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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楊帆三個月大的時候,薛彩雲和楊樹林離了婚,他被判給後者。婚後九個半月楊帆就出生了,且五官中絲毫看不出和父親有相似之處,於是楊家父子的關係成為鄰居們飯後找樂子的良好素材。但楊樹林想,就算這個兒子不是親生我也養定了。

    楊樹林對年幼的兒子百般呵護,不只是兼任父母,甚至是保姆和護工,楊帆就這樣茁壯成長到中學。楊樹林和兒子的老師溝通多了,就惦記著把老師變成兒子的媽。正值叛逆期的楊帆對父親的秘密心知肚明,提防自己的自由從此受限,不時在父親訓導自己時旁敲側擊,甚至對父子矛盾升級而頗有成就感。

    兩人干涉與反擊的較量一直持續到大學,楊帆離家住校,與父親拉開冷戰戰線。不甘寂寞的楊樹林企圖“拉攏”兒子,卻終不得逞。直到面臨生命攸關,楊樹林寧願相信二十幾年前非親生子的謠言是真的,而楊帆卻痛心疾首地想:爸,我是你兒子……

    小說內容豐厚,語言詼諧,極盡調侃之能事,又不乏深情的特寫,字裡行間透出王朔般的不羈與睿智,更有年輕一代少有的練達與冷靜。可以說,這部小說不僅是“兒子們”成長的真實寫照,更是“爸爸們”為父之道的借鑑手冊。

    楊帆三個月大的時候,薛彩雲和楊樹林離了婚,他被判給後者。

    辦手續前,楊樹林和薛彩雲就楊帆何去何從達成共識:任其自行選擇。

    但楊帆還小,別說選擇,就連楊樹林和薛彩雲是誰,和自己什麼關係,尚未樹立清醒的意識,所以他的歸屬,讓處理財產的工作人員頭疼不已。

    楊樹林和薛彩雲從認識到離婚,歷時十四個月零兩天,公共財產為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塊七毛三的利息。此外,還有一個三個月的孩子,即楊帆。

    錢好辦,歸孩子的撫養者,可這個重擔該由誰擔任呢,思前想後,只好誰佔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歸誰。

    楊樹林當即否定了薛彩雲比他在孩子撫養上佔優勢的地方:胸脯雖豐滿,但長了白長,不下奶,孩子餓的時候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當楊帆看見薛彩雲胸前那兩塊凸起的時候,會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聲大哭。所以,孩子理應歸我所有,起碼我饞不著孩子,楊樹林撩開他平鋪直敘的胸脯說。

    正隨薛彩雲心所欲,她本來就沒打算把楊帆留在自己身邊。好在薛彩雲不想要孩子,也多虧她真的沒奶,否則她想要孩子又有奶,讓楊樹林這麼一說可就不好辦了,還要掀起衣襟,露出Rx房,擠出奶水,證明給外人:誰說我沒奶的,看,多衝,滋滋的!

    楊樹林和薛彩雲離婚,不是因為當媽的不下奶,如果真這樣的話,若干家庭都要妻離子散,奶水的下與不下,雖不利孩子茁壯成長,但遠不至影響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頭偕老,恩愛一生,肯定是在別的方面出了問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否則薛彩雲不會撇下才三個月正嗷嗷待哺的楊帆一走了之。

    楊樹林認識薛彩雲的時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個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個好的年代,雖然不夠晚婚,但並沒有為此受到處罰,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覺,是夫妻雙方覺悟高低的體現,所以,直到離婚,五好家庭和星級文明戶的標牌也沒有在他家的門框上出現過。

    薛彩雲生楊帆的時候,居委會主任特意倒了兩趟公共汽車跑到醫院慰問,目的只為問薛彩雲一句話:帶環了嗎?帶了,主任就放心了,沒帶,就做薛彩雲的工作,讓她帶。計劃生育貫徹的好壞,關係到整條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設,那個年代人們把榮譽看得重於泰山,不像現在,務實,一心致力於物質文明的建設。

    主任五十多了,平時楊樹林和薛彩雲都管她叫大媽。她管理這條街道有些年頭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婦老姑爺,沒她不認識的,整天在這幾條衚衕轉悠,誰家有點兒什麼事兒她都知道,那時候也不興對組織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麼風吹草動,也要找組織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經驗豐富,知道帶沒帶環這種事情不能開門見山地講出來,要搞清真相,抓準時機,如果薛彩雲分娩沒有成功,強制帶環就是讓人家斷子絕孫,這種破壞群眾生產的路線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國也得讓人民有接班人,況且作為居委會主任,更得講人權。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漸進:小薛,聽說孩子生得不太順利。薛彩雲點點頭,主任說,我代表街道特意來慰問你,薛彩雲說謝謝大媽,主任又問,不是雙胞胎吧,薛彩雲搖搖頭,主任繼續問,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雲說,我懷孕的時候您也看見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釋重負說,那就好,還是隻生一個好呀,哎呀,忘了問了,男孩女孩,薛彩雲說男孩,主任說,男孩好呀,你的肚子真爭氣,薛彩雲微笑,主任說,一個男孩夠了,再生怕養不起,可是真要有了你又捨不得拿掉,不如不讓他有,薛彩雲若有所思地問,您的意思是……這時主任抖開包袱:帶環呀!

    薛彩雲說已經帶了,主任面露喜悅,握著她的手說,小薛,感謝你支持組織的工作,真是好同志!然後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冊,翻到其中一頁,在上面的三個半正字後面又添了一筆,繼續說,自計劃生育實施以來,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婦女相繼帶環,向組織表了決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後好好帶環,定期檢查,以防萬一,為我街道乃至全中國更多婦女樹立榜樣。

    主任一口一個婦女地叫著,讓薛彩雲很不適應,她暗自納悶,頭幾年我還過兒童節呢,怎麼現在就成婦女了,這麼說以後要過婦女節了。

    主任問孩子叫什麼,薛彩雲搖搖頭,說還沒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說,取名字的學問可大了,一定要響亮,還要有時代特徵,我看就叫楊帆吧,讓他在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的春風下揚帆起航,乘風破浪,永不停息,為我國國民生產總值在下世紀中葉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而努力奮鬥。薛彩雲說好,我聽組織的。

    於是楊帆有了名字。後來他上了中學才知道,身邊叫楊帆的人太多了,光他們學校就有仨,經常聽見有人罵別的楊帆:楊帆我操你媽!這時候他會在心裡大罵給他起名字的人。

    主任還說,婚後你的思想覺悟有了很大進步,這和組織的教育是分不開的,當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經組織開會決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評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過,就掛牌。

    薛彩雲六月底生的楊帆,十一剛過就和楊樹林離了婚,沒能等到元旦。主任說真遺憾,雖然在帶環問題上薛彩雲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愛上她需要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誰的孩子誰疼,可是薛彩雲就不一樣。她沒有做好生孩子的準備,或者說是作為母親的準備,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證明。她甚至對這個孩子感到厭惡,認為是他耽誤了自己的寶貴青春和美好前程。她離婚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

    早生早育並非薛彩雲的主觀意願,這麼做是為了她快死的父親。

    薛彩雲父親四十九歲的時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倆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媽計劃之外,只因她爸一時興起,便無心插柳成了蔭。他爸後來回憶起來的時候說,老了老了,還整了個丫頭,晚節不保。她媽說,知道啥叫晚節不保嗎你就瞎說,我這才叫晚節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還能枯樹逢春,誰信呀,要不是我生她的時候下面疼,我都不信。

    十年後,薛彩雲的母親過世了。

    又十一年後,薛彩雲已婷婷玉立,兄姐們都相繼完婚,只有她還隻身一人,同父親、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時父親重病纏身,臥床不起,餘日所剩無幾,僅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能看著她成了家,否則永不瞑目。醫生說老頭撐死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為了能讓他安然離去,在兄姐們的勸說下,薛彩雲同意早日找個郎君託付終身,於是託親戚找關係,半個月內見了仨男的,無一看中。

    薛彩雲賣菜所在街道距離她家僅幾步之遙,打小就跟這片兒長大,現在又在家門口賣菜,鄰里街坊都認識,她又如花似玉的年紀,模樣也還俊俏,不會不被人看上,街道好幾個大齡男青年正為找不著媳婦發愁,薛彩雲的出現,讓他們眼前一亮。他們沒事兒就湊到薛彩雲的菜攤前胡侃,那時賣菜還是給公家賣,所以薛彩雲也不著調,就跟他們雲山霧罩,天南地北地神侃。個別人不懷好意,跟她開各種玩笑,有的比五花肉都葷,聽了能讓薛彩雲從臉紅到腳後跟,但她還是願意和他們嘻笑怒罵,沒樂找樂。樂過了,笑完了,他們言歸正傳,說想和薛彩雲談戀愛,娶她為妻。

    做街坊行,做朋友行,做丈夫可不行,雖然從小一塊光屁股長大的,又秉性相投,可就是因為太熟了,知根知底,連那兒都看過了,要是吃一鍋飯,在一個被窩睡覺,還真彆扭。薛彩雲堅決不從他們裡找。

    薛彩雲對哥姐們說,我什麼德行自己清楚,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

    出於家近考慮,薛彩雲以往有過的幾次相親都是在陶然亭公園見面。有一個細節前文沒有提到,近幾次每次經過公園門口的時候,她都看到一名男子徘徊左右,對每個過往的年輕女性都多看一眼。有一次薛彩雲正在公園門口等人,他湊了過來,悄聲問道:同志,逛公園嗎,票已經買好了。嚇得薛彩雲把頭晃悠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了,我等人。男人說,那好,打擾了,對不起,然後離開,站在不遠處繼續物色人選。

    這個人就是楊樹林,男大當婚,眼看就三十了,他也著急。

    一個禮拜過去了六天,薛彩雲一無所獲。這天晚上,三哥問她找得怎麼樣,明天可就一個星期了,薛彩雲說,催催催,催什麼催,明天帶給爸看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先到菜站請了一天假,然後去了陶然亭。除了驗票的,公園門口空無一人,她站在晨風中,東張西望,翹首以待。半個小時後,看見一名男子出現了,頓時喜上眉梢。

    楊樹林站在距離薛彩雲幾步遠的地方,手裡拿著兩張門票,左顧右盼。這次先開口的是薛彩雲,她說,我陪你逛公園吧。楊樹林說,太好了。薛彩雲說,但是有個條件。楊樹林說,什麼條件,你說。薛彩雲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楊樹林聽後說,難得你一片孝心,我答應你。然後兩人保持著至少一個人的距離繞著陶然亭的湖水走了一圈後,去了薛彩雲父親所在的醫院。

    老頭躺在床上眯縫著眼睛盯著楊樹林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問道,在什麼單位工作,楊樹林說機床車間,老頭問幹什麼,楊樹林說車工,老頭說工人好啊,工人階級是先鋒隊,繼續問道,家裡都有什麼人。楊樹林說父母沒了,工傷,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大。老頭點點頭,又和楊樹林嘮了幾句家常,然後把閨女叫到床前,說,我看行。

    薛彩雲問什麼行,老頭說人行,我活了一輩子,看人從沒走眼過,抓緊辦了吧,讓我喝你們一杯喜酒,薛彩雲說,只要您高興,怎麼著都行,老頭說那就下月找個良辰吉日,把事情辦了,薛彩雲說,成,您說怎麼著就怎麼著。

    按大夫的說法,老頭已病入膏肓,沒幾天了,薛彩雲叫楊樹林來是為了給父親寬心,讓他不留遺憾,等父親高高興興地走了,戲也就演完了。老頭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認為自己至少能挺到下個月。

    又過了一週,老頭沒有死,出乎醫院的意料。薛彩雲問怎麼回事兒,大夫說目前的醫療水平還無法完全解釋你父親的病症,憑經驗來看,雖然心臟還歡蹦亂跳,但情況並沒有好轉,隨時都有嚥氣的可能。

    到了下個月,老頭仍能勉強說出話,催薛彩雲立即成婚,她說再等等,老頭說再等我就嘎屁兒了,你這個不孝的畜生,白給你吃了那麼多糧食,早知道這樣,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就不賣房買米給你吃了,餓死你小丫挺的。老頭已經糊塗得一塌糊塗,動不動就罵人,什麼難聽罵什麼,罵完後自己痛哭流涕,心電圖一跳一跳的。大夫警告兒女,再不能讓老頭激動了,要不就完了。

    薛彩雲一日不結婚,老頭就日甚一日地哭鬧,病情日益惡化,脈搏跳動已微乎其微。對薛彩雲來說,時間緊任務重,容不得挑三揀四,只好找楊樹林交付一生,日後幸福與否就看天意了。

    薛彩雲找到楊樹林,講明情況,說幫人幫到底,咱倆去登記吧。楊樹林想,過這村就沒這店了,我也甭挑了,管她是傢什麼店,總比露宿街頭好,便說,走,正好我也要結婚。

    老頭執意出席婚禮,坐在輪椅上,手背扎著針頭,鼻腔插著吸管,大兒子在一旁高舉葡萄糖瓶,二兒子揹著氧氣罐跟在身後。

    平時在醫院裡,老頭只喝粥,但是這次,居然要喝酒,眾人不讓,他說這可是我閨女的喜酒,眾人說您血壓不穩,就少喝一口吧,老頭不幹,不讓喝就要拔管子,只好依他。

    老頭舉著酒杯對閨女和姑爺說,今天參加你們的婚禮我很高興,我的一隻眼睛可以如願以償地閉上了,但是另一隻還睜著,你們知道為什麼嗎。薛彩雲說,爸,你這麼硬朗,且閉不上呢。老頭搖搖頭說,不對,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抱外孫子,然後義正詞嚴叮囑楊樹林,趁著年輕,多辛苦點兒,等你到我這歲數,想辛苦也沒勁兒了,別錯過播種的季節,早點兒結果,也好讓我把另一隻眼閉上,說完一盅酒仰頭而盡。

    楊樹林也一仰脖子,喝了酒說,這杯酒,任重道遠。

    正是新婚之夜,楊樹林立竿見影,讓薛彩雲孕育了楊帆。

    當晚,婚宴結束後,楊樹林和薛彩雲入了洞房,坐在楊樹林託人新打的雙人床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折騰了一天,薛彩雲早就累了,問楊樹林,你要坐到什麼時候。其實她僅僅是出於身體的本能反應要早點休息,但楊樹林以為這話是對自己的暗示,覺得自己再按兵不動就不像個爺們兒了,於是插上房門,脫掉的確良襯衫,鬆開鞋帶,拽掉尼龍襪子,正要解皮帶扣,薛彩雲立即扭過頭問,你想幹什麼。楊樹林一愣,說,不是你的意思嗎。薛彩雲也一愣,我什麼意思。楊樹林說,休息啊。薛彩雲說,那你脫褲子幹嗎。楊樹林說,不脫怎麼休息啊。薛彩雲終於省悟,大叫,啊,你想和我那個。楊樹林說,別喊,叫人聽見不好。薛彩雲說,那你還要。楊樹林說,結了婚,咱倆那個是合法的,再說了,你爸都讓咱們抓緊時間了,然後徹底褪去褲子,勸說薛彩雲,你也不是孩子了,別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

    九個半月後,楊帆出生了。期間他姥爺的病情沒再惡化,也沒好轉,仍舊老樣子,每天藥片比飯吃得多,身上已被針頭扎得千瘡百孔,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頭天生毛孔就大,後來再輸液的時候連塊好肉都找不到了。

    楊帆出生的次日,老頭安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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