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hantier家裡我一直沒能找到答案的重大懸案就是:JP他哥羅傑是怎麼看上他嫂子安德蕾的。
羅傑是家中長子,生於一九六九年,個子高,長相和說話的聲音都是憨憨的,腦門比JP還大。JP說他哥小時候學習可好了,曾經是全年組二十四個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看這龐大的基數啊,我小時候一個班六十五人……),因此小學的時候還跳了兩級。羅傑原來是一位軟件工程師,現在做諮詢經理,還是市木工愛好者協會理事。JP說:“我哥不是蓋的,我的床頭、椅子,還有你最喜歡的這把圓桌子,都是他親手打的。”
說此話還是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在商貿酒店的房間裡面玩玩樂樂的時候,他一邊跟我講家裡人的事兒,一邊在手提電腦上讓我看他們的照片。
我只著一張說:“哎,你哥結婚的時候,你媽把頭髮染了?”
JP黑線,“……這是我嫂子安德蕾……”
我:“……哎呀喔,她手裡拿的花太好看了……”
那時候還沒有熟到能拿家裡人開玩笑的程度,我實在是因為把他嫂子誤認作他媽而有點尷尬,但是安德蕾的面相實在是……太成熟了。
嫂子安德蕾生於一九六四年,比羅傑大哥整整大了五歲。他們結婚的時候,羅傑是個三十五歲風華正茂的金髮熟男,安德蕾則已經四十歲了。她生於戛納附近的小城昂迪布,現在美心城市政府做會計師。她有一張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面孔,黑,瘦,眼窩深陷,骨骼突出,應該說,年輕的時候不算是個難看的姑娘,但是在JP的電腦裡面可沒有她年輕好看時候的照片。
不僅僅是在男女之間的相悅愛慕需要緣分,任何人之間的相知相處都需要緣分。我想我跟大嫂安德蕾就屬於那種沒什麼緣分的人。
我看到她的照片就覺得不太喜歡,之後又發生了好幾件小事情。
二00七年十一月份,當JP要突然從中國回法國之前,我給他家裡面所有人都準備了些各式各樣的禮物。給他父母是一套古瓷餐具,給他的姐姐和嫂子是兩個一摸一樣的檀香木鑲嵌貝雕的梳妝盒,還有給小孩子們買的書包。一個多月後,當JP回到中國的時候,他的父母帶回了一套木雕器皿作為回禮,他的姐姐米歇爾則給我買了一套薰衣草味道的香囊放到衣服櫃子裡面驅蟲的。——他嫂子哪一方面什麼都沒有。
我當時確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也沒有太往心裡去,當我這次來法國給他們家裡人在籌備禮物的時候,JP很明白地告訴我:“不用給安德蕾帶了,她要的東西很複雜,你買不好。”
我照做,他沒有什麼更多的解釋,我也沒有問為什麼。
所以關於禮物,這是一個小小的疑點。
我是知道第二次從JP的父母家回來才知道原來我們跟他的哥哥嫂子家住的是很近的。我在車上責怪JP,來了這麼久了,還住的這麼近,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看傑羅和安德蕾呢?
JP說:“你沒主動說,我就沒想起來。”
“我不是早就跟你說想去看看他們的兩個小孩子嗎?”
“這不是要去了嘛。”
“哦,對,非等到你媽要我們帶東西給他們才去,是吧?”
JP還是沒說什麼,我把這件事情理解為可能他們外國人兄弟之間一直走動得不是那麼頻繁,因而也就沒有往別處想。
原來JP並不願意帶我去他的哥哥家拜訪,這又成了一個小小的疑點。
週日的下午,我們按響他們家的門鈴,過了兩分鐘,這個女人把房門打開一條小縫。她站在門後,個子瘦小的,露出半張臉,黑頭髮長而且薄,中間分縫,髮根處已見灰白。她臉上有一種稱不上是笑容的微妙表情,眼睛明明是睜得很大的,沒有一點暖意,但是呢,唇邊卻有些小小的笑紋,讓你知道她似乎是咧著嘴巴的。這個表情真的很難拿捏,真的,事後我自己模仿了好多次,達不到其百分之一的神韻。
安德蕾說話很輕,“哦,是你們。”
JP說:“媽媽讓我給孩子們帶了一些水果和蔬菜。”
她點點頭,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羅傑呢?”JP問。
“加班。”
“孩子們呢?”
“睡下午覺呢。”
他家是個使用面積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廳很大,沙發上面擺放著十字架,安德蕾迎我們進來之後就自己去了陽臺上面,盤腿坐在一張躺椅上面,眼睛半睜半閉,態度和諧安詳。JP把我帶過去,讓我看兩棵樹,“你看,這是羅傑種的檸檬和橄欖。”
我說:“哦……是啊?這兩棵樹不錯啊……”
我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這一天見到安德蕾很奇怪: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但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認識了我,因此不需要JP來引見我,也不需要把她自己介紹給我,連句寒暄都沒有,好像我是JP用籃子帶進來的一顆西紅柿一樣。
於是我跟JP說:“既然孩子們都睡覺呢,那咱們就先回去吧。”
JP說:“好的。”
安德蕾這時候慢慢從她的躺椅上站起來,微微向前含胸,已經做出了一個送客的體態,嘴裡說道:“這就走了,哎呀,我打算做一點茶點的……”
“你想做茶點的?我以為你要帶領大家冥想,然後一起練瑜伽的呢!”我心裡是這樣想的,但是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安德蕾神秘安詳的態度,又變成了我心裡另一個小小的疑點。
不過,我畢竟初來乍到,還沒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和氣場,又剛剛跟老頭兒莫里斯槓完,現在實在不好再樹敵了。再說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性格和方式,安德蕾可能根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能她跟誰都會這樣,我很阿Q地跟自己說,先不要多想,有宗教信仰的人不會壞到哪裡去,她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人。
但是事情啊,不能琢磨,越琢磨越覺得可疑。
有一天JP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玩遊戲的時候,我走過去坐在他腿上,摟著他,親一親,“Baby,玩啥呢?”
“坦克打飛機。”
“想聊一會兒不?”
“想。”他說。
“回房間躺著聊唄。”我說,“我就愛回去躺著聊。”
他老高興了,麻利地關上了電腦把我抱到臥室的床上去了,一邊脫衣服,一邊找紫色的散頭鞭子,一邊跟我說:“今天興致太好了,聊點啥助興?”
我說:“你嫂子安德蕾。”
我說得他一愣,狐疑地看看我,“聊她作甚?”
“我跟你說說我對她的印象,你看看我對她的感覺準確不。”
JP沒說話,躺在我旁邊,側耳聆聽,面色多少有些緊張,眼珠亂轉,我知道肯定有問題了。
“她長得比照片上好看。”我說。
“嗯。”
“很苗條。”
“嗯,她很愛運動的。”
“看上去有點累,照顧兩個小孩不容易啊。”
“這個真是的。”他說,搖頭晃腦的。
“她對我還行,我覺得。”
“……”
我繼續說:“雖然不是那麼十分熱情,雖然沒有什麼寒暄和客套,但是我覺得他待我還是友好的。憑我的經驗,剛開始對你很熱情的人,之後往往不那麼好相處;剛開始不太熱情的人呢,不見得是壞人……所以我覺得其實安德蕾對我還行。”——真是不知所云啊。
JP斜著眼睛看著我,“你這麼覺得的嗎?……我不知道……”
我忽的一下狠狠地把他的脖子給摟過來,“你知道些什麼?快點都告訴我!快點!”
“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JP慢慢地說,“來自南方一個傳統而且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她們家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包括……”JP慢慢地用食指指了一指我,“你們共產黨國家,你們,中國人……”
“靠……”
新千年都過了快十年了啊,奧運會都熱熱鬧鬧地開完了啊,希拉剋、薩科奇都去兵馬俑參觀過了啊,還能聽到這種論調,我只覺得,莫名其妙。
“她知道我跟你戀愛之後,就跟爸爸和媽媽說過:Jean-Paul當然可以跟一箇中國女人談戀愛,但是呢,我可是不會同意我的孩子們去見這個來自於共產黨國家的人的。”
“她可,她可真古怪啊。”我說。
JP點點頭。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媽媽。”
“她說什麼了?”
“她說,安德蕾,關於這個你可不必擔心,Jean-Paul也從來沒有打算讓Claire見你們!”
JP轉述他媽媽的話。
“你媽真是這麼說的?”我說。
“嗯。”
“你媽真是好人。”
“……我爸也是好人。”JP說。
看吧,看吧,真相就是這樣一邊嘮一邊被揭開的。
“安德蕾是不是還說我別的壞話了?”
“……你知道家裡正在蓋的那個新樓,那是爸爸出錢,然後以我們三兄妹的名義建造的。”
“是的,但是那跟我無關的。”我說,“不是嗎?”
“從前無關。”他說,“但是從我們結婚的日期開始,所有的房租或者置換收益,你都有份了。”
“真的?”這倒是挺好。
“當然了……於是安德蕾更不滿意了,她說,Jean-Paul為什麼要娶一箇中國女人呢?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想把她的那一份拿走,那麼豈不是給我們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煩嗎?”
“……這個三八……”我真的要飆髒話了。
“我爸說:那麼你是想要Jean-Paul根本不結婚了,是不是?!”JP學著他爸爸的樣子大聲說。
“你爸真是這麼替我們說話的?”
“當然了。我爸早就看她不順眼了。”JP說,“他不喜歡她在家裡懸掛十字架。”
“你爸不信天主教?”
“他敬仰上帝,但是保持距離。他相信他看得到的東西。他也不喜歡安德蕾在孩子們還小,還不懂得選擇的時候就強加給他們這些思想。”
我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在詫異和驚訝中慢慢梳理著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所以,她不可能喜歡我送給她的那個首飾盒和給孩子們的書包的,對不對?”
“我在媽媽家給她的,她看了一眼,然後留在那裡,沒有帶走——她沒有接受。”JP說,“不知道媽媽把它們藏到哪裡去了——她也不想讓你看到的。”
“你一直不到我去你哥哥家,就是避免我們相見,是嗎?”
“嗯。”
“她是個很有攻擊力的人嗎?我是說,她做事說話,厲害嗎?”我一邊問,一邊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點了幾下,當我進行深層次的思考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手勢。
JP忽然從床上彈起來,雙膝跪在床上,兩隻手把我的右手緊緊抱住,無限虔誠,無限恭敬,“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女大王,大王陛下,我知你威武,但是別跟她吵架。求求你了。那會給家裡添很多麻煩的。那會讓我爸媽非常難過的。行不行?行不行?我寧可你像原來那樣跟我爸來勁,也別當著他們的面跟我嫂子吵,行不?我爸媽會更為難的。我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不應該跟你說……我這是怎麼了我?”
我從來沒見JP這麼驚慌過,於是坐起來,拍拍他肩膀,“別害怕。我幹什麼跟她吵架呢?我知道她什麼人,躲著她就行了唄。別害怕啊,我不會那麼莽撞,沒有禮貌的。”我說,“來,咱玩會兒吧。”
之後JP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是真的有點後悔了。
我心裡計議的是:我才不會貿然出手呢,所謂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一定要好好準備。