表示他已經認出她了。
「賀大哥,好久不見。」她垂低了眸光,腆的笑出來。有些人,好像恆遠不會改變。
「對,起碼五年了。」他的朗笑仍然迸散著許久以前的熱度。「進來吧!我請你喝杯道地的藍山咖啡。」
一踏入賀家主屋,心跳忽然怦怦地飛奏成一長串的十六分音符。她根本無心欣賞屋內的華美擺設。
不多時,煙成白霧的香噴噴熱飲端放在她面前,另附一碟精緻的冰淇淋。她禮貌的謝過老管家。
「嗚……汪!」阿成龐大的狗軀突然擠到她跟前,涎兮兮的衝她呵氣。
「阿成!」賀懷字又好氣又好笑的發出警告。「別理它,它想吃你的冰淇淋。」
「它自己的碗裡明明有。」這就不得不今人困惑了。
「這隻色狗喜歡瓜分美女吃過的東西。」他嚴肅的公佈賀家神犬的隱私。
愷梅輕嗤她笑出來,在他面前,笑似乎變成一件極容易的事。
「你依然和以前一樣。」他突然有感而發。
「是嗎?」這句話應該由她來說才恰當。
「即使開懷啊笑,眼底也看不出特別高興的光彩。」他忍不住又搖著食指教訓她起來。「你啊,怎麼這些年來絲毫沒有進步?」
不長進?呵,一言難盡吶。嬉鬧的心情頓時斂納了,沉沉的重擔又壓在肩膀上。
「你突然來找我,一定有事吧?」仍然由他主導談話的方向。「是不是冷愷群那小子欺負你,你終於決定投奔我的自由陣線?」
「我……」她頓了一頓,深深吸了口氣。「我是來道歉的。」
「道什麼歉?」他好奇問道。
「為了你婚約破裂的事。」她無法抬頭正視他,生怕從那雙溫和的巧克力色眼中,瞧見任何鄙責或慍怒。「因為冷……我哥哥介入你和彭小姐之間,才導致你們分手的結局。雖然外頭謠傳著各種版本的說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發現了彭小姐暗中和冷愷群來往。賀家當然無法接受一個品德不貞的二媳婦,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冷……我哥哥。」
「那也是冷愷群該負責的問題,你何必幫他出面致歉?」他且不忙著清真相,繼續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視她。
「他……」他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可是,她該如何解釋其中的玄機呢?普通的兄妹關係,決計不可能存在如此深切的佔有慾。她煩躁的拂開額髮,實在有口難言。「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我覺得很對不起你,賀大哥,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才怪。
「我瞭解了。」他斂起賀家人天生的精明細心,免得驚動了愧疚不安的訪客。
「真的?」
「嗯哼。」他渾若無事的晃動二郎腿。
「那……你願意原諒我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麼好不願意的。」他大方的擺擺手。
就這樣?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為什麼?」忍不住提出一個笨問題。
「彭姍如那隻八瓜女比烏賊厲害十倍,我早八百年前即想退掉這門親事,偏偏又提不出強而有力的悔婚理由。好不容易盼到她和冷公子戀姦情熱,這廂被我抓個正著,攤在她老頭面前要求退婚,才順利恢復自由之身。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幹嘛怨怪你們兄妹倆?」
「你是說,你早就知道冷愷群的勾引計畫?」她錯愕極了。
「當然。」他微微一笑。「我提心吊膽了七個多月,生怕冷小子有始無終,勾搭到一半就決定他玩膩了,給我臨時來個抽腿,那我豈不是功敗垂成?」
「可是,彭家先公開提出退婚……」
「哎呀,哪個女人不愛面子。如果她公佈自己同時被兩個男人甩了,那張粉嫩嫩的面子往哪兒擺!」他把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得不得了。「隨她去放新聞,就當做功德吧!」
要命!她都胡塗了。一下子是冷愷群要報復他,而賀懷宇扮演無知受害人的角色;一下子又是受害人從頭到尾知情,放任冷愷群去玩;再加上這段期間賀、冷兩方曾經短暫接觸,彼此你來我往的交手過幾回……
算了算了,只要賀懷宇不覺得他們虧欠於他,其他細節她放棄再深究。
「無論內情如何,我的本意只想向你陪個不是。」現在總算了結一樁心事。「既然雨過天青,我也該走了。」
「我送你。」他跟著直起身。
「不用麻煩,我自己叫車回去。」她無奈的吁了口氣。「我不想讓冷愷群看見你載我回家,又橫生枝節。」
也對!他點了點頭,又坐回沙發裡,轉而叮囑進來收拾杯盤的老伯伯。
「陳管家,麻煩你為冷小姐叫部車。」
「好滴。」老管家領命而去。
「再見。」玲瓏的倩影移動蓮步,娉婷向屋宅出口。
「愷梅……」賀懷宇忽然出聲。
她回頭,不解的挑了挑眉。
「我覺得,我應該事先告訴你。」他仍然漾著平靜自若的微曬。「你是你,冷愷群是冷愷群。過去的林林總總,勉強就算扯平,以後如果再犯到我,我不會因為他是你哥哥便手下留情。」
這一刻,從賀懷宇眼底的森冷,她霍然發覺他真實的另一面。賀懷宇並不像她眼中的溫和慈善,他也有爪子,銳利得足以撕破敵人咽喉,只不過掩飾得很好。
在她身畔出入的人,個個具有保護色,獨獨她孑然一身
「他不是我哥哥。」空靈虛無的柔音飄散進空氣裡。
不自覺的哀慼,掩上眉梢。森寒的冬天彷若降臨在這方天地,籠罩著一株孤弱無依的寒梅。
終究,梅花沒進昏黃的夕色,溶成素淡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